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龙驹

2018-12-18 19:03蔡竹筠
飞天 2018年10期
关键词:贡嘎白龙铃铛

蔡竹筠

贡嘎他爹是个打铁的,在祁连山下的莽墩镇上,开着个铁匠铺。说是铁匠铺,却连个铺面也没有。不像卖菜子油的陈老六,在老屋旁边,又起上两大间,连炒带榨带卖,虽是伙在一起,但有一个独立的门面;也不像收药草的何富,把临街的屋子,向外开出一个门来,便于买卖的人来交易;就连熟皮子的刘生和,还能在自家屋子山墙外,梢出半间来,门口支着几口大缸,木头架子上晾着熟好的皮子,一股子硝盐味,让过路的人一眼能看出是个生意人。贡嘎爹的铁匠铺,连这个都不如,就是在院落西南的墙拐角里,搭着一个三角形的草棚子;紧挨墙角靠西墙,砌着一个土窑子,窑里放着风箱;土窑子东首连着的是烧炭的土炉子;离土炉子两步远,草棚子当口的地方,栽着一根一搂粗半人高的枯树桩,树桩上是打铁的砧子;砧子的一边,草棚子遮不到的地方,有一个盛水的木槽,是用来淬火的。

这也能叫个铁匠铺?

外地人来了,问:“有没有打铁的?”

“有。”指到贡嘎家。

外地人来了,问:“有没有铁匠铺?”

“有。”指到贡嘎家。

你说,不叫个铁匠铺又叫个啥?

也没个幌子。镇上几户生意人家,都没有幌子。陈老六的油房,即便挂上门扇大的幌子,人不到跟前去,也看不清是干啥的,但一股子香鼻子的菜油味,让二里外的人就能闻到,只要鼻子没啥问题,循着那一股子菜油味,总能找得到。熟皮子的刘生和,一年四季,门口的木头架子上晾着熟好的皮子,皮子就是他的幌子。何富的药草铺子,没有能闻的,也没有能一目了然的东西来做他的幌子,但何富多少识几个字,他用锅墨子,在铺面的门楣上,写上了“药草收售”几个字,人一见了,就知道是捣腾啥的。

话说回来,要照陈老六和刘生和那样说起来,贡嘎爹的铁匠铺也不能说没有幌子。陈老六的能闻得到;刘生和的能看得到;贡嘎爹的可以听得到啊!他家整天丁丁当当的,比起别的生意人家来,这简直就是在吆喝了。

要真让贡嘎爹吆喝,却吆喝不起来。贡嘎爹近年落下个病,说话一大点声,就不住地咳嗽。就是不大声,时不时地也要吭吭吭地来上那么几声。贡嘎爷爷当年就是咳嗽得不成,把命要掉了。如今,这病又让贡嘎爹续上了。镇上的人从贡嘎家门前路过,大多时候,听到的是丁丁当当打铁的声音,要是赶巧了,听着贡嘎家里丁当着丁当着,突然不丁当了,吭吭吭地几声,然后又丁当起来。

镇上别的生意人家,都雇着一两个伙计,虽说生意一年里也有清淡,但一忙起来,没有伙计,自家人手就忙不过来。贡嘎爹却是独力经营,生意谈不上清淡,也谈不上红火,但丁丁当当的打铁声,四季断不了。贡嘎娘死得早,贡嘎年岁小,还是个尕娃子,连点锤子都举不了几下,更不要说抡大锤了。家里连个打下手的人也没有,即便这样,贡嘎爹也从来没想过要雇个人手。

其实,贡嘎爹的活计,用不着人帮手。

莽墩这个地方,藏汉杂居,亦耕亦牧,有地的人家,都是种些青稞、油菜、洋芋啥的,所用农具,无非是板锨、锄头、铲子类的。地是坡地,下种的时节,地块子犁都不要犁,用锄头浅浅地翻一下就下种,连犁头都用不着。找到贡嘎爹这里来打农具,也就没有什么太大的器件,那些小件,贡嘎爹一人就能打得了。

再说了,贡嘎爹的生意,主要不在耕的方面,而是在牧的方面。绝大多数活计,是给有马的人家打马嚼子,钉马鞍子,给马挂掌。这方面的生意,主要不在莽墩,而是山里的牧民。

祁连山里,有一个自称尧乎儿的部落,山外的人称他们是黄番,他们是一个驻牧的部落,散居在祁连山里。祁连山有多长,他们的牧区就有多长。贡嘎爹每年要进两趟山,一次是春暖,一次是秋半。因贡嘎小,一个人丢在家不放心,每次进山都带着贡嘎。父子俩骑着一头灰骟驴,驴背上的褡裢里,装着打好的马蹄铁、马嚼子,每次都能把这些铁家伙换成麻钱、铜元。有一次生意大,还带回一个袁大头。时不时的,贡嘎爹还能带些马肉干子、酥油块子回来,那是那些老主顾,送给贡嘎爹的。

1933年秋天,贡嘎和他爹骑着驴进山,给一个叫达隆的头人家钉马掌。达隆有一个马队,有几十匹马,把收下的羊皮贩到宁夏去,一年要往返好几趟。这是贡嘎爹生意上的一个大主顾。每次进山,少不了要去达隆家揽活。

这一次,贡嘎爹给头人达隆家钉完马掌,又去皇城草原上给几户人家修了修马鞍子。這多年,贡嘎和他爹进山还是出山,都是沿着山中人马踏出的一条山道往返的。这一次,因为走得远,爷儿俩没有沿原路往回走,而是牵着驴爬上了九龙岭。九龙岭不是九座山,而是一座长长的山,向阳一面的山坡上,有九条山屹梁,当地人就称作是九龙岭。贡嘎爷儿俩翻越九龙岭,要比走谷底的山道吃力得多,驴也骑不成了,只能牵着。但翻越九龙岭,比走曲里拐弯的山道,能赶出小半天时间来。

爬到半山腰,不经意间,天阴沉下来,看样子,一场雨是免不了的。果然刚上了山,雨就落下来了。好在九龙岭并不陡峭,山脊也平缓,雨天里赶路,也不至于失足滚下山去。贡嘎和爹也就没有太多的顾虑,急慌慌地往前走着。

走着走着,贡嘎隐隐看到前面不远处,雾蒙蒙的雨幕中,有一片白亮亮的东西。犹豫了一下,又打量了几眼,再往前走,看出白亮亮的东西像是一匹卧着的白马。爷儿俩到了跟前,看见这马不是卧着,而是躺着。仔细一看,躺着的白马已经眼睁睁地死掉了,水门里一匹白马驹子,已经生出头跟两条前腿来,马驹子还一挣一挣地往外扑腾。

贡嘎爹跟马打了大半辈子交道,母马生驹子他也见过不知多少次了,但生到这一步,他还是头一次见到。虽是头一次,贡嘎爹并没有手足无措,他看见小马驹一挣一挣的,想离开娘胎,他的手不由自主的就凑上去,想帮一帮这匹苦命的马驹子。他一手抓住马驹子一只耳朵,一手抓住露出的那条前腿根,稍稍用劲拽了拽。这个手劲儿还拽不出来,就好像是马肚子里有另外两只手,在跟他较着劲。手上劲一松,马驹子还往回缩了缩。贡嘎爹不敢用劲拽,是怜惜母马,一想母马已经死了,还有啥好怜惜的,要紧的是让马驹子活下来,这么一想,他手上的劲,就有地方使了。他两手抓牢实,稳稳地用劲一拽,出溜一下,马驹子出来大半个身子。又一拽,马驹子就整个儿离开娘身了。贡嘎爹长长出了一口气,他的身子,也像母马的身子一样,一瞬间软塌了下来。

这当儿,九龙岭上突然乌云翻滚,电闪雷鸣,暴雨如泼。闪电如利剑,在他们头顶上直劈下来。贡嘎和他爹都没经过这阵势,一时慌了神。他们想赶快离开九龙岭,可是看着卧在雨中的马驹子,爷儿俩一步也离不了。

这是一匹体格壮实的马驹子,怪不得母马生不下来,难产死了。按贡嘎以往见过的,母马生下驹子,要给舔一舔毛,把身上舔干净。舔着舔着,马驹子就能站起来。眼下,母马死了,舔毛的活儿,贡嘎和爹都做不了,就只好惶惶惧惧地,站在大雨天里,等马驹子自己站起来。

心头的惶惧还没有过去,贡嘎和爹又犯起难来,即便马驹子自个儿站起来,站起来就能走,没有母马引着,咋样把它弄到家里去?看着那匹白马驹,贡嘎和他爹又实在舍不得丢下。他爹甚至不忍心再看着马驹子淋雨,他从驴身上取下空了的褡裢,盖在马驹子身上。

贡嘎没有想到,他爹的这一举动,把马驹子的目光引到了驴身上。马驹子看见了灰骟驴,就像是看见了亲娘,它挣扎着要站起来了。先是把蜷着的两条前腿挺了挺,头也昂了起来,身子摇晃了两下,没有站起来。紧接着,它四蹄并用,还来了一个嘴啃地,猛然间站了起来,却踉踉跄跄站不稳当。这当口,轰隆隆一阵沉沉的雷鸣,像是上天在释放巨大的力量,在轰鸣的雷声中,白马驹稳稳地站住了。陡然又是一个亮闪,给白马驹身上镀了一层眩目的亮光。这一个瞬间,在贡嘎眼里,黑沉沉的九龙岭上,挺立着的白马驹,是天地四野里唯一的存在。

站起来的白马驹向灰骟驴凑了过去,伸出嘴在灰骟驴胯下嗅了嗅。灰騸驴并没有被大雨淋昏了头,始终没有忘记自己是一头骟驴的身份,它觉得白马驹找错地方了,转过身子走开了几步。无奈的是它刚一停步,白马驹又跟了过去。

这一幕,让贡嘎爹看出了把白马驹弄回家的办法。他牵着灰骟驴在前面走,走出一段,等白马驹一步一滑地跟上来,再往前走。就这样走走停停,停停走走,贡嘎爹牵着灰骟驴,引着白马驹,雨停的时候,爷儿俩回到了莽墩镇。

白马驹是一匹野马驹。

贡嘎和爹听山里的牧民说起过,祁连山里有成群的野马出没,白马居多,来去如风。到了秋天下驹的时候,那些母马会从深山里出来,到相对暖和的地带来。家养的母马,怀不了这么大的马驹子。这一带多的是黄膘马、枣红马和黑骏马,白马几乎难得见到。

贡嘎爹给白马驹起名叫白龙。一个不识字的人,能起出这么个名字,要说是没有辱没了这一匹少见的驹子。

白龙还不会吃草的那些日子,就得贡嘎爷儿俩想法子哺喂了。

抚养一个没娘的娃儿,对别的男人,也许很棘手,但对贡嘎爹来说,不是什么难事。在这方面,贡嘎爹要算过来人。贡嘎娘就是难产死的,贡嘎爹能一勺一勺地用羊奶、小米米汤和面糊糊把贡嘎养大,养大白龙,应该是驾轻就熟。换个说法,白龙能遇到贡嘎爹,是它的造化。再往玄里说,彼此的相遇,仿佛是冥冥中某种天意的安排。

贡嘎爹给熟皮子的刘生和打制了两把刮羊皮的上好的刮刀,让刘生和给操个心,拾掇几个羊尿脬。贡嘎爹把羊尿脬带回家,在里面灌上清米汤,让白龙把羊尿脬当奶袋子那样去吃。白龙吃得很欢实。在此之前,贡嘎爹用马勺给白龙喂米汤,半锅米汤白龙吃不了几口,大多洒在地上了。贡嘎爹就想到了用羊尿脬。一个羊尿脬用不成了,贡嘎爹就再去找刘生和。

贡嘎爹自从第一次哺喂成功之后,给白龙“喂奶”的活儿,就落在了贡嘎身上。

本来这是一项劳作,但贡嘎像是找到了快活的源泉,当作了一项乐此不疲的游戏,他爹在那里打铁,他就不停地给白龙“喂奶”。一开始,贡嘎把灌满米汤的羊尿脬凑到白龙嘴边,白龙才晓得要吃。没几天,白龙就长了记性。贡嘎坐在一只木头墩子上,双手端着羊尿脬,放在胯裆中间,喊一声“白龙”。白龙看到,就像是看见亲娘敞开了怀,尾巴一扫一扫地,自个儿就凑过来了,头一低,吱吱两口就把羊尿脬吸瘪了。

贡嘎家也没个牲口圈,白龙跟灰骟驴都拴在院子里他爹打铁棚的旁边。贡嘎爹一拉风箱,炭炉子里火焰呼地蹿起来;或是把烧红的铁块放在砧子上,丁丁当当敲得火星四溅,这样的时候,白龙警惕地竖起耳朵,搓一搓蹄子,显得有点惊恐。但日子一久,白龙也就见怪不怪,视若无睹了。

一次,贡嘎给白龙“喂奶”,一下子喂了三尿脬,白龙还意犹未尽;贡嘎又给灌了一尿脬,喊白龙过来;白龙象征性地吮了一下,就掉头走开了。白龙在院子里东嗅嗅西嗅嗅,像是要找什么更可口的东西吃。最后,它在灰骟驴吃草的地方,找到一叶枯草,柔软的嘴唇灵巧地拾进嘴里,嚼了嚼,反出来,在嘴唇上衔了一会儿,又送进嘴里嚼起来。贡嘎和爹见了,爷儿俩都意识到,白龙要吃草了。

