豆浆村往事

2018-11-22 11:29涂春奎
牡丹 2018年25期
关键词:秀英棺材豆浆

涂春奎,1978年生,小学文化,打工者。江西省作协会员。2013年末开始写作,在《创作评谭》《少年文艺》《中国作家研究》《辽河》《作家天地》《初中生之友》《南昌文艺》《鉴湖》等刊物发表作品20余万字。

1

她把我带上二楼时,踏步像心脏一样“咚咚”地跳动着,在小巷里悠揚。她的样子和当年那个女人的样子一遍又一遍在我的脑海里轮番交替着,欲望升腾又心乱如麻,不能自已。

小间被群山似的房屋包围得像牢笼一样,见不到阳光,阴暗扑面而来。进去后她反锁上了门,接着一手轻巧地推着一样东西,另一只手熟练地打开了另一扇门,我才看见她推的是一辆轮椅。门外是阳台。轮椅上原来不是一堆衣物,借着门口射进来的光我看见原来是一个人。她把轮椅推上阳台,又关上门,瞬间与世隔绝。那个唯一的窗口泛着阴暗的光,窗帘是什么颜色无法看清,一直拉着。我掀开窗帘的一角,看见轮椅上那个人像根面条一样,软的,歪向一侧。太吓人,他的脑袋好像被榔头敲了一下,隔着长满黑斑的玻璃也能看见额头上有一块是塌陷的。她站在床边开始脱衣裳。我完全被那个被榔头敲了脑袋的家伙镇住了,糊涂了,智商跌到了零,不知道自己来这里做什么。她说,那是我弟弟,他很乖的,一点关系都没有。她开始往床上爬,阴暗中,一团白光格外耀眼。

我不记得自己是如何逃出来的。这是我和她第一次的情形,交易没有成功。江湖老手遇到了障碍。我说他妈的简直是疯了。简直是疯了,他妈的。我一路骂着。

后来我还是去了。她和当年那个女人一遍又一遍在我的脑海里轮番交替着折磨我。我给自己打足气,壮大胆。她弟弟真像她承诺的一样,一点都没有,很乖。我在屋内燃烧欲望之火,他在阳台之上静如死尸。

我们的交易从来只有行动没有心平气和的交流。记得我问她叫什么名字,她极不耐烦,说为什么要问我的名字?有必要么?我说,城里人养的阿猫阿狗都有名字,何况人?她说,这世上有的人还不如猫狗。我嘻嘻笑,说想知道你的名字,否则这钱花得不明不白。她说我叫秀英,这下可以了吧。然后她下逐客令,说你可以走了。我心里骂道,婊子果然无义。

按照行内的规矩,交易完成后就该穿衣付钱走人的,奇怪的是后来我偏要对她生出点事端来,我指的是每次交易完成后我总要在她的胸上磨蹭一会儿。我并没有欺侮他的意思。但我觉得她认为我是在欺侮她。她总是不肯,扭扭捏捏不让我得逞。但我又总会得逞。我去了很多次,那个被榔头敲了脑袋的家伙总是保持着同一种姿势,歪着脑袋被推到阳台上去。那块窗帘从来没拉开过,每次交易都是在这种发霉的阴暗中进行的。她还跟木头人一样,一张脸跟死了亲人一样幽怨,这点我倒不在乎,俗话说,买卖不谈人情。但有一点是明确的,她能容忍我占她的便宜,但绝不允许我和她弟弟发生任何瓜葛,包括打开门去阳台上看一眼都很难。这让我有点不服气,这种废物还跟宝贝一样金贵。但人就是贱骨头,她越不准我反而越好奇,一次差点就进入了阳台,后来发生了争吵,她叫我以后不要来,她不稀罕挣我的钱。但下一次我还是去了,她和当年那个女人轮番地在我的脑海里交替着折磨我。我在老地方找到她,向她保证,并诅咒发誓绝不去阳台。她默不作声,又把我往那条巷子里的二楼带。踏步依然像心脏一样咚咚地跳个不停,在小巷里悠扬。

