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的两头

2018-11-22 11:07吴刘维
散文选刊·下半月 2018年9期
关键词:母亲

吴刘维

没有非办不可的紧要事,周末我一般都会带上老婆孩子,开车外出“一游”。周六上午去,周日下午回。去同一个地方,老家。攸县酒埠江镇的小山沟,草田村。走平汝,长浏转入,钟佳桥口子拐出。平汝的口碑不太好,开业之初,常走这根线的车友,每台车蒙受少则数百多则数千的罚款损失。它自北而南,一旦穿过沪昆,限速由一百二降至一百,沿途的摄像头藏于暗处,巡逻车随时蹲点抓拍,防不胜防,令车友怨声载道。但我還是要对它说声谢谢。自打有了它,从长沙家里出发,到达草田老家,全程一百七十八公里,耗时只需两小时十分。自然,它也该回谢我一声,每年五千元的买路费,毕竟不是个小数字。

草田在酒埠江的最东面,像是一节挂在平汝边的绸带,窄长,飘忽,四面环山。入口处名叫龙虎口,两岸石壁耸立,赫然威然,穿堂风踩着溪水奔涌而出。当年在我走出村子,去公社中学念初中的时候,这儿还没有路,石壁勉强拉开一线缝,只容下一股来自龙潭的清洌泉水,孤独流走,大伙出进村子,必得攀上杂草丛生的石坡,四肢着地,小心翼翼地翻越崖顶。现在崖口早被炸开,一条五米宽五公里长的水泥路串通外部,从村口一直蜿蜒到村尾。挨村口有座峰,呈三角形,名金子寨,都说山顶有天池,有石桌石凳等,我未曾上去目睹。还说,走日本兵那年,周边村民躲进此山,以防被日本兵追杀,躲民奇思妙想,织出数尺长的草鞋,将粪便装进竹筒,风干后劈掉竹筒,再把这些貌似巨人穿过的草鞋和排泄的粪便,散布在上山的小径,令日本兵怯意顿生,没敢上山,村民得以保全性命。起初我听了,当它是一种虚构,但众口一词,言之凿凿,甚至父母亲也向我津津乐道,我即宁愿信其为真。

村中有眼龙潭。曾经有人用十八副箩绳(为什么总喜欢用十八副呢),末端绑着石头,仍沉不到底。潭面雾起风生,潭水清澈,冬暖夏凉,四季不枯,即便遭遇大旱,流水也涓涓。后来村里修了水库,蓄留潭水,用以灌溉下游农田,泽及外乡。记得小时候,每逢干水库,母亲抛下手中农活,卷裤扎袖,急匆匆地下到库底,浑水摸鱼,收获的不止是满桶的活蹦乱跳,还有满身的泥,及满脸的喜。

我们家住村尾。连绵大山的脚下。山是罗霄山余脉,主峰为酒埠江境内最高峰,学名紫云峰,但没几个村民知道,他们只熟悉它的俗称:山脚叫蛇形,山腰叫吊水观,山顶叫九马归槽,一山三叫。仿佛这山跟人一样逐渐长大,山脚是其幼年,山腰是其成年,等到长到山顶,就到了老年,不同的时期便有了不同的称号。山背后,是另一个乡镇,鸾山。再偏南一点,背后是银坑乡。攸县人都知道彭天益这句诗:“鸾山配凤岭,金水绕银坑。”说的正是这一带风景。老彭二十一岁做进士,三十五岁做太学博士,这是他在皇帝面前给攸县打的一回广告。有天宋徽宗上朝,询问老彭攸县风土,老彭以诗作答,这句是开头。老彭老家,与草田一山之隔,金子寨的背后,大坪村。我敬佩老彭,不是他在皇帝面前的敏思俐齿,而是由于他的人品和诗品。老彭很看不惯宰相兼太师的蔡京的做派,与他政见相左,被迫调离京都,任湖广提举,到地方上后,老彭仍不死心,又奏密书,力谏废蔡,以免老蔡擅权误国,皇上未予采纳,老彭深感失望,五十岁辞官还乡,隐居山野,再不侍红尘,做个逍遥自乐的纯粹诗人,“紫袍金带心何在?绿酒黄花我自欢”,“野兴每留浓雾润,幽情长伴白云眠”,他死后,好友朱熹题诗缅怀。不知老彭生前来过几趟草田?假如早生八百多年,我定然邀他再来小住几天,礼以上客。

