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象的疆域
——论汪剑钊的诗歌写作

2018-11-28 17:24刘巨文
写作 2018年5期
关键词:现实想象诗人

刘巨文

一个诗人的作品为什么值得我们阅读和思考?对于这一问题,相较于读者,诗人本身也许更为紧张,因为他必须确立自己独特的诗歌形象,划定自己管控的诗歌疆域,由此才能获得存在的权利,在诸多诗人之中认出自己,在统治的同时接受诗歌的统治,体悟到近乎悖论式的自由。事实上,我们通过上述判断就已经回答了前面提出的问题。但是,对于个别诗人则需作更为具体的分析,真正指明他努力的方向和成果,这样才能产生有效的说理。那么,作为一个被翻译家声名所遮蔽的当代诗人,汪剑钊的诗歌又是如何获得存在的权利的呢?答案是多元的,我们可以讨论他诗歌的抒情性、修辞性以及诗歌与文明的关系等。选择角度的多样性无疑是诗人创作成立的表征之一。本文所选角度为想象,即想象是汪剑钊构建诗歌,创造与现实相对抗的带有强烈抚慰力量的复杂精神空间和划定自己诗歌疆域的主要方式之一。

想象,是人类构成非现实精神图景的能力。在汪剑钊的诗歌中,这种能力发挥着极为重要的作用,可以说是他构建诗歌的主要方式之一,并以此为起点完成了超越现有时间和空间的心灵跳跃。

让不存在的存在

让不可能的可能

梦幻是天赋的权利

想象一名红衣少女坐在身边……①汪剑钊:《诗歌的乌鸦时代》,郑州:河南大学出版社2011年版,第430页。

这是汪剑钊1997年1月10日《雪是冬天的灵魂》中的片段。在这个片段中诗人把想象性的“梦幻”视为“天赋的权利”,某种不可剥夺的本性,并对想象的力量做了极为肯定的判断,“让不存在的存在/让不可能的可能”。这种信心是惊人的,堪比《圣经·旧约·创世纪》中神创造世界的过程,只要“神说:要有光,就有了光”①《圣经》,上海:中国基督教协会2006年版,第1页。。对于汪剑钊来说,诗人的语言似乎与上帝的语言具备相同的“无中生有”的神秘力量。这恰恰验证了诗人想象性诗歌观念的坚定。诗歌的发展也证明了这一点。

雪终究要化作水

灵魂也会离开肉体

以语言的韧性对抗老去的时间

水可以成为空气

空气将凝结为雪尘

远游的灵魂是精神的微量元素

生存是虚无之书漂亮的封面②汪剑钊:《诗歌的乌鸦时代》,郑州:河南大学出版社2011年版,第430页。

为想象所推动的诗歌到底如何衡量自己的力量呢?尽管 “雪终究要化作水/灵魂也会离开肉体”,“生存是虚无之书漂亮的封面”,但语言终究还有“韧性”,想象性“远游的灵魂”仍然充当着“精神的微量元素”。当然,我们不能不从这些句子中感受到一丝虚无的寒意,但在寒意之中,想象和语言的扭结却为我们带来了信心,成为捍卫人存在和超越死亡的有效依托。

《雪》是汪剑钊自选集《比永远多一秒》中的第三首诗,就创作时间来讲,属于他比较早的作品,但是,这首诗却给出了他诗歌的主要范式之一,并在写作中不断深化和变形。我们以1997年12月6日写的《写作的秘密》、2004年2月5日写的《睡眠》和2010年12月22日写的《冬至》来证明这一判断。