她百分之百不叫秀英,不过我还是认同了。跟一个没有名字的人交易和跟畜生没什么区别,哪怕是个假名也没关系。基于这种原因,我也会自动报上自己的名字,我说我叫拐子。事实上我的真名早被取代了,认识和不认识的都喊我拐子。我和每个女人交易都要走互报姓名这道程序,否则宁愿憋死也不干。因为我的要求,我老被一些缺乏耐心脾气暴躁的女人骂作是神经病。这时候我就会气愤地告诉她们我不和爬行动物交配。为此我还挨过打。当然,她没喊过我拐子,我也没喊过她秀英。喊不喊都无所谓,知道就行了。

2

我一直是在这个叫“豆浆村”的城中村解决下身问题的。“豆浆村”和“豆浆村”周边住了几万民工,俨然一个超级集市。那个行业虽然是地下的,但因为庞大,其他行业也被带动了,比如开饭馆的、开小超市的、开情趣店的,特别是开夜宵摊子的经营得热火朝天。那些结伴来潇洒的民工来时扭扭捏捏,过后就解放了,吃起夜宵灌起啤酒来豪气冲天,好像是要把刚才放出去的那点精气重新补回来不可。“豆浆村”这个名字是民工们取的,他们说到这里来都是为了喷“豆浆”,干脆叫“豆浆村”算了。后来“豆浆村”的品牌打响了,不管城里人还是乡下人,只要谁一提起这个地方,无人不晓。

那次后,我是隔了近一个月才去豆浆村找她的,我一直沉迷在她那种高潮的状态中,暗自回味。她脱衣裳的瞬间,我察觉到雪白的光里出现了暗点。我发现暗点来自她白得嫩得跟豆腐一样的奶子,她的左奶子上有个结了痂的牙印,停在上面像一只恶心的大头蝇。我问她是哪个畜生留下的?她冷冷地说了一句:是一个死拐子。这是她第一次骂我。那只被摧残了的奶子让我惭愧得突然觉得她的床变高了,无力爬上去。

她的床对我来说确实有点高,每次爬上去都得费那么一点点力。这是她最开心的时刻。我发现她会掩面阴笑,会把一张幽怨的脸笑成一把刀。这是天下最具杀伤力的笑,最缺德的笑,还有什么比妓女的耻笑更让人难堪的。但她的笑仅限于我爬上床去的那一会儿,然后又回归于麻木。一旦爬上去了我就会素无忌惮,如同驰骋于疆场的将军,勇猛杀敌。这时候她会闭上眼睛,任我冲撞。

这次我们终于进行了一场卖家与买家之间的非买卖交流,从形式上看很正式也很真诚。以前我们的交流仅限于器官。我们的交流源于我站在床边发愣,源于我的无力。她紧盯着我目光却又不屑。我感受到了从她眼睛里发射出来的光是冰冷的。我还感觉那块看不清颜色的窗帘飘了一下,阳台上那个被榔头敲了脑袋的家伙的眼睛也发出了这样的光。她突然有了泪花。我已经在颤抖,她和当年那个女人的影子又在我的脑海里交替着。对不起,我说我刚才不是故意咬你的。她突然谈起了她的母亲。她说她母亲好可怜,接连死了两个老公都换不来哪怕一点点的幸福。我马上吼她,别他妈的母亲母亲的了。我的拳头真想捶到乌黑的墙上去。她根本没把我的吼当回事,继续滔滔不绝地说着她的母亲。我疯了一样扯下她下的裤子,说你这个贱货。我看见了她乌黑的下体,像看见了掩藏在人世这座森林里的罪恶。

这次和第一次一样,我们没有交易。我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出来的。当我来到一座桥上时,我死劲地看着水面。假如我肯跳下去,简直是被法外施了恩。

