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制度变迁40年:回顾与展望

2018-12-24 10:02卢现祥朱迪
人文杂志 2018年10期
关键词:新制度经济学制度变迁马克思主义

卢现祥 朱迪

内容提要 改革开放的40年(1978-2018)实质上是制度变迁的40年。中国从传统计划经济转向市场经济的过程是一个经济高速增长的过程,而高速增长的动力来源于制度变迁。我国制度变迁的中国特色主要表现为:中国的制度变迁并不根源于“华盛顿共识”;采用的是渐进的制度变迁方式;把自下而上的制度变迁与自上而下的制度变迁结合起来;从“权利限制准入秩序”向“权利开放准入秩序”转变。中国制度变迁的主要理论依据一直来源于马克思主义及马克思主义的中国化,东欧经济学对中国寻找制度变迁的理论依据具有重要的启示作用,而新制度经济学为中国制度变迁的顶层设计提供了方法论的指导。今后我国制度变迁理论研究要重点解决以下问题:要从政府主导的市场经济转向让市场决定资源配置的市场经济;要把对外开放与深化市场经济体制改革有机结合起来;要深化要素市场的改革,改革和完善要素产权制度;要把生产技术与社会技术结合起来。

关键词 制度变迁 马克思主义 东欧经济学 新制度经济学

〔中图分类号〕F120.3;F091.3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0447-662X(2018)10-0013-08

改革开放的40年,是中国经济保持高速增长和发展的40年,亦是制度变迁的40年。从历史长河来看,40年并不长,但中国改革开放的40年却是中国制度变迁史上值得回顾和总结的40年。回顾改革开放40周年的历史,中国经济能取得斐然成绩,主要得益于与市场经济相适宜的制度改革及变迁。本文从新制度经济学的角度总结中国40年制度变迁与经济保持高速增长的关系。本文的结构安排如下:第一部分是明确中国改革开放40年实质是制度变迁的过程;第二部分是指出改革开放40年中国高速增长的动力来源于制度变迁;第三部分是制度变迁的理论支撑;最后部分是中国制度变迁的展望。

一、中国改革开放40年实质是制度变迁的40年

中国改革开放的40年(1978-2018)既是经济高速发展的40年,也是制度变迁的40年。这40年的高速发展与制度变迁的关系正是本文要重点探讨的问题。

40年经济高速增长具体表现可从以下层面进行清晰地概括,按照林毅夫在《中国改革开放40年与北大建校120年:反思与前瞻》一文中提供的数字,从1978年至今,我国国内生产总值(GDP)从3679亿元增加到了82万亿元,平均以每年近9.6%的速度增长,对外贸易的年均增长速度高达14.8%,人均可支配收入从343增加到了25974元;微观层面体现在世界500强企业数量实现从零到115家的飞跃,基础设施建设有了质的飞跃,如高铁运营里程已达到2.5万公里,在全球占66%。林毅夫:《中国改革开放40年与北大建校120年:反思与前瞻》,《北京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8年第2期。迄今为止,世界上还未曾有其他新兴大国像中国这样实现如此长时间的经济增长,毋庸置疑中国取得的成就堪称为高速增长奇迹。

改革开放的40年是中国向市场经济体制迈步、完善的40年,实质就是制度变迁的40年。在诺思看来,制度变迁一般是对构成制度框架的正式规则、非正式规则和实施机制三方面的组合所作的边际调整。[美]道格拉斯·诺思:《制度、制度变迁与经济绩效》,杭行译,上海三联书店,2014年,第55页。40年间,在社会主义制度背景下,中国按照市场经济规则重构新的制度,激励和优化经济、社会结构,依据生产力发展要求做出新的调整,促进经济体制改革,无疑这一创新过程就是一种制度变迁。改革开放过程实质上是制度变迁的过程。预期收益大于预期成本是制度变迁的内在动力。这场制度变迁是从计划经济体制向市场经济体制的转型,从单一公有制向以公有制为主多种经济成分并存转变,亦是一种对传统旧制度的摒弃、转型和升级,让更多的人参与到新体制改革中来,逐步实现从“权利限制秩序”到“权利开放秩序”的转变。[美]道格拉斯·诺思、[美]约翰·约瑟夫·瓦利斯、[美]巴里·温格斯特:《暴力与社会秩序——诠释有文字记载的人类历史的一个概念性框架》,杭行、王亮译,上海三联书店,2013年,第205~210页。

