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万劳工的代价一战里的中国身影

2018-11-29 06:34陶短房
看天下 2018年32期
关键词:华工德国日本

陶短房

11月11日是第一次世界大战的终战纪念日,在很多参加过一战的欧美国家,这一天是法定假日,也是缅怀战争牺牲者、祈祷和平的纪念日。

但这一天,对许多中国人而言是陌生的:2018年的11月11日,也即一战终战百年纪念日当天,我曾提醒网友“这一天不仅是‘光棍节和‘买买买日”,一些网友则并无恶意地反问“一战终战和中国有什么关系?”

然而就在这一天,在各国政要云集的“一战终战百年”纪念“主舞台”——法国巴黎凯旋门前,“中国元素”并未缺席:在各国青少年用不同语言朗诵一战见证人遗留文字的声音中,人们听到了一位女中学生,用中文朗诵一名中国参战劳工在停战当日所写的书信;在为世界和平祈祷的乐声中,华裔大提琴家马友友拉响了巴赫名作《萨拉邦德舞曲》。

尽管曾经鲜为国人瞩目,但中国与一战有着密不可分的联系,中国不只是一战的参战国和战胜国——甚至,中国本土也是一战的战场之一。

1917年,法国,中国华工正在搬运沙袋(@视觉中国图)

从中立到参战

1914年8月,一战爆发之初,中国政府和民间都将之视作“不相干的遥远战争”:当时执政的北京袁世凯政府在8月6日第一时间宣布“局外善意中立”,试图置身事外。

当时中国已是列強势力深入渗透的格局,而且,日本已与英国在1902年结成了所谓“英日同盟”,伺机夺取德国在华利益,尤其是胶州湾以及青岛的控制权。

1914年8月23日,日本对德宣战,并和英国联合出兵胶州湾,同时,日本照会中国政府,要求设黄河以南为“中立区”,撤走胶济铁路和潍县(今山东潍坊)一带中国驻军,以便日本进军。

由于日本邻近、德国遥远,在日本第二舰队支援下,日英联军在10月28日即包围青岛要塞,11月7日德奥联军就战败停火了,三天后,德国胶澳总督麦维德(Alfred Meyer-Waldeck)签署投降书,将青岛要塞和整个“德国胶州保护领”移交给日本,战争只持续了短短一周多时间。

一战战火燃烧在中国国土,袁世凯政府却束手无策,他求助于英国驻华公使朱尔典(Sir John Newell Jordan),后者趁机要求中方“在物质上尽可能支持协约国”,不要给日本进军设置掣肘,否则英国也爱莫能助。袁世凯同意了朱尔典的要求,自此中国虽仍保持“中立”,实际已不得不倾向于协约国一方。

日本在胶州湾胜利后,中国政府根据袁世凯与朱尔典的“君子协定”,向日本政府提出“日军撤出山东”的要求,不想遭到日本驻华公使日置益的拒绝;1915年1月7日,中国政府再次向日本提出类似要求,继续遭到无视。

在日本内阁授意下,1915年1月18日,日置益返回中国任上后,绕过中国外交部直接和袁世凯接触,提出了臭名昭著的“二十一条”,由于协约国各国背弃此前“君子协定”,拒绝支持中方合理要求,袁世凯政府被迫签署了丧权辱国的《中日民国四年条约》,日本不仅取代了德国在山东的全部特权,而且进一步扩大了在中国全境的政治、经济和军事存在——这一事件成为压垮袁世凯政府的众多稻草之 一。

在首都师范大学历史系教授梁振军看来,袁世凯之所以对日本一再退让,除了中日之间的实力差别之外。“袁世凯想当皇帝,也需要日本方面的支持。”

袁世凯倒台后的北洋政府成为以副总统冯国璋为首的直系,和以国务总理段祺瑞为首的皖系相持不下的舞台。

皖系在日本支持下主张“参战”,试图借此在战后以战胜国的身份“收回利权”;直系则在美国支持下坚持“中立”,认为参战对中国无利可图。

日本支持中国参战,是因为在“二十一条”无法全部兑现的情况下,他们希望借参战扶持亲日的皖系统一全中国,从而奠定其在中国一家独大的霸权地位;而美国支持中国继续中立,则是本着“利益均沾、门户开放”的一贯立场,希望借此阻止日本在华势力进一步扩大。