我见到我那被支气管炎折磨了一辈子,病情发作走三步路就要喘一口气,瘦如枯枝一般的母亲已是两年前的事了。

别人真不该在我面前提起母亲。

3

我是母亲守寡带大的。我对父亲没有半点印象,他的定义只不过是一个男人而已。我不在乎人家在我面前提起父亲,跟我毫不相干,事实上我是一个把自己看成跟“父亲”没有关系的石猴,我母亲是一块石头,我是蹦出来的。秀英为什么不滔滔不绝地跟我谈她父亲呢?那样我就不好意思吼她了。

这辈子母亲只跟我谈过一次父亲的事。我从没主动问过。

因为母亲只跟我提过一次父亲,所以印象很深刻。我这辈子就两件事印象最深刻,深到了骨头里。另一件事是关于村里年轻美丽的寡妇金梅的。金梅是村里最爱干净的人,爱得离谱,有些老人对她不满,说她一年洗了人家一辈子的澡。那一天,我踮起脚把眼睛对准墙洞,看见她一双手在身上搓啊搓,好像搓出了一层新皮,越来越白。结果金梅发现了我。我们对了一下眼睛,触电一样。我跟箭一样飞了出去,还摔了一跤。我慌不择路地跑啊跑,整个村子杀声震天。我找到一个地方躲了起来。

现在想起来都觉得稀奇,我竟然爬进了机米间的机米斗里。不久有人进来了,我听到了沉重的脚步和沉重的呼吸。等他推门进来后我才隐约看见他挑着一副箩担,原来是机米的。我没有把心放回肚子里。他跟来抓我一样可怕。假如他启动马达,我马上会变成许多米和糠(其实当时我被吓糊涂了,机米斗根本漏不下人)。他放下担子把伸手进机米斗摸了一下,我团着不敢动,他尖叫了一声。我看见一个影子箭一样射出了机米间。声音是金梅公公的,怪不得机米也不带盏手电。自从死了崽他就变得精神恍惚,做起事来稀里糊涂丢三落四的。我翻出机米斗继续逃亡。我根本不知道该逃往哪里,但我有了离开锦江村远走高飞的想法。我去得最远的地方就是义渡镇上,我鬼使神差地往那个方向奔去。

我不敢走大路,我穿过竹林,穿过稻田,慌不择路,颠颠簸簸到了镇上。镇上有一部运猪的农用车正停在街边加水,一车猪在嗷嗷叫,整个镇都在嗷嗷叫,像战场。我爬上了农用车,跟猪挤在一起,猪叫得更凄迷。有人开始骂猪,叫去死,不等天亮都变成肉了,看还叫不叫。我觉得也是在说我。我蜷缩在一个角落里不敢动,一头猪的屁股挤住我的胸,我要窒息了,差点叫出来,但我沒叫。车开动了,颠了一下,猪屁股总算挪开了。我松了一口气,双手摸着胸前看着越来越远的街道,一种永别的辛酸在眼眶里打转。

就这样,我跟猪一起来到了省城。我的人生就这样被一个肃杀的夜晚毁了。奇怪的是我一点都不后悔。就连我跟猪挤在一起时看见雪白的猪还想起了金梅雪白的奶子。要说后悔的话只后悔自己晚生了几年,如果再大几岁,我敢向美丽的寡妇金梅求婚。金梅嫁过来时,我读五年级,为了看她我还旷过课。看她时我装得一本正经,但心里好痒,有许多虫子在咬我。

后来我到义渡镇读初中对她还念念不忘。我第一次“跑马”也是以金梅为目标的。当黏黏糊糊的东西从下体喷溅而出时,我感觉自己要死了。是金梅救了我,梦幻中她像花蛇一样缠住我,用她的嘴对着我的嘴吹气,叫我不要死,不要死。我马上就复活了。醒来后我很后悔,宁愿在梦里过那辈子。我开始盼望黑夜,黑夜可以梦见金梅。我开始妒忌,看到金梅老公就巴不得他从地球上消失才好,然后我变成他。为了听金梅的事,我想尽办法拍哈背的马屁,引诱他说他嫂子的事。哈背也羡慕他哥哥,说他嫂子不但漂亮,还读了高中,还喜欢读诗,他以后娶老婆也要娶他嫂子一样的。我心里暗暗发笑,就你这驼背,还想娶金梅一样美丽的老婆,你娶狗屎差不多。诗是不得了的东西,金梅竟然喜欢读诗,我越发迷恋金梅,不能自拔。不久,金梅老公真的从地球上消失了。那年金梅刚生第二个孩子,她老公在外出打工的路上出了车祸。我得到消息时浑身哆嗦,好像自己是凶手。