40年制度变迁的内容是丰富而又深刻的。既涉及经济、政治,也涉及社会、文化等。从总的方面来看,我国对经济制度变迁投入是最多的,这里的变迁包括对原有一些制度的否定或废除,也包括建立新的制度或从市场经济国家引进新的制度。我国制度变迁的重要特点是渐进,即对于一些不适应生产力发展的制度进行变革或调整。所以我国制度变迁有先有后,有全面试行的,也有的在试点中。我国制度变迁是一个系统工程,既包括正式制度变迁,也包括非正式制度变迁;既包括“土生土长”的制度变迁(如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也包括从国外引进的与市场经济相适应的制度。

40年制度变迁重视基础性制度变迁(如产权制度)及其完善。一国制度变迁最关键的是基础性制度变革。基础性制度最重要的就是产权制度。产权明晰是市场交易的前提。上世纪70年代末80年代初实行的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是中国制度变迁最为成功的案例,也是中国产权制度改革的开始。当我们推进经济体制改革时,是价格改革在前还是所有制改革在前的争议非常激烈。实践证明,所有制改革最重要。产权改革不到位,价格改革也就失去了支撑。转型国家要把价格搞对必须首先要把制度搞对。社会主义制度的性质决定了我国产权改革的方向。中共十六大(2002年)报告指出:既要毫不动摇地发展公有制经济,又要毫不动摇地支持、鼓励发展非公有制经济,保护合法者的劳动收入,进一步完善保护私人财产权利的法律法规。在此基础上,中共十六届三中全会提出“建立权责明确、流转顺畅的产权制度”,完善现代企业产权制度的基础,依法保护各种财产权利。在2004年的宪法修正案、2007年《物权法》和2016年頒布的《中共中央国务院关于完善产权保护制度依法保护产权的意见》中都越来越强调对财产权的界定及保护。越是强调保护产权,经济发展就越好。

产权制度改革经历了从单一公有产权到允许私有产权存在、再到混合产权齐头并进的历程,现代产权制度能取得突破性进展主要得益于非公有制经济大力发展,从1978年改革开放以来,中国开始引入非公有制和市场经济体制,发展“体制外经济”。发展非公有制经济使我国摆脱了物质短缺状态,并在经济增长、技术创新、就业、税收等方面发挥了主力军作用,引发了传统产权制度的变迁,初步形成一个富有市场活力的混合经济体制。魏杰:《中国经济体制改革的历史进程及不同阶段的任务》,《社会科学战线》2008年第4期。从党的十五大起到现在,非公有制经济与公有经济被一并视为市场经济的重要组成部分。除了鼓励发展非公有制经济外,中央对地方政府、政府对企业分权让利改革构成了现代产权制度形成的基础,这种产权制度变迁的过程有利于实现共享式增长,调动了人民的生产积极性。卢现祥:《从第一次分权让利到第二次分权让利——对中国经济增长的动力机制的反思》,《福建论坛》(人文社会科学版)2010年第1期。

40年制度变迁是一个从计划经济体制转变到市场经济体制的过程。改革开放初实行的经济体制改革不是迅速瓦解原有计划经济体制本身,而是以“计划为主、市场为辅”,在延续原有传统计划经济体制前提下,积极推进市场经济体制改革,既减小了改革阻力,又将改革成本降低到最低点。1980年5月,中央在沿海地区设立了5个经济特区(深圳、厦门、珠海、海南和汕头),试行推进市场经济体制改革。改革开放后计划经济与市场经济的关系一直是我国理论界和决策部门讨论的焦点。直到邓小平南方谈话明确社会主义也可以搞市场经济,中共十四大(1992年)把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体制作为经济体制改革的目标,这时我国制度变迁的基本方向才真正确定。从此,外资企业大量涌入中国,出口持续增加,非国有经济发展较为迅速。到了2000年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体系初步建立,开始逐步优化产业结构和转变经济增长方式,我国经济保持高速增长。党的十六大后中国开始进入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体制完善阶段,十六届三中全会(2003年10月)通过了《中共中央关于完善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体制若干问题的决定》,重点是理顺政府与市场之间的关系,强调市场在资源配置中的基础性作用。党的十八届三中全会作出了《全面深化改革若干重大问题的决定》,强调发挥市场在资源配置中的决定性作用和更好地发挥政府的作用。

