俯仰姚安

2018-11-24 06:30黄晓萍
荷城文艺 2018年3期
关键词:姚安坝子李贽

黄晓萍

楚雄州能称得上一马平川的,只有姚安坝。云南山多,楚雄州也一样。重庆诗人梁上泉曾感慨云南说:“悠悠横断山,山高坝子宽”。我曾与梁老师同行西藏,问他何以感觉如此精确,他说是滇西给他的第一感觉。不愧是大家,两句诗胜过大段描写。

姚安坝子一望无际,天地一统,相当有气势。无涯无尽头的苍郁,井然有序的田畴,精耕细作的四季,无一不透出一股自然妩媚。烟村远树生动了坝子边沿,密匝匝的农家户居有竹,食有肉。衣食的富足,让姚安人能够很有底气地对外人说:“姚安坝子栽一半,狗都不吃隔夜饭”。

初春的姚安,红肥绿瘦中,一树树桑棵田头、地边、水塘房舍边沿,婀娜着一些采桑女。她们丽装柔柔地出入于桑枝绿叶,那份劳作的美,令人寻味。栽桑养蚕,在高原并不多见,让人想到农耕的原始要素,姚安排斥粗放农耕,有些历史包浆。

每到夏风浸透,姚安坝子更好看。

绿油油的稻田里,双龙出海苗棵壮实,垄间疏透,谷花鱼悠悠地戏水,黄鳝狡黠地钻洞。农民薅秧兼营收获,挎个小蔑兜脚手不停逮吃货,还腾出嘴来唱坝子腔,拖声扬气带些禾苗香味。待到有人来接腔时,这坝子就声色犬马热闹非凡,如是露天赛歌台,翻腾出水稻拔节的清脆,笛声似的和着歌声与蛙鸣,有声有色如诗如画,外来人想立即抽身已是不可能。这时,此情此景总是会让你发点感慨和呆萌,张着嘴傻乎乎也想现炒热卖几句调子。五音不全也不要紧,坝子风一吹,无边的秀色会扫尽你的尴尬,剩下的,只有享受不尽的快活。

与稻田结伴是荷田。

荷田比稻田妖娆,还极霸气。荷田有情有义紧随稻田,追到村户、集镇周遭,竟然十亩连片,将疏淡的君子之风清旷出古意。它们挺立了杆,展繁了花,红的红得色正,白的白得色洁,让香风精神昂扬,骨格清奇,吸一口沁人肺腑,吸一天排尽体内浊气,很享受。这时,让你想走都迈不开步。

稻田荷田之上,有水牛数头。看不见放牧人,水牛们悠闲自在,嬉闹如一群顽童,各自展示各自的美,入镜的角度都极佳,那份与自然亲近的随意,令人嫉妒。

姚安不是水乡,景致却比江南水乡大气。这和谐与宁静的美,半是上天赐予,半是人之作为:江堰、河溪纵横交织,不溢不涝不涸不旱梳理着坝子的野水,保障着土地与农耕的绝配,这美就助长人间烟火,提高人的综合素质。

安邦治郡,都有一套程序,都是一脉相承,所谓萧规曹随,说的就是这个意思。

是什么原因在这么一个远离上国经济文化政治中心的边地,造就这一方地域的仪态万方?谁又是初创者?

我与姚安相识有年。

人是这样的:没有去过的地方都想去走一走看一看;去过看过的地方还想去,那绝对是绵绵情意在牵动你的脚步。

我已经记不起到过姚安多少次,只记得每去一次都让我感动,舍不得走,挥之不去是情感因素外,似乎还有歷史的呼唤。择其中的几次表达我的一步三回头,其余的让我在默默徜徉中去回味吧。

头次去姚安,那时我供职在车辆监理所,一次驾驶员年检安排去姚安,是坐着大卡车去的。全所就我一个女职工,理所当然做后勤,孩子还小,我只好拖着一块去。那时没有标准间之说,我将姚安八名驾驶员安排在一间大房间里,这下可热闹了。三个晚上,姚安驾驶员们歌声不断,从开天辟地唱到“老师傅带带我,我才十八岁。管你十八不十八,我的车轮在打滑。”越唱越来劲。那时驾驶员金贵,一个个都是“大爷”,由他们去吼。他们多是现编词句套进曲谱,幽默中带些土俗,乐观中带点文采,将职业的粗鲁带出些书卷气,了得。那几天女儿常被他们带着玩,玩着玩着女儿不分老少一律叫他们“外公”。显然是他们“使坏”,无端得来些“爹”,弄得我哭笑不得。