我成绩越来越差,学会了修改分数骗我母亲。我一点都不喜欢我母亲,每天就知道唠唠叨叨要我好好读书考大学,吃国家粮。她明知读书要花钱,很多钱,她又挣不到钱,好像只要强迫我努力,大学就会从天上掉下来。因为我母亲,我讨厌村里其他当了母亲的女人。但偏偏不讨厌金梅。村里生了孩子的妇女老是当众掀起衣裳喂奶,乌黑的、麻麻的,一点都不好看。金梅从不那样,她把自己的藏得很深。

我是在外躲了好些年才壮着胆子回来的。回来时金梅已经带着崽女跟一个修高速公路的民工跑了。当时我已经变成了一个二十多岁的拐子。我是在工地上做事摔断的一条腿,没有得到及时的治疗,留下了终身残疾。包括我母亲在内,村里所有的人都没认出我。有些人我也不认得。但我认得生我的那个女人,她永远是一个老女人的样子,走路就重重喘气。是我自报的家门。我母亲拿棍子抽我,责备我为什么一声不吭就走了,说以为我淹死在锦江里了呢?她累得跟马上要去见阎王一样,那双眼睛瞪得像两眼枯井。村里人都说我不该一声不吭就走了,我这样的不孝之子该抽,往死里抽。只有哈背爸爸一副惊恐的样子,好像打在他身上。

夜里母亲情绪平稳了一些。她重重复复说自己活不了多久,也管不了我。以前她老用“活不了多久”来威逼我。就是这夜,母亲跟我提起的父亲。她说她老梦见我父亲躺在一口破棺材里,身上一年到头都是湿的,跟住水牢一样,好可怜。我母亲说都怪她,不该拿几块薄木板子一钉就把我父亲拥进土里,早知道这样她该去卖血为我父亲打一副好棺材。我父亲是在湖里淹死的,我听村里人提起过,当时我母亲怀了我,身体更加虚弱,我父亲偷偷借了一副丝网,背着我母亲去锦江捕鱼。风高浪大,他是以一具尸体的形式回来的。这夜我母亲重重复复说我父亲好可怜,说她死之前一定要打一副好棺材,死了之后好让我父亲到她身边挤一挤。我母亲跟我说话的神情很冷漠,明显对我不抱希望了,却偏偏要对我说。不被人抱希望的人等于是废物或者死人。我跟母亲说我一定会在她死之前打一副全村最好的棺材,不信走着瞧。

那次天还没亮我又出逃了。我在车上碰见了哈背。他说他在镇上打铁,这次是去省精神病医院给他父亲买药。他说医院的药贵得要命,家里把牛都卖了。我敢坦然面对哈背,真得感谢金梅,原来村里人都不知道我当年的丑事,金梅没说出去,她是个好人。

我越发想念她。

4

第二次从锦江村出逃后我迷上了彩票,我坚信只要坚持总有发财的一天。发了财我要打好多棺材,统统搁在我母亲面前由她选。直到许多年后,我才对彩票失望了,因为有一天我突然总结出了三点让我彻底失望的理由:一、我坚持了十多年,还是个穷光蛋;二、一个十年前就说自己对彩票相当有研究的哥们,现在还在研究;三、附近有家经营了多年的彩票站,连个屁都没放过,我都替老板脸红。我还有一个爱好就是嫖女人,当然是那种俗称“鸡婆子”的站街女。因为经济原因,我给自己制定过严格的计划,规定一个月只嫖一次。但现实很残酷,嫖女人原来跟吸毒是一样的,瘾越来越大,后来又改为一个月两次,再改为三次,直至成了脱缰的野马。