制度变迁对中国经济发展的贡献主要体现在以下两个方面:

一是促进了交易成本的节约。以周其仁为代表的学者认为我国自改革开放以来的经济高速增长主要得益于体制成本下降以及由此带来的低成本优势,体制成本是解释中国经济增长及其变化的关键。周其仁:《体制成本与中国经济》,《经济学》(季刊)2017年第3期。体制成本的下降是我国从计划经济体制转向市场经济体制过程中不断推进制度变迁的结果。制度变迁导致了体制成本的下降,同时,企业、社会福利也得到提升,这一过程在一个被认为有效率的制度安排中实现。也就是说改革开放40年所取得的成就来源于经济高速增长,而经济高速增长是由于制度变迁,制度变迁起着节约交易成本的作用。供给侧结构性改革中的降成本就主要是通过深化改革降低我国的制度性交易成本。

二是促进了专业化分工与社会发展。专业化、分工与市场有着内在的联系。计划经济体制的一个重要问题就是不利于分工的发展,而分工是受市场范围限制的。40年的制度变迁不仅促进了国内的改革,也促进了中国的对外开放。对内的制度变迁,如农村改革、建立经济特区、城市改革、国企改革等,有利于促进专业化分工的发展,并带来了经济增长与效率提高。对外的制度变迁,有利于中国参与到国际分工中去。2001年,我国的进出口贸易总额只有区区0.51万亿美元,2015年这一数字为3.96万亿美元,是加入WTO前的8倍之多。董佳兴:《去年进出口总额约为入世前8倍》,《京华时报》2016年12月11日,第1版。制度变迁对改革开放的具体贡献程度,可从市场化程度、市场主体发育状况、产权制度改革、市场经济价值观与行为规范确立的程度,以及政府管理经济形式的转变程度等方面,进行定量分析和定性评价。40年的制度变迁使我国开放程度大大提高,但我国开放的空间还存在,开放的红利还很大。开放将是我国进一步发展的新动能。

40年的制度变迁对我国经济发展的影响在前期和后期是不一样的,制度变迁也是有周期的。比较分析发现,制度变迁在改革初期的贡献相对大于改革后期,改革开放前期的动力和力度也相对大于后期,在改革开放前期,大的制度变迁形式主要有经济组织内承包制、中央与地方政府的财政分权改革、鼓励发展个体和私营经济等,较大的制度变迁调整使得压抑的经济潜能被释放出来,经济发展的速度较为明显。随着改革开放逐渐进入深水区,渐进式改革是先易后难,改革的阻力越来越大,经济增长速度放缓,贡献率相对下降。因此,全面深化改革,加大制度变迁的广度和深度,将会提高中国的经济增长率。

二、改革开放40年高速增长的动力来源于制度变迁

中国从传统计划经济转向市场经济的过程是一个经济高速增长的过程,而高速增长的动力来源于制度变迁,40年的制度变迁创立了不同于计划经济时期的动力机制和激励机制。“繁荣是制度性的,在某个社会框架下人們对商业交易的思索、操作和相互影响决定着经济增长的速度”。[美]威廉·伯恩斯坦:《财富的诞生》,易晖等译,中国财政经济出版社,2007年,第7页。新制度经济学将制度视为影响经济增长的主要因素,制度作用于经济增长,成为解释增长的长期动力,制度渗透于经济增长的诸因素中,是引起自然资源、人力资本、技术进步和对外贸易等诸因素的变化的先决条件。中国经济能持续高速增长在于制度变迁过程中节约了交易成本,改革的本质在于创立新的制度,即一个与社会发展相适宜的制度。诺思等把制度变迁视为经济增长的内生变量,在其经典著作《西方世界的兴起》一书中他们开创性地用制度变迁来解释经济增长的动力。在他看来,有效率的经济组织和制度变迁是经济增长的关键。[美]道格拉斯·诺思、[美]罗伯特·托马斯:《西方世界的兴起》,厉以宁、蔡磊译,华夏出版社,1989年,第1~9页。

