高桥气质

2018-11-22 11:07蒋殊
散文选刊·下半月 2018年9期
关键词:攸县教授孩子

蒋殊

石羊塘镇。

那是我到攸县以来最漫不经心的一个下午。我的脑子被油桐花塞得满满的,并时不时要跳出来在眼前晃一下。油桐花是攸县给我的第一件礼物,那浪漫清雅的白,让我钟情且一见难忘。

这个下午,是去高桥文化活动中心。放眼,满眼老人,孩子。第一道大门进去,一支队伍在练气功;再进一个书屋,一些孩子在看书。这样的景致并不鲜见,想来无非是一种刻意安排。最后,客人们又集中在院外一个屋子里。该镇党委书记过石基跑前跑后,一遍遍出门招呼像我一样的来客,我没有太听清,意思是里面有人要正经介绍了。

那个下午很热,湖南的热,累得人不想动。我当然觉察出过书记眼神里的失望。就在屋里讲述的中间,我从一起聊天的一位当地人嘴里比较清晰地了解了“夏教授”的故事。突然想起,这个下午的主角是夏教授,这个夏教授该见一见。于是起身,回到之前参观过的书屋找夏教授。我一间又一间房屋走进,没有一位老人。问过几位小孩,他们指的地方都没有夏教授的身影。这中间,一位老人家甚至热情地把我带到厕所门口。纳闷之际仔细一想,她是把我口里的“夏教授”听成“洗手间”?其实,夏教授就在之前客人们听讲座的屋子里,里面坐满了人,没有空座,我站在门口,默默关注了一下这位老人,一位看上去非常不起眼的老人。是的,这是一个乡间,他便是一位刚从田地里起身的农者。讲座很快结束了,大家拥挤着出来,说要去夏教授的家看看。

夏教授名叫夏昭炎。或许是之前没有找到他的遗憾,我也跟着去了。水塘,麻鸭,鲜花,一路通往一处石拱桥。

这便是高桥吧?拱桥极有年代感,桥面浅浅的石板台阶自然风化毁损成一种历史的美,让人想到此地生活的一代又一代人,走过的一双又一双脚。或沉重或灵动的足迹,一代代将桥踏出深深浅浅的痕迹。痕迹里滚动着一个又一个与高桥有关的故事。桥两边长满碧绿的杂草,让桥更具苍凉美。一条河从桥下经过,后来知道是浊江。这是洣水在攸县境内的第二大支流,有“小黄河”之称。因了这座独特的桥,以及桥下的水,我喜欢上高桥这个地方。

高桥是个屋场,这是南方一些地区对村子的称呼吧。今天的高桥,属于石羊塘镇谭家垅村一个组,但在当地很有名,有两百多年历史,是乾隆初年修建的。

夏昭炎的房子,就隐藏在高桥北面的“密林里”。所谓密林,是一些高高大大、参参差差的树。

夏昭炎住在一个二层楼小院中。我到的时候,他已经在二楼给来人签送他的作品《意境概说》。我自然也要请一本。签名之前,他温和地抬头看我:你是哪里?我说山西,太原。他便笑得很开心:今年一月份,我刚刚去过山西。平遥、雁门关、悬空寺、云冈石窟,他走了山西的西北线。或许由于这个原因,我们之间变得亲切起来。

要走时,才发现楼下一院人正在吃枇杷。这种水果,我竟是头一次见。前一晚在宾馆房间看到,细细琢磨它是何物,突然想到白天当地宣传部一位女孩介绍过,此时正值枇杷季,于是认定它是枇杷。夏昭炎院子里的枇杷树有好几株,高高低低,有老树有新树。看我如此新鲜,院中一位中年男子快速爬上树,连枝带叶给我采下来两捧。

这传说中的枇杷,水灵灵呈现在面前。我舍不得摘下,捧着与夏昭炎夫妇合了影。临走时很不好意思地征求他意见:“这一串,我可以带走吗?”

他笑着挥手:“太原女孩子,你带走我才高兴!”