草田还两样东西,值得一提:大屋。此生,我没见过比它更大的屋,没有。中间是祠堂,几十上百户人家环绕在外,屋宇连屋宇,高低起伏,一律的青砖黑瓦,雕梁画栋,连窗棂和门页上,也都刻着各式人物,飞禽走兽,讲述着民间流传久远的传说,过道全是石板路,一家连一家,盘回往复,曲径通幽。小时候在祠堂里念书,下课或放学后,最喜跟伙伴们玩捉迷藏,庞大繁复的大屋,像是特意为我们设置的迷宫。至今,村民每每与外人言及草田,有两句话必定要说,一句哀叹:“可惜那大屋……”感慨要是大屋还在,一准成为著名的旅游景点,草田人何须外出谋生活?一句骄满:“旧社会,草田忠三县的粮呢。”(攸县土语,忠是养的意思,比如“你娘老了,做不得事,你要忠她”)你想,就那么一个小山沟,那么几丘水田,居然能养活三个县?玩笑开大了。但这并非吹牛,确有其事。那个年代,草田人有了钱,便去外乡置田,田越置越多,以致每年收获的谷子,可以养活三县。勤劳并富足的草田人,似乎一生只做两件事:买更多的田,起更大的屋。因此有了大屋。可惜它毁于“文革”,尔后徒留空名和叹息。

另一样,吴刘姓氏。这是个复姓,同欧阳、诸葛一样,但外人极少知道。它的来历,族谱《藻溪高楼吴刘氏合修谱牒》上有记载,原本姓吴,明朝初年,始祖吴启泰领着三个儿子,从江西永新迁居攸县,大儿子彰文住高楼,二儿子彰用住藻田,小儿子彰宗住烟竹坪。永乐五年,吴彰文因为在地方上做官“功绩彪炳”,“帝延因调查者奏其功误以为刘称,即袭封刘氏”,皇帝赐刘姓后,族人觉得“不称刘则欺君,不宗吴则忘祖”,于是,凡科目纳户称刘,凡丧葬祭祀称吴,以此忠孝两全。到了民国,政府普查全国姓氏,族人趁此机会,改姓吴刘,公务员带头,民国二十四年,藻田人吴刘绍昆,时任攸县教育局长,进京公干,向内政部打报告,申请吴刘氏备案,同年七月二十九日获批,吴刘复姓正式注册。网上有另一个版本,吴刘氏本姓刘,始祖生于唐朝,是个秀才,家徒四壁,无亲无靠,一次在山野遇险,被一位路过的吴姓女子搭救,二人结为夫妻,秀才感念妻子的救命之恩,将两姓合一,改称吴刘。文友吴昕孺,好几次向朋友介绍我时,兴趣盎然地附上这段传说,揭秘我复姓吴刘的美好渊源,我笑而不语。我倒是希望,这个传说是真的,而族谱所记是假的,毕竟山高皇帝远,拿皇帝说事,顶没意思。

我看的族谱,是父亲留给我的。父亲义务参与族谱的第八次重修,那已经是二十多年前的事。父亲和一帮族人,自发,自愿,自筹经费。经费不单包括差旅费、打印费、校对费、话费及日常缴用,还有后期的印刷费,一笔很大的开支。内容也是难题。之前的第七次修谱,是在民国二十四年,距离这次已经一个花甲,要将这期间的空白增补上去,绝非易事。但两年过后,父亲他们终还是把这件事做成了。全套十几本,两尺厚,印刷了一百多套。那两年里,父亲成天在外奔波,坐汽车火车跑往各地,探访一位又一位同宗人士,他兴致满满,而又疲惫不堪。父亲是个热心人,做事认真,且执着。就拿草田的名称来说,父亲一直耿耿于怀:明明是藻田,干嘛图简便写成草田,可大屋已溃,藻田不再,谁又在乎一个空名呢?