写作的秘密

精神在虚构的巡洋舰上

举行一次祈祷的仪式

沿着每个词的腰腹

轻轻抚摸语言的罗盘

尤利西斯的海面

白帆仿佛灰色的航海日志

风暴的中心

栖息着最静止的声音

月亮吸纳水的魂魄

呈现透明的神秘

海鸥张开寂寞的翅膀

鼓动蓝色的气流

远岛茂密的橄榄树

摇曳成引航的一盏盏绿灯

恍惚间终点近在咫尺

海啸的拥抱中断了航行

英雄的铁锚如同

灯芯草一样被吞没

贫穷的美人鱼一声叹息

收留溺水的黑肤青年①汪剑钊:《诗歌的乌鸦时代》,郑州:河南大学出版社2011年版,第443页。

《写作的秘密》一共五节。诗歌一开始就指明了写作是想象性的,“精神在虚构的巡洋舰上/举行一次祈祷仪式”。很有趣的一点,想象在这里获得了一种具体的形态,即“巡洋舰”般庄严的祈祷仪式。祈祷在这里不仅仅是庄重的,也是神秘的,散发着强烈的原始气息,而作为仪式的参与者,诗人“沿着每个词的腰腹/轻轻抚摸语言的罗盘”透出一股神秘的性感力量。这种行动似乎是一种对古老神话时代力量的回溯,即维柯在《新科学》中所提出的“诗性智慧”。“诗性智慧”与原始人类抽象思维欠缺和具象思维发达有关,倾向于通过想象展开创造。古代的神话英雄和诗歌在这一点上是相通的。对于汪剑钊来说,诗歌写作的秘密可能恰恰就在于这种“回溯”,用想象复活“诗性智慧”。诗歌的第二节一直到第五节印证了这一点,承接上面通过想象性的祈祷仪式打开的空间,进入了古希腊罗马神话中“尤利西斯的海面”。诗人想象中指向自我的“黑肤青年”被风暴和海啸所包围,最终沉入海底,被“美人鱼”所收留。尽管“黑肤青年”的遭遇暗示神话时代精神在当代的困境,但是,整首诗的发展逻辑却印证了我们上面的分析,一个诗歌英雄却若隐若现,并且他确实在死亡之前体味到了短暂但有效的来自因神话时代的抚慰,因为那里“栖息着最静止的声音//月亮吸纳水的魂魄/呈现透明的神秘/海鸥张开寂寞的翅膀/鼓动蓝色的气流”。

睡眠

我的睡眠是一只美丽的瓶子,

比床小,比世界大。

悄悄刨开黑暗的沃土,

培植梦幻的花。

翻身,按动时间的遥控板,

调整音量,

让喋喋不休的小鸟

学会

花朵的沉默。

那是轻到

不能再轻的声音,

却能穿透一切的喧哗,

包容

整个死亡的平静。②汪剑钊:《比永远多一秒》,武汉:武汉大学出版社2018年版,第71页。

《睡眠》中的“睡眠”是“想象”的另一个变形。诗歌始于一个奇妙的比喻,“我的睡眠是一只美丽的瓶子”。我们无法判断“瓶子”是否透明,但是其特征“比床小,比世界大”却暗示出其内聚和开放并存的特征。内聚意味着“睡眠”某种程度上可以确立自我保护的界限,而开放则意味着“睡眠”具备无限延展的属性。这是具有悖论性且带有丰富的生成能力的“睡眠”,可以在“黑暗的沃土”中孕育带有强烈想象性的“梦幻的花”。那么“睡眠”“梦幻的花”具备什么样的力量呢?诗人做出的回答是可以让一切安静,并以自身“不能再轻的声音”抵抗“一切的喧嚣”,“包容/整个死亡的平静”。这一清晰的发展过程恰恰证明了“想象”的肯定性力量,即诗人凭借“想象”获得了精神自由和抚慰,死亡的根本性威胁也获得了消解。

冬至

是的,已经是冬至,

我独自把每一个字与词挨个掂量,

赶在群体性雪花飘落之前。

感情降到零度,

去掉负数,也去掉正数,

一切重新开始,

在镂空的树洞触摸成长的意义。

我,站在我的身外,

眯眼端详无谓忙碌的一尊躯壳。

从今天开始,尝试重新做一个婴儿,

与环形的符号成为亲密的邻居。

手握一枝乌鸦遗弃的枯枝,

享受自由涂鸦的快感,接受声音与象形的爱抚……

哦!感谢母语,这皱纹密布的汉字,

美是艺术的初恋,——蓦然回首:

诗,再一次逼近生活的内核。

冬至日的夜晚,在入九的寒风里哆嗦,

有点沮丧,但我不绝望。①汪剑钊:《比永远多一秒》,武汉:武汉大学出版社2018年版,第168页。

冬至是中国二十四节气中的一个,是北半球太阳高度最低,接受阳光辐射最少的日子,也是阳气回升的转折点,是大吉的日子。诗人用冬至作为题目恰恰隐喻了自己精神的危机中的反弹。诗歌的前两节给出自身在困境中的一个选择,即“重新开始”。诗歌的第四节给出了选择的指向,即“重新做一个婴儿”,进入一个和《写作的秘密》中祈祷类似的神秘仪式,而诗歌的第五和第六节则指明了做出选择的结果,“逼近生活的内核”和“有点沮丧,但我不绝望”。和上面的《睡眠》一样,诗人也经历了精神发展提振的过程,而这一过程之所以发生在于诗歌的第三节,“我,站在我的身外/眯眼端详无谓忙碌的一尊躯壳”。这两行诗非常关键,原因在于“分身”的发生:肉体的我和精神的我,旧我和新我,用想象完成了分身裂变,呼应了我们前面提出的汪剑钊的想象性写作范式。

如果说在汪剑钊的诗歌写作中存在想象性范式,那么随之而来的就是对原因的追问,即他为什么如此执着于想象?原因在于诗人对诗歌遭受敌意的敏感以及对抒情性和审美性纯诗的追求。在《诗歌的意义蕴藏于人性(代序)》中,汪剑钊指出:

可是,诗歌在中国古代社会中的尊崇地位恰恰也为自己埋下了一个暗礁。众所周知的是,在相当长一个时期内,诗歌由于其表达的快捷性,被人们赋予了一些它原本并不具备的特质,把政治学、宗教学、伦理学应该承担的责任安放到了它的头顶。它也因此承担了许多本不属于它的义务和职能,以至于在现实中沦为政治简单的传声筒、道德和宗教的庸俗代理,以及各种文字娱乐和游戏的工具。这种做法所导致的后果便是,诗歌最根本的品质——抒情和审美的功能严重受创。于是,我们看到,在那种氛围下“创作”出来的诗歌,除了外形(分行、韵律等)以外,总体上已被那些非诗的成分包裹了起来。这样,诗歌的外延由于不加节制地膨胀,它也就在不知不觉间丧失了自己的本性,并最终弱化了人们对这一文体的尊重和热爱。①汪剑钊:《诗歌的乌鸦时代》,郑州:河南大学出版社2011年版,第292页。

这段文字极为清楚地指明了汪剑钊的诗歌观念。在他看来,现代诗歌的困境在于受到诸多政治学、宗教学、伦理学等非诗成分的干扰,这些干扰让诗歌变成了“传声筒”“庸俗代理”和“工具”,成为“非诗”,而诗歌要重获新生就要恢复其最根本的品质,即强调“抒情和审美功能”,去除杂质,纯化表达的内容。这种观念在汪剑钊作于2009年10月31日的《帕斯捷尔纳克》中表现得比较典型。

帕斯捷尔纳克

正午,莫斯科郊外,

冷空气在缪斯的腋窝下穿梭。

帕斯捷尔纳克,你沉默不语,

而我和你的墓碑一起接受落叶和降雪。

白色浮雕依然那么安谧,

鲜花漠然地看着自己的根须

在泥土里蜿蜒,伸展。

你的早班火车已被电气列车打断。

风,穿过黑色的篱笆,

穿过白色的桦树林……

林中的小路像一只羽毛散乱的翅膀,

扑打世纪虚假的暗道,

来到别列捷尔金诺墓地,

徘徊,安抚一个个孤独的灵魂。

黄金和白银已被捶打成货币,

在卢布缺席的荒原流通;