双方僵持不下,中国只好继续“善意中立”,但默许协约国在中国招募劳工赴欧洲前线修筑工事。

2017年11月15日,一战华工青铜纪念雕像,在比利时西部与法国接壤的波普林格市正式落成(@视觉中国图)

1917年2月17日,德国U-65号潜艇在马耳他岛东南200海里处,击沉了法国客轮阿索斯 (Athos)号,这是“无限制潜艇战”的一部分——阿索斯号上载有的1950名乘员中,不仅有船员、塞内加尔籍法国外籍军团士兵,以及许多平民普通乘客,还有搭乘这条船赴欧的中国劳工。

短短14分钟后,客轮沉没,船上共有754人死难,其中至少有476名(也有说581名)中国劳工。

消息传到中国,朝野群情激愤,3月14日中国宣布与德国断交,并随即占领德国驻天津、汉口租界。德日胶州湾战役后,德国沉舰“埃姆登”号上船员原本以“做客”名义滞留中国,此时也与停泊在中国各港口的德国籍121艘船舰一起,遭到中国政府扣留。

不过,由于美国仍然反对,英、法也态度暧昧,中国仍未宣布参战。

直到1917年4月6日,被“无限制潜艇战”激怒的美国宣布参战,在这种情况下,继续掣肘中国参战的力量已经消失。8月14日,段祺瑞内阁宣读宣战书,中国自此加入协约国行列,对同盟国正式宣战。

“面子”和“里子”

表面上,宣战后的中国“得偿所愿”:协约国和美国相继发表声明,表示“尽力赞助中国在国际上享得大国当有之地位及其优待”;英、法国对中国劳工在欧洲前线的贡献表示了“感谢”;中国政府取消了德国、奥匈在华治外法权,收回了奥匈在天津的租界;没收德华银行以及德国、奥匈在华全部船舰;解除全部驻“天津—大沽口”一线奥匈军队武装;日本宣布贷款一亿日元给中国作为“参战款”,并提供装备、训练,协助中国组建“参战军”。据战后统计,仅1917-1918年,日本就向段祺瑞内阁提供8笔贷款,总计1.45亿日元,约合当时币值7250万美元。

1919年1月,“参战军”正式成军,包括3个师加4个混成旅,是当时中国现代化程度最高的军队;中国政府向法国派遣了一个正式的官方军事调查团,向欧洲和中东战场继续派遣大量华工——战后统计,华工总人数达14万多 人。

但当时已经到一战末期,“中国参战军”实际上始终未曾参战,中国劳工因此成为中国在一战的“主力参战部队”。

据当时保留下的资料显示,由法国政府招募的华工,多数被派往后方和兵工厂,而英国政府招募的华工,则几乎都被派到战场上担负后勤和建筑工作,有些甚至不得不直接卷入战争——约两万华工为此献出了生命。

法国前总统希拉克(Jacques Chirac)曾经高度评价参战华工,称“任何人都不会忘记这些远道而来的勇士,他们在一场残酷的战争中与法兰西共命运,以自己的灵魂与肉体捍卫了法兰西的领土、理念和自由”。许多战史专家也指出,正是因为大量华工的到来,英、法两国才得以将更多原本需要留在后方生产、建筑岗位的劳力转化为兵源,并最终赢得了这场号称“绞肉机”的史上最大消耗战的胜利。

这是一战华工为中国赢来的“面子”。然而“面子”后的“里子”并不那么光鲜。

在一系列眼花缭乱的外交秘密交易中,日本先后和英、法、俄、意四个参战盟国达成谅解,4国在并不通知中国政府的情况下,同意承认战后日本继承德国在山东全部权利;在英国斡旋下,日本和美国在1917年11月2日秘密达成《蓝—石井协定》,美国承认日本在华“特殊利益”,日本则尊重美国在中国的“门户开放”、“机会均等”原则。