改革开放40年来我国制度变迁具有中国特色,这主要表现为:

1.中国制度变迁并不根源于“华盛顿共识”

在当今世界,制度变迁中的认知、目标、方式及共识越来越重要。上世纪80年代,以“华盛顿共识”为蓝图的制度并没有在广大发展中国家试验成功,相反,不符合“华盛顿共识”的中国却在制度变革中获得较好的发展。与同时期其他社会主义转型国家相比,中国经济没有危机四伏,反而在改革开放40年中保持稳定和高速发展,从改革开放前经济濒临崩溃边缘的状况发展到当前的经济总量排名世界第二,实现了从计划经济向市场经济、从不发达的农业国到备受瞩目的工业制造大国的双重转变,呈现出前所未有的增长态势。改革开放取得的成就超过人们的预期,形成了具有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市场经济模式,市场实现了从卖方供给不足向买方供给过剩的转变。产生这场经济奇迹的主要力量在于制度因素对经济发展的决定性作用,制度变迁成为经济增长的驱动力。卢现祥、朱巧玲:《新制度经济学》,北京大学出版社, 2012年,第413页。中国的改革开放不同于“休克疗法”,也不符合“华盛顿共识”,却能形成具有中国特色的制度体系,带动经济的飞速发展。

2.中国采用的是渐进的制度变迁方式

事实证明,中国改革开放40年中经济能保持持续高速增长是由于运用渐進改革方式培育了新的体制,这些新的体制有助于调整生产关系、解放生产力,使得经济发展与制度变迁互相促进,共同优化了经济社会结构,最终实现经济发展、社会稳定。中国制度变迁是一个连续不断的创新过程,边际性的改革方式扩大了市场交易容量、增加了市场交易机会、降低了交易成本。制度与制度变迁影响着市场交易与买卖等经济生产活动,双方形成一种动态的互动关系。上世纪80年代末,东欧等社会主义国家全盘吸收西方发达国家的经验,推行“休克疗法”式的制度经济改革路径。与此相反中国没有采用快速市场化改革策略,而是坚持解放思想、实事求是,遵循增量改革路径,从渐进式的改革路线出发,逐步推进完成市场化改革。这一边际化改革降低了改革成本,较容易协调各方利益完成帕累托改进,新出现的获利机会是自发秩序形成的诱因。在具体的改革实践中,先试点后推广、先局部后全国,先农村后城市、先沿海后内地,从而形成了一种渐进式改革模式。

40年的改革开放给中国带来了经济高速增长的奇迹。中国选择以政府主导的渐进发展模式是较为成功的,其改革目标的实现依赖于制度变迁,高速增长和制度变迁是一种强相关关系。始于上世纪70年代末的经济改革正是演绎了制度变迁的逻辑,改革促进发展,发展又有利于改革。改革的目的就是要实现国富民强。

3.中国把自下而上的制度变迁与自上而下的制度变迁结合起来

1978年一场以诱致性为主要特色的制度变迁在安徽小岗村悄然兴起,起初改革没有明确的目标方向,改革的一个重要原因是生产关系不适应生产力发展的客观要求,为解决粮食短缺矛盾、增加收入,农民自发进行制度创新——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农民内部规则自发形成的诱致性制度变迁增加了他们的收益。随后这一模式在全国农村得以推广,农民通过包产到户把土地资源权利部分让渡,以大包干为起点的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显著提升了制度绩效,这一变迁过程还助推了乡镇企业兴起。