贡嘎爹让贡嘎牵着白龙和灰骟驴,去镇子外的山坡上放牧。

毕竟是一匹野马。白龙到了野外,顾不得吃草,先东奔西跑地撒起野来。贡嘎起先看着,觉得兴致盎然,见白龙没完没了地就喝止住了。白龙停下来,好像不知道要做什么,东张西望地向四野里看着。贡嘎从脚下拔起一把嫩草,递到它嘴边,白龙这才想到吃草的事。

在贡嘎看来,白龙面前到处都是好草,可是白龙刚学会吃草,吃得很挑剔,一会儿,白龙就走出去半里地远。贡嘎怕白龙走丢,就喊一声“白龙”,提醒它不要再向远处走了。白龙听到喊声,就像先前吃羊尿脬那样,习惯性地就跑到贡嘎身边来了。白龙跑过来,见贡嘎手里没什么可吃的,又不知道要做什么了。这一次,贡嘎拔起一把草,没有递到白龙嘴边,而是抛到了它的面前。白龙又低头吃起草来。走远了,贡嘎再把它唤回来。

虽是这么来来回回地,白龙也圆鼓鼓地把肚子吃饱了,一吃饱,白龙就又撒起野来。撒上一阵子,不待贡嘎喝止,白龙还能自觉地再把肚子吃个饱。

入冬时节,白龙彻底告别了羊尿脬。

这时候,一场大雪覆盖了莽墩镇和镇外的山野,白龙和灰骟驴不能去镇外的山坡上吃草了。

贡嘎家也没有贮存下多少过冬的草料。贡嘎爹去找陈老六。贡嘎爹跟陈老六商量,他年初给陈老六打的十副铁箍子,料钱和工钱都不要了,让陈老六供他一个冬天的油渣喂马。陈老六爽快地答应下来。

这一个冬天,白龙是吃油渣过来的。贡嘎爹怕白龙天天吃油渣屙不出粪来,从何富那儿弄来许多药草末子,跟油渣搀在一块儿;又用自己的铁活,东家西家地换来几十捆马莲,让白龙时不时换换口味。等到来年开春,山坡上绿起来的日子,白龙吃得毛色油光发亮,个头儿比镇上人家两岁口的马还要高大。

白龙长得够快了,称得上是神速,可贡嘎爹还是有点儿等不及白龙长大,长成一匹威风凛凛的高头大马。他早早地就给白龙打了一套铃铛,大小共九个,一色是铜质的,中间一个有拳头大,两边各四个,大小也在一握左右。每一个铃铛上,还用铜丝嵌了一条龙的模样。九个亮锃锃的铜铃铛,用一根结结实实的牛皮绳拴在一起,扬手一摇,半里开外都能听到清脆的铃声。

贡嘎放牧的时候,爹要把铃铛给白龙戴上。白龙戴上铃铛,精神抖擞,跨步格外高远,看起来就像是要用这种昂扬的走姿,把铃声传得无处不在。

到了山坡上,白龙见了久违的青草,埋头吃起来。贡嘎在春日的暖阳地里坐着,听着白龙脖子上丁铃当啷的铃声,在铃声的催眠下,贡嘎打了一个小盹。等他惊醒过来,看见白龙在离他不远的地方吃草。从惺忪中醒过神来的贡嘎,有一阵子,没有听到白龙脖子上的铃声响。贡嘎以为是离得远了,听不到。他喊了一声“白龙”,白龙颠颠地跑过来,贡嘎还是没有听到铃声。他翻身站起来,走到白龙身边,搂住它的脖子,仔细看了一眼。白龙的铃铛确实不在了。他看着绿茫茫的山坡,猜想会不会在自己睡着的时候,让过路的人给顺手摘走了?虽是这么猜疑着,贡嘎没忘了去白龙吃草的地方找一找。还好,走出去不远,贡嘎就找到了。黄锃锃的铃铛,掉在浅草丛中,在阳光的照耀下,放射着醒目的光芒。

铃铛上的皮绳扣,扣得好好的。这个扣子,爹很灵巧地给做成了一副纽襻儿,人不动手解,是开不了的,白龙怎么会弄得掉下来呢?

贡嘎要再把铃铛给白龙戴上,当他拿着铃铛在白龙头上比画了那么一下,他也就明白过来了:拴铃铛的皮绳圈太大了。爹是按照白龙长成高头大马的身架子给做的,此时的白龙,脖子还没有那么粗壮,还戴不了这么大的皮绳圈,它低下头吃草时,铃铛难免会从头上脱下来。

此后貢嘎只在出牧和回家的路上,才给白龙戴着铃铛,一到了山坡上,贡嘎就把铃铛给摘下来。看见白龙吃草走远了,贡嘎喊一声“白龙”,怕白龙听不到喊声,贡嘎还要把手中的铃铛哗啷哗啷地摇几下。白龙不知是听到了喊声,还是听到了铃声,掉头就往贡嘎身边跑。后来,贡嘎喊白龙的时候,连白龙的名字也不叫了,只是摇响铃铛。白龙一开始还有点犹豫,它一犹豫,贡嘎就喊一声它的名字,接着再摇一下铃。日子一久,白龙也就灵悟过来。贡嘎只是用铃声召唤白龙,白龙听到铃声,毫不犹豫,直向贡嘎奔来。

那一次,贡嘎一个小盹又迷糊过去了。等他睡醒过来,四下里不见白龙的影子。他一下子急了,抓起马铃铛,撒丫子跑着找白龙。翻过这座山头,贡嘎看见白龙在另一座山头上吃草。贡嘎这才把一颗悬着的心放下来。贡嘎看白龙埋头吃着,就想让它安心地吃草,没有摇响铃铛把白龙召回来,他自己向白龙那边走去。下了这座山头,贡嘎发现,两座山头之间,有一条山洪冲下的一丈宽的沟槽,沟深也在丈八左右。贡嘎沿着沟槽走了一个来回,没有找到能过去的地方,他闹不明白,白龙咋样到了那边的?无奈之下,贡嘎就想让白龙过来,看看它是咋样过了沟槽的。他摇响了马铃铛,白龙听到铃声,咴儿叫了一声,撒开四蹄向贡嘎奔来。当它奔到沟槽边,贡嘎想,白龙越不过来,就会循着原路返回。贡嘎哪里想到,白龙愣怔都没打一下,身子一纵,从沟槽上飞奔而过。倒是贡嘎一下子愣怔在那里。白龙奔到贡嘎身边,打了一个响鼻,贡嘎才醒过神来,他抱住白龙的脖子,夸赞似的在白龙的脖子上轻轻拍了拍。

白龙跑到贡嘎身边,贡嘎总要在白龙的脖子上轻轻地拍几下,拍过了,手还要在白龙的鼻梁上来回抚几下。白龙借这个势子,会扬一下头,用柔软的嘴唇嗅一下贡嘎的手,有时还会用它有力的脖颈,亲昵地在贡嘎身上蹭一下。

白龙跟贡嘎很亲,两个没娘的家伙,关系处得就像是一对难兄难弟。

贡嘎十四岁这年,白龙三岁口了。

这年秋天的一个下午,贡嘎放牧回来,牵着白龙和灰骟驴进了院门,看见院子当央摆着一张供桌,供桌上放着一副新崭崭的马鞍子。贡嘎爹站在打铁棚子下,在砧子上敲打一块马蹄铁。贡嘎看了看供桌上的马鞍子,心里疑惑着,把马鞍子供到桌上干啥,还摆在当院子!看着他爹问:“爹,这是要干啥?”

贡嘎爹把马蹄铁放进水槽子里淬过火,把炭炉子封好,这才对贡嘎说:“来,把马和驴拴好,先吃饭。”

贡嘎拴好白龙和灰骟驴,跟爹进了灶房。爷儿俩一人端起一碗黄米饭,一边吃着,贡嘎爹问贡嘎:“你能记起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贡嘎想了想,他想起再过两天就是八月十五,前几天爹提到过,可是今天会是什么日子哩?贡嘎想不起来,也就没有开口。

贡嘎爹说:“三年前,八月节的头两天,爹从山里回来,那次白龙也到了咱家。”

贡嘎回想着白龙刚来他家的情形,但他实在记不得这个日子了,他为自己的记性差感到有点不好意思。

贡嘎爹接着说:“算起来,到这个时节,白龙到咱家整整三年了。白龙已经是一匹成年马了。”

贡嘎毕竟还小,他不明白白龙成年意味着什么。

贡嘎爹说:“马到了成年,要是拉车驾辕,就该调教了;要是代步骑坐,也该让它上路溜溜了。”

贡嘎爹说:“马跟人一样,打小养成好习惯一辈子受用;养成啥毛病到老改不了。”

贡嘎爹说:“拉车驾辕的马,要用空车调教,让它走起来轻快,走成习惯,拉上重车,也是这么个走法;代步骑坐的马,就要让你这样的半大小子调教,马驮着感觉不到多大分量,腰腿能放得开,过个沟沟坎坎不打愣怔,骑着人就像是跟没骑人没啥两样。”

几句话说下来,贡嘎爹有点喘不过气儿来,吭吭吭地咳嗽了几声,才平顺过来。

贡嘎吃着饭,听他爹说了这么一套“马经”,他只是听明白一个意思,就是爹要让他去调教白龙。

饭后,贡嘎爹拿着一个粗瓷大碗,盛了半碗小米,摆在供桌上马鞍子前,又拿来三支封存下的高香,并排插在瓷碗中。贡嘎爹在点燃高香时,让贡嘎把白龙牵过来。贡嘎爹从贡嘎手中接过缰绳,把白龙牵到正对供桌的地方站下,然后背转身去面向供桌,双手合十,嘴里念念有词。贡嘎支着耳朵听,只听明白两句,什么“出行平安”,“日行千里,夜行八百”的。看着爹一本正经的样子,贡嘎有点儿想笑,又不敢笑出来。看着爹祷告完了,转身拿过早就料理下的剪子,要给白龙修剪马鬃。

白龙长着一颈项好鬃毛,一顺儿向里披下来,把宽厚结实的脖子都遮没了。贡嘎爹从耳朵叉子那里剪起,尺把长的鬃毛,一绺一绺落下来,只给齐刷刷地留下不到三寸长的竖鬃。肩胛子上的一大把,没有剪下,长长地留下了,骑乘的时候方便抓手。修剪好马鬃,贡嘎爹显出很内行的样子,走到白龙屁股后,双手搂起白龙粗大的尾巴,交替着用手捋了捋;然后拧了两把劲,绕在手腕子上,一旋,一掏,给绾成了碗口大的一个疙瘩。

贡嘎这时候又想笑了,不是笑他爹,而是笑白龙。白龙被他爹这一番摆弄,剪了马鬃的地方,看起来就像是给剃了个头;绾起来的马尾巴,就像是一个要下力气干活的人,把袖子捋起来,把裤腿挽起来的样子,让贡嘎看了直想笑。贡嘎还是没敢笑出来,倒不是怕他爹,而是他爹把白龙上路的仪式搞得这么郑重,让贡嘎也不敢儿戏。

给白龙钉马蹄铁,就不像剪马鬃和绾马尾巴那么好摆弄。贡嘎爹给多少马钉过马蹄铁呀,只要抓住马的小腿杆子,喊一声“起蹄”,一般的马都会乖乖地听话,抬起蹄子来。贡嘎爹抓住白龙的前腿杆,喊了一声“起蹄”,白龙压根儿没动弹。贡嘎爹又喊了一声,手上还带了些劲给示意着,白龙只是在原地搓了搓蹄子。贡嘎爹蹲在那里,思谋着,想思谋出一个巧法儿来。思谋了半天,思谋出的法儿是再来一次。他用两只手抱住白龙的腿杆子,用了五成的劲道向上抬,喊了一声起蹄。这一下白龙把蹄子抬了起来。贡嘎爹就势单腿跪地,把白龙的腿杆子放在自己蹲着的那条膝盖上,让贡嘎把马蹄铁一应用得着的东西拿过来,三锤两梆子给白龙钉好了第一块马蹄铁。等第二条前腿上的马蹄铁钉好,贡嘎爹额头上的汗珠子已经能大把大把地抓了。这一阵折腾,贡嘎爹喘气有点紧了,禁不住吭吭吭地咳嗽起来。贡嘎爹靠着门墙蹲下,缓一缓气儿,等缓过来了,再给白龙钉后蹄铁。

贡嘎看爹钉得费劲,想帮爹把白龙的后蹄子抬起来。他没有像他爹那样喊“起蹄”,他抓住腿杆子,喊了一声“白龙”。白龙扭头看了一眼贡嘎,会意地把蹄子抬了起来。贡嘎学他爹的样子,也单腿跪地,把白龙的蹄子支在他蹲着的膝盖上。贡嘎这么一帮手,贡嘎爹很快把白龙的两个后蹄铁给钉上了。

然后备上鞍子,挂上马嚼子,戴上铃铛。白龙披挂整齐,贡嘎牵着,贡嘎爹在一边跟着,向镇子外走去。

贡嘎爹把溜马的地方选在了镇子西面,那里是一马平川的沙漠,地势开阔。沙漠尽头,能看见一带起伏的山岗,那里已经是古浪地带了。贡嘎爹和贡嘎没去过古浪,但他们知道那个地方。

牵着白龙到了这儿,贡嘎爹跟贡嘎隔马站在马头两边,看着这片能让白龙尽情驰骋的沙场,贡嘎爹很满意自己选的地方。贡嘎爹侧转身来,牵住一边的缰绳,用粗黑的手掌,在白龙温软的脸颊和肉滚滚的脖颈上抚摸了两下,对贡嘎说:“从今往后,你要每天骑着白龙来这儿溜一趟,让它跑快点,跑远点,一个月下来,白龙也就调教出来了。”又扯了扯鞧和底肚带子,说,“上马吧。”

贡嘎翻身上马,稳稳地端坐在马鞍上,看了他爹一眼,神情专注地把目光投向远处。贡嘎爹不知想着啥,牵着马的手好一时不松开。白龙急得在原地打起转来。贡嘎爹这才松了手,说了一声:“去吧!”