如果此行到此结束,夏昭炎给我的印象也便至此为止了。人生偏偏是这样,该有的缘分,怎么也逃不掉。晚餐时,他竟在,并不时看到他与人聊着微信。83岁的老人很溜地玩微信,终是有些新鲜,于是席散之后,我主动加了他好友。验证通过后,他像年轻人一样时尚地发来三朵玫瑰问候,让人的心一下子笑出声来。

想不到的是,一个小时后,他又发来一首诗:“太原女士确有才,千里迢迢自西来。风姿绰约且不论,妙笔生花难忘怀。”

原来,他竟有兴趣翻看了我的微信朋友圈,还认真地告诉我:“我正在读你。”

每天接待无数南来北往的客人,竟然有时间读一个新加入好友的微信,夏昭炎让我吃惊感动的涵养,依然在继续。

又近一个小时后,他再发来一段话:“細读《春风十里正读书》《又见炊烟》,散文真美。过去,我读的真的太少太少,当代文坛对我简直完全陌生了,如同一只睡在一片青草地的兔子。是你,正是你的散文将我彻底唤醒。我深信,《阳光下的蜀葵》《神灵的聚会》定是丰盛大餐。”

同时,他在朋友圈转发了我最近写的一篇朗诵文字《春风十里正读书》。

这个老教授夏昭炎,竟以这样的方式,如油桐花般惊艳了人心。而恰在此时,一起喝茶的过石基书记正在谈论他们的乡贤文化。说到兴处更是真诚举杯:可不可以,用你们的文字去呈现高桥的乡贤?

当然。一个是退休教授,一个是本地掌舵人,同一个心愿,便是深深爱着脚下这片土地。此刻我就站在这片土地上,沐浴着油桐花的光芒,回味着醇厚的枇杷香。

当即决定,放弃次日上午一个景点浏览的时间,重访夏昭炎。

到了南方的梅雨季,小雨淅沥。坐在夏昭炎家的二楼,看阳台外滴滴答答。雨落在枇杷树上,落在梨树上,自我的眼帘而下,落在我刚刚进来的脚印上。

我若可以日日坐在这样的阳台,有风有雨有阳光交替沐浴,便可肆意发呆写作读书想心事吧。多么如意的院子啊。

然而我知道,眼前的夏昭炎,是一位已有15年历史的癌症患者。

就在这时急时缓的雨里,我慢慢倾听他的故事。

夏昭炎退休前是湖南科技大学的教授,教文艺学、美学、中国古典文艺美学以及中国文化概论。69岁那年,也就是2004年元旦过后不久,他突然发现胃部出了问题。很快到春节了,他便回到老家,全家团圆。然而症状一天天急迫,于是他召集家人提前吃过团圆饭,于大年三十赶回湘潭市中心医院。万家团圆的正月初一,他住进医院。震耳的鞭炮声中,夏昭炎的胃被切去四分之三。而这些,夏昭炎并不知情,因为之前家人特意“串通”医生给他做了一份假报告,隐去癌症这个可怕的字眼。可他是夏教授啊,竟趁人不注意之际偷偷看了病历。

得知癌症后是什么心理?他说:“始而惊,后淡定。”又主动答,“为什么?因为预后不一定就很差。所以要抗争,力争战胜病魔。再说,活着就要快乐。如今我活着,所以我快乐。”夏昭炎的今天,何止是活着。用他自己的话说,十四年安然过去了,十五个年头也过三个月了,身体更加结实健康。

微信聊此事时,他告诉我刚刚步行四公里回家,速度之快,一般中年人不一定比得上。我回信给他:看上去瘦瘦弱弱的,却有一股力量无声喷发着。

当初手术时,他还带着最后一批中国古代文艺美学研究生。旁边的老伴插话进来说:“他当时在病房里,还坚持给学生修改毕业论文。”更笑着告诉我:“那天护士推着手术床进来,要他躺上去,他坚决不。他是‘雄赳赳气昂昂走进手术室的。”

今天的夏昭炎,依然是雄赳赳气昴昴,这股气势,是从内心发散出来的。

不仅是高桥,夏昭炎已经成为攸县的一张文化名片。然而当年,他并没有想到会有今天。与许多人一样,他只是在年老后产生了叶落归根的愿望,仅仅是叶落归根而已。那些年,他在北京的孙子每个假期都要回来,而每次回来都要背满满一大包书,完成学校布置的读书笔记作业。那个时候他就想,如果家乡有一个大的书屋,有各种各样的书,孙子就可以免除路途背书之苦了。此后他便与老伴每年花费1000多元订阅各种书刊,尽可能满足孙子的读书需求。为了减轻孙子独自读书的寂寞,便约同村三两孩童一起来家里读书,一起写读后感。