科斯认为,中国改革之所以能取得举世瞩目的成功,原因就在于存在着两种不同路径的改革:自上而下由政府推动的改革(顶层设计)和自下而上诱发的边缘革命(底层创新),两者之间相辅相成。转引自黄剑辉:《主要经济学流派如何阐释中国改革开放》,《中国经济时报》2018年6月14日。改革开放迄今40年以来制度变迁的基本轨迹可以大体区分为两个阶段,前期(1978-1994)是制度自发演化阶段,也就是诱致性变迁阶段,具体形式有推行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发展乡镇企业等,制度变革的发生是由于经济活动中各当事人面临获利机会而自发从事制度创新,因而具有诱致性制度变迁特性。1994年分税制改革后,我国制度变迁更倾向于政府推动的改革,这是因为:一,我国明确了建立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体制的目标,加强了顶层设计,政府在改革中的作用加强;二,分税制后我国国民收入分配格局发生了较大的变化,政府财力尤其是中央财力大大增加,为推进自上而下的改革及强制性制度变迁奠定了物质基础;三,2008年金融危机后,为了应对经济下行压力及降低风险,我国制度变迁中的政府因素又得到了加强,政府通过其主导的自上而下的强制性制度变迁来完善国家治理能力的现代化。当前,我国经济进入新常态,针对“三去一降一补”,政府又开始推行供给侧结构性改革,努力降低制度性交易成本,这也属于强制性制度变迁的范畴。

4.中国的制度变迁就是从“权利限制准入秩序”向“权利开放准入秩序”转变

从计划经济体制转变到市场经济体制实际上是一个“权利限制准入秩序”到“权利开放准入秩序”的转变。社会主义制度就包含了“权利开放准入秩序”,社会主义制度比“权利开放准入秩序”的内涵还要丰富。在诺思、瓦利斯和温格斯特看来,历史上仅有少数国家实现了长期经济增长,原因就在于这些国家实现了从“权利限制准入秩序”到“权利开放准入秩序”的转变。[美]道格拉斯·诺思、[美]约翰·约瑟夫·瓦利斯、[美]巴里·温格斯特:《暴力与社会秩序——诠释有文字记载的人类历史的一个概念性框架》,杭行、王亮译,上海三联书店,2013 年,第2页。从限制到开放是改革开放国家的基本特征。在权利限制准入社会秩序中,精英阶层人为制造“门槛”维护社会秩序,只有少数精英阶层参与到权利开放秩序中,法律并不具有普适性。这一秩序环境下,政治体制对经济体制并不是外生的,政府在经济体制的制定中扮演着重要角色,“经济租金的存在建构了政治关系”,正是因为这种制度安排才导致政治精英、利益集团控制着整个国家的命脉。李高产:《集体意向性、制度变迁与经济增长》,《江汉论坛》2009年第11期。与此相对立的是权利开放秩序,政治精英在法律面前一视同仁,国家允许多样化的组织形式存在,公民享有平等的财产保护权利,共同约束少数精英及利益集团的权力,构成了实现权利开放制度的先决条件。

改革开放后,中国开始向权利开放秩序变迁。开放的含义是多方面的,一方面在于政治精英愿意改变现有的制度,从限制的制度转向开放的制度。改革开放后,中国以邓小平为总设计师,确定以经济发展为主要目标,通过解除经济管制、对外开放等相关制度变革,让全体人民都参与到改革中来。尤其是市场经济体制确立以后,党的十三大完善法律保护,规定私有企业与公有企业享有同样的产权保护,范围扩大到全体社会群体,在产权制度改革上,在法律面前一视同仁,具有权利开放的性质。另一方面从“权利限制准入秩序”向“权利开放准入秩序”转变的过程也是从人格化交换向非人格化交换转型,人格化交换框架是自发演化生成,非人格化交换是政治稳定以及潜在收益增长所必需的。[美]道格拉斯·诺思:《制度、制度变迁与经济绩效》,杭行译,上海三联书店,2014年,第14页。随着改革开放的半径逐渐扩大,打破了原有计划经济体制下的制度,原先植根于传统体制下的人格化交换关系逐渐瓦解。那种限制交易的体制被打破。自发调节的市场体系一旦形成后,以价格机制为核心的市场经济体制逐渐取代传统计划经济体制的指令控制,加快了社会流动、农村剩余劳动力转移和市场公平竞争,治理的交易成本越来越低,促进了专业化分工和经济发展,逐步实现向非人格化交换转换。这也是国家治理能力和治理体系现代化的内在要求。