贡嘎爹的这一声吩咐,好像不只是说给贡嘎的,白龙也听明白了。当贡嘎一抖缰绳,白龙仿佛一只白色的利箭,嗖地一下向前蹿了出去。

骑在白龙背上的贡嘎,只觉得耳畔呼呼生风,眼睛也被劈面而来的劲风吹得睁不开来。清脆的马铃声,在风声中响着,就好像是从远处传来的。他虚眯着双眼,像一个在行的骑手那样,把身子伏在马背上;踩在马镫上的两只脚,脚尖很自然地向外撇开,把马镫悬离白龙的胸腹;随着白龙一纵一跃,贡嘎的屁股也在马鞍上一起一伏。

跑出兩箭之遥,贡嘎伏身回头,看了他爹一眼。爹已经小得只是一个矮矮的黑影了。就在他回身的当儿,贡嘎顺手把缰绳抖了一下,没想到这不经意的一抖,白龙像是得到了啥指令,双耳前耸,肩头一挺,飞一般地跃进,不一刻就奔出了两里地。

贡嘎再回头,爹已经遥不可见了。

贡嘎想起上马前爹嘱咐他的话,要让白龙跑快点,跑远点。白龙跑得够快了,快得超过了他的想象,他不敢再有任何催马的举动。他能做的只是信马由缰,让白龙向远处跑。贡嘎知道,爹让他这样做,是为了训练白龙的耐力。

此时,夕阳西垂,斜晖照在沙漠上,显出一派柔和的金黄。

这一片沙漠,看起来一马平川,深入到腹地,不时会遇到一车辙宽的沟槽和半房子高的沙丘。这些在贡嘎看来应该绕行的阻碍,在白龙脚下却如履平地。

让贡嘎失控的一幕,发生在一座沙梁上。

当时,白龙一往无前地飞驰着,奔命似的。前面出现一道高高的沙梁。这半天,贡嘎由着白龙的性子跑,看见这道沙梁,贡嘎想,白龙自个儿会迂回着从沙梁下绕过。念头闪过,白龙却没有顺着他的意思来,而是迎面向沙梁上冲去。贡嘎不得不勒住缰绳,调转马头。可是哪里能勒得住,白龙发疯似的,不听驾驭。这一时,贡嘎心中着慌,左手下意识地用力扯着左边的缰绳,贡嘎都担心再用一点儿劲,缰绳都要被他扯断了。可是这么用着劲,贡嘎只是把白龙的头扯得高高扬起,丝毫改变不了白龙奔驰的方向,更不要说让它停下来了。马上的贡嘎,心里空得没一点儿办法,但他的手始终没有放松扯住缰绳,无奈之下,他甚至喊起了白龙的名字。可白龙哪里肯听,它一头冲上了沙梁。

冲上沙梁的白龙,几乎是在直立着往上奔。这一刻,伏在马背上的贡嘎猛然间像是坐直了身子,他一把抓住白龙肩胛上的马鬃,慌忙中连拴铃铛的皮绳圈也抓在手中了。虽然有鞍桥和马镫稳着他的身子,贡嘎还是觉得自己的身子要往下滑,他的手中不由得抓得更紧了。

也不知贡嘎用了多大的手劲,就在白龙要冲上沙梁的一刻,手中的皮绳圈被他扯脱了,一头抓在手中,另一头长长地耷拉在白龙脖子边。贡嘎要把耷拉着的铃铛拾掇起来,在他倒手的当口,铃铛失手掉了下去。贡嘎当下是急了,白龙要是一直这么狂奔下去,铃铛掉在这沙窝里,恐怕就找不回来了。他急得想从马上跳下来,又不敢往下跳。情急之下,手里不由地又扯住了缰绳。这一来,着了魔一样的白龙,身上的魔怔像是消失了,它屁股一鞧,前腿蹬地,猛然间停住了。要不是贡嘎这半天一直牢牢地抓着它肩胛上的鬃毛,差点儿被掀下身来。

白龙站在沙梁上,鼻子里喘着粗气。贡嘎下马的时候,感觉出白龙身上热腾腾的。也难怪,这么个跑法,要是一般的马早大汗淋淋了,看白龙的样子好像正在兴头上。

贡嘎把铃铛捡回来,又给白龙戴上。他是牵着白龙走下沙梁的,他怕一骑上去,白龙要是再疯跑起来,下行的路,不定会有什么闪失。

下了沙梁,贡嘎虽然心中余悸未消,但他还是想骑着白龙往回走。跑出这么远的路,总不能就这么牵着白龙回去。他也是把先时白龙的狂奔想简单了,他想成是白龙野性发作。一阵子发作过了,也就驯顺下来了。他像他爹那样,也扯了扯底肚带子,又扯了扯后鞧,看看都吃着劲,这才踩镫上马。

让贡嘎意想不到的是,他的左脚踩进马镫,正要偏腿上马,白龙就一个打转,显得急不可耐。贡嘎身子刚刚坐实在马鞍上,右脚还没踩进镫里,白龙就扯开四蹄狂奔起来。

风声又呼呼地从贡嘎耳边一掠而过。

贡嘎想让白龙跑慢点,老这么一直跑下去,贡嘎担心白龙不要累出啥毛病来。可是,白龙又着魔了,又发疯了。他一连扯了四五下缰绳,白龙故态复萌,压根儿无视他的驾驭。

马上的贡嘎犯起迷糊来,白龙这是怎么了,怎么一跑起来就野得让人收束不住了?虽是一个十四岁的少年,贡嘎犯着犯着,还是把迷糊犯清醒了,他想到了铃铛。刚才铃铛掉下地,他一扯缰绳,白龙就停住了,就好像是他舍不得铃铛,白龙也舍不得铃铛。难不成要让它停下来,还得从铃铛上打主意?

贡嘎这么想了,也是这么做了。他腾出一只手把皮绳圈上的扣襻儿解开,让铃铛掉下地,跑出一丈开外,一扯缰绳,白龙又停住了。这可真是怪了。贡嘎刚把一个迷糊犯清,另一个迷糊又来了。白龙舍不得这铃铛?说到底它就是一匹马,这么猜想它,似乎说不过去。莫非这铃铛有什么魔力,白龙一沾身,就着了魔了?可是戴在脖子上牵着它走,也不至于这样。莫非是哗啷哗啷的铃声在作祟?这次贡嘎没有下马,他掉转马头去捡铃铛,到了跟前,一扯缰绳,白龙听话地站住了。贡嘎把铃铛捡起来,他没有给白龙再戴上,折成两股揣在怀里,上了马。贡嘎一抖缰绳,白龙嗖地奔驰起来。

没戴铃铛的白龙,跑起来还是风一样快,只是少了那股子疯劲。贡嘎轻轻扯一下缰绳,它就慢了下来;再一扯,它就停住了。

真的是铃声在作祟吗?这时的贡嘎有点着魔了。他把铃铛又给白龙戴上,白龙又疯魔掉了,不听指使了。

贡嘎这么三番五次的,确信白龙与铃声之间有某种神秘的关系,白龙一听见哗啷哗啷的铃声,就着了魔了,就没命地往前奔,任谁也驾驭不了。可是白龙为什么会这样?贡嘎还闹不明白。但这个发现已经让贡嘎兴奋得不知如何是好,他興奋的脸上都出了汗了,汗珠子在晚晖照耀下,一颗颗亮晶晶的。

事情还不至如此。当贡嘎怀揣铃铛,也怀揣着兴奋,骑着白龙一路奔到镇子路口,他扯住马头,下了马。就在他下马的时候,他的一只手不经意地在白龙脖颈上抚了一下,他发现自己一手掌的血!吃惊的心都快跳出来了。他用另一只手试了一下,也抹了一手掌的血!他想是白龙奔了这半天,累出啥毛病来了,他不明就理,赶紧牵着马回了家。

贡嘎来不及给爹说铃铛的事,先说血。爹一听,也吃了一大惊,也不晓得白龙是怎么了。但爹毕竟老成,他想了想,去找田世贵。

田世贵是个跛子,是田世昌的弟弟。田世昌是河西最大的马贩子,到手的半大子马,先不出手,让田世贵给养着。田世贵除了会喂马,还懂点儿马道,懂点儿马医,给马灌个大黄、放个乌血、治个脱臼啥的。

贡嘎爹把田世贵请回来。田世贵一见白龙,不看病先叫好。田世贵说:“好马,好马呀,不晓得你还养了这么一匹好马!我养了一辈子马,经过手的马不下一万匹了,没见过这么好的马。”田世贵在白龙身上抹了一下,也抹了一手掌血。田世贵看着手上的血说:“要是我没看走眼的话,这是一匹汗血马,跑起来不要命,万里挑一的神骏啊!”

接下来,田世贵才说到马身上的血,一听是汗,贡嘎爷儿俩心里的惊疑才释怀,但惊讶又塞满了爷儿俩的心。

田世贵问起这马的来历,贡嘎爹就把前前后后给说了一番。

末了,田世贵问贡嘎爹:“娃这是骑着马到哪去了?”

贡嘎爹说:“这马也是今天才第一次上路,我让娃骑着去调教调教。”

田世贵听了贡嘎爹的话,很有些看不上地看了他一眼,说:“这是宝马,是神骏,还调教个啥,关键是要通它的神性!”

田世贵想到,自己养了一辈子马,这么好的马却无缘得到,而贡嘎爹一个打铁的,却平白得来这一匹宝马,又不识马,心里很不平,不舍地看了白龙几眼,几乎是负气地走了。

事后,贡嘎才给他爹说了铃铛的事。爹也闹不明白,白龙为啥会这样。想起田世贵说的话,白龙要真是一匹神骏,说不定这铃铛声真通了它的哪个神性。贡嘎爹怕白龙发起神威来,贡嘎有个闪失,他让贡嘎把铃铛收起来,不再给白龙戴铃铛了。

这一年,贡嘎爹想把自己的铁匠手艺传给贡嘎,开始让贡嘎给他打下手。半年下来,贡嘎已经很在行了。人家交来的小件活计,贡嘎一个人就能打好,他爹只是在旁边给指点指点。到后来,他爹也就指点不着了。再跟他爹到山里做营生,贡嘎不像以往那样满草原疯玩,他爹做活计,贡嘎也在一旁做活计。那些老主顾看在眼里,就知道老铁匠的儿子如今也能指得着了。再看他做出的活计,跟他爹做出的一样实在,甚至比他爹手里出活儿还要快。也是这一年,贡嘎爷儿俩进山时,不再合骑一头毛驴。毛驴他爹骑着,贡嘎骑的是白龙。

贡嘎第一次骑白龙进山,适逢黄番各部落在达隆家的帐房前赛马。达隆见了他爷儿俩,见贡嘎牵着一匹高头大白马,高兴地问:“你们也是来赛马的?”贡嘎爹答非所问地说:“我儿子贡嘎,来给头人献手艺。”

赛马就要开始了,骑手们骑着各自的快马,站成一排,就等达隆发出号令。看见贡嘎牵马站在队伍外,不像是来赛马的,一个汉子骑着一匹枣红马过来,对贡嘎说:“这么好的马,怎么不来赛一赛?”贡嘎和他爹只是客气地笑了笑。汉子又说:“小伙子,赛出来的头马,头人会有赏的。来,跟我的雪里红赛一赛。”贡嘎还是没有赛马的意思。正在这时,达隆拿起一只牛角号,呜地吹了一声,所有的赛马,争先恐后地向前奔去。白龙一见,突然长嘶一声,亢奋地打起转来。达隆走过来说:“小伙子,你的马都不愿意了,你还等什么?”贡嘎看着围观的热闹场面,有点儿动了心,他看了爹一眼。爹也动了心,爹看了达隆一眼,对贡嘎说:“就算是给头人捧个场吧,赏不赏的,咱也不为这个。”听爹这么一说,贡嘎翻身上马,看着已经跑出一里地的马群,他一抖缰绳,白龙呼地一下蹿了出去,两只后蹄在草地上踩起巴掌大的泥块,起蹄之间,远远地抛出去一丈开外。

这一次,贡嘎发现了白龙另一个神性之处,白龙不让任何马跑在它的前面,它生来就是要做头马的,当看到前面有马奔驰,它狂奔争先的劲头,就跟戴上铃铛着了魔一样。

这一场赛马,白龙成了当之无愧的头马。贡嘎从五里远的俄博上拔旗回来,达隆把一副镶银的马鞍子赏给了他。

骑雪里红的汉子得了第二,他走过来,对贡嘎说:“小伙子,五百张羊皮换你的马,换不换?”

贡嘎和他爹笑了笑,摇摇头拒绝了汉子的交易。

深秋时节,贡嘎听镇上人说,黄河沿上,有两家队伍在打仗,共产党的红军,已经打过黄河来,把马家队伍打得稀里哗啦,把半个子景泰都占掉了。

莽墩离景泰才多远啊,老牛车晃悠半天,也晃悠到了。仗在那边打起来,往近里说,差不多可以说打到莽墩门上了。镇上人心惶惶的,四处打听消息。打听来打听去,谁也打听不出红军到底要打到哪里去。红军会不会打到河西来?要真打过来,莽墩可就首当其冲了!