史诗的海洋逐渐干涸,

缩小成喜剧的沟渠和叙事的大小运河。

告别了英雄的时代,

一张马脸在石头上昂起,

嘶鸣,在黑铁的世纪……①汪剑钊:《比永远多一秒》,武汉:武汉大学出版社2018年版,第144页。

作为一名优秀的俄罗斯文学研究学者,汪剑钊对帕斯捷尔纳克的悲壮遭遇肯定相当熟悉,因此,阴阳相隔的两位诗人在墓地的相遇显得极为触目。诗中最强烈的对比是过去和现在的对比,“黄金和白银已被捶打成货币/在卢布缺席的荒原流通/史诗的海洋逐渐干涸/缩小成喜剧的沟渠和叙事的大小运河”。这个对比写得极为沉痛,写出了诗歌本身似乎在发生不可逆转的衰败。如果我们了解苏联解体前后的历史事实,很快就可以把衰败发生的原因指向极端的政治和经济因素,是极权和极权崩溃后的动荡伤害了诗歌。这种认定恰恰印证了汪剑钊对“非诗”因素干扰的反对。而当诗歌发展到结尾,诗人发出“告别了英雄的时代/一张马脸在石头上昂起/嘶鸣,在黑铁的世纪……”的强音。这两行诗充满强烈的批判意味,经由来源于赫西俄德《工作与时日》的“黑铁的世纪”,直指当代诗歌生存状态的严峻和恐怖,也充满了对诗歌的信心和勇气,即便是“嘶鸣”“马脸”的帕斯捷尔纳克依然昂着头。

非诗和诗的划分逻辑从根本上来讲与汪剑钊在现代语境之下人所遭遇的敌对力量有关,必须提及的是,敌对力量并非仅仅指上述内容,现代生活的资本化、商业化、物质化和庸俗化也深深伤害了诗歌。

闻叶赛宁吊索拍卖有感

头发,绳索,画像,

三个衣衫褴褛的孤儿,

流浪在屋檐下集聚。

死亡的细节成为资本主义的卖点,

拍卖场的人们不再关心爱情,

更不关心诗歌的来源。

死者不再能享用卢布,

虽然还有美元与欧元的兑换价。

一名中国诗人捡拾白桦的落叶

和滚落草丛中的烂苹果,

看到从秋天到冬天的过渡,

看到彼得堡街头的喷泉正在变成冰块。

骄傲的梁赞小伙子有出众的想象天赋,

把月亮当成上帝的肚脐眼,

歌唱过纯净如天鹅的一对纤纤素手。

可是,把脖子套进环扣的刹那,

他又何曾料想到,

未来将遭遇比济慈更为可悲的拍卖?

——有一天,

现实的疯狂已走到了想象无法抵达的高度:

这勒走诗人最后一丝气息的绳索

将成为奇货可居的商品,

沉重得让灵魂的天平倾斜。

哦,病态的小眼睛觊觎着

破碎的水晶心脏。

两百万卢布,折合

四十六点四万人民币,

咚,成交!正午的风收敛起飞翔的翅膀,

俄罗斯的空气弥漫了雪意……

在特维尔林荫道上,一座铜像

潸然泪下,

而从这滴液体变成固体,只需一个黑色的夜。①汪剑钊:《比永远多一秒》,武汉:武汉大学出版社2018年版,第142页。

这首《闻叶赛宁吊索拍卖有感》和《帕斯捷尔纳克》作于同一天,收在汪剑钊的自选集《比永远多一秒》中。我想这不是偶然的,这首诗补足了诗歌所面对敌意的来源:绞死诗人的吊索和资本主义的拍卖同样可怕,让世界在叶赛宁的诗歌面前成为盲目、庸俗和无聊荒谬之地,“死亡的细节成为资本主义的卖点/拍卖场的人们不再关心爱情/更不关心诗歌的来源”。这一点,我们在他更早的《切·格瓦拉》一诗中也能看到,“革命曾经是如此诱人/而今,他们都被装进百事可乐的瓶子/和耐克鞋的爱情一起/走进没有差异性的后现代/广告上的/享乐更加诱人”,被消费的不仅仅是诗歌,也有诗歌的代名词,充满理想主义光芒的革命。面对这样粗野的狂暴和庸俗,汪剑钊的选择是想象。正如在《闻叶赛宁吊索拍卖有感》中他所痛惜的叶赛宁一样,这个“骄傲的梁赞小伙子有出众的想象天赋”可以“把月亮当成上帝的肚脐眼”,他也可以依靠自己想象的天赋去对抗所有敌意,构建出自己的诗歌疆域和精神天堂。

如果说汪剑钊选择想象作为构建自己诗歌疆域的核心手段之一,那么我们必须回应这一判断的有效性问题。事实上,对这一问题我们在上面已经做了初步分析。以上面的分析为基础,我们要进一步讨论两个问题:其一,汪剑钊想象的指向;其二,想象让现实发生什么变化。

另一片天空

月亮缺席的夜晚,

星星迷失了飞行的方向。

大团的云朵

蒙着空气的面纱,

孤独地漫游,

沿着天梯

传达秋雨欲来的信息。

上帝说:“要有光!”