族谱修完后,我将父亲与母亲从草田接进长沙,一住二十年,住处离湘江不远,湘春路上的一条老巷,西园北里。这条巷子,号称长沙市不可移动文物最多的巷子。这儿曾经住过一位攸县老乡,龙璋。光绪年间的举人,陶澍的孙女婿,左宗棠的外孙女婿,谭嗣同的亲家,这不重要。晚清时任过几个地方的知县和候补道,后来又做过湖南代省长,在湖南创建过数十家公司和工厂,涵盖船舶、瓷器、矿产、工艺等多个行业,担任过湖南总商会、工会、农会等多家协会的会长,还在江苏与湖南创办过如皋小学、明德中学等多所学校,能官能商,这也不重要。原本在体制内如鱼得水,却最终走上反体制的道路,参与领导辛亥革命、二次革命、护国战争等,成为黄兴、蔡锷、宋教仁等的同道挚友,体制终究要拿他下刀,袁世凯称帝后,明令通缉他,家产悉数被夺,本人流亡上海;原本在商场上风生水起,积聚大批资产,却又行义疏财,先后捐出二十余万银元,资助革命事业,何叔衡称他“满清名县令,共和大功臣”,章太炎赞他“功与开国诸将齐”,这就顶重要。他和彭天益同为攸县汉子,对付专制,一个拍屁股走人,拒绝同流合污,一个撸袖子硬搏,拼个鱼死网破,这两种套路和风骨,我都挺喜欢。彭天益活到九十八,他却在六十五岁上忧愤而亡。之所以在此讲起他,除了对他深怀敬仰,一个直接原因,族谱里有他的大名。第六次修订族谱时,他作的序。他在序中说:“见刘氏济济多士,皆脑力敏锐,手段柔软……信乎为攸之望族,且为攸之开化族也。”其言切切,其心昭昭。

说父亲。父亲刚住进西园北里时,每天早出晚归,问他去哪了,回答小吴门。父亲望文生义,认定小吴门的住户,是从我们大家族分支出来的,他要认领这些个失散多年的远房亲戚,所以登门造访,自然无功而返。我们都笑他。笑他患上了族谱后遗症。父亲却始终坚信自己的判断。父亲这代人,算是宗族的最后一批守护者。而我们——从我们这辈开始,谁又会对祖宗这么贴心贴肺呢?我们已然洗脚上岸,各顾各地奔前程。

三年前,父亲与母亲先后回归草田,我即开始频繁来老家。村人以为我很孝,实则我很享受。只要是不下雨,晚上繁星满天,蓦然回到童年的星空下,置身童话的王国里。在城里的这些年,何曾见过这样的星空?每餐吃的,都是菜园里现摘的蔬菜,清水洗过,到了锅里,鲜嫩不改,色泽依旧,活蹦乱跳,吃进嘴里,可口又可心。我有个怪论,当天食用的菜,是活菜;存放一周内的菜,是半死半活的菜;一周以上,则是死菜。而我们在城里吃的菜,来路不明,保存时间不短,经远方的大棚,远路的物流,喧污的菜市,以及冷酷的冰箱,抵达我们嘴中时,已是死而再死。喝的水,是井水。村里的这口井,一直都在。小时候喝,是这个味。现在喝,还是这个味。清澈,冰凉,沁甜。远比城里那些死了又死的水,来劲。我常常一口一大杯地猛喝,喝完,顿觉神清气爽。周日下午准备返城時,我去挑一担井水,灌进六个容量为四点五升的矿泉水瓶,带回长沙,成为家里一周的饮水,而这些贸然进城、安静地待在瓶里的井水,从周一至周五,每天滋润我的嘴舌、咽喉、肠胃和心田。村里有个细我几岁的女子,铁梅,跟我妹小时候玩得好,嫁在同村,每回碰面,朗声唤我:“哥哥!”早两年她在株洲市找了份活,才干几天就跑回来了,“他们吃的是湘江的水,湘江水我看了,好脏,吃这个水?望着想吐!”就因为这个。前不久她在长沙找了份活,坐我的便车过去,活在河西,送她过江的时候,她问这是什么江,我说湘江,从株洲流下来的,“你们也是吃这里的水呀?”“是啊。”次日一早她就搭车回去了。不知道她是不是又因水而归?没问她。

除了带水,还带回好多蔬菜。一包包,母亲清早上菜园采摘的,分类装好,开车前,将它们全塞进后备厢。“吃不了这么多。”我说,上周末带回去的菜,冰箱里还剩不少,而冰箱装不下的冬瓜和南瓜们,也还在冰箱外坐着,像一群镇定的上访者。“分点朋友吃。没打农药的菜,哪里去谋?”母亲挡着,不让提下来。菜再好吃,也不能当饭吃,是不?尤其每周一大包的新鲜辣椒,红的艳红,青的油青,个个身长尾弯,看着可爱又可馋,但每餐也只能吃那么几个,吃多了烧心。我还是依了母亲。这是她付出几个月辛劳和汗水的成果,你吃了,她才开心。后来那些多出来的菜,遵从母亲意愿,送朋友,剩的,则晒干,留着慢慢享用。近三年来,我们已经很少从菜市上买蔬菜,吃的都是母亲种的菜。