几天后,从景泰过来了好些人,是来莽墩避难的,他们说,共产党的队伍向景泰东北面去了,看样子要到宁夏去。听了这话,莽墩镇上的人,心里稍稍安定了些。

可是,镇上还是来了队伍,是马家队伍的一个连,突然间开了进来,就像鸡窝里闯进了黄鼠狼,镇上一下子乱成一锅粥。那些小媳妇大闺女,都赶紧躲起来了,有的躲在贮洋芋的地窖里,有的躲在土炕下面,有的躲在草垛里。就连那些有些年纪的女人,为防不测,虽然没有躲起来,但也在脸上抹上锅灰,甚至还有抹猪粪的,又把头发弄乱,在里面揉进些沙土和草末子,弄得像鸡窝似的,无一不敢以真面目示人。那些有钱有粮有物的人家,安顿好自家女人,又忙着藏东西,夹墙中间,马槽底下,烟囱里面,能藏的地方都藏了些。那些大户,东西藏不了的,就想着要转移。哪能转移得了,马家的士兵,背着枪提着马刀,已经把镇子四面的路口都把守起来了。

女人们算是白忙活了。马家队伍不是为女人来的,是为了男人,他们是来抽丁的。东西藏起来了,骡马藏不起来。马家队伍也是为骡马来的,来征调骡马去打仗。

贡嘎看见,保长李生贵和几个甲长,领着马家队伍,荷枪挎刀,兵分几路,把镇上的男人,都吆喝到李生贵的大门口去了。李生贵的门口摆着一张长桌,桌旁架着两口大锅,沙枣木劈柴烧得噼噼啪啪的,锅里的羊肉块子已经在沸水中翻滚。人没到跟前,一股子羊肉味就扑过来。大门一侧,贴着一张告示。镇上没几个识字的人,就是有识字的,像何富也在场,门口有背枪的两个马家士兵,何富又不敢走过去看,所以誰也不知道告示上写着个啥。

看着人来得差不多了,李生贵进了自家高门大院,一会儿从屋里请出一位大胡子军官来,是这支队伍的连长。连长身后跟着一个士兵,手里拿着个册子。连长站在门口,扫视了一圈远远近近站着的人,几步跨上李生贵门口的井台子,说了一通话,说的就是告示上的内容,说是“共匪”四处掳掠,杀人放火,今窜扰景泰,为保境安民,人当奋起抗击,有人出人,有马出马。又说了抽调的方法,是二抽一,三抽二,四抽三,五抽四……就是家有十五岁至五十五岁男丁两人的,抽一人去打仗……五人的抽四人……枪械自带,家家还要出一匹骡马,没骡马的用钱粮顶替。最后,要每家每户按定规应征,说上头不会亏待当兵的人,一经报名,先发两个大洋。人们早就看见桌上摆着半尺高的几摞明晃晃的东西,这时候才看出是大洋。

大胡子连长把话说完,走过去坐在桌后的长凳上。吆喝来的人站在那里,一个个木头桩子似的,看样子都是打心底里不响应。连长一看有些冷场,转头对李生贵说:“李保长,你先带个头。你不看,乡亲们都看着你哩。”李生贵一听,事出意外,赶忙趋前点头哈腰地对大胡子连长说:“马连长,你看这个这个,我家六口人,除了我跟内人,四个都是丫头……”李生贵话没说完,马连长说:“这半天,怎么没见她们的面呀?”李生贵皮笑肉不笑地说:“内人带着她们走亲戚去了。”马连长有些不相信地问:“都走亲戚去了?”李生贵底气不足地说:“都走亲戚去了。”紧接着,李生贵底气十足地说:“不过我可以出五匹马,五石粮。”马连长好像并不满意,说:“怎么,人就不出了?”李生贵说:“马连长,这个这个,我还要为地方上办事,请你斟酌,斟酌。”马连长说:“那就再出五石粮吧。”李生贵一听,紧着应承:“应该,应该。”马连长这才放过李生贵。马连长有点不好意思地对李生贵说:“李保长,我也是奉命行事,完不成上峰交办的任务,我他娘的这连长也就当不成了,你还要多多体谅呀!”李生贵紧着附和道:“应该,应该,应该的。”李生贵这半天紧张得汗都出来了,眼下总算过了这关,这才侧过身去,用夹衣袖子擦了擦额头。

马连长给拿册子的士兵招了下手,士兵把册子翻开,递到马连长面前。马连长看了一眼,抬起头来,冷不丁叫出一个人的名字来:“王进宝。”王进宝吃了一惊。别人吃的惊也不比王进宝小。王进宝战战兢兢地走到马连长跟前,不待马连长开口,自己先说开了:“军爷,我五十五岁都过了,腿脚也不灵便,连两步好路都走不上,能当个啥兵?”话音刚了,马连长说:“你还有三个儿子哩。”人们这才晓得,马家队伍事先已经在李保长家里,把镇上的男丁都摸了底了,想蒙混也蒙混不了,一时间都显出不安的神色。王进宝回话说:“我老婆子是个软瘫子,啥也做不了,家里还有十几亩地,就指望三个儿子哩。”马连长生气地说:“怎么,一个都不想出?共匪不赶走,你这命都保不住了,还种球上的地,少扯鸡巴蛋,三个儿子给你留一个,另两个把名报上。”王进宝还想说个啥,马连长不再搭理他,高声叫道:“下一个。”低头看了一下册子,叫出了田世贵的名字。

田世贵一跛一跛地走过来。马连长看着他,鄙夷地说:“不会是逃避当兵,装的吧?”站在一旁的李生贵,抢着给田世贵辩白:“就是的。”马连长听糊涂了,翻着眼问李生贵:“什么就是的?是就是个跛子,还是就是装的?”李生贵赶忙解释:“就是个跛子,就是个跛子。”马连长回头问田世贵:“你会做啥?”田世贵说:“我会养马。”马连长想了想,说:“也好。”拿册子的士兵,在另一本册子上记下了田世贵的名字。马连长给田世贵给了两个大洋,又给一个背枪的士兵示意了一下,那个士兵从脚下的箩筐里拿起一只粗瓷碗,给田世贵盛了一碗羊肉。田世贵蹲在一边,大口大口地吃起来。

一看不仅有大洋,还有羊肉吃,陈生万想给马家队伍当兵。陈生万是个光棍汉,也是个懒汉,家里穷得找不出三根像样的草圪节,日子过得有上顿没下顿的。

有人主动应征,马连长绷着的脸舒展了许多。

接下来,马连长叫到了贡嘎爹的名字。贡嘎看着他爹颤颤索索走过去,为爹捏着一把汗。马连长看贡嘎爹像个小老汉,问他:“多大岁数了?”贡嘎爹诚惶诚恐地说:“小六十了。”马连长说:“你还有个儿子哩?”贡嘎爹一听,一下子急了,说:“军爷,我儿子才十四岁。”马连长用怀疑的目光看着贡嘎爹说:“你都快死的人了,儿子怎么才十四岁?”贡嘎爹一急,又吭吭吭地咳嗽起来。李生贵帮贡嘎爹说了句话:“一个穷打铁的,四十多岁才有了婆姨,婆姨又早早地死了。说的都是实情,是实情。”话虽不好听,但救了贡嘎爹的急。

马连长就放过了贡嘎爹。

一天下来,虽然镇上的人是软磨硬抗,马家队伍还是威逼利诱、强征硬抽了八十多个人。

镇上人家的骡马,连李保长也不摸底。第二天,马家队伍就挨家挨户去征。贡嘎家的白龙,也被征走了。

贡嘎看着一个马家兵,牵着白龙要出他家的院门,他突然意识到,白龙这一去,可能就再也回不来了。贡嘎心里很难过,想跑过去摸摸白龙的脖子,跟它告个别,可是看着马家兵背枪拿刀的,他又不敢过去,跑过来,把他爹的胳膊抱住,抽泣起来。

泪眼中,贡嘎看着马家兵牵着白龙出了院门。贡嘎跑到门口,倚着门框看白龙走出去很远,他万分不舍地喃喃地叫了一声“白龙”。隔着大老远,白龙好像听到了贡嘎在叫它,它昂首嘶鸣了一声,猛地回过头来,差点儿把牵着它缰绳的马家兵扯个倒回头。另一个跟在白龙屁股后的马家兵,看白龙不驯顺,抡起枪托,作势要砸它。贡嘎不忍心看下去,扭头进了门。爹想安慰贡嘎几句,但贡嘎一趟子跑进了睡屋。他从墙上摘下马铃铛,抓在手中,扑在炕上,无声地哭了起来。

红军是三天后来到莽墩镇上的,那时节已经入了冬了。

事先没有一点儿消息,说红军要开到河西来。头天晚上,莽墩镇上的人都还以为红军打到宁夏去了,可是一觉睡醒过来,镇上到处是红军,就好像是一夜间从天而降。

那天清晨,贡嘎起得早。

这些日子,贡嘎天天都起个大早,起来后,给驴喂上草,贡嘎站在院子里要愣一会儿神。白龙走后,院子里只有灰骗驴孤零零的,此时的贡嘎,心里也空落落的。他会不由自主地想起昔日跟白龙在一起的情景。想上一会儿,他去后院里抱柴草,做早饭。他爹的咳喘越来越严重了,一闻到烟火气,就咳嗽得直不起腰来。除了打铁,贡嘎想让他爹离烟呀火呀的远一些。不待他爹吩咐,贡嘎主动操料起父子俩的一日三餐来。十四岁的少年,已经知道疼肠他的老爹了。

像往日一样,贡嘎去后院抱柴草。他家的柴草圈,右首堆满了柴草,左首连着房是个半截子墙头,墙头下是撒尿的地方,对着后院门的一面,则是豁敞着的。贡嘎走到柴草堆前,突然看见柴草窝里卧着好些人。贡嘎以为是讨饭的,就着麻麻亮的天光,看见他们穿着清一色的衣裳,怀里都搂着家伙。天下哪有这样整齐的讨饭队伍?贡嘎吓的返身就往前院里跑。跑进门,就大喊开了:“爹,爹,你快起来……”贡嘎爹听到贡嘎叫喊,以为贡嘎做饭不小心,家里着了火了,一骨碌翻身穿衣走了出来,只听贡嘎说:“你快去看看,后院柴草窝里,睡着哪里来的一伙子人!”

贡嘎和爹到了后院,那些人已经站起身,正一把一把拍打身上的草末子。他们都穿着灰土土的衣服,领子上有两个红布块块,帽子上有一个红五角星,脚下扔着枪,还有大刀。贡嘎爹看出他们像个队伍,但不知是哪一部分的,正要开口问询,一个年岁稍大些的人走了上来,很客气地说:“大叔,惊扰你们了。我们是红军,昨天大半夜急行军到了这里,借你家地儿休息了一下。”贡嘎爹见他们人多,又有刀枪,看他们站起身来像是要走的样子,也就没说啥,和贡嘎返身回去了。一进门,就把后院门闩上了。这当儿,贡嘎和爹听得街上有了人声,听声音人还不少。打开前院门,一探身,父子俩一下子傻了眼了。街上到处是红军,有的在整理铺盖,有的在打绑腿,还有的已就地生火做起饭来。看样子,他们都是夜宿街头的。

镇上的人家,有的院门敞着,站在门口看红军忙忙活活;有的一边看着,一边在红军人丛里走来走去;贡嘎家斜对门的白尕虎,还把几个红军往家里让。红军没有进他家。一个红军走到他面前,向他借一捆柴草烧饭。白尕虎没敢犹豫,赶忙去后院里抱来两捆柴草。白尕虎把两捆柴草递给红军,红军挟在腋下就要离开,白尕虎突然问红军:“你们是不是共匪?”

那个红军回答说:“大叔,我们不是共匪,是共产党领导的中国工农红军,是老百姓自己的队伍。”

白尕虎好像当下在心里把红军跟马家队伍对比了一下,马家队伍又拉牲口,又捆人,而面前的紅军,借一捆柴草都这么客气,想到自己的两个儿子被马家队伍抓去,将来是死是活只有天知道,嘴里不由地就骂开马家队伍了:“妈日个辣子的马家队伍,看把人家说的,你们才是真正的共匪哩。”

白尕虎又问红军:“你们不是要到宁夏去吗,怎么又到咱这来了?”

