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离·网

倪晗悦

公元4580年，平纪元。

贯穿在天地之间的，是无数泛着白光的网。从上到下密集排布的磁感线，紧绕着地球的经纬圈，让人简直喘不过气来。

吉罗德对此却熟视无睹，身为出生在平纪元的人类，他早已习惯了在这些网中间穿梭生活。他从床上坐起，熟练地整理着那套自从出生就一直穿着的银白色保护服，和所有平纪元的人类一样，吉罗德从小就活在网上，住在银白色的巢穴里，每日在网上飞快移动。“网，运输正、反物质湮灭放出的能量，同时提供运行导轨。”吉罗德的脑子里重复着老师反复灌输的内容，他抹去了脑门上一层层的冷汗，心里沉甸甸的，是对选种考试的担忧，却无人来化解。

踏上细若游丝的网线，便被强大的吸引力卷入。冰凉的触感夹杂着痛感扑面而来，他被不带感情地扔在缓冲垫上。每次都这样，吉罗德失落地爬起来，匆匆地跑进了教室。“吉罗德，迟到十三秒，罚整理操场。”墙上一对毫无生气的蓝色球形晶体状眼睛瞪着他，那是他们的老师兼教室。在这个时代，可能已经没有什么事情必须由人类出马不可了，如果非要有，大约是繁衍后代吧。

吉罗德很想扭过头，对他的同桌玛西亚抱怨几声。可是，在他接触到玛西亚冰凉的视线时，便生生地咽了下去。吉罗德苦笑起来：“是了，随意发表意见是要被处罚的。”

“曾經在史前纪元，那里有许多种生物。有红的花，绿的树……”老师平板的声音在吉罗德耳边开始响起，吉罗德又陷入了必须记住的焦躁之中。“老师，那我们现在为什么要待在网上呢？”玛西亚突然出声。吉罗德奇怪地抬头，一向冷漠的玛西亚怎会如此冒险？“玛西亚，无视纪律，罚整理操场。”玛西亚冷笑一声，便毫无留恋地向操场走去。

吉罗德望着她的红衣，缓缓与天边的夕阳融为一体。

老师的讲课声继续传入耳中，他说人类的一次试验毁了整个地球，从此人类就只能处在网的保护之下。可是到底是什么需要保护，老师却语焉不详。刹那，什么触动了吉罗德的神经。吉罗德的表情波澜不惊，却再也掩不住心中破土而出的念想：“我要离开这张网！”

在操场举起清扫器械时，身边的红衣女子向他投来了冰凉的视线，是惯有的审视、防备。吉罗德却突然想起讲网下世界时，她明若星辰的眸子。吉罗德暗暗赌上了他的未来——有着离经叛道的念头的他，是会被当垃圾清理的。“你不好奇吗，网下的世界是什么样子。”吉罗德突然转身，轻声而又急切地向玛西亚问道。玛西亚一愣，眸子里光亮一闪而过。低下头，是不再设防的姿态，笑得悲凉：“怎么不想。这是个多么绝情的世界，多么冷漠的时代。甚至可能下个月的选种考试，我的生命就此终止。可是人类，又如何离得开这张网？给时间以生命，而不是给生命以时间。”吉罗德失望地叹息：“玛西亚，你真的不像你的名字，女战神。”

回到空无一人的家中，是终于不用再设防的空间。这是个物资贫乏的时代，举报他人的过失，就可以占有被处死者的物资。吉罗德勉强地牵起嘴角，看着空荡的空间。听说自己的父亲应该是位外交官吧？这个时代的孩子都没见过父母，是被人工智能、被这张网抚养长大的，而在十八岁的那年举行的人类选种测试，将会淘汰掉百分之八十的劣种人，优胜劣汰，物竞天择。吉罗德看着窗外，却无法想象书上说的、母亲唱的摇篮曲。

吉罗德脱下身上保护服，轻轻地放在了床上。回首，吃惊地发现了玛西亚。那同样没有穿保护服的玛西亚，一身红衣，灼灼逼人。她如墨的瞳孔更显漆黑：“我从来没有见过我的父母……可是，既然他们这样起名，我就不应该负了这个名字。对自己想做的事情，永不放弃，永不畏惧。”

打开门，似乎热敏小体第一次被激醒。保护服内的恒温设置，让新人类早已忘记了冷是什么感觉。吉罗德牵住玛西亚的手，颤抖而坚定地向空中迈出了脚。第一次不是对着网线，第一次没有自动校准器的存在。风呼啸而过，两人宁静地闭上眼，坦然地在重力加速度的作用下往下坠去。为了那一份触动人心的温暖，就算献身也没什么关系。