段祺瑞内阁得到最多的“参战资源”,包括贷款等,均来自日本。但这些当然不是免费的午餐——日本提出了包括代管三个兵工厂、独家军火供应、贷款和练兵顾问权等一系列秘密条件,段内阁都被迫吞下。

这一系列“里子”,为战后巴黎和会的危机总爆发埋下了伏笔。

从巴黎到青岛

1918年11月11日,德国宣布投降,一战以协约国的胜利而告终,中国也成了战胜国之一。

两个多月后,马拉松般的巴黎和会开幕。日本试图阻挠中国直接与会,但中国冲破重重阻力,终于以正式代表身份出席和会。

在和会上,中国代表团提出收回战前德国在山东所占的一切权益等要求,这些要求完全符合美国总统威尔逊所提出的公开外交、民族自决原则,得到广泛同情,但英、法、意、日四国根据1917年的“君子协定”,不顾中方强烈抗议,执意将德国在山东一切权利交给日本。

1918年11月13日,北京,天主教堂前,北洋政府高官与各国外交官出席庆祝第一次世界大战结束典礼(@视觉中国图)

1919年5月1日,英国方面口头向中国通报了有关山东的和约内容,拒绝提供草约的文本和会议纪要。5月4日,中国代表顾维钧等向英美法三国提出严厉抗议。6月28日是凡尔赛合约签约日,签约前3小时,顾维钧等以中国政府名义向和会递交书面聲明,称中国代表团之签字“于条约不妨碍将来于适当之时机提请重议山东问题”,竟被和会最高会议退回,在此情况下,顾维钧等中国代表宣布拒绝在和约上签字,发表声明:“媾和会议,对于解决山东问题以不予中国以公道。中国非牺牲其正义公道爱国之义务,不能签字”,随后愤而回国。

消息传至中国,群情激愤,五四运动由此爆发,中国现代史就此拉开序幕。

1920年7月14日,直皖战争爆发,由“参战军”改编的“中国边防军”在皖系指挥下,惨败于吴佩孚等指挥的直奉联军,皖系仅9天就基本退出了中国政治舞台,这也标志着由一战而奠定的“日本独霸中国局面”再难维持下去。

一方面迫于中方的强烈反应,一方面由于美国势力的崛起和英日同盟的瓦解,1922年2月6日,《九国关于中国事件应适用各原则及政策之条约》(九国公约,签约国为美、英、法、意、日、荷、比、葡、中9国)在华盛顿和会上签署,日本在中国短暂一家独霸的局面宣告结束,“门户开放、机会均等”的美国主张重新成为主流。

借此契机,中国在华盛顿和会前后与日本先后签署《解决山东悬案条例》、《鲁案细目协定》,1922年12月10日,最后一任日本胶州湾租借地负责人、日本青岛守备军司令官由比光卫陆军大将,将青岛主权交还中国。

“中国的一战”就这样始于青岛,又终于青岛。

尽管“弱国的胜利”乏善可陈,但中国也并非一点红利都没有占到。

除了有条件收回青岛利权,以及战时从德奥两国收回的部分利益外,战后协约国各国同意自1917年12月起庚子赔款暂缓5年偿还(俄国仅同意1/3暂缓)并免加利息,占庚子赔款总额20.91%的德、奥两国赔款被永远撤销,德国需赔偿中国战争损失(1924年《中德协约》定为约8400万元);始于1842年《中英南京条约》的5%固定海关税被取消,中国有权再提高5%关税;自1901年《辛丑条约》后,中国军队被禁止驻扎在天津一带,而一战期间天津周围20里允许中国军队进驻。

此外,一战令欧洲列强纷纷衰落,这给了中国民族经济一段约10年的发展“黄金期”,尽管因国内原因,这段“黄金期”并未能取得更大成就,但毕竟令近代中国的工业化、现代化,又向前艰难地迈进了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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