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土腹地

2018-12-18 19:03崔俊堂
飞天 2018年10期
关键词:糜子梨树土地

崔俊堂

我更靠谱族人了

在大地上的河系中,小小的苦水河流淌着我的血液。我生长在苦水河畔,至今没有走出这块土地,一回想起逝去的或健在的先辈们,眼泪的真实抵不过微笑的喜悦,痛楚的真切超过了好多个夜晚的思索:我更靠谱族人了。

深深浅浅的溪水汇聚在苦水河里,甜也是这块土地清唱的调门,苦也是这块土地清唱的调门。几十年过去了,不管在哪儿,心落下来吼两声山歌,总有这调门的声音,来自于天生的不需要润色的呼唤。每一种调门里,河沟里生风,崖畔上开花,不管是谁站在沟的对面,顺着风口相互喊几声,仿佛一群离不开的小鸟落入了场圃,把迟到的春风拉扯在苏醒的山坡上,抵住干透的墒情。也许,穿过东北风的浃背,迎来了脚前膝下的一场及时雨。也许,头顶的日头像是开了水的锅,把河里仅有的一线细水都快蒸干了。只要用这调门对唱起来,仿佛改变了贫穷,仅剩下幸福的抒情了。

大大小小的山沟散落在苦水河沿线,高也是这块土地上传唱的音阶,低也是这块土地上传唱的音阶。多少年后,回到了苦水岸上,不止一次次乐于或高或低的音阶。走一走,回一回首,哪个闭上门的沟底吐着一腔清气,哪个折过墙的山头留住一声亲昵。望一望,揣一次胸,哪个舌尖小的沟底保持着一口红润,哪个鼻梁高的山头引出一路深情。这些都是故乡的面庞吗?今夜是大年除夕,不知有多少客在异乡的人回到了故乡,感受到了明月入怀的关爱。在这沉住寂寞的夜晚,忽高忽低的风跑不出头,却打开了除夕的大门,几树烛灯点亮了五谷丰收的兆头,我感受到我的先辈们留下同一个音阶:这片土地上的期待,永远没有改变。

星星点点的村庄擦亮在苦水河岸上,长也是这块土地上续写的家谱,短也是这块土地续写的家谱。把生活当做一曲曲戏,坎坎坷坷,在悲欢离合的深处总会回头一想,走出来的曲曲山路,也是人生路。把乡愁当做一张张网,疏疏密密,布落在九曲回肠的心房,透过了春风般的细语。是啊,苦难和幸福都是心血的胎记。在叩首祭祖的日子,学会了记住先人。在家谱续写的日子,学会了感恩土地。当一个人呆呆地想着故乡,对着苦水河多叫几声面朝黄土的先人,对着深山多关照一下半路坎坷的家人,最后对着自己喊一喊从来不说的心酸。星星点点的村庄,都是一部史说,我坚信,因为这块土地出出进进的人都免不了回头一望,流来又流走的苦水河低下了头,十年九旱还是一道绕不开的弯。

苦水河,我不惧怕凛风浇透心肺,也不畏怯热浪打翻身子,一路爱戴本身就是所有厚望,我只能倾诉,我更靠谱族人了!

梦回家园

在这个挖掘机掠夺的大时代,土地上的华丽登场再也不是故乡的备忘录。梦回故园宛如风中的月亮,摇摇晃晃,让思念找不到尽头!

一阵秋风吹来了,紧接着一阵雷声,雨夹雪的消息里,一片片庄稼倒下之后,山的脊梁突然变矮了。

谁都没有想到,倒下后的庄稼地里,几角碎瓷片,绝无仅有的样子格外闪亮。几半页老砖,同一肌肤同一风骨。也许没有人在思念中寻找过去的家园,或者一个老旧的庄园。也许有人说,这些碎瓷和老砖的存在,本身就是丁香空结雨中的梦回,或者一个王朝归来。

过去的家园总比我们个人拥有更多!

真正的故乡是沉默无言的对待拥有!

风来雨去,羁旅孤行,那一头的思念在浪迹中逃过了由盛不衰的路呢?身前这些碎瓷片,身后这些老砖头,不知道在土地深处呓语了多少年,留下的清瘦之躯绝不是枯藤老树昏鸦的残局,让我在寻觅的路上,看见隔世的王朝在柳暗花明的村里打坐。

人总会有去留,山坡总会有高低。秋风依旧喋喋不休,每一个王朝都是一本故事,而在思念中珍藏的一场梦回,一定打着厚土的脚印。

是什么理由让我们放弃了梦想的远方,所有的远方都是具体的、扎实的、生动的、富有启示的。为此,就像是顾城诗人在巜远与近》这首诗中所表白:“你,一会儿看我,一会儿看云。我觉得,你看我时很远,你看云时很近。”这是否在讲,关于承载厚土的一场梦回里,不管是看云的日子,还是看好自己的日子,真正需要解决的是人与人之间的无间、人与自然之间的隔阂!