红军告诉他说:“我们要打通河西,去新疆取得苏联军事援助。”

白尕虎不知道什么苏联和军事援助,但他明白了红军为什么会到河西来。

进驻莽墩镇的,只是红九军的一个团。

吃过早饭,红军就忙开了。有几个红军,提着白灰桶子刷标语:中国人不打中国人,一致起来打日本;不要帮马家军打红军,人人回家把地种。

镇上没几个识字的人,何富几个念过书的就派上用场了。红军把标语刷到哪里,他们就念到哪里。有人不知道日本,问何富,何富也不知道,但他琢磨着说:“日本是个人吧。”刷标语的红军给他们解释:“日本不是人,是个国家,是侵略者,把我国的东北都占领了。”

接下来,红军又筹集粮食,成立了地方工作队,挨家挨户去动员。镇上的人家,多多少少都拿出來了些,连贡嘎爹也给红军送去一斗小米。帮了红军粮食的,红军都照价给付了钱。李生贵、何富、刘生和、陈老六几家大户帮的东西多,红军给付了一部分钱,其余的打了条子,说是目前红军困难,等革命成功了,加倍奉还。

镇上的人家帮红军要比帮马家军爽快,倒不是他们把红军当成了自己的队伍,而是先前马家军把红军说成那样,说白了是镇上的人有点儿怕红军。

下半天,街上见到的红军少了,大多数都住到了人家里。

贡嘎家里住进了红军的一个医疗队。他们一住进来,就打来水清洗纱布,晾得满院子都是,连后院的柴草上也晾了不少。贡嘎爹站在院子里,看红军忙进忙出,不知如何是好,就好像红军是这个家的主人,而他自己倒像个外人了。

傍晚时分,李生贵带着两个红军来找贡嘎爹,其中一个大个子红军,腰里别着手枪。贡嘎爹看出是个当官的,想是他们找上门来,定是自家帮助的粮食少了,不待红军开口,贡嘎爹就说:“我们家帮了一斗小米,要是不行的话,家里还有两斗,我再拿出一斗来?”大个子红军一听贡嘎爹误会了,笑着说:“大叔,你想错了。你给红军帮助了一斗米,我们感谢你啦。我们来找你,不为别的,听说你会打铁,我们有些坏了的枪械,想在你这里修理修理。”贡嘎爹见当官的红军这么和气,心里的疑惧没有了,胆气也壮了,说:“我从来没打过这东西。”大个子红军说:“这个你不用担心,我们自己的人会来打的,你家的打铁工具我们用一下,要是方便的话,你老给帮帮手。”

其实要修理的枪没有几支,主要是大刀。红军的组织性很好,一听说这里修理枪械,各部队就把成捆成捆的刀送过来,修理好了再成捆成捆的拿回去。

红军还动员镇上的女人帮着磨面、碾米、缝补衣服。

贡嘎爹帮红军打刀造矛,他连刀矛也打不来,成了给红军拉风箱的。那些天,炭炉子白日黑夜地烧着,烟气一阵一阵地喷出来,贡嘎爹的咳嗽更加厉害了,喘不上几口气,就要来上那么几声。

医疗队里有一个戴眼镜的女医生,大家都叫她张医生,她见贡嘎爹咳嗽不止,关切地问他:“大叔,你身上不舒服吗?”

贡嘎爹说:“早几年就落下的毛病,一闻见烟气,就咳嗽得不成。”

张医生拿来几个白片片,让贡嘎爹吃。过上半天,再让吃上一次。几天过来,贡嘎爹的咳嗽不那么厉害了。张医生又送给贡嘎爹一个纱布做的方块块,让他戴在嘴上,说是口罩,可防烟气。贡嘎见他爹戴着口罩,就像是驴吃料时戴着驴兜嘴,一下子就笑开了。

医疗队里还有一个十二三岁的女娃娃,叫李玉仙,整天跟大家一起洗纱布,两只手浸在冷水中,冻得通红,受不住了,就去炭炉子跟前烤火。一次,贡嘎在炉膛子下的火炭里埋了两个洋芋,烤熟后啪啪地在地上摔了几下,把外面的黑壳子揭去,给了李玉仙一个。贡嘎爹见了,从伙房里兜来一衣襟洋芋,埋在炉膛子下。烤熟后,医疗队的红军,还有两个打铁的红军,每人吃了一个。从南方来的红军,从没吃过北方人的烤洋芋,他们一边吃着,一边含糊不清地夸着:“好吃,好吃!”

有一天,刮起了冬风,贡嘎把小棉袄穿上身,还把羊皮帽子找出来也戴上了。红军都还穿着单衣单裤。大一点的还看不出有多冷,小红军李玉仙就有点抗不住寒了,她蹲在那里洗纱布时,瑟缩着身子,不住地哈着手,隔不了多大会儿,就跑到炭炉子跟前烤火。看到贡嘎穿得暖暖和和的,她的眼睛里有着掩饰不住的羡慕。李玉仙去后院晾纱布,贡嘎也去给帮忙。李玉仙对贡嘎说:“小哥哥,把你的羊皮帽子送给我,好吗?”话刚说完,张医生突然出现在他们身后,她严厉地对李玉仙说:“玉仙,咱们是红军,怎么能随便向老乡要东西?”李玉仙知道自己错了,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去,把晾开的纱布一块一块地抻展。张医生走后,她向贡嘎伸了伸舌头,扮了个鬼脸。

要不是张医生出现,贡嘎会把自己的羊皮帽子送给李玉仙的。一个羊皮帽子,又值不了个啥。可是张医生一阻止,贡嘎不好送了,他怕送给李玉仙,张医生知道了,还会说她。贡嘎想着哪天了把羊皮帽子偷偷送给李玉仙,可是下一天傍晚,红军突然撤走了。当时,贡嘎去镇外的田地上,看红军耍大刀。这时,红军接到命令要转移。贡嘎回到家,医疗队已经出发了。贡嘎没有见到李玉仙和张医生他们,只见到那个当官的大个子红军。大个子红军给他爹给了两个银元,是这些天帮红军打铁的报酬。大个子红军对他爹说:“大叔,马家军对帮了红军的老乡不会放过的,你们离家避一避吧。”

红军前脚走,马家军几乎是后脚就来了。还是那个连队,一到镇上就把四面都把守起来,各处燃着柴火堆,不放任何人出镇子。先是大呼小叫地搜捕红军,一个红军也没搜着,就把帮了红军的人都抓了起来。

镇上差不多家家帮过红军,所以每家都有被抓起来的人,连李生贵也不例外。

李生贵本想再多拿出些粮食和钱,替自己开脱。马连长说:“说吧,把帮了共匪的人都说出来,就放过你,不然的话,第一个跑不了的就是你。要是胆敢隐瞒,可就别怪我不客气了。”李生贵为求自保,就把知道的都供了出来。

马家军抓起来的有一百多号人,大多是男人,还有二十几个女人。

马家军卷土重来,并非为了抓捕红军。莽墩无战事,也无伤病员安置,哪有红军可抓。马家军也不是为了跟帮过红军的人倒算一把,他们此行的目的,还是为了抓丁。

这几天,红九军主力在干柴洼和横梁山一带,跟马家军打了两场硬仗,马家军折掉了近千号人。红军边打边撤,退守古浪。马家军一窝蜂围过去,想在古浪城里把红军包了饺子。几次攻城,连城外的几个据点都攻不下来,更不要说迫近城下了。红军却趁机打了几次反击,打得马家军狼狈不堪,退无所据。马家军就想修工事。

古浪一带的乡民,听说红军要开过来,早跑得人去屋空。马家军想修工事抓不到壮丁,就又跑到莽墩这一带来抓人。镇上的壮丁已被马家军抽得所剩无几,抓起来的大多是像贡嘎和他爹这样的老弱病残。

抓人得有个由头。马家军自认为不是强梁,是“保境安民”的国军,他们不好明目张胆地说抓民丁去修工事,只好先清算他们帮了红军,这就找到了借口。

马连长骂道:“妈的,让你们帮一帮自家的队伍,你们就说自己老的老,少的少;一帮起共匪来,就没老没少的。按律,帮过共匪的,不论男女老少,都按通匪论处,是要杀头的。今马司令念你们蒙昧无知,暂且饶过,令男丁去古浪做工,将功赎罪。谁要是中途脱逃……”马连长拍了拍腰里的手枪,“这家伙可是不认人的。”

“至于这些婆娘,也要让你们长长记性,每人抽三十鞭子,放回家去。”

征调的民丁,当夜就要开拔。马家军让家里人去给收拾行装,限时送到。

贡嘎跟他爹家无余人,两个马家军押着他们回家拾掇行装。贡嘎要把马铃铛带上。爹说:“白龙都不在了,还带那个干啥?”贡嘎想了想,还是放进了自己的包袱。

贡嘎一行人,三天后的下午被押到古浪,就地歇缓了一阵,吃过饭,天黑下来,马家军就让他们跟别处征调来的一大批民丁,抱着石头上山去修工事。

这是腊月中旬,乌云满天,抱着石头的民丁几近于摸黑上山。临上山前,贡嘎爹对贡嘎说:“你把我跟紧点,也好有个照应。”可是一进了深山峡谷,面对面都看不清是谁,怎么照应得了。一夜过来,难免就有滚了坡的,有的摔断了腿,有的跌坏了腰,有的磕破了头,还有两个把命都送掉了。

贡嘎和他爹这一夜倒无事。第二天天亮时找在一块儿,两人都是一头一身的土,脸上的沙土被汗水冲得一道子一道子的,面目全非,差点儿一个认不出一个来。

吃过饭,想着是白天能让歇着,督修工事的马家军官说:“总指挥有令,限今晚修好工事,明天跟共军开火!”劲还没缓过来,又让先把石头运在山脚下,等天黑再往山上搬。

一天一夜忙累下来,许多人累得有气无力,吃晚饭时连嚼馍馍的力气都没有了。

天黑下来,又被吆喝着搬石头上山。

这一夜,贡嘎爹就出事了。贡嘎爹搬着一块石头上到半山腰,眼前突然一黑,两腿发软,石头没来得及丢开怀,就抱着石头滚下了山。贡嘎当时在他爹身后不远,黑暗中他看见有人滚下山了,他一下子失神怔住了,待醒過神来,他喊了一声爹,没有回应,这才知道滚下山的是他爹。贡嘎把怀里的石头扔下,连滚带爬地往山下溜,摸到山脚下,一时不知爹摔到哪儿了。贡嘎连哭带叫,噙着两眼窝泪,东摸西找地寻了半天,才听到他爹微弱的呻吟。贡嘎一跟头一马趴地扑过去,把他爹抱住,一边哭,一边不住声地叫爹。白尕虎这时候也摸黑赶了过来,只听得贡嘎爹对贡嘎说:“贡嘎,爹……不行了!”贡嘎一听爹这么说,心里又难过又害怕,一边哭着,一边一迭声地叫爹。白尕虎也哭开了。贡嘎爹连挣带喘地又说:“记着……把咱家的白龙……找回来!”贡嘎哽咽着点头如鸡啄米,他还想听他爹再说个啥,只要爹不停地说话,爹就活着。可是,好一阵子过去,爹再没声气了。贡嘎叫了几声爹,他爹毫无反应。贡嘎意识到他爹死掉了,贡嘎放声号啕。暗夜里贡嘎的哭声山鸣谷应。白尕虎劝慰贡嘎说:“贡嘎,死了的人,你就是把天哭个窟窿,也活转不过来了。昨天死了的两个人,马家军也不管。等天亮了,咱先把你爹埋起来,仗打完了,再想法子往回搬。”

第二天,马家军就跟红军交上火了。马家军一有工事可据,凭着优势火力,很快攻下了红军的山头阵地,架上山炮向古浪城内轰。红九军抵抗了几天,连夜撤离了古浪城。马家军虽然占领了古浪城,但被红九军打得人仰马翻,尸横遍地。

马家军让征调来的民丁打扫战场,把马家士兵的尸体装上木轱辘大车,由他们自己的人运往青海西宁。贡嘎跟白尕虎搭对。战场上到处有死去的马匹,有黑马,有红马,有黄马。每看到一匹死马,贡嘎的目光都要在它们身上停留好一阵。几天下来,贡嘎没有见到有白马死去,可贡嘎心里还是轻松不了。白龙是活着,还是已经死在别处了?贡嘎心里如雾弥天。他时时记着爹临死时交代的话,可贡嘎对找回白龙,心里没有一点儿底。

打扫完战场,马家军没把征调来的民丁放还家去,而是用他们补充兵力。大人每人发了一把大刀,补充进民团。贡嘎这样的半大小伙,个头儿还没枪杆子高,马家军让他们给骑兵旅养马。贡嘎被分配到黄马团。黄马团马团长一见张参谋带来的几十个都是些尕小伙,不满地说:“怎么都是些尕娃子,奶头上揪下来没几天,能打个啥仗?”张参谋说:“总部的意思,此时正是用人之际,养个马还是用得着的。”马团长沉吟了一下,说:“留一个团里使唤,其余的分到下面去。”张参谋挨个扫了一眼,看贡嘎还机灵,就把贡嘎留在了团部。

红九军撤离古浪,向西路军总部所在的永昌集结。马家军穷追不舍,又把红军包围。

黄马团驻扎在永昌东面一个大村落里。一进村,就把一户大户人家的院子占了,成了他们的团部。马家军不像红军那样,分散住在各家各户,他们喜欢扎堆。各连队把团部两边的人家撵走,拥拥挤挤地住在一起。他们的马也是圈在一起喂养,在驻地前的开阔地带,用杨木树干搭起围栏,围栏内搭着横木,战马统一编号,清一色的黄膘马,一排一排地拴在横木上。

团部的几匹马是单独喂养的,贡嘎来之前,就有一个马夫。贡嘎来后,给团长和参谋拉马备鞍,就成了贡嘎的。团部还有一个老伙夫,五十多岁,剃着个光头,喜欢嘴对嘴地用一只铜茶壶喝茶。给团长和参谋泡茶用的却是盖碗。这以后,端茶上菜的活儿,也成了贡嘎的。

战事很快又吃紧了。黄马团接到命令,一连几天去二十里铺作战,每天黄蜂一样地出兵,又黄蜂一样地回营。

仗打完的那天,马团长先回到团部,下马进了上房门,接过贡嘎端来的茶碗,喝了一口,突然来了兴致,唱了起来:

好马配的是好鞍子,

鞍子上坐的是人梢子。

身穿皮袄金边子,

腰里别的是三件子。

……

正唱在兴头上,张参谋回来了。张参谋不像马团长那么喜兴,脸上的表情硬僵僵的,把马缰递给贡嘎,又接过老伙夫递上的马尾掸子掸了掸身上的土,向团长住的房里走去。

贡嘎把马拴在刚进院门的廊檐下,见张参谋进了团长的屋子,端着茶碗跟了进去。刚迈进门,就听得团长有点急切地问参谋:“咋样个,这次咱们的战果不熊吧?”

张参谋接过贡嘎端来的茶碗,顺手放在桌上,有点丧气地说:“这次又让黑马团拔了头梢子。”

马团长一听急了:“又是他们?”