记得第一次嫖时那个女人说我是细伢子,只收了我一半钱。那时我靠捡废品睡桥洞过活。那次我在一条河里洗了个澡,把自己洗得干干净净才去的。我把她当作金梅,她和她长得有点像。那个女人每次都劝我,有次还指着我胯里说毛还是嫩的。她越劝我越去。我认为她是世上对我最好的人,每次她都允许我在她怀里躺一会儿。每次我都会说她有点像一个人。她问我像谁?我不说,因为我觉得她还是比不上金梅。

碰到秀英时我已年近四旬了,两鬓有了白发。她才二十出头。以前我嫖女人没有固定目标,逮着谁就嫖谁。自从和秀英后,我就成了她铁定的老顾客。如果不是年龄的差别,光看秀英那对奶子,我就敢肯定她是金梅。

秀英跟我提起她母亲让我真的很难过。我不想再见到她。

一天,秀英接连给我打了三个电话我都没接,后来她转了两趟公交车找上门来了,这是我没想到的。我更想不到她会知道我的地址。

我工作的门卫室外是一条小马路,没有路灯,光是从两边的楼里漏下来的,昏沉而幽深。

她出现时,我完全懵了。我说你怎么来了?她说让我进去说好么?进来后我发现她的眼睛是肿的,面色也晦暗。她说影响你工作么?我说你都来了。她好像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我也不知道。我更不知道她为什么要来,问题似乎严重了。我认为自己应该主动些才好,速战速决让她赶快离开。我竟然胡乱地说了一句,你那里还疼吗?她问哪里?我吞吞吐吐说我咬的地方。她说早不痛了。我说我不是人。如果她不提起她的母亲,我会一直愧疚的。我现在好像是无话可说才提起这事的,也不知道为什么要提,人比以前更没头绪了。她说你是好人,他们才是畜生。她掀起了上衣。我看见她身上伤痕累累。她放下上衣,说是有事来求我的。她说她弟弟住院了,想问我借几千快钱。我说几千?她说她也不知道,医院简直是无底洞。我说好的,但我手边没钱,要给我一点时间。她说医院欠账了,不能等太久,会停药的。我说给我一天时间可以吗?她无奈地点了头。我说你放心,保证明天晚上你准能拿到钱。她说真为难你了,对你来说确实是件难事,但我已经走投无路了。对我来说真是件难事,我竟然没有推脱。她突然把灯关了,接着两只奶子像水晶球一样蹦到了我面前,闪出了一些光芒。我说不要。她说这次你不用戴套,我是真心的。我说你走吧,求你快走。

她走时我送了她。她说她母亲倒是得到了解脱,一切都让她承担了。她又说她母亲可怜了一辈子,她应该替她承担。她说,对不起,我不应该在你面提母亲,但就是忍不住。我没有吭声,也没有看着她。“黑夜给了我黑色眼睛,我却用它去寻找光明”,念完之后她说你不要稀奇,我母亲是个高中生,喜欢诗呢,老念这句诗的。最后她说可惜她母亲到死都没找到光明。

看着她的背影在暗色里一点点变小,我流泪了,这是一个心里始终装着母亲的可怜的女人。

5

班车到义渡镇时已是半上午,下车后我又走了好几里路才到的锦江村。还没进村我就听到了斧头剁木头的声音,铿锵有力,一定是副不错的杉木料。

进村时没人喊我。大人看不起我。细伢子不认识我,还怂恿狗咬我。我打哈背门口经过时,四个木匠正在他家门前大樟树下忙着,两口棺材已成形。哈背父亲睡在门口的摇椅里,一把摇头扇拼命地吹着,他好像是死的。我母亲和哈背母亲并排站在一边使劲地看着木匠手里龙腾虎跃的工具。我喊了一句妈。我母亲蹒跚着过来了,表情复杂。哈背母亲看见了我,她板起一副面孔迎接我这个不爱归家的不孝之人。我知道她想审判我。世上所有的人都可以在我面前充当法官。哈背母亲指着我说,人劳苦奔波了一辈子,什么也不图,就图口好寿材。我母亲摇摇头,叫我跟她走。