三、中国经济制度变迁的理论支撑

40年改革开放表明,从计划经济体制到市场经济体制过渡的制度变迁过程中交织着制度变化与经济發展。制度变迁促进了经济发展,而经济发展又有利于制度变迁。自从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召开以来,中国在坚持社会主义公有制前提下,选择了一条适合本国国情发展的渐进式改革路径,通过制度供给实现新的制度安排,形成新的体制、新的机制、新的制度,更好地发挥了人力资本、物质资本等在资源配置中的作用。有效的制度安排实现了40年的经济高速稳定增长,可以说制度改革红利是中国步入经济高速增长后最大的红利,改革红利就是制度变迁红利,制度变迁与制度理论对改革开放起到了功不可没的作用。

中国40年制度变迁可以用诺思以三大理论为基础建构的分析框架来分析,诺思的三大理论分别为:描述一个经济体系中个人和集团激励的产权理论,界定实施产权的国家理论,以及影响人们对“客观”存在变化的不同反应的意识形态理论。诺思的制度变迁理论即由产权理论、国家理论、意识形态理论这三大理论基石构成,其具体内容分别体现在诺思的《西方世界的兴起》《经济史中的结构和变迁》以及《制度、制度变迁与经济绩效》这三本书中。我们在前面分析表明,中国在产权改革方面的一系列突破是中国制度变迁的重要保障,什么时候产权制度改革得好,中国发展就好。而这些又源自于我国对政府与市场关系的正确处理。在我国制度变迁过程中,主流意识形态对我国制度变迁方向的选择发挥着极为重要的作用。意识形态在制度变迁中的作用主要体现在中国经济制度变迁的理论支撑上。意识形态与制度变迁的理论支撑是相互联系的。我们从以下三个方面探讨中国制度变迁的理论支撑:

1.中国制度变迁的主要理论依据一直来源于马克思主义及马克思主义的中国化

中国40年的制度变迁从没有偏离过马克思主义理论的指导。这主要表现在三个方面,一是马克思主义理论一直是我国从小学到大学的政治教育的基础。它是我国的意识形态。主流的意识形态决定着制度变迁的方向。统一的意识形态也有利于降低制度变迁的成本。二是我国的政治经济学研究一直是以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为基础的。建立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政治经济学成为我国的共识。值得指出的是,中国共产党在把马克思主义作为我党的指导思想方面是有所发展的,也就是我们推进了作为意识形态的马克思主义的发展,但我国理论界在把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作为一种科学来研究方面,还需要努力,甚至与国外同行研究还有差距。三是把马克思主义与中国具体实践相结合,自改革开放伊始到现在,中国经历了“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到“新时代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的演进过程,产生了“邓小平理论”“三个代表”重要思想、科学发展观、习近平新时代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思想。在40年的改革开放和制度变迁过程中,我们始终是以马克思主义理论为指导。这也是创立和发展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政治经济学要长期坚持的。改革开放后中国展开了真理标准问题的大讨论,重新认清了社会主义本质,回答了什么是社会主义、怎样建设社会主义等相关问题。随后党中央将改革重心转移到经济发展中来,出台新的政策、方针进行新的制度安排,在坚持社会主义道路上不断探讨制度变迁的路径,优化所有制结构,逐步改革和完善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体制。

2.东欧经济学对中国寻找制度变迁的理论依据具有重要的启示作用

东欧经济学是在社会主义经济体制改革过程中形成并发展起来的研究社会主义政治经济学的流派。其主要代表人物有波兰的卡莱斯基、布鲁斯,南斯拉夫的卡德尔,匈牙利的利·尔奈、奈科什·纳吉和捷克的锡克、科斯塔等。上个世纪80-90年代东欧经济学开始传入中国,引起了中国学者的共鸣,这主要有两方面原因,一是东欧国家大多是社会主义国家,他们先于中国改革,所以他们的理论用于分析中国问题没有什么意识形态的阻碍。东欧经济学的理论特色是:(1)在经济体制及制度变迁的方向上,强调社会主义经济模式的多样性、市场关系与社会主义经济关系的相容性,强调社会主义的性质是其制度基础;(2)在基本制度方面,注重研究多种公有制形式的所有制理论、分权与集权关系的决策理论,肯定物质利益决定作用的激励理论;(3)在改革的取向上,坚持计划与市场相结合、发展战略与体制改革相结合、经济体制改革与政治体制改革相协调等。东欧经济学的这些观点对于我国推进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体制改革具有重要的启示作用。二是东欧经济学注重对马克思主义经济学的研究,对于西方经济学他们也不是一味排斥,而是在进行比较研究的基础上有批判地加以吸收。因此,东欧经济学不仅影响了中国学者,也影响着中国改革决策者的思路。当然,东欧经济学也有其局限性,如对市场经济体制的认识就不够深入。