姚安人能唱,后来又见识过一次。

楚雄州委第一次组织知识分子去上海“考察”,姚安来了一位叫骆驷臻的农业科技员。此公瘦黑俊朗嗓门高,从楚雄一路唱到上海,饭桌上、开会前,他都先来一调活跃气氛,给旅途带来不少愉快。

第二次进姚安是个大雪天。

气候温和宜人的姚安坝子多年不见雪,突然反常一连几天大雪纷飞,地上的积雪堆有尺余厚,公路是靠机械清理出勉强能通行的两道车轮沟。大雪卷来一场地震,很冷。我将所带的衣物全裹来身上,长短色彩春秋乱配,还翻出秋衣的大红帽子,很像是从救灾衣物中所取,又极无教养往前冲,站在路边雪地里憨包一样张着冒白气的大嘴。当时到灾区慰问的国务院副总理温家宝见我穷追不舍,以为是当地灾民。副总理抬手安抚的镜头,后来在地方台反复出现,我自己都不忍卒视。

那次我在姚安住的时间比较长。姚安县文联主席送我一双棕色胶靴,陪我一家一家去看望单位姚安籍职工家庭,有点装模作样之嫌。去到毛鸿珍公公家,当过国家干部的丁老先生很会来事,带着我在村子里走了一圈,逢人便说:“我儿媳妇单位的领导来看望我们。”我正想更正我不是领导,同事而已。曹兴瑞主席暗示我别出声,人家介绍你是什么你就应承什么。我懂了,人家要的是面子,我就只好端几分钟架子。

那次最让我感动的是当地人对灾害突发的处变不惊。该结婚的结婚,该出嫁的出嫁,帐篷新房别样风采,田间地头不错时节,恢复重建不等不靠。很有涵养,很有礼让,很有自立精神——认识到灾害兴邦,其精神高度怎么赞誉都不为过。

三次进姚安,是受光禄古镇党委书记由燕君之邀。由燕君出身书香门第,祖上由氏昆仲个个有作为,由燕君也想干一番造福家乡的事业,让我去为古镇开发做点文字工作。这次住了一周有余,对地域做了比较细致的了解,文章却没写出来。

他们给我的命题是“官文化”,开发商的点子也是开发商出资的前提。

诚以为不妥。

官文化不是姚安特色。

与姚安人相处日久,能发现他们的一些共同点:斯文中带点羞涩;热情中带点弯弯绕;闲逸中带点作古正经;宽容中带点猜忌;精致中带点洒脱。他们的耕读气息仿佛与生俱来,性格从泥土也从书卷,人文味比乡土味重。

姚安人食不厌精。小肠细细地套;藕粉匀匀地调;作料七碟八碟摆来桌上,细嚼慢品进食过程,好像天天都在过年节。他们追求完美,看重精神享受。写文章的写得进国家级刊物;唱调子的唱得进中央电视台……分明是一块彝汉杂居之地,其习俗与风范,大大超出边地的粗犷原始,很具中原范。

写到此,我一下子开了窍:姚安的特色在于政权结构,历史的声音从遥远的岁月深处隐隐传来,梅葛一样悠婉亲切,山花一样芳香浓艳,美酒一样绵长不绝。

姚安人常说:姚安古大今小,这个“大”与“小”,指的是政权结构中的职能和疆域范围。

姚安古时曾名“弄栋”,就我手上的资料,在此设政权机构的理由是:“东有金沙江之利,西接云南州之胜,南襟威楚,北瞰点苍,最为险要。请置都督府于昆明之弄栋川,屯军镇守,以治叶榆,?河诸蛮。”

姚安在叫“弄栋”之前是何名讳,只能由史书说了算,文字记载之前,没法不省略。在那个时段,它属于最初开发这片土地的先民们(最有可能是彝族)。原生态在阳光中滋生,在雨露中灿烂,清新的古老属于一个缺少文字的沉隐时代,在此,我只好疏落。我在一本《滇志》中,翻阅到这样一段文字:

“姚安府:战国时属楚。汉置弄栋、青蛉二县,属益州郡。东汉属永昌郡。周小卜墓在府城西北。小卜,楚庄蹻将,战死于姚,蒙人立祠于墓”。

与这段文字有直接牵连挂得上经纬的,是云南历史上非常有断代意义的汉武帝元封二年之记(公元前109年)“滇王授印”。这个年代与姚安成为一级政权机构,是在同一年。

纳入中央集权,姚安便迎来了它喜欢不喜欢都要接受的汉官和中原文化,这些让地方不自在的外来因素是把双刃剑,让你放不得野马,学会慢慢归顺中原文化,学会中原先进的生活方式和生产技能,接收那些因戍边或者“军屯”留下来的汉人汉根,姚安想不变姿态都不行了。近2000年来,到过姚安的汉官还真是些人物:周·小卜、司马相如、诸葛亮、骆宾王、李密、张柬之、李善、杨升庵、徐霞客、纪容舒(纪晓岚的父亲)、林则徐……他们仅仅是流官或者宦游者之一,无论哪一位,都是千秋人物。若论姚安的影响,李贽起过重要作用。