母亲的菜,的确不洒一滴农药。上半年雨水多,菜容易起虫,虫子趴在叶上,躲进花蕊,钻破果皮,母亲一条一条揪出来,用指甲掐死,丢在土里做肥料。虫子捉完一浪,又起一浪,母亲耐着性子,长时间地躬身菜地,路过的村人望见,劝她:“老娘,打点药,省事!”母亲听而不从。虫子小,看不清,有的还是变色虫,隐身菜上,难以暴露,像个作案高手,母亲将平时看书的老花镜戴上,慢慢细细地瞄,一枝一叶一果地不错过。这些个小虫,成为母亲一年四季最大的敌人。母亲的另一批敌人,是麻雀。麻雀一阵风似的扑来,落在菜上,或啄菜苗,或吃菜花,或咬嫩果,母亲从窗口望见,气鼓鼓地飙出屋,抓起响竹,一面将响竹拍得啪啪响,一面吆喝咒骂着:“尔——啸——吃过死及!”胆大的麻雀,一只只胆小地飞走。也许我该感谢母亲的这些个敌人,正是它们的捣蛋与陪伴,才使得孤身一人的母亲,日子过得充实而忙碌。

屋前的菜地,不大,也就二分地的样子,母亲见缝插针,种上了长豆角、四季豆、扁豆、辣椒、茄子、西红柿、凉薯、脚板薯、黄瓜、冬瓜、南瓜、丝瓜、水瓜、水葱、大蒜、包粟等,似乎这个季节应有的菜果,全都遵从母亲的召唤,兴冲冲绿油油地来此会合。母亲还将山上挖来的几蔸山萝卜,种在菜地里。在菜地旁边,母亲种上了几株桃树,一株香椿,一株枇杷,一株梨树。某天早上,我发现菜地边一小堆废弃的沙子上,开出两朵鲜艳无比的花来,原来母亲在这儿种上了仙人掌。倘若我是一城之主,一准任命母亲为园林总管。

山脚下的老屋场,面积近一亩,母亲竟也开垦了。一块荒了多年的蛇形地,早已被茅草吃掉,母亲居然也没放它一马。老屋场种上一片杉树,空白处是红薯、辣椒、生姜、芝麻、黄豆、南瓜、黄瓜、豆角、凉薯、花生、包粟。蛇形地种上一片茶树,空白处是芝麻和绿豆。如此贪婪的种植,像是要把二十年欠下的补回来。上周回家,带一袋洞庭湖的新鲜莲蓬给母亲,她将莲子一颗颗抠出来,不吃,放进口袋,出门去,问她上哪,“水塘。”不放心她,跟着,来到一眼无人承包的水塘边,她掏出莲子,往水里撒,口里念叨:“种莲子开荷花,不种莲子走人家。”莲子顽皮似的一个个浮在水面,望着母亲,不肯下落,母亲住手,朝我摇头笑,“种不了。”母亲啊母亲,你的手天生用来播种的吗?

从城里回来时白白胖胖,而今母亲又黑又瘦。母亲有腰痛的毛病,劳累过多,总是一副驼背垮腰的模样,这令我们心疼。可你劝不醒她。劳动,像空气和水,成为她身体的必需品。母亲越种越得意,今年提出要种田。啊呸!我懒得同她讲道理,只威胁一句:“再提这事,带你回长沙!”母亲顿时怵住,再不提种田的事。母亲怕进城,不是像铁梅那样怕城里的水,她是怕城里的路。城里一出门,全是路,母亲只要单独走出几百米,就会迷失方向,再要顺利正确地回家,很难。所以母亲在城里的这二十年,几乎四门不出,如笼中鸟。而村里,道路就一条,一头连着深山,一头连着村外,路上满是母亲二十年前的足迹,闭着眼,她也能回家。道理简单:路一条,用于行走;路太多,用于犯错。