我母亲说,崽啊,你总算归来了。这是这些年来她跟我说得最温暖的一句话。我跟在母亲身后。我母亲说,哈背爸爸活不长了,老鸹都叫了。她又说,好啊,连哈背娘的棺材也一起打了,省了钱还省了事。她说村里到了年纪的就剩她没打棺材了。我說我就是回来帮你打棺材的。我母亲回过头,真的么?我说真的。她说你有这份心意就好。她似乎还不信。但她回转头对我笑了。这是我第一次看见母亲笑,她要是天天笑就好了。我母亲说她有钱,只要我帮她去把木料买回来就行。回到屋里我母亲摸出了一个薄膜小包,说里面有5000块钱,然后左一层右一层打开给我看,说这几年靠吃低保够活了,这是捡垃圾存下的钱。我母亲叫我去买木料,买最好的,多买些。我知道,她想把棺材打大些打好些,好让我爸爸也进来挤一挤。她很急的样子,喘着气催我上路,还叮嘱我去铁匠铺里喊哈背帮忙,他识货。母亲强调哈背是个好人,她好几次病了都是他帮忙送的医院。

到义渡镇已是午时,哈背一个人正埋头坐在一个乌黑的凳子上吃午饭。铺子里全是铁锈和煤渣的味道。我喊哈背。他抬头看到我,问我怎么回来了?他的脸也是乌黑的。我说回来有事。他说回来帮你娘打棺材么?我说是。他说你说话没有底气。我不敢把话接下去。他问我吃没吃饭?我说没吃。我看见他碗里的饭和菜搅拌在一起跟和稀泥一样。我说你放碗,我请你去馆子里吃。他说你说鬼话,你上我的门,你请我吃饭,不是骂我么?哈背说对面就是饭馆子。他把碗放在乌黑的铁砧上,然后打水洗手洗脸。我说那算了,我不饿,你自己吃吧,吃完了帮我去挑木头。他说卖木料的也要吃饭,现在去也找不到人。他说着就把我往斜对面的饭馆拉。哈背的背越驼越厉害了,但身上有的是力气,三下五除二就制服了我。

如今的义渡镇已今非昔比,我不是说她繁华了,而是颓废得让人心疼。饭馆同样冷清得要命。老板以为哈背是来串门的,也没在意。哈背大声说,我今日是来照顾你生意的。老板说,莫说风凉话,晓得你哈背打铁比我生意好。哈背说,我真是来照顾你生意的,没看我带了一个兄弟么?老板这才认真了,说托贵客的福,要不哈背一年到头都舍不得下一次馆子。哈背笑了,说废话少说,然后就点菜,还要了啤酒。

哈背从腰里摸出一部手机,边玩边说原先那部掉进炉火里烧了,这部是隔壁烟酒店的大麻子送的,人家换了新的。哈背说款式是淘汰了,不过爱护得好还能用几年。哈背说,我打了一把菜刀和一把锅铲送给大麻子,不能白要人家的东西。

我们都不会喝酒,跟喝药一样。最后我们回到了棺材的话题上。一说到棺材哈背就把酒死命往喉咙里倒。他说他爸爸如果死了其实是一种解脱,疯疯癫癫活在世上也可怜。哈背又自个往喉咙里倒了一杯,说他一家人最大的遗憾就是还没找到他侄女和侄子,不知道金梅把他们带哪去了,他父亲如果头脑还清醒的话肯定会死不瞑目的。他趴在桌上哽咽起来,说他对不起金梅,其实一百个哈背加起来都配不上金梅,当年他是疯了,癞蛤蟆想吃天鹅肉,非要缠着父母撮合他跟嫂子在一起。