于是,这世界就有了光。

我只是一个凡人,

灵魂在肉身里嘀咕:

“要有爱呀!”

可是,大地一片静默。

在最为沮丧的一刻,

铃声响起,

月亮,比水更纯净的月亮,

升起

在另一片天空。①汪剑钊:《比永远多一秒》,武汉:武汉大学出版社2018年版,第98页。

讨论想象的指向,汪剑钊2005年9月19日的《另一片天空》是一个很好的例证。在诗歌的第一节,诗人首先将目光投向现实世界,发现作为美的象征的月亮缺席了。第二三节是一个对比,相较于上帝的神力,要有光就有光,作为凡人的诗人却无法获得爱的回应。现实的世界似乎丧失抚慰人心的力量,这无疑印证了上面我们对诗人在现实世界所感受到的敌意的分析。但是,诗歌并没有结束,在诗歌的第四节,情况发生了变化。仿佛某种神秘的力量,“铃声响起”,在“另外一片天空”升起了月亮。为什么是“另外一片天空”?这似乎意味着现实中月亮依然是缺席的,要寻找月亮只能进入想象的、近乎超验的空间才能成功,同时,也印证了在诗人的心目中,想象所指向的空间具有强烈的肯定性,能够把诗人从沮丧中解救出来。这种想象指向特征在汪剑钊的诗歌中并非孤例。在《纤弱的天使》中,“于是,我伸出双手/拭净上面的尘土/然后,高高地举过头顶/让它们重回天堂”,诗人选择仰视天堂,而在《金钱的蚂蚁》中,“人生坎坷的中途,金钱的/蚂蚁悄悄地销蚀了一个城堡的承诺/藉此阻断重返伊甸园的可能……”,与物质化庸俗的现实相对应的是伊甸园。简而言之,汪剑钊的想象常常指向一个在我们看来非现实的空间(对于诗人是有效的),凭借这一空间本身的纯粹、秩序和美,诗人总能在某种程度上获得肯定性的回应,而不是像面对现实世界,悄无声息。

通过分析,我们似乎可以认定汪剑钊是一个彻底拒绝和放弃现实世界的诗人。但事实恰好相反,通过想象,他在某种程度上完成对现实世界的改造,让现实世界发生形变,进而获得非现实世界的某种积极品质。

在公共汽车上

我离开讲授古希腊神话的教室

从荷马密集的诗行里钻出来

在345路公共汽车上

我被一名乡村少女的美所打动

海伦我们再度相遇

为了你淡紫色的存在

值得重开一场十年的战争

我在澄明如溪水的眼睛里寻找

森林寻找潘神的那一管长笛

而周围猩红色的唇膏和

掺合着狐臭味的香水

模糊了我的视线

伴随一声紧急刹车

我幻想的场景碎玻璃似地纷纷坠落

希腊的海伦德伯维尔家的苔丝

你曾经遗世独立的美人

在驶向城市的公共汽车上

已经感染了机械时代的病菌

吹气若兰的红唇

倾吐市场经济的爱情

欲望如同通货膨胀的纸币①汪剑钊:《比永远多一秒》,武汉:武汉大学出版社2018年版,第13、130页。

从主题来讲,这首诗仍集中于表现现代生活中庸俗、物质和商业对美和爱情的浸染,“你曾经遗世独立的美人/在驶向城市的公共汽车上/已经感染了机械时代的病菌/吹气若兰的红唇/倾吐市场经济的爱情/欲望如同通货膨胀的纸币”。但是,诗人在公交车上却经历了一次现实的形变,即“我被一名乡村少女的美所打动/海伦我们再度相遇”,现实中的“乡村少女”通过想象竟然变成古希腊的“海伦”,由此进入了古希腊神话所勾勒的世界,“为了你淡紫色的存在/值得重开一场十年的战争/我在澄明如溪水的眼睛里寻找/森林寻找潘神的那一管长笛”,爱情不再是庸俗的、物质的和无聊的,而是恢复了对单纯美的追求。当然,诗人最终迎来的是“幻想场景”的破碎,又被拉回了现实世界,但是,这一形变却意义非凡——让诗人获得了短暂的抚慰和喘息,并因此让现实的丑陋和庸俗暴露无遗。