母亲今年七十七,比父亲细一岁。

老屋场后面的半山腰,住着父亲。每次回老家的第二天上午,我必定上山看父亲,不管刮风下雨。通往父亲住处的小路,我雇人铺上了水泥,还雇人将住处以下半截山的树木和茅草砍光,莫让它们挡住父亲的视线。父亲因此能看见山脚下老屋场母亲种的菜,一天天地生长,看见母亲在太阳底下躬身劳作,看见对面的青山,散落的人家,往远能看见大屋,大屋岸上的那两棵古枫。这样,父亲就少一些孤独。每回去看父亲,我都提着一把长柄砍刀,一袋纸钱香火。从小卖部过身时,闲坐门前的村人,总会高声招呼:“又去看你爹呀?真是难得!”他们以为我很孝,实则我很愧疚。

父亲走得突然。那日,我领他去湘雅附一看呼吸科。初夏时节,乍暖还寒,父亲又患上感冒。父亲是久病之身,遗传祖母的哮喘,最先是支气管炎,后来成肺气肿,最后演变为肺心病。父亲这病,最怕的是感冒,一感冒便引发肺炎,感冒次数越多,肺部感染越见严重。年轻的时候还好,病缩在一角,不敢贸然侵犯,渐老后,病的胆量陡增,时不时窜出来,咬上父亲一口,起初父亲还有招架之力,越到后来,越是躲闪不及。为防感冒,天一冷,父亲不出门,整天龟在躺椅上,鼻子吸着氧,眼睛望着电视,但即便待在家中,气温每天都在变化,一天里早中晚,温差也大,又不敢过多地开空调,关门闭窗,空气不对流,呼吸愈发不畅。纵然十分小心,感冒仍旧不肯放过父亲。这次同以往一样,我叫愛人在网上预约医生,约的是呼吸科主任,主任要隔天才坐诊,这样就将父亲的病耽搁了一天。父亲的排号是十三,从九点开始等着叫号,一直等到十一点多才进去看病,从诊室出来,快十二点,把父亲送进输液室坐下后,我赶着下楼交费取药,等我提着药再出现时,父亲仰着头,合着眼,脸上凝固着被折腾一个上午后的疲惫表情,身子紧贴椅背,双手垂落,曲在腿上。细看,眼角挂着泪水,嘴角也挂着涎水。右脚边的地上,躺着一只剥了皮的香蕉,香蕉皮丢在过道中间,接近前排座椅背后的垃圾桶。出门前,母亲塞给他两根香蕉,嘱咐他在输液前吃掉,以免空腹输液伤胃。“爹爹,莫睡,醒醒,莫又感冒。”我摇着父亲。父亲了无动静,再没醒过来。在病人济济的偌大输液室,在没有一个亲人的陪伴下,他悄然上路,弃下年迈母亲,弃下一帮子孙,也弃下他晚年病痛早年贫苦的痛苦人生。

我后悔没去看急诊,后悔隔天才上医院,后悔没找熟人免除排队,后悔没去有床位的医院直接住院……可再多的后悔,也唤不回父亲的生命。当初之所以在湘春路购房,目的是方便父亲看病。除了湘雅附一,附近还有省妇幼,市中心医院,省中医附二。本指望医院能成为父亲的救星,却不料父亲在此丢了性命。

曾经保守估计,父亲至少活过八十。祖母同样的病,七十五岁离世。祖母家里穷,没钱上医院治疗,也很少打针吃药,有病就在家熬着。而父亲,每天用制氧机和氧气罐吸氧,早晚各吸一次进口药粉,每顿还吞服大把的药丸,并配以中药治疗,遇上感冒发炎,就上医院吊水。生活和医疗条件,远胜于祖母当年,理应比祖母多活个五年十年。况且我一直以为,父亲的病并非致命病,只是个慢性病,就像糖尿病人一样,只要平时好好保养,不断药,不感冒发炎,便不会出大问题。即使感冒发炎,及时上医院,打针消炎,连续一周后,也能康复。“只要不感冒就没事,感冒了及时消炎就行。”医生和旁人都这么说。可偏偏,父亲的阳寿并未超过祖母,也只活到七十五,而且他走得突然,连最后告别的机会,也没留给我们。

反省,对待父亲的病,我一直走在错误的路上。一是看轻了他的病。看上去,父亲生活在我们身边,并无大碍,但他其实,始终置身于氧气稀缺的高原,就像一个封闭在透明玻璃房中的人,通往外面的门,仅仅张开一条小缝,这条小缝随时有可能合上,父亲也因此随时有可能氧尽气绝,处境如同站在悬崖边上,一阵风来,便有刮下崖的危险,我们却浑然不觉。二是不该让他进城。如同铁梅需要草田的水,母亲需要草田的路,父亲最需要的,是草田的空气。草田纯净清明的空气。这样的空气,是父亲最好的肺药。而住在城里,等于住在一个巨大无比的建筑工地,父亲脆弱破损的肺,长年惨遭漫天灰尘的蹂躏,加上过度药物的伤害,他又怎么可能活过祖母呢?