碎瓷片碎的几乎没有形状,其上模糊的蓝花花像是一首蓝花花的民歌,一朵又一朵,在幕色深处漫开了温暖。

老砖头老的分不出朝代,其上波动的脉息像是一寓新舍里点亮的灯,一组又一丝,在月光前头闪烁着清爽。

如果在时光倒流的河里,即便是尘埃落定,这一条梦回的路,托起的每一刻美好、每一种爱戴,挽回了一个家园的从前和所有亲人的思念。

有关一只鸟儿和两个小孩的长短句

前河里有一只鸟儿飞过,盘在了河岸边的城墙上,像是一枚音符在流泻。后河里有一头牛趟过,两个小孩拖着牛的尾巴,像是两枚音符在流泻。把这本身不同的事比方成音符,像是前后两条河接了个头,眉来眼去,多么快活!

河水照旧流走了,我的心还驻守在这块土地上。大凡丝丝温情,都是心灵的借宿地。没有阳光雨露,没有花香鸟语,却像是有一个深爱的人在陪伴。佛说:与你有缘的人,你的存在就能警醒所有的感觉。其实,真正的情,除了缘分的引爆,更重要的是真善美的积淀与丑邪恶的较量。

在世事的流水里,真情是心灵祭的。一只鸟儿走了,两个小孩在戏水,我还在叩首。这里,不需要明确这些事物的目的,我感受到了他们的美好!事物本身能够产生美,更能产生真情。珍惜缘分的人,只有用内心的那份真情,将彼此间的美好拉得近些近些再近些,让在一次次别离中感受到对方曾给予过的温暖,这就足够了。

足够是一次尽心的诠释,我要借用两个小孩的天真,对这块土地来一回留守。

温暖是一回隐约的交流,我要借用一只鸟儿的自在,对这条小河来一次拥抱。

书卷多情似故人,晨昏忧乐每相亲。喜愛一只鸟儿,或者喜爱两个小孩,都是喜爱一种人生,不是因为要从中得到什么,而是因为这种价值或意义上的赋予,让来日方长的人生变得美好起来。

请享受这种内心的纯粹吧!

请珍惜那段岁月的行板吧!

在那一片蓝里

在乡下,天蓝的透亮、发光,也格外静谧、干净。这次利用假期,回到老家,坐在地埂上,抽上一支烟,随风飘去的烟雾里,蓝的天穹缝合了蓝的心境。

这种蓝,至今说不出类别,但贴向心房,回肠九曲,回味无穷,浅射着生机和活力。

蓝在山巅,一大片湖水涌动着山的衣袂,仿佛湖蓝。

蓝在树冠,一万只孔雀飞舞着树的风姿,仿佛孔雀蓝。

蓝在村舍,草长莺歌的好地方让人迷恋,仿佛瓦蓝。

蓝在晚月,一阵低语一阵春潮,天幕上挂着一幅画卷,仿佛宝蓝。

大概因为一个人的身世不同、阅历不同,也许对色彩的感受有所不同。是的,色彩除了江山如画卷的美好,还有英雄泪满襟的深情!

此刻,我想起一位朋友讲过,人会长大三次,从雄心壮志、怒发冲冠到一筹莫展、万般无奈,再到西出阳关、心怀感恩。这个过程对我来讲,在领略一件关于蓝的艺术品,或者在抒写一首关于蓝的好诗。

年少时,将希望的旗帜插在事业的城头。

年中时,将旗帜的希望叠加在受伤的心房。

年老时,将城头的事业包裹在希望的旗帜里。

孔子讲,三十而立,四十不惑,五十知天命。人生成长必经之路,像是一片蓝,忽然觉得世态人情、悲欢离合都浴在蓝里。

蓝色啊!深渊里的鸟语花香,她是否属于中年,我会守着自己的内心。

山梨树

年轻的时候,我喜欢山梨树,认为它的美是“粉淡香清自一家”,用所有的多愁善感,经常要把一棵棵山梨树渲染得无比完美。

长大了,改不掉的乡音,还是像梨花一样飘進这山沟里。对独有的山梨树,越爱越不动声色,越想越保持沉默。那一树树的梨花真是美而不娇、秀而不媚、丽而不俗,让我深深迷恋着,仿佛感觉到踩着细步的梨树缝合了每一轮月亮的伤疼。