参谋坐在桌边,一只手拿起茶碗盖子,拨了拨碗里的茶水,才说道:“黑马团歼敌数量和缴获的战利品都比咱们多。”

参谋喝了一口茶。团长又问他:“红马团咋样?”

参谋说:“红马团也比咱们好,他们击毙了一个师长。”

马团长一听,自己的团又扫了尾,来了句粗口:“日他奶奶的!”

团长又问:“咱们伤亡如何?”

参谋说:“伤亡倒不大,比他们要少的多。”

团长听了,一脸的气恼倏然消散了许多,冷笑着说:“也好,能打就让他们打去吧。胡大也不允许咱拿着弟兄们的命,去为自己邀那个功。”

参谋也笑了笑,说:“团长体恤下情,是弟兄们的福分。可是这样一来,恐怕升官发财,也就与咱们无缘了。”

听参谋这样一说,团长半天无语。末了,让参谋琢磨一个咋样能让士兵们在战场上卖命打仗的法子。

几天后,黄马团又奉命去永昌城东郊作战。仗打过回来,马团长又气得暴跳如雷:“他妈的,都是个吃草屙粪的,人家的马听到枪声,就敢往前冲,咱们的马就吓得往后缩。人是些怂人,马也是孬种。”

团长接过贡嘎端上的茶水,碗递到嘴边,又一下子蹾在桌上,看着参谋大为不解地叫道:“他黑马团以前也没有这么神嘛,景泰那一仗,要不是咱们解围,他们早他妈的成了刀下之鬼,怎么一到河西来,他们就有了日天的本事?”

看团长气冲冲的样子,参谋慢吞吞地说:“这一仗失利,不能怪弟兄们,怪只怪咱们的马。马不向前冲,人有什么法子。”

团长愤愤不平:“人家黑马团的马咋就敢往前冲,咱们的马难道都是驴生下的?”

参谋说:“我听说,黑马团有一匹头马,十分神勇,在战场上不避刀山火海。头马敢冲锋陷阵,别的马也就群起直追。”

团长诧异地问:“头马,啥样的头马?”

参谋说:“听说是一匹万里挑一的神骏。”

看参谋说话尽绕弯子,团长单刀直入地问:“马元海的青骢?”

参谋摇了摇头。

“马龙飞的黑钻石?”

参谋又摇了摇头。

团长沉不住气了,不满地说:“知道了就说,卖啥关子?”

参谋说:“听说是一匹白马。”

“白马?”团长惊异地问,“黑马团怎么有了白马?”

听到白马,站在一边的贡嘎比马团长还惊异。到马家队伍这么长时间,贡嘎还是第一次听人说起白马。虽然不敢认定参谋说的就是白龙,但这匹白马,对贡嘎而言无疑是一个佳音。贡嘎支楞起耳朵,心神变得格外专注起来。

只听得参谋又说:“是他们团供给连,从祁连山下的农家征调来的。”

这一说,让贡嘎确信这匹白马就是他家的白龙,世上不会再有这样的马了。贡嘎一时间内心躁动不安,心神飞到不可知的远处。团长跟参谋还说了些啥,他一句也没有听进耳。老伙夫喊他上菜,一连喊了三声,他才醒過神来,急忙忙走了出去。

两天后的早上,团长在院子里练刀。贡嘎在一旁伺候着。参谋兴冲冲地走进来,一改往日的作派,急不可耐地说:“团座,有情况……”话说了半截子,团长收住刀,示意他进屋去说。

贡嘎端着茶盘跟进去,听得参谋对团长说:“昨天有几个弟兄,去打野食,在赵家庄被共军俘获,今早跑回来一个,说那里有共军一个后勤部队。咱们去搞他一家伙,倘若马到成功,也好冲冲咱团这些日子的晦气。”

团长听了,有点为难地说:“没有上头的命令,擅自出兵,总指挥要是怪罪下来,不就羊肉没吃着,反惹了一身臊?”

参谋说:“你忘了?前些日子,黑马团截击过共军的剧团,也没有上面的命令,总指挥不但没怪罪,反说他们会见机行事。”

团长沉吟着说:“这事倒是不假……”想了想,又问,“能有多大把握?”

参谋说:“后勤部队,没有多大战斗力,咱多带些弟兄去,能打过就打,打不过就撤回来。”

团长还在犹豫。

参谋着急地说:“战情瞬息万变,机不可失,时不再来。管它有枣没枣,撸上一竿子再说。”

团长禁不住参谋再三劝说,终是下了出兵的命令。

此行一仗,黄马团打散了赵家庄的红军,还抓了几个女俘。傍晚时分,他们尘土飞扬地回到营地。

几个马家兵把被俘的红军押进门。贡嘎正在廊檐下拴马,他吃惊地发现,有一个戴眼镜的女红军,还有一个十二三岁的小红军,虽然她们身上裹着不知哪儿弄来的麻袋片,贡嘎还是一眼认出,她俩就是在他家住过的张医生和李玉仙。她们虽然被俘虏了,但她们一个个目不斜视,好像根本就没把马家军放在眼里。

被俘的女红军被关在了伙房对面的一间空屋子里。参谋给看守的两个马家兵交代:“看好喽,别让她们跑了,一个俘虏值十个大洋哩。”

马团长像一只斗架获胜的公鸡,他趾高气扬地在院子里打了两个转,给传令兵吩咐:“今天弟兄们辛苦了,多杀几只羊,晚上好好喝一场。”

这一夜,黄马团上下杯盘狼藉,闹腾了大半夜。

三更时分,贡嘎见张参谋把一个二十多岁的红军女俘带到马团长的屋子。不一会儿,贡嘎听得马团长的屋子里,先是传出杯盘落地的声音,又听到女红军的叫骂声:“畜生,土匪。”然后传来马团长的一声“唉哟”。紧接着屋门拉开,马团长抱着肚子蹲在门口,气急败坏地叫道:“来人。”两个看守女俘的马家兵,正跟老伙夫、马夫在伙房里,听到团长的喊声,赶忙跑出去。马团长恶狠狠地说:“把这个臭婆娘,扔到野地里让狗撕了!”两个马家兵进了屋,拖着被马刀捅死的女红军走出来,向院门外的黑夜中去了。马团长还直不起身来,半佝偻着腰,犹自骂道:“他妈的,敢踢我的老二!”

贡嘎没有想到,他在黄马团又见到张医生和小红军李玉仙,只不过不能像住在他家时,彼此就像一家人一样。此时的贡嘎,是马家队伍的人了,而张医生和李玉仙,成了马家队伍的俘虏。

被俘的红军都还穿着单衣单裤,身上的破麻袋片也遮挡不了多少风寒,而马家军都穿着羊皮大衣。就连贡嘎,小棉袄外还套着一件光板子羊皮马甲。一看到李玉仙还戴着那顶缀着红五星的单帽,贡嘎就不由地想起当初李玉仙向他要羊皮帽的情形,也想起自己要把羊皮帽子送给李玉仙的心愿。

贡嘎从包袱里翻出羊皮帽子,拿在手里端详着。自从来到黄马团,贡嘎当了小使唤,不大出门,羊皮帽子就一直放在他的包袱里。这时候,把羊皮帽子送给李玉仙,张医生应该是不会阻止的,贡嘎就想着找机会完成自己的心愿。转而一想,在马家军眼皮子底下,李玉仙有了一顶羊皮帽,马家军定会怀疑有人“通匪”,李玉仙免不了被拷问,而自己也难免不露了馅,马家军一定不会轻饶他的。想到这,贡嘎又不敢把羊皮帽送给李玉仙了。贡嘎虽然还是一个少年,但他的心思已缜密得像一个会想事的大人了。

贡嘎把羊皮帽子放进包袱时,他的手无意中触到了马铃铛。贡嘎的心思一下子又跑到白龙身上去了,又想起了他爹临死时给他交代的话。

从张参谋口中,贡嘎知道他家的白龙在马家队伍的黑马团。只要到黑马团,就能见到白龙。只要见到白龙,贡嘎相信,他摇响马铃铛,白龙会冲破任何约束,到他身边来。

贡嘎是一个没爹没娘的人了,能跟白龙在一起,是他最大的心愿。

自从知道白龙在黑马团,贡嘎心里就无时无刻不想着要离开黄马团,去找黑马团。可是黄马团的巡逻兵日里夜里都在村子外面转悠,贡嘎一时间找不到机会。

机会终于还是等来了。到了腊月底,黄马团奉命去攻打永昌城,几乎倾巢出动,只留下不多的兵力驻守营地。贡嘎就再次动了要逃走的念头。

这天中午,两个看守俘虏的马家兵,趁马团长和张参谋不在,讨好老伙夫,正在伙房里揩油。马夫跟老伙夫,都是从青海过来的,平日里关系就不错,这样的时候自然少不了他。

贡嘎把行装和包袱拾掇好,先从后院门出去,观察了一下外面的动静和地形。当他回来后,刚走到院里,一个马家兵喊他:“尕娃,来给俘虏给上些吃的,她们饿死了,咱们可不好交代。”

这几日,给俘虏送饭,是两个看守兵的事。团长和参谋一不在,他们也想着作威作福了。

贡嘎走进伙房,端起老伙夫准备下的半盆子米汤,走到关押红军的屋门口,把盆子放在地上,取下门扣上的木头栓子,推开门,端起盆子走了进去。这间屋子没有窗户,就是在白日里,也显得阴沉沉的。贡嘎看到几个红军坐在后墙下的麦草上,他像是不敢多看她们一眼似的,低着头走过去,把盆子放在她们脚前。贡嘎这是第一次跟几个被俘的红军走得这么近。就在他站起身回转的当儿,小红军李玉仙喃喃地叫了他一声:“小哥哥。”贡嘎就迈不动脚了,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他微微偏转一下头,用一个少年不该有的复杂的目光,看了一眼李玉仙,又看了一眼张医生和其他几个女红军。李玉仙眼巴巴地看着他,张医生也在仔細地打量着他。贡嘎的心里很不是个滋味,欲言又止。贡嘎不敢久留,他缓缓出了门,把门拉上,手里的木头栓子,好一阵子不忍心把它闩上。

李玉仙一声小哥哥,把贡嘎要逃走的心给叫乱了。

几个女红军被俘的当天夜里,贡嘎就曾在心里反复掂量过,她们在马家军手里,跑不离都会像那个被捅死的女红军一样,不会有好下场。可是贡嘎救不了她们,虽然张医生和李玉仙在他家里住过,张医生还给他爹治过病……可贡嘎救不了她们。救不了还能怎么着,对贡嘎来说,救不了也就只能救不了。

可是今天,李玉仙一声小哥哥,让贡嘎的心里又失衡了。在贡嘎小小的内心里,这一声小哥哥,不只是一声称呼,也不只是随意的搭讪,它是一个身处绝境中的生命发出的呼救。羊皮帽子没能送给她,贡嘎已经心存歉意;看到李玉仙那样的眼神,还有那一声小哥哥,贡嘎再无能为力,也于心不忍了。那么,贡嘎能做些什么呢?

贡嘎想救这几个女红军,从眼下时机看来,这不能说没有可能。倘若只是自己一个人逃走,并无大碍,要救出这几个女红军一块儿逃走,摆在面前的最大困难,是有什么法子先让她们溜出团部的门去。贡嘎苦思冥想,脑仁子都想疼了,也没想出个辙来。

午后,一个看守的马家军让贡嘎去给他们的马撒些草。两个看守兵的马以前拴在围栏里,这几天没人管束他们,他们的马也不往地方上拴了,拴在了团部的门口。贡嘎出了院门,去对面圈马的围栏旁,挟来一捆草。那里有马家军征收来的一个大草垛,堆得山一样高。贡嘎被两个看守兵支来支去,心中有些不情愿,可是当他挟着草捆走到门口,他突然想到一个把马家兵支开的法子,贡嘎都有点儿感激那个支使他的马家兵了。

虽然这个法子,带有一定的冒险性,弄不好会给自己招来杀身之祸。但贡嘎要救几个女红军的主意已定,不管能不能胜算,他都要试一试。

现在,贡嘎在等待天黑。在一种说不清是兴奋还是不安的心境下,贡嘎在等待天黑。他甚至还有心情预想一下可能发生的种种不测。

冬日的天,说黑就黑下来。晚饭过后,贡嘎见两个看守兵和马夫,又在伙房里跟老伙夫蹭酒,贡嘎不失时机,从团长的住屋里偷出一盒火柴,然后从后院门溜了出去。天黑得能让走对面的人磕头碰面,可贡嘎还是绕了个大圈子,躲躲藏藏地到了草垛下。贡嘎在草垛背面,点燃了火,趁着火还没有大燃起来,他沿着原路跑回了团部,轻手轻脚地溜进自己住的放杂物的小屋子,躲在窗后,静观事态发展。

贡嘎心跳得咚咚咚的,像乱锤子在敲鼓。鼓敲了好一阵,外面毫无动静。贡嘎不相信,那么大一垛草燃烧起来,马家军不可能发现不了。这时候贡嘎的心情明显是不安,但他只能继续敲鼓。又敲了一阵,果然外面有了人声,有了脚步声,脚步声越来越近,只听得有人喊了一声:“草垛着火了!”这一声好像是对着贡嘎的耳朵喊的,他的心鼓敲得更快了。喊声刚了,贡嘎看见两个看守兵先跑出去了,然后是马夫,再然后,老伙夫没出来……一会儿,他才慢腾腾地走了出去。

贡嘎把包袱和一小捆行装早就背在身上,他没敢贸然就去救女红军。他跑到门口,探头看了一下,见几个马家兵都去救火了,他才一趟子进了伙房,提上马灯,打开关押红军的屋门。贡嘎一脚门里,一脚门外,把马灯举了一下,既照亮自己,又照亮红军,低沉而有力地喊了一声:“快跑。”