3.新制度经济学为中国制度变迁的顶层设计提供了方法论的指导

东欧经济学对于我们认知传统计划经济体制的弊端是有比较大的启迪作用的,它告知我们应该改革什么,而新制度经济学则更有利于我们探讨制度变迁的目标、动力及制度变迁过程中的问题。新制度经济学是应用现代微观经济学去研究制度和制度变迁。它在理性选择(在具体的约束条件下)的框架下研究产权结构、法律、契约、政府形式和管制这样一些制度的形成、变迁及其对经济社会发展的影响。

上世纪90年代初,西方新制度经济学开始传入我国。某种程度上说,我国的改革开放实际上就是一场制度变革,而这场制度变革与新制度经济学引入到中国相重合,这也使新制度经济学成为对中国改革开放进程影响最大的经济学流派。新制度经济学在中国的研究及运用又提升了新制度经济学在世界的影响。为什么说西方新制度经济学对中国制度变迁影响较大?新制度经济学尽管产生于美国等西方国家,但它更适合于转型国家和发展中国家的制度和制度变迁研究。我们认为,这主要是从方法论上来讲的,以科斯为代表的新制度经济学与中国制度变迁在两大问题上是契合的:一是新制度经济学强调资源配置的最优问题与既定经济社会的激励结构相结合才能研究经济运行问题,而激励结构是由制度及产权决定的,这又是对新古典的超越。大多数现代经济学家的研究侧重于市场中的资源配置问题,而科斯的研究超出了这个范围。前者适合市场经济成熟的国家,而后者更具有一般性,适合于所有国家。在科斯看来,产权明晰是市场交易的前提。Coase R.H., “The Problem of Social Cost,” Journal of Law & Economics, vol.3, no.4, 1960, pp.1~44.科斯理论研究权利和权力的配置问题,这其中包括产权问题。权利和权力的配置是资源配置背后的因素和条件,而这些都被新古典经济学抽象掉了。因此,权利和权力配置问题对于像中国这样一个从计划经济转向市场经济的国家来讲,远比单纯的资源配置问题更为基本、更为重要。这些也一直是中国制度变迁的核心问题。二是科斯对市场制度整体的理解对中国建立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体制问题提供了分析的框架。科斯把交易成本和产权引入经济系统分析之中,在他看来,市场交易、企业内部交易,甚至政府对市场的监管等的成本都是不一样的,因此,会有不同的合同形式或组织形式相适应,最终采取什么形式是根据竞争和效率的原则决定的。转引自钱颖一:《科斯与中国》,《财经》2011年第2期。这有利于我们对现代化经济体系及市场制度的整体有更高层次的理解,对于理解中国的制度变迁以及改革的目标和过程也极为重要。

四、中国制度变迁理论研究展望

制度变迁所带来的红利是我国改革开放过程中最大的红利,这些红利还远没有释放出来。党的十九大为我国下一步的制度变迁指明了方向。未来我国制度变迁理论研究要重点解决四个方面的问题。这其中最重要的就是市场决定资源配置的市场经济体制制度化建设的问题,而其余三个方面与这点是密切相关的。