有诗一样的山梨树,老祖先的一把梨木琴为我们还在弹唱,唱响了门前一条河、门后一坡风。这河一年四季在流着,这风在悄无声息的暗送、或撕心裂肺地倾诉,不管哪一种方式,像是一个长者在教悔:人心隔肚皮,看不透人际中的纠结、争斗后的隐伤。看不透喧嚣中的平淡、繁华后的宁静。但一定要舍弃曾经的精彩、居高的虚荣、得意的狂笑。

有书一样的山梨树,我把一枝折回来摆在书架上,带给我的不仅是对美好世界的向往,还有对山乡苦难的追忆。因为,我舍不起对山乡的情感之失,也输不起对生活的奋斗之程。

山乡在改变,而山梨树没有改变。我知道,人知天命,命运的棋子基本落定了,为了山乡那些已经走远的人和事,为了山梨树下那些尘封的是与非。

今夜,我执笔速写了三棵山梨树,粉嘟嘟的花儿开着。一棵没有蜂飞,一棵没有蝶舞,一棵没有鸟语,但这绝不是三朵梨花压象床,而是人间之雪拂心房。

我不能剪下半弯月儿,那如月的山梨树已浸透了故乡。

我穿过了一片树林,那如歌的山梨树还在轻吟着故乡。

糜子川

在回头的落日里,我的祖辈们仅剩下看好儿女这一盏跑马的灯,照亮了糜子川。川前面开花,川后面相亲,一辈子用空空荡荡的老屋,留住古老的时光。

黄河啊!扯不出糜子川一把粮,绕了好几道弯,头也不回,绝然奔走了。糜子川不是一马平川,有了高高的山岗,也有一辈子的靠山。有了细长的苦水河,也有一条顺心的出口。我的祖辈们像是一粒粒糜子,从来没有想占有更大的平川,只是守着巴掌大的山川,锻造着自己风吹不旧、雨洗不掉的身板。

我喜欢糜子川的黄昏,那霞光啊!仿佛一朵朵苦菜花开在心坎上,火红的日子铺在眼前。我喜欢苦水河岸上的深夜,那伸手不见五指的乌黑啊!总有一道透亮的光伴随着古老的叹息向前流泻,隐约中感受到再苦的日子也有个头。那时候,我更加贴紧糜子川,从不懂得辽阔,开始用一个少年萌动的心在探究着深厚。从不懂得前生,开始用糜子川的胸怀想象着山外的世界。

在糜子川,野兔照旧走着山羊的路,儿女们照旧走着野兔的路,可有时候太阳连根拔起,近一半的糜子走不过晚秋。面朝黄土、靠天吃饭的路还得往下去走啊……我的祖辈们总用两只怀春的手,在来年播下一大片一大片的糜子,牵着儿女们在风雨中飘摇和长大,不停地祈福一岁又一岁的野兔和山羊。

阔别二十多年了,回到糜子川,每一棵糜子都摇摆着头,一种无需粉饰的欣喜,平分了庄重的秋色。我知道,我不仅欠下祖辈的重托,还欠下糜子的精血,糜子川又让我尘染的肺叶,像哗啦啦的糜叶一样鲜活地呼吸了。我情不自禁,在叩首糜子川的时候,每一棵糜子搭话了,如果心头的愿望落空了,就把它看作一大把糜子被远走高飞的鸟带走了,来年再播吧!如果心头的愿望落实了,那就是多半地糜子冬藏了。世上成功的事,其实就是多半地的糜子,剩下的糜子请不要当做碗里养人的饭。

手摸着糜穂,回望着村庄,深远的天空下,我又一次听到远逝的祖先在喊话,不要怕霜降来临,不要为寒露打颤,要把冬至想成一碗碗幸福而甜美的粥。我终于明白,那星星点点的坟墓,尽管头枕着后山,脚踩着前河,占尽了好风水,仿佛一把梨木琴,在唱响生命的沉重和忧伤时,告诉了不可改变的思念和牵挂。

山风吹开了糜子川的空寂,山花回放着糜子川的前生。我从不服老、服输的祖辈们,依然用坚硬的身板扛着生硬的铧犁,吼一声信天游,再吼一声信天游,接住了风中的每一缕情丝,织就着儿女们在远方的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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