由于事先没有接头,也没有暗示,事出意外,女红军以为是圈套,没人动弹。这一点倒是大大出乎贡嘎的意料。贡嘎都不知道怎么办好了,几乎是下意识地又喊了一声:“快跑,再迟就来不及了。”

不知是女红军从贡嘎的喊声中听出了真诚,还是张医生和李玉仙给她们说起过贡嘎,她们在这一个瞬间相信了贡嘎,连目光都没有交流一下,不约而同地翻身就跑。

贡嘎在前,他喊了一声:“跟我来。”顺手把马灯丢在地上,领着女红军从后院门跑了出去。他们一气儿跑出去两里地,才回过头来看了一下。他们看见,马家军驻地,草垛像火焰山一样烧了起来,把半个天空都映红了。

天上没有月亮,只有星星,难辨东南西北。马家军燃烧的草垛,成了指引他们逃离的反方向。

他们只能继续向前跑。

月亮出来了。

太阳也快要出来了。

他们不跑了,也跑不动了。他们在一个远离人烟的地方停下来,想歇息一下。

大半夜不停地跑着,身上还不觉得多么冷,一停下来,汗透的衣服立刻像冰甲似的裹在身上,人就像是一下子掉进了冰窟窿。

贡嘎穿的暖和,他上身套着光板子羊皮马甲,浑身热气腾腾,看起来就像吊起来的半只刚从开水锅里脱光了毛的绵羊。他看到李玉仙冻得索索发抖,把自己的羊皮马甲脱给她穿上,又从包袱里取出羊皮帽子,让她戴上。李玉仙穿上了马甲,不好意思再戴羊皮帽子,她把羊皮帽子挨个儿给几个红军让了一遍,最后还是张医生一把接过来,戴在了李玉仙的头上。穿上羊皮马甲,戴上羊皮帽子的李玉仙,仿佛眨眼之间,就从寒冷的冬天回到了温暖的春天。

贡嘎没有更多的衣服,让每个女红军都暖和起来,但他身上揣着一盒火柴。他捡来一把茅草,一抱枯树枝,生了一堆火。她们跟贡嘎围成一圈,拥抱着熊熊燃烧的篝火,也被篝火热烈地拥抱。在这个西北的冬天寒冷的早晨,她们的身上有了暖意,青春的脸上也洋溢着重获新生的喜悦。

围着火堆,红军和贡嘎说起各自的去向,红军要去永昌找大部队。当听到贡嘎要去马家队伍的黑马团找他家的马,张医生以一个革命者的深谋远虑对贡嘎说:“你烧毁了马家队伍的草料,又帮我们逃走,马家军不会放过你的。说不定他们这会儿正四处搜捕你。你去了岂不是自投罗网?”贡嘎觉得张医生说的不无道理。

张医生又对贡嘎说:“你还是回家去吧。”紧接着问贡嘎,“你阿爹呢?”

贡嘎说:“死了。”还给红军讲了他爹死去的经过和找马的原因。

张医生和几个红军好一阵都没开口。最后张医生说:“小兄弟,你家里也没有人啦,不如你跟我们一块儿走吧。”

贡嘎还惦着他家的白龙。他想了想,终是决定要跟红军一块儿走。

这个早晨,张医生并没有给贡嘎讲革命道理,但贡嘎还是成了紅军的一员,他跟女红军一块儿去永昌找大部队。

不巧的是,他们赶到永昌,红军的大部队已经撤走了。贡嘎向一个过路的人打听了一下,知道红军向西面转移了。他们沿着祁连山没日没夜地追赶。一路上贡嘎向沿途的人家乞讨,他们填饱肚子,又继续赶路。

这天早晨,他们走到一座山丘下。这是一座被祁连山抛弃的山丘,孤零零地坐落在祁连山脚下,但是太阳却格外照顾它,黄灿灿的阳光洒满了一面山坡。他们赶了一夜的路,走到这里双腿像灌了铅似的沉重。看着暖融融的阳光,他们爬上山坡,就地歇息下来。

贡嘎从包袱里掏出昨天讨来吃剩下的杂面饼子,一人分了一小块,把包袱兜底翻过来,也再找不出更多来。李玉仙看见了马铃铛,拿在手把玩了一下。话题引到白龙身上,贡嘎就说起他家的白龙,还说了白龙戴上马铃铛的神奇。

一个女红军接过马铃铛,惊奇地问贡嘎:“你是说只要摇一下,它就会没命地向你跑来?”边说边轻轻摇了摇铃铛。

贡嘎又接过铃铛,说:“不是这样,是这样。”他把铃铛有节奏地,哗啷哗啷,用力地摇了几下。

看着贡嘎认真的样子,几个女红军都笑了,笑声里有着明显的不相信。

贡嘎有一点点被刺痛的感觉。他把马铃铛收进了包袱。

这当儿,坐在高处的一个女红军,目光突然发直。她急切地招呼了大家一声:“快看!”大家循着她的目光,向上攀了几步,把头向山脊上探出去,看见背阴那面的平川里,有一条若隐若现的大路,一队人马正黄尘滚滚地向这座山丘奔来。大家都看出是马家队伍的骑兵。张医生果断地带领大家向对面的山谷中隐蔽。所幸山谷中长满密密实实的枯红柳棵子,他们分散躲在了红柳棵子中。一会儿,他们透过柳丛,看见山丘那边腾起冲天的尘土,尘土弥漫处,只见一匹白马冲上山脊,昂首挺立在山脊上,它的身上骑着一个年轻的马家军官。再一会儿,又有一队人马冲了上来,却是清一色的黑马,分两翼站在白马的旁边。

这一刻,躲在红柳棵子后的贡嘎,清楚地看见他家的白龙。白龙站在山脊上,它的耳朵前一下后一下耸动着,仿佛在寻找丢失的铃声。

黑马团撤下山丘,又沿着大路向西去了。

一个女红军问贡嘎:“这是不是你家的白龙?”贡嘎点了点头。女红军都相信了贡嘎先前说的话。而贡嘎却像是在做一场梦。

由黑马团在前面带路,这以后,贡嘎他们少走了不少弯路。

两天后,他们在倪家营子找到了大部队。

当听到是贡嘎救了被俘的红军,红军的一位首长,握着贡嘎的手说:“小兄弟,谢谢你啊!”

贡嘎到了红军这边,身份有点不明不白。在红军眼里,贡嘎是个老乡;在当地老乡眼里,贡嘎是个红军。红军都戴着红领章和帽徽;帮红军做事的老乡,胸前都缀着一个红布条子。贡嘎既无领章帽徽,也无红布条子来显示身份,但贡嘎不计较,他打心底里,是把自己当作了红军当中的一个。

贡嘎是跟着张医生她们来的,红军这边也不好安置他,就只好仍让他跟着张医生在医疗队。由于跟张医生和李玉仙她们熟了,贡嘎很快跟医疗队的人融在了一起。

又由于这位小老乡到来没几天,就帮他们解决了生活上的两大困扰。医疗队的人很快都喜欢上了贡嘎。

医疗队住在倪家营子一个大户人家。大户早跑了,一大院房子,住满了医疗队的十几个人。贡嘎跟几个半大不小的红军住在一个屋子。头天夜里,睡在冷冰冰的土炕上,半夜里,贡嘎冻醒了。贡嘎一冻醒,就感觉出炕上拔凉拔凉的,自己才被冻醒的。贡嘎就想,这炕咋会是冷的呢?只想了一下,贡嘎就明白了。南方来的红军,不懂得烧北方人的土炕,只好挨冷受冻。而烧炕对贡嘎来说,算不得一件事。他想了想,翻身坐起来,摸出火柴点燃墙窑子里的羊油灯,穿上衣服下了炕。一个四川红军也冻醒着,他问贡嘎:“做么子?”贡嘎说:“烧炕。”贡嘎能听懂四川红军的土话,但四川红军听不懂贡嘎说的烧炕,他把被子往紧里裹了裹,又瑟缩着睡下了。

贡嘎抱来一捆麦草,取下炕洞口塞着的土坯,把麦草填进炕洞,一划火柴点燃了。屋子里一下子腾起一股烟,也弥漫开热气来。几个红军都醒转来,趴在被窝里看贡嘎烧火,他们以为贡嘎冻得受不住了,在那个洞子里烧火取暖。有一个红军还把手伸过来,放在洞口烤着。贡嘎用一根杨木棍子做烧火棍,一下一下把燃着的麦草往炕洞深处鼓捣。等贡嘎把一捆麦草快烧完的时候,睡在炕洞口上的红军突然坐起身惊叫:“这里怎么暖了?”几个红军都把手伸过去摸了摸,都是一脸的惊奇。旁边两个红军也叫起来:“这里也暖起来!”贡嘎看着他们惊奇的样子,笑了,笑着说:“过一阵,都会暖起来的。这是土炕,睡觉的时候要烧热,才不会受冻。”

这屋里叽叽嘎嘎的,把别屋的红军也惊醒了。医疗队的江队长走过来看他们在闹什么,一进门,一屋子的烟。一个红军叫道:“江队长,快上来暖和一下!”江队长见炕洞口有火光,纳闷地问贡嘎:“你这是干吗?”几个红军七嘴八舌地给江队长说起来。江队长伸手摸了一下,他们的炕果然是暖的,問贡嘎:“那些屋子的炕,都能这么烧吗?”贡嘎说:“能烧。”江队长就让贡嘎去教他们烧炕……

前半夜就这么闹腾过来了。后半夜,医疗队的红军都暖烘烘的睡了个踏实觉。

第二天,这个法子就传开来,许多红军都效仿着烧起炕来。

炕一烧热,睡觉时身上暖和起来,虱子又成了精了,咬得红军都睡不安稳。红军自到河西来,日日处在战备状态,睡觉时衣服从未脱下过身,虱子都有了相当的规模。贡嘎身上的虱子也不少,他想起他爹曾做过的法子,把棉袄棉裤翻过来,搭到露天地里去冻一个晚上,虱子都会被冻死。他披着被子刚要下炕,四川红军问他:“做么子?”贡嘎说:“冻虱子。”几个红军都闹不懂。贡嘎这天晚上就睡安稳了。二天夜里,贡嘎是穿着棉衣睡的,也睡安稳了。红军都看出,贡嘎身上的虱子没有了。他们也纷纷去冻虱子。这法子真灵,又在红军中传开来。

因为贡嘎教会了红军烧炕和冻虱子,那些天,医疗队的气氛是欢快的。可是,十几天后,气氛突然变得阴沉下来,像是发生了啥不祥的大事。贡嘎向一个红军打听了一下,原来驻守在高台城的红军五军,被马家军包围,高台城快要被攻下来了,五军正处在生死存亡的紧要关头。

下一天,贡嘎无意中听到江队长对张医生说话:“总部已经派骑兵师去增援,你不要过分担心,情况不会那么糟糕的。”像是特意在安慰张医生。

三天后,骑兵师幸存的红军回到倪家营子,说是红军派出的骑兵师,在一片砾石滩上,被马家军黑马团追击,骑兵师所剩无几。五天后,更大的噩耗传来,高台城已被马家军攻破,五军全军阵亡。张医生的姐姐,在五军医疗队当护士长,被马家军用尺把长的铁钉活活钉死在一棵大槐树上。

贡嘎失踪了。

贡嘎后来才知道,他那次出走,给红军带来不小的震动。

早晨起来,跟贡嘎同屋的小红军不见贡嘎的身影,吃早饭时还不见贡嘎回来,就把这个情况报告给了江队长。张医生听到,跑到贡嘎睡觉的地方察看了一下,发现贡嘎的包袱也不见了,她闹不明白贡嘎为什么不声不响地走了?看着张医生怅然的样子,江队长又向几个小红军问了一下情况。睡在贡嘎旁边的小红军说:“他这两天睡觉不踏实,老爱翻身,像是有啥心事。”另一个小红军说:“他大清早起来时,轻手轻脚的,我还是惊醒了。我以为他去撒尿……”江队长想了想,把情况报告给了团部,团部报告给了师部。

要知道,在当时的情况下,贡嘎的失踪不是一件小事。若贡嘎仅仅是离开红军,事情不算多么大,若是他去了马家军,情况会大不一样。

师部一位首长把张医生叫过去,问她:“你们是怎样认识这位小老乡的?”

张医生说:“在莽墩休整时,我们在他家住过。”

首长问:“你了解吗,他是怎样到马家军的?”

张医生说:“他跟他父亲被马家军抓丁修工事,他父亲还死在了马家军手里。”顿一顿,张医生又说,“为救我们,引开马家军,他还烧了他们的草垛。”

首长问:“他对咱们这边的情况知道多少?”

张医生说:“这几天,他一直在医疗队帮着干活,不会知道多少。”

首长沉思着。

张医生像是猛然间想起个啥来,又说:“我记得他说过,他要找他家的马。”

首长不解地问:“找他家的马?”