李贽任姚安知府仅三年(1577—1580)。当时的社会背景并不利于开创性发展,正是程朱理学盛行期。姚安也不是肥缺,穷在其次,地偏天远土著们占山为王,天灾不断,人祸纠缠,库银空虚,行政管理一盘散沙,基本处于生死有命的蒙昧时期,流官与土官相容受着诸多因素制约,摩擦少不了。

这些,一下子把李贽的好心情破坏了。

上任那天,高原的阳光明媚,姚安坝子也是青枝绿禾美不胜收,50岁的李贽山一程水一程走马上任,一路看来风景这边独好。关于姚安,李贽是做过功课的,曾有那么多先贤人物治理过的土地,想来是有些斤两的,却怎么这等不堪入目?

他好心痛;他轻松不起来。

老妻见李贽茶饭不思,成天背着个手在衙门里踱方步,劝他说:“夫君,不就是三年任期么,不求有功但求无过,三年也就过去了,愁坏了身子,你就自己跟自己过不去了。”

李贽一向尊敬夫人,这一次他发火了:“白拿光阴在此虚掷三年,你过得去我的良知过不去。”

在此,李贽第一个抛出个新学派“良知”。李贽当然知道,三年嘛,当个维持会长也好混;他本人因祸被贬出京门的,再加点什么罪无非一贬再贬,都贬到边陲了,还能拿他流放到哪里?

李贽潜心向学有年,24岁中举,入仕也深。他性格耿介,天性严浩,似乎越老越爱挑战,不做出点什么,自己这一关就过不去,还谈什么“为官一任造福一方”?

他悬鱼示警匡正府衙;他只身入土司府兵不血刃解决土著争端;他接近民众教授先进生产技能;他心智较量化解民族矛盾;他常用俸禄济民;他修路造桥疏通乱水……

李贽的一大爱好是讲学。

那时,姚安无一处书院让李贽开馆,他就借佛殿办学,好在姚安寺庙多。他的理论是:天下无生而知之者,圣人不曾高,凡人不曾低,天生一人,必有一用。这样的言辞,在当时是离经叛道,反传统的。为了理论的深入浅出,通俗易懂听着明白,他大张“童心”说,主张幼童教育从孩子天性;还主张各民族平等享受教育机会,妇女也一样。我们今日已经不知道李贽当年的福建官话怎样与边地语言沟通,却知道受益大众教育,邑人陶珽父子曾中举入仕,姚安文脉悠久绵长。

纵观李贽言论,矛头直指儒家正统,观念新奇激烈,格物深刻务实,十分不合时宜,故有“狂夫”之称。他因势利导,尊重环境更尊重民心,将民众需求放在首位,很像一个新学派。举人出身,李贽还无力创立一种执政理念,而他的执政理论又深受人民喜爱,传说多、故事多、古迹多。同辈学者有诗赞曰:

卓吾李太守自姚安命驾见访因赠

明·李元阳

姚安太守古贤豪,倚剑青冥道独高。

僧话不嫌参吏牍,俸钱常喜赎民劳。

八风空影摇山岳,半夜歌声出海涛。

我欲从君问真諦,梅花霜月正萧骚。

送李卓吾致仕归里

明·方沅

歌罢当尊击唾壶,旁人指点说狂夫。

休言离别寻常事,万古乾坤一事无。

李卓吾是李贽的号。

由此可见,李贽是深受邑人喜爱的好官。

李贽他师承的是谁?

想来想去,我想到王阳明。

最初读到王阳明的文章,是选在《古文观止》上的一篇纪实散文《瘗(音读亦)旅文》,作者是王守仁。那时我还不知道王守仁就是王阳明,那时我还不识“瘗”字的读音是“亦”。文章却传奇好看故事性强。一篇短文中,在一天之内埋了三位过路人,引申到人的生存之道和不可逆转的命运。从年龄上算,王阳明年长李贽56岁,李贽才一岁王阳明已作古,不可能是入室弟子;王阳明死后,朝廷大力取缔王阳明创立的“心学”,王之门徒受罪者多,李贽也很难受益。