读着读着,他发现孩子们对书的渴望远远超过他的想象。即便孙子不在,孩子们也会主动跑来,找书看。

孩子们对书的渴望,点燃了教学多年的夏昭炎内心深藏的一团火,他育人的欲望,本就没有熄灭。他对之后的路,似乎突然有了定位。

“少儿假期学校就是这么来的”。老伴的普通话讲得比夏昭炎好,笑声也更爽朗,甚至表达能力也胜过他。聊天中知道,老伴之前一直在卫生系统工作,因此80岁了皮肤都极好。她说正因为在卫生系统工作,因此比一般人更懂得保健,夏昭炎的病就是她最初判断并督促及时治疗的。因了老伴突如其来的这个病,她也决心把精力放在指导老年人如何锻炼与防治疾病上。

前一天在高桥乡贤馆看到一队人在做气功表演,便是她引导的项目之一。

夏昭炎与老伴,回村的目标一步步清晰,一步步明了,由叶落归根,到养病,升级为送保健,“种文化”。两位文化老人牵起手,一次次从斑驳的高桥走过,在这个极具江南风情的美丽村庄一颗颗播下健康与文化的种子。2008年以后, “少儿假期学校”“老年学校”“农家书屋”相继挂牌。两位老人将毕生积攒的财富,精准地洒向留守儿童与空巢老人。

与大多数关注这两个群体的人不同,夏昭炎的关注,缘于他心酸的身世。

他的印象里,是没有父母这个概念的。

夏昭炎8个月时,他年轻的父亲因为与朋友一起吃了生日酒,之后又去游泳,失去了生命。两岁时,母亲丢下他改嫁。他懂事后,眼前就是爷爷奶奶。他无数次好奇地打量,别的孩子躺在爸爸妈妈怀里的模样。

在爷爷奶奶身边是温暖的,但内心却时时有一种孤独挥不去。于是常常独自翻开相册,在奶奶指给他的位置细细端详爸爸妈妈的样子。

他的爸爸妈妈,在照片里。

爷爷奶奶宠他,也严格要求他,比如爷爷就时时要他在家读古文。但因家境不好,夏昭炎初中没毕业16岁就去当了兵,近5年时间,他在政治部一边搞宣传工作,一边给战士们上扫盲课,那些日子,让他深感当初上学太少,读书太少。也是因学历不够,他未能如愿进入政治学院学习。然而即便这样,他如果在部队一直干下去,也是有前途的。可夏昭炎却始终被大学梦召唤着,于是果断决定,转业,去上大学。

1955年,他从部队归来被分配在县人民委员会当干部,便抓紧补习。第二年,他决定考大学。预考阶段,他顺利入选全县300名行列。正式考试结束,300人中有12名被录取。夏昭炎正是其中之一。

当时,这消息成为轰动攸县的一条大新闻。那么多高中学历的学子落选,初中学历的夏昭炎却成为其中的佼佼者,如愿进入湖南师范学院(今湖南师范大学)这所大学校门。开心之外,让他唯一感到遗憾的,是之前45元的月工资骤减到23元,能资助奶奶的数额少了很多。那个时候,爷爷早已离开他们。

夏昭炎对爷爷奶奶的愧疚,至今仍是早做了爷爷的他心头沉重的痛。小学四年级的一天,突然被姑父从学校接回家。进门后他才知道,身兼爷爷与父亲身份的祖父咽了气。他忽然想起,早晨离家时,爷爷突然看着他说:“白仙,你要走了。”说完这句话,爷爷落泪了。白仙是夏昭炎的小名,这情景,他之后想一次疼一次,他的爷爷之前从来没有在他眼前掉过泪。那时候的爷爷,一定是知道要离开了,也一定是发自内心为这个还没长大,没有体验过父母之爱的孙儿担心。

此时,老伴在旁边插话:“他三十岁,才叫的妈妈。”原来,夏昭炎两岁时改嫁远走重庆的母亲晚年又回到攸县。母亲改嫁后生了五个孩子,连他共六个,但晚年竟然还是他这个几乎没被母亲养过的老大更多地照顾了她的生活。“30岁,陌生的母亲突然出现,竟认了?”“认了。”

已经是一个老人了,还计较她什么?尽管,母亲突然出现后给他说了当初离开他的种種正当理由。“与奶奶说的不一样,我存疑。”尽管如此,夏昭炎还是坦然接受了眼前这个母亲。他不经意地细细打量她,打量这个给了他生命却没给他温暖的母亲。他在心里告诉自己,就是眼前这个陌生的女人,给了他生命,他需要为她养老送终。