我手机响了,是秀英打来的。她问我钱有着落了么?医院催得急。我说有。挂断电话我仰天长叹了一声。哈背说,遇到了难事吧?我摇摇头,说没有。哈背说,莫瞒我了,我们这种人注定每日都在苦水里泡着。我说,哈背,你告诉我,你相信命么?哈背说相信,估计我们上辈子做了好多缺德事,这辈子是来还的。我说,把我当兄弟好么?哈背说好。我端起一杯酒也一下倒进了喉咙里。我把嘴一抹,说我在外面找了女人,其实是回来凑钱的。哈背说,回来凑钱?谁给你钱?你娘么?亏你还有脸撒谎说是回来帮你娘打棺材的,这么多年你给过你娘一分钱么?你不觉得作孽么?我说你骂吧,应该骂,往死里骂,我是畜生。我还抓起哈背的手往我头上打。结果是我们都沉默了。我们沉默了好久。期间饭馆老板过来了好几次,没说什么又走开了。我终于狠下心站起来说,走吧,帮我去买木料。哈背按我坐下,叹了一口气,说,不过话又说回来,男人一辈子没个女人总不是办法,拿我自己打比方,要不是好歹娶了个老婆也许现在我还不如你呢。哈背说他理解我。我说是真心话么?哈背点点头,说,别人都看不起你,说你没良心,其实他们没碰到你这样的事。我说你错了,人家说得对。哈背说,对个屁,这世道成者王败者寇。我拉起哈背,说,过去的事就算了,走吧,帮我买木料去,帮我娘打棺材要紧。哈背说你走吧,木料的事我来想办法。我说不行,你也不容易。哈背说我尽量想办法,你放心,夜里我会去跟你娘解释的,其实你娘一直挂念你,你要是能成个家,她会比打了一百口棺材都高兴的。哈背说,我从不骗人的,你娘真是这样的,老去庙里求菩萨保佑你呢。

我走时,哈背喊住了我,说你在外帮我留点心,看能不能帮我找到金梅和我侄女侄子,多一个人就多一份力量。我说好的。哈背说要是帮我找到了,买木料的钱算我哈背报答你的。我骂了哈背,说你让我还有脸活在世上么?

6

我把錢给秀英时,心里苦似黄连。她从我手里接过钱只说了一句谢谢就钻进城市的灯光里跑了。我是眼睁睁地看着她拿着我娘打棺材的钱消失的。我骂自己是畜生。

好在哈背没有食言,第二天他打电话告诉我木料已经买回去了,上好的木料,只等木匠把他父母的打好就把家伙往我家搬。哈背说,兄弟,我帮你上劲了,我托付你的事也要挂在心上啊。

半年后,我牙齿缝里抠出血存到一笔钱,回去还给了哈背。那晚哈背在我家坐了很久,还有我母亲,我们一起坐在我家昏暗的灯泡下。哈背没有因为我还钱而高兴,脸上的遗憾很明显。我母亲虽然一张笑脸,但也是装出来的。我开始在他们面前忏悔,我把哈背和我母亲当成菩萨。我对母亲说,祖宗的香火要断在我手上了。我对哈背说,我没有帮你找到金梅和你侄子侄女,但我会继续努力的,我们都努力不放弃。我母亲说,不怪你,姻缘姻缘,靠缘分。哈背说,不怪你,人海茫茫。

母亲自始至终靠在棺材上。期间哈背走到棺材边敲了敲,响声扎实浑厚,他说千挑万选,一流的木头。

那年夏天,老家推行殡葬改革,上门把棺材收缴了,然后集中在村委会,挖土机的巨臂从天空砸下来,地上一片稀巴烂。我从来不关注这些的事,是哈背打电话告诉我的。当时我头顶晴天霹雳。

晚上打电话给母亲,她说她不准哈背告诉我的。我说妈您别难过。母亲说,不难过,我想开了,命是前世注定了的。我突然挂断电话痛哭起来。我这辈子从来没这样痛痛快快地哭过。

后来我碰到过秀英一次。她问我还好么?我说就那样。我问她如何?她说还好。我问她弟弟如何?她说还好。她总说还好,但自始至终不提还我钱的事。其实,我也不愿提。

我本想问秀英你母亲是不是叫金梅的,终究没敢问。

冬天,闻名远近的豆浆村拆迁了,沦为一片废墟。

责任编辑 王小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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