想想,自己是以父亲的病,绑架了父亲,又以父亲,绑架了母亲,使得二老在城里被困二十年。我是用爱的名义,用孝的名义呀。而父亲母亲,也正是出于对子女的爱,被动地予以接受和忍受,从无反抗与逃离。悲剧就此酿成。去年春天,小女随我上山,在坟前,四岁的她突然向我发问:“爷爷是怎么死的?为什么去的时候好好的,回来就没有了?”我惊住,无以言答,随即泪流满面。没能正确地侍奉好父亲,让父亲的生命轻易从我手中溜走,成为我余生永久的悔与痛。尽管自父亲走后,每天早上我都给他上三炷香,每顿饭都给他摆上一副筷子,敬上一碗饭,每次面对他的照片,连声对他说对不起;尽管这三年来,每周他都来我梦里一二回,像是在告诉我,他并不曾离去,像是在宽慰我,不要太责怪自己,也像是在关心我,以他一如既往的宽厚的爱……可那种揪心的悔与痛,并未减轻。

记忆中最初的影像,是在夏天的晚上,满村的人各自从闷热的屋里走出,汇聚在村中央的禾堂上。白天用来晒谷子的大禾堂,晚上凉风习习,月亮像个高举的火把,为大家照明。那个时候村里还没有电,也就没有电视,没有风扇,禾堂成为村人晚上纳凉聚会的好去处。老人们坐着讲古,妇女们围着聊天,孩子们嬉闹奔跑,精力过剩的男人们,则有个保留节目“飞孩子”,双手叉起自家小孩,用力地往空中抛,看谁把孩子抛得最高。“一飞飞过肩,二飞飞上天,三飞四飞做神仙。”大小孩们拍着手,高声吟唱。禾堂上的人全都仰头凝望。随着小孩在空中吓得哇哇尖叫,禾堂上爆发出阵阵大笑。那个时候我几岁?二岁?三岁?依稀记得,父亲惯常握蔑刀的手,像钳子一样夹得我两腋生痛,他把我丢上去的时候,耳朵里灌满风声,重新落回他的手掌后,整个人才回过神。有那么几次,我应该是飞得最高的。父亲在我的额头,很响地啄了几下,对我的嘉奖。似乎是我自己飞那么高,而非他的力量将我送上去的。现在回想,夏夜禾堂上“飞孩子”的游戏,不只是寂寞山村的夏夜狂欢,而是一种象征。被四面大山围困的村庄,孩子们想要走出去,难乎其难,除非长有一对翅膀,才能远走高飞。

这样的翅膀,父亲后来给了我。即便生活难以为继,父亲也不让我辍学。“崽呀,不读书,哪来的出息?不读书,哪能走出穷山沟?”父亲似乎认定了,要走出大山,唯一的方式,通过读书。这在当时,纯属异想天开。那时候,升学凭推荐,不凭成绩。况且,读再多的书,也是回家种田,没别的出路。但父亲像是有先见之明,坚信只有好好读,必定有出头之日。小学毕业后,上初中没我的份,生产队只有一个名额,父亲去找大队干部磨,终于磨来个名额,初中毕业后,父亲又活动着让我上了高中。高一的时候,全国恢复高考,这下父亲高兴了,印证了他当初的预言。但高中毕业后,我没能考上大学。怕再考还是失败,浪费家里一年的开支,我不愿去复读。父亲强行命我复读。一年后,我考上大学,成为恢复高考后上垅片第一个大学生,命运因此得以改变。

父亲给我的翅膀,是知识。然而,在我东西南北地飞了一圈,雨雪风霜地飞了经年,再回到村庄,回到父母身边,才发现,最好的生活,不在外面,而在这儿,在你人生的原点。每次穿越平汝,回到草田,就回到了宁静,回到了简单,回到了自得其乐。也回到了爱。

平汝有如一条时光隧道,送我抵达时间的另一头。

责任编辑:蒋建伟

插图选自《风景装饰手法与应用》一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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