李贽的姚安业绩,在我心里默记着。这两年,我身体每况愈下,吃的药比吃的肉多,总是在了该了未尽之事,关于李贽,也是心病一块。

为解开迷惑,今春乍暖还寒之时,雷电初动之季,我作了一次苦行僧。带着朝圣般虔诚,去拜访王阳明悟道“心学”进而演进“知行”格物的龙场古驿。

那一夜,险象环生。

龙场在贵阳市的修文县。我乘高铁到贵阳火车北站时,天已黑尽。凡高铁站离城都远,远远的几星灯火在十公里之外,不辨方向,不见行人,今晚怎生安排?正在徘徊,一女子上前来说,她可以安排我今晚住宿。那女子笑得相当慈悲,还许我明早送我到火车站。糊里糊涂我就坐上她的摩托车。涵洞过了两座,高架桥不知过了几座,黑里咕咚不知跑了多久,远远的几星街灯化着朦胧霞光,在一个路不是路道不是道的村口,见一伙人梁山好汉般大碗喝酒,心就冷了三分。

房子是新房子,装修垃圾堆了一屋子,蹚着杂物上了二楼,迎面两幅这家人父母的遗像,有一幅还披着黑纱,想来谢世不久。

我被扔进空空荡荡的屋子里,不知什么地方去方便,什么地方去买饭吃,什么地方去开路灯。

黑店。五更。

一夜不敢合眼。天刚麻麻亮,我想离开这个叫半边街的鬼地方,在堂屋摸到别人的一双手,演了一场“三岔口”。

我有意接近王阳明当年的精神动力,从半边街启程脚上练了半站驿路。驿路显然没有了,那就走公路加裁弯取直练田坎,半天,也就半天,我走进了大明王朝的大思想家王阳明。此人被誉为五百年来第一人,其历史地位仅在孔子之下。唐朝以前,神庙主敬周公,配祀孔子;明代以后神庙主敬孔子,配祀王阳明,规格之高可想而知。

一切文字都说此地“万山丛棘,蛇虺魍魉,蛊毒瘴疠。”而我所见到的是盛世太平。龙场(今日贵阳修文县)人把王阳明崇拜得深,学得透,街道全是以王阳明心学精髓命名:格物路、知行路、良知路、知至路……大大的标语牌上写着:

无善无恶心之体/有善有恶意之动/知善之恶是良知/为善去恶是格物

我问路人,知道这四句话的意思么?

十之八九回答不知道,仅一人回答我说大约是“凭良心做人做事”。

这个地方太冷清了,服务员比游客多。所谓龙场,其实是个岩洞。驿丞(公务员系列官阶无品,如是招待所长)王阳明选择住岩洞是智慧。他被廷杖四十赶出京门,他造不起华堂。这洞高阔宽敞结实玲透,风雨无侵,离驿道不过半里,赶得毛驴驮得马。保安见我将洞中刻文往小本本上抄,说:“老眼昏花费劲,不如去展厅读资料。”

这展厅,气场了得,实物也多,够我看的,有我拍照的。

这一天我都在解惑。

在王阳明的得意弟子中,我没找到李贽。一巨幅宏观泰山(阳明心学的总称)学派对中国乃至日本、韩国的影响图,国内最远的一个箭头指向云南姚安,这就是了。压制先进思想,朝廷永远不是民间对手,当时的知识分子们崇尚王学已成浩浩荡荡洪流,刊刻王著种种。李贽无疑是读出“格物致知”“知行合一”之道的,这才有在姚安的一番作为。

大明王朝泰昌四年春,李贽赴任姚安必经龙场驿,他在这儿拜竭了心仪的圣人王阳明,读透了王阳明治理龙场的心理,再到姚安,他心中有了底。龙场与姚安一样,当时都是少数民族杂居地,贫穷落后之邦,要人家服你一个外来人,得拿出一番作为。李贽在姚安的执政条件和理念,留有他亲手撰写的《论政篇》,给后人不少启迪。

阳明洞前,辟有文化广场,宽带青巾的驿丞王阳明昂首天外,知识分子形象中似有孤寂;姚安城中梅葛广场里,群众集资为李贽造了尊铜像,神态却亲民得多,李知府慈眉善目揽尽姚安人的日常生活,很安慰。

据说,李贄上任姚安时两担线装书,离任时线装书两担,别无长物。邑民十里相送三十里设香案,那份不舍是边民对他的最大肯定。李贽也念念不忘姚安人民,离任20年之后,他还在寄给云南老友方沅的诗中说:

为郎怜白下,秉性忆南中。

一万苍山路,三千鲁国风。

及门谁第一?时迤向西东。

闻有袈裟石,何由寄远公。

李贽两袖清风走了。

李贽留下的治邦之策民得实惠;李贽留下的文脉城邦得风气:书院林立,教育普及,进士、举人、诸生之外,出过“一门五举子”、“三步两道台”及多才多艺的大批人物,让姚安千姿百态中,人文景致独树一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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