一秒，两秒，三秒……除了触地时脚的钝痛，再没有任何事情发生。一秒如同一个世纪般漫长，对死亡本身的恐惧此时席卷心灵。吉罗德颤抖着跪坐在地，却在睁眼的那一秒，几欲热泪盈眶。绿的树，红的花，瀑布边的水汽扑面而来……这般鲜艳的颜色，再不是网上的虚无缥缈，再不是永远的灰色。视网膜都霎时钝痛起来，刺激着两人的神经。史前世纪的画卷徐徐在面前展开，亘古如斯。

为什么没有死？吉罗德迟钝地转身面对网，贯穿在天地间的网，第一次感觉到犹如有一只手掐着自己的脖颈般的窒息。

玛西亚第一次露出灿若云霞的笑容，在草间奔跑着，跳跃着，如同一团舞动的火焰。她笑着，对着网挥起手：“下来吧！下面不会死！”吉罗德看着面前的少女开心的面容，微微地笑起来。再不是网上的冰凉，再不是那样的戒备。网上的人们越聚越多，都死死地盯着下面欢呼着的少女。天地间除了银铃般的笑声，就是巨大的寂静。

玛西亚疑惑地再次发出邀请，网上的人们却沉默着，沉默着。一种不祥的预感在吉罗德心中蔓延，他还来不及迈开脚，就看见巨大的光柱笼罩了玛西亚，人们毫不怜悯、毫不犹豫地启动了激光枪，就如同训练有素地杀死一只蚂蚁一样。

吉罗德呆立着，看着激光枪发出的光柱渐渐散去。脑海中浮现出老师的恐怖笑脸，突然冒出了冰凉的念头：“其实自己并不是第一个想到下来的人，而是所有下来的人，都这样被杀死。”

沉沉的声音传入吉罗德耳朵时，身处混沌中的吉罗德竟完全没有意识到他对面有人。“没想到，这个世界隐藏多年的秘密，就这样被你发现了。”面前的男人露出标准的外交微笑，大约是哪位外交官吧。“地表完全适合生存，但是，我们却让人类搬到了网上。史前纪元末期科技突飞猛进，可是那时愚蠢的人类却对科技充满了恐惧。”男人轻蔑一笑，“怕新科技带来种种危害，当时人心惶惶，暴动频发。甚至出现了废除科技，重回山林的运动，社会秩序一片混乱。科学家们经过研讨，便制造了一个假事故，让人类不得不搬到网上去。毕竟在上面，如果不靠科技，只有死路一条。”吉罗德一反刚才混沌的状态，激动地站起：“于是，我们就这样被欺骗，放弃了拥有良好物质的权利？放弃了几乎一切的人类感情？”

男人冷淡地回答：“给人类唯一的依靠，也未免不是一件好事。况且这样，更有利于人类的进步，不是吗？你还是想想自己吧，你会被放逐在这里，自生自灭，而且，你马上就会知道玛西亚为什么会被杀死了。”

吉罗德看着与自己相似的面容，看着他逐渐远去的背影。终于还是用尽全力喊出：“爸爸！”男人却毫无停留，连脚步的停滞都不曾有过。

天地间一片苍凉，那样鲜艳的颜色也失去了意义。原来看似那样美好的世界，融雪后也是这样的肮脏泥泞。原来自己追逐的真情，终究是幻梦一场。吉罗德发现自己什么都不会，不知道怎么吃喝，不知道身边的一切。在网上世界的灵活自如已经完全消失，只剩下无尽的焦躁和茫然。原来离开了网的自己，在这个曾经梦想的世界里，也终是无所适从，终究成了网的牺牲品。

吉罗德看着手边的激光枪，轻轻扣动了扳机，鲜血蜿蜒而下：

一滴，玛西亚，我才是对不起自己名字的那一个，勇敢的战士，却生生辜负。

两滴，这张网，网住了人性，网住了思想，网住了那些美好的东西，网住了过往，网住了未来，无从挣脱。

三滴，人们早已依附于网，依存于网。总怕原来的体系被打破后，自己无所适从，更害怕自己拼尽一切去换来的美好，却是那样的不堪。

来自未知的恐惧杀死了你，也杀死了我。

血滴如同红色球状晶体眼睛，折射出苍茫的天光。

网矗立在天地间，游丝根根交错，是人类思想的桎梏，是人性的牢笼，无从挣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