1. 要从政府主导的市场经济转变到让市场决定资源配置的市场经济

改革开放的40年也是我国不断深化对政府与市场关系认知的过程。从早期计划与市场的关系的讨论,到上世纪90年代初邓小平南方谈话确立社会主义也可以搞市场经济,再从市场在资源配置中起基础性作用到市场在资源配置中起决定性作用,中国对市场经济体制的认识越来越深入。从理论上讲,中国已经明确了让市场决定资源配置的市场经济体制改革目标,但如何从政府主导的市场经济转向让市场决定资源配置的市场经济是我国深化改革及制度变迁所需要解决的最核心的问题。这个转变的难度主要表现在三个方面:一是对政府主导经济的路径依赖;二是对举国体制的问题我们还认识不够;三是最关键的,就是政府的权力没有受到限制,政府与市场的边界没有“制度化”。我国进入高质量发展阶段更需要让市场决定资源配置。未来的制度变迁要把这作为核心问题来推进,这将关系着中国经济体制改革的成败。

2. 要把对外开放与深化市场经济体制改革有机结合起来

中国改革开放40年能取得如此伟大的成就非常不容易,其中开放政策是极其关键的。中国的改革与开放是相互促进的。开放对中国改革的促进作用表现为:一是国外观念及思想的进入有利于中国改革;二是国外商品、技术及投资进入中国有利于中国生产能力的提高,这包括竞争的压力;三是开放有利于国外先進的制度进入和变革我国原有的制度。如中国加入WTO后就废除了许多与国际规则相冲突的规则。问题在于这些开放的好处往往是潜在的。当前的中美贸易摩擦和矛盾更坚定了我国对外开放的决心。开放会倒逼中国改革和制度变迁,越是开放越有利于促进中国改革。开放不仅可以打破利益集团对中国改革的阻碍,而且有利于打破制度变迁中的路径依赖。改革是为了适应这一开放的格局,是为了调整不匹配的制度安排,使得中国能够融入世界经济全球化的过程。40年的制度变迁历程表明,越是开放得好的时机,越是改革有成效的时机。要把对外开放与深化市场经济体制改革有机结合起来。

3. 要深化要素市场的改革,改革和完善要素产权制度

在40年的制度变迁过程中,中国始终重视产权制度的改革。我国产权制度改革的目标基本确立,改革和完善要素产权制度是让市场决定资源配置的基础和前提条件。这40年中,我们在商品市场体系的制度变迁中取得了较大进展,其制度体系也基本形成,但要素(如土地、资金、劳动力等)市场还相对滞后,这严重地制约了市场在资源配置中的决定性作用的发挥。我国当前经济中存在的一些问题和矛盾与要素产权制度改革不到位是有关的。没有要素产权制度,要素市场就不可能建立起来,要素价格就会被扭曲,而要素价格扭曲会导致资源配置的失衡,目前我国房地产与实体经济的失衡、金融与实体经济的失衡及城乡结构的失衡,都与要素价格扭曲有密切的关系。因此,未来的制度变迁必须把要素市场化改革作为全面深化改革的突破口,要深化要素市场改革,改革和完善要素产权制度。

4. 要把生产技术与社会技术结合起来

制度变迁的过程也是一个社会技术不断提高的过程。在基本的制度变迁完成后,更要把生产技术与社会技术结合起来。社会技术是指社会制度创造行为模式的方法或机制。生产技术是指将投入转化为产出的方法。但是,生产过程只有在适当的制度框架下才会产生效率。生产技术在国家之间是容易移植的,而社会制度的移植却是相当困难。社会技术和生产技术是互补的,生产技术要有效地发挥作用,需要合适的社会制度支持。无法应用新社会技术成为贫穷国家经济增长的主要障碍。[冰]思拉恩·埃格特森:《并非完美的制度:改革的可能性与局限性》,陈宇峰译,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7年,第27页。阻碍经济增长的深层次原因是没有能力或者不愿意采用合适的社会技术。从改革开放40年的过程来看,我国更重视生产技术的引进,却对引进社会技术重视不够。当前我国进入全面深化改革和高质量发展的阶段,社会技术的缺乏成为我国制度变迁的短板。社会技术与生产技术同样重要,更加开放的改革取向有利于社会技术的引入,我国在坚持社会主义基本制度的前提下,要大力引进国外先进的社会技术,把生产技术和社会技术结合起来,构建现代化经济体系。

作者单位:中南财经政法大学经济学院

责任编辑:牛泽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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