丹噶尔

丹噶尔,一只反扣高原的白海螺,

撞击,摩擦,——产生微妙的斑点。

唐蕃争战遗留的战靴,

缓缓升起一朵偈子似的莲花。

蹭去折戟的尘垢,湟鱼

在螺壳深处衔紧海水的记忆。

仓央嘉措为皎洁的月亮押上藏地的韵脚,

情歌在每一块青石板中沁出。

而鹦鹉的皮影在黑边牌坊下雕刻时光,

排灯照彻皮绣的每一根纤维。

丹噶尔在历史的老街上随风飘成传说,

驼铃比郁金香更灿烂地开放于旷野……②汪剑钊:《比永远多一秒》,武汉:武汉大学出版社2018年版,第13、130页。

《丹噶尔》作于2009年8月25日,是汪剑钊《青海组诗》中的一首。诗歌的开始就用一个精妙的比喻,“一只反扣高原的白海螺”,为丹噶尔打开了通向历史的大门。通过想象,当代语境和历史中的丹噶尔都发生了形变,比如,从“唐蕃争战遗留的战靴”到“缓缓升起一朵偈子似的莲花”。这种转变或生长都带有强烈的想象性特征,而在这种想象中,历史和现实之间发生了奇妙的回荡,两者互相成就,激发出神秘的超越现实的意味,历史不再是历史,现实不再是现实,历史经过实践洗涤,成为拯救现实的彼岸世界。需要注意的是,这组诗共10首,有8首的内容是类似的,都以饱含历史感的地方为主题。简而言之,这些诗具备共同的特征,即上面所讨论的,地方超越了地方,在想象中和前面提到的与“天堂”和“伊甸园”相类似的非现实世界发生了关系,酝酿出了神奇的转化和形变,让地方不再成为地方,而是可追溯的想象依赖的精神空间。这种形变无疑是汪剑钊以“想象”为依托的诗歌观念的表现,即“想象”与“现实”之间不仅仅存在对抗关系,也存在转化和形变的关系,而这种转化和形变恰恰印证了“想象”的力量。

总的看来,汪剑钊诗歌的核心特征之一是“想象”以及利用“想象”所构建出来的非现实的时间世界。在这个世界中,汪剑钊让现实和非现实激烈地辩论,并在辩论中让现实发生形变和转化,由此获得了抚慰。本质上来讲,这就是汪剑钊通过“想象”所划定的“诗歌疆域”。他的诗歌也因此获得了存在的权利。当然,以上讨论似乎只是限于形式(或者说技巧)与思想的互动,过于简单,但是必须要认识到,诗歌写作从来都是经验层面到具体形式的跨越,而跨越的完成必须依赖形式因素。这些形式因素,包括想象、描写、叙事和戏剧性对话等,每一个诗人似乎都会使用,但是,使用的结果却千差万别。这当然涉及到诗人对形式(技巧)的把控,以及准确呈现自身情感和认识的能力。一个好的诗人必然能够选择适合自己的形式来完成自己的诗歌构建,划定自己的诗歌疆域,带给读者深刻的理解和启发,而一个糟糕的诗人,尽管十八般武器样样都能舞弄一番,但结果总是不尽如人意,带给读者的只能是无聊和琐碎。从内容到形式从来不是容易的,恰恰相反,两者必定会不断遭受外界与自身的怀疑和否定,在怀疑和否定中获得更为深远的肯定和抚慰。汪剑钊的诗歌写作恰好印证了这一点。正如他在《草》中所说的,“一株草走进诗歌的距离/并不比玫瑰更长,但坎坷/却更多……”。这无疑是一条“现实通往理想的羊肠小道”;不过,诗歌创作就像“劳动的快乐”,始终像种子一样存在于汪剑钊的内心,不断孕育出让我们欣喜的、供我们反思的新的精神景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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