张医生说:“他家的马也被马家军征去了,他父亲临死时给他交代,要把他家的马找回来。”

首长想了想,说:“这样看来,投敌的可能性不大。不过他毕竟是红军中的一员,何去何从,你们还要多方打听,一有什么消息,马上报告。”

就在红军自下而上汇报贡嘎失踪的消息时,贡嘎正走在祁连山脚下的一条封冻的河边,他已经走了快一个时辰的路了。这里已经离开红军的驻地,快接近马家军了。贡嘎离开红军,就是要到马家军去,不是去投敌,而是去找他家的白龙。

贡嘎在黄马团的那些日子,就听得马家队伍的骑兵,每次打仗时都占着上风,尤其是黑马团,多次让红军受挫。这几天到了红军这边,听到的消息又是黑马团把红军的骑兵打败了。他家的白龙是黑马团的头马,一听到黑马团得胜,贡嘎就像是自己帮了马家队伍。那天,听到马家军占领高台城后,把张医生的姐姐活活钉死在一棵树上,张医生又痛又恨地哭着,贡嘎见了,像是他帮马家军做了亏心事一样,不敢多看张医生一眼,那一刻,他的心被深深刺伤了。

不能再让白龙为马家军效力了。白龙一日在马家军,贡嘎的心就一日不得安宁。贡嘎要把白龙找回来。

红军驻扎的倪家营子,有许多老乡没有逃走。红军不像马家队伍那样,把村子把守起来,不放老乡出入。红军见到老乡打扮的人,只要不是形迹可疑的,通通放行,跟往常走亲戚没啥两样。贡嘎离开红军,没有受到盘查。接近马家军,可就不是像走亲戚一样了。

贡嘎站在河边,看着河面上白中透蓝的冰层,感到嘴皮子干巴巴的。走了这么远的路,他有点口渴。贡嘎从脚下不远处捡来一块石头,下到河边,他选中岸边一处冰层,用力砸了两下,砸下几块冰渣子。贡嘎拣了一块指肚大的塞进嘴里。他一边吸溜吸溜吞咽着冰水,一边把目光投过河面,向对岸看去,他看到了黑黢黢的祁连山。贡嘎这两个多月几经辗转,感觉离家乡很遥远了,看到祁连山,那种身在异乡的感觉一下子就淡了,就好像是家乡就在前面不远处。

贡嘎在乡思中没有沉浸多久,很快想到自己眼下要做的事,他把目光从祁连山上收回,开始盘算咋样去马家军找回白龙。贡嘎知道,除了靠祁连山这边,倪家营子西、北、东三面,都有马家队伍,只要沿着一头儿走去,一个大圈走下来,总会找到黑马团,找到白龙。贡嘎选择了从西面找起。他脚不停步一气儿走出七八里地,才见到一个村子。走到村口,他向一个拾柴火的老奶奶打听了一下,村子里有没有部队。老奶奶给他指了指更西面的一个村子,说那个村里有部队。贡嘎正要走开,突然觉得肚子有点饿,就向老奶奶讨吃的。老奶奶带他进了家门,给了他两个包谷面坨子。贡嘎给老奶奶鞠了个躬,一边啃着包谷面坨子,一边去了下一个村子。还没到村口,贡嘎就遇到红马团的一队骑兵。一个马家军恶声恶气地问他:“尕娃,干啥的?”贡嘎机智地把手中的包谷面坨子向问话的马家军扬了扬,马家军就信了他是个讨饭的,打马扬长而去。看着远去的马家军,贡嘎出了一身冷汗,倒不是被这几个马家军吓的,而是他想到了黄马团。适才遇到的要不是红马团,而是黄马团,贡嘎可就成了遇见狼群的羊了。贡嘎意识到自己的危险,他想找上些灶灰啥的,把自己的脸弄脏,脏的让人看不出他是谁。绕开这个村子,贡嘎凭着自己的判断,向倪家营子的北面走去。走到半道里,他看见田地上有一间小屋子,他走了进去。小屋子里只有一盘土炕,炕从来没烧过,连炕洞门都没留着。贡嘎见炕上有一层薄薄的麦草,他灵机一动,想了个法子。他先在地上生了一小堆火,烤了烤手,等火熄了,灰烬不烫手了,他抓起一把麦草灰抹在脸上。

脸上抹着麦草灰的贡嘎,倘若背着一支枪,像是一个从硝烟中走出的战士。可惜他背着的是自己的小包袱,咋看咋像一个讨饭的小叫花子。

贡嘎再也不担心黄马团的马家军认出他了。他大步流星向前走去。

下半天,贡嘎在邻近的三个村子里打听到了马家队伍的几个步兵团和黄马团。

一天下来,贡嘎把倪家营子周围的几个村子挨个儿走了一遍,就好像是把马家军的部队检阅了一番。他快走到祁连山脚下了,可是他连黑马团的影子也没见到。

太阳还有两竿子高就要落山的时候,贡嘎又走到了那条河边。他是怀着最后一线希望到这里来的。可是在这里,他既未找到黑马团,也未见这里有什么村子。他左右观察了一下,如果从这里向西走去,会走到倪家营子,那么向东呢?应该是有一个村子的,村里是应该有马家队伍的。他又向东走去。这一来,贡嘎终于找到了黑马团。

贡嘎是在河边看见了黑马团的马群。黑马团的一大群马正在河边破开的冰面上饮水,几个养马的马家军站在一边。贡嘎心情的激动可想而知,他没敢再往前走,躲在一排杨树后,仔细地看着黑马团的马群。他想从一大片黑中找出一块白来。贡嘎专注的眼神,把眼睛都看酸了,也没见到他家的白龙。黑马团的马,一队一队的饮过水,一队一队的往回走了,贡嘎也没见到一匹白马。一种不祥的预感升上贡嘎心头,他想,白龙会不會死了?贡嘎心中的激动荡然无存,代之而来的是一种隐忧,目光也迷茫起来。他循着走去的一队队黑马看过去,他发现不远处有一个村子。村子的出现,又让贡嘎的心里陡然间升起希望。贡嘎也是找回白龙的心情太迫切了,他有点不管不顾的劲头,他尽量避开饮马的马家军,大着胆子,向村子走去。走到离村子半里地开外,贡嘎看到了黑马团圈马的围栏,围栏里还有一大群黑马,但看不清有没有白马。看不清有看不清的法子,贡嘎从包袱里掏出马铃铛,哗啷哗啷地摇了起来。铃声清脆地传出去,连河边的马家军都听到了,不安地在那里走动起来。

就在马铃铛的哗啷声中,突然,不知从哪里传来一声亢奋的马的嘶鸣。贡嘎的心一下子悬在嗓子眼上,他的眼睛一眨不眨地向四处观察着,但没有看到白龙的身影。他又一次摇响了马铃铛。就在这时,从村子一边的路口,斜刺里冲出一匹白马,向着铃声摇响的地方奔来。贡嘎远远地就看出,奔来的马正是白龙。他把手中的铃铛摇的更响了。

让贡嘎意想不到的是,看到白龙奔驰而来,围栏里的马群不安地骚动起来,有几匹冲破围栏跟着跑了过来;这一来,河边饮水的马群也狂乱地嘶鸣起来。马家军拦挡不住,一大群马也跟着跑起来。

村里的马家军知道出事了,不少人跑到了村口,但从他们顾盼的身影上看得出,他们不知道发生了啥事。

转眼间,白龙已奔到贡嘎身边。贡嘎抓起白龙挣脱的半截子缰绳,翻身上马,向着倪家营子所在的方向奔腾而去。他的身后,有马家军的一大群黑马,尾追而来。

贡嘎不知一气儿跑出了多远,他已隐隐看到倪家营子村外光秃秃的杨树林子了,也没让白龙慢下来,他怕后面有马家军追赶,马不停蹄地向倪家营子奔去。

奔到倪家营子东面一个屯庄口时,贡嘎和他的马队被突然出现的红军拦住。红军持枪对着贡嘎喊道:“举起手来!”

贡嘎没有把手举起来。他勒住马头,坐在马上,没有把手举起来,不是被吓懵了,也不是无视红军的号令,而是他压根儿不懂这一套,只是拿眼睛看着红军。

一个红军盘问贡嘎。贡嘎把来龙去脉说了个一塌湖涂,红军也听了个一塌糊涂,就把贡嘎带到了三十军军部。军部问明情况,才知道贡嘎是红军中的一员。

這一天,贡嘎找回了他家的白龙,还给红军带回来马家队伍的上百匹黑马。

十一

贡嘎找回他家的白龙,又引来上百匹马家军的战马,这一事件,跟几天前贡嘎突然失踪一样,同样给红军带来了不小的震动。红军一位首长,赞赏地拍了拍贡嘎并不壮实的肩头,说他给红军立了大功,送给他一顶半新的军帽做为奖赏。戴上军帽的贡嘎,看起来很有点红军的样子了。

找回白龙,完成了他爹的遗愿,贡嘎并没想着带白龙回家。他没有忘记张医生对他说的话,他烧了马家军的草垛,马家军是不会放过他的。只要能跟白龙在一起,贡嘎觉得待在红军队伍,就跟在家里一样。

贡嘎家的白龙和它引来的黑马,归了红军骑兵师。红军原有的几支骑兵,战马所剩不多,加上贡嘎带来的一百多匹,许多干部又献出自己骑乘的马匹,不到两百匹马。骑兵师的战马,养在倪家营子西边靠山坡的一片杨树林中。贡嘎天天要从医疗队溜出去看看白龙。

贡嘎听张医生说,红军总部要派骑兵侦察排,去打探西进的路途。侦察排要在骑兵师挑选十几匹膘肥体壮的战马。贡嘎想着,他家的白龙一定会被选中。果不其然,侦察排趁夜突围西去的第二天,贡嘎又去养马的杨树林,他没有看到白龙的影子。

这一天,江队长告诉大家,红军要离开倪家营子,让医疗队提前做好撤离准备。红军缺少补给,在这里支撑不了多久。侦察排一回来,上头的命令就会下来。

侦察排回来了。探明的情况是,酒泉以西到新疆,戈壁荒漠一片连一片。有的地带数百里无人烟,无水源,给养无着。

贡嘎又去看白龙,侦察排大个子排长对贡嘎说,他们往返都遇到了马家队伍骑兵的围追堵截,幸亏他家的白龙,带领十几匹战马来去如风,回头之间就把马家骑兵甩得无影无踪。

上头的命令也下来了,红军决定东返,派一支机动部队突围出去,引开马家军,全军向东转移。

这支机动部队,就是红军的骑兵师。红军要把骑兵师当作一支尖刀,把马家军的包围圈撕开一个缺口。

贡嘎家的白龙,成了红军骑兵师尖刀连的一匹战马。

突围是在两天后的深夜进行的。

一阵激烈的枪声过后,医疗队接到命令,在江队长带领下,跟着前锋部队撤离。贡嘎跟张医生和李玉仙走在一起。出了倪家营子,部队为避开马家军,沿着山脚下的山路前行。夜黑得伸手不见五指,他们身上又背着重重的行装,在高低不平、乱石遍布的山路上急行军,前前后后就听到有摔了跟头的。贡嘎跟李玉仙不离左右,一直跟在张医生后面。这些日子,贡嘎跟李玉仙关系处得就像是一对兄妹。为防李玉仙摔倒,贡嘎牵着李玉仙的手在走。正是正月里,天气本就寒冷,加上祁连山上冰雪袭来的寒气,贡嘎感觉到脸上和手上像针刺一样疼,身上也感觉到一阵一阵的寒意。他牵着李玉仙的手,能从她的手上感觉到,李玉仙在不住地打哆嗦。贡嘎无法为李玉仙抵抗这深夜的寒冷,只有把她的手紧紧牵着,给她传递一手掌的温暖。

午夜时分,前方突然传来密集的枪声,在寂静的夜晚显得格外惊心。枪声中,部队一递一声地传过来命令,停止前进,就地待命。贡嘎、张医生和李玉仙他们只好在山坡下一个低洼处坐下来歇缓。贡嘎抬头看着天空,天上星星一闪一闪的,看起来离他们很近。夜空是晴朗的,可是山风还是一阵一阵地刮来。风又冷又硬,像冷水一样从领口直灌前胸后背;要是迎面刮来,能刮得人一口气倒噎进肚子里。刚才行走着,人都冻得打颤,此刻瑟缩在冷风中,身上产生不了一点热量,贡嘎觉得全身都快要麻木了。好在时过不久,又一递一声地传来命令,前方有埋伏,返回倪家营。

部队又连夜返回原地。骑兵师却没有跟着大部队回来。

几天后,骑兵师回来了不足一百人。听他们说,那天骑兵师为引开马家军,一直冲到百多里外的一个村庄。这时天已经大亮,他们的部队遇到马家军的堵截。骑兵师迂回冲击,终于冲破马家军的防线,可是大部队却未能跟进,又折回头来寻找大部队。回返途中,被马家军黑马团和一个步兵团围困在一个土围子里。土围子有一人多高。红军骑在马上,看不到外面。马家军却能站在马上向里面开枪。马家军看到骑兵师大多是黑马,看出是他们逃走的战马,高喊着:“夺回我们的马。”从四面向土围子里开枪。红军毫无还击之力,只能挨打。后来是师长将几颗手榴弹捆在一起,把土围子炸开了一个缺口,才算有了突破口。尖刀连王连长骑着贡嘎家的白龙,催马向缺口奔去。白龙一跃而过,把土围子外一个马家骑兵从马背上踩下来。骑兵师大部分人马跟着白龙突围而出,冲破马家军包围,向西来接应大部队。没想到半路上,又遇到马家军步兵的伏击。王连长骑着白龙,一马当先,正撞上马家军正面火力。王连长中弹牺牲。骑兵师被打散,大半人马折在了这一场战斗中。

贡嘎在回来的战马中没有见到白龙。他家的白龙,要么死了,要么又被马家军抢走了。

十二

红军在倪家营子的处境,越来越艰难。

马家军改变了先前围而不打的做法,时时派出部队袭扰红军。他们人马众多,粮弹能及时得到补充,轮番上来跟红军打消耗战,一拨下去了,另一拨又围上来。而红军四面拒敌,日夜奋战,几天下来,睡不上一个囫囵觉,精力和体力都到了崩溃的边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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