在母亲身上,夏昭炎毫无遗憾。他心目中的母亲,或许是奶奶。奶奶去世时,是1959年,24岁的夏昭炎正坐在大学的课堂里。奶奶知他渴求知识的心情,知他对课堂上每一分钟的疼惜,因此病重期间一直坚持不告诉他。直到生命最后时刻,知道自己将离开这个世界,离开她一手带大的这个比儿子更疼爱的孙儿时,才忍不住要人往学校打了电话。

夏昭炎疯了一样辗转回到家时,他最至亲的奶奶却已经入了棺。

最后的面都没见着,成了他毕生的遗憾。爷爷奶奶最后出现在眼前的画面,时时挠动着他的心。

从未见过的父亲,三十岁才见到的母亲,他们年轻时的照片,夏昭炎也早已单独放大,供奉在桌上。

而对当年未尽完的孝与想要补偿的爱,便深深浅浅地转化在今天的老人们身上,一股脑补偿给了留守儿童们。

夏昭炎散落在全国各地的桃李们,得知他病后回乡为孩子们办起学校时,纷纷跑来帮忙。高桥,一下子热闹起来。高桥的青石板上,又多了一些跃动的脚印。高桥的孩子们,一下子富裕起来。那些从外面世界来的大哥哥大姐姐们,知识生动而丰富。久未见外面世界的孩子们睁大了眼睛,打开了心扉,他们才知道,原来,有那么多的东西可以进入高桥。除了读书,书法、绘画、唱歌、跳舞、弹琴,支教的老师们来了,慕名的人们也将各种书送来了。高桥的农家书屋,丰富了,红火了。之后,开始“下蛋”了。2016年8到11月,高桥农家书屋陆续生出五个“蛋”,在界市、陈家场、杏塘、荷叶塘、南田村先后衍生出借阅点。高桥的孩子们,知识丰富了,视野开阔了,才艺增长了。那个下午,有同行者感慨:那些孩子们的书法真棒。何止是书法?绘画、唱歌、跳舞、主持,都可以做到有模有样。

初进高桥,看到满院满屋洒的一个个孩子,内心充盈着说不出的感动与感慨。于我而言,这是一个久违的乡村图景。我的家乡,早已看不到孩子,因为我家乡的乡镇及村庄早已经没有了学校。攸县那几天,我问过当地宣传部,他们说县里几个高中分布在几个不同的乡镇,而各村都是有小学的。中学分布在乡镇,留住了孩子,也拖住了被迫外出打工的父母。多年前我回乡始终不明白为什么没有孩子了,后来才知道是没有学校了。这便是攸县又一处令我感动之处,可以让孩子们在村庄上学,而不是跟着父母拥挤在县城,甚至更远更艰难的远方。

事实证明,不是所有的远方都有诗。

仅高桥的少儿假期学校,孩子就不少于200人。而近两年从附近村庄走进高桥寻求知识的孩子们,越来越多。最多时,达到近150名。父母不在身边的孩子们不再孤独,不再满山满岭野地疯跑打闹,他们被书,被知识,被外来的温暖包裹起来。

现在的夏昭炎,对前来支教的老师开始“挑剔”起来,缺什么样的教学,才请什么样的老师前来。

给寒门学子设立奖学金,不定期举办各种才艺比賽。不管做哪一类活动,他给孩子们的奖励永远是书。书,已经深深扎根在孩子的心里,脑中。我也才知,那天下午进入高桥农家书屋,那些趴在桌上看书的小孩,并非只是给来人摆个情景。

夏昭炎种的文化,已经在高桥扎了根,并快速蔓延。充盈的孩子,健康的老人,成为今天高桥的独特气质。

夏教授站在孩子们中间,笑得像个孩子。他的脸上,丝毫看不出胃被切去四分之三。当然,也看不出他是曾经那个爱戴礼帽的时尚男人。

他有一张身穿黑风衣,戴着黑色鸭舌帽,披着米色围巾站在城墙上的照片,很动人。那是1988年,看不出他已经53岁。

整整30年之后,83岁的夏教授样貌成了农民,然而他的形象不仅依然很动人,而且很动容。

高桥的故事,在延伸。

高桥的气质,在扩散……

责任编辑:黄艳秋

美术插图:段 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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