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件化思想的深层文学机理及其学科意义

2018-12-24 10:02刘阳
人文杂志 2018年10期
关键词:叙述张力

刘阳

内容提要 自20世纪后期发展至今并深刻影响到晚近我国文论建设的研究范式,是从自明性走向建构性。“是什么”离不开“被语言符号替代(建构)成什么”,建构过程因而是对象被叙述的过程。鉴于视点的相对性,叙述始终是被叙述之事的一部分,反过来表明被叙述之事超出叙述的可能性与生长性,其间的张力就是事件。叙述在这种张力中实现与创造被叙述之事的真实性,植根于想象及其语言创造的智慧,事件化思想由此在深层次上运作着文学的机理。揭示这一机理,有助于把事件研究与叙述问题深度联结起来,获得文学对事件化思想的发言权。这也为新时代我国文论学科注入了一种创新动力。

关键词 事件化 叙述 张力 文学机理 学科意义

〔中图分类号〕I206.5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0447-662X(2018)10-0061-08

20世纪后半期以来人文学术研究范式的醒目变化,是逐渐从自明性走向建构性,而将知识视为话语建构的一个事件(Event)。福柯在《方法问题》(Questions of Method)一文中率先从正面提出了事件化(Eventalization)思想,认为事件“不作为一个习以为常的事实或意识形态后果”而现身,不“把分析对象归诸整齐、必然、无法避免与(最终)外在于历史的机械论或者说现成结构”,而是“构成性的多重过程”。①除福柯以外,法國的德勒兹与巴迪欧,英美的唐纳德·戴维森(Donald Davidson)、伊格尔顿、德里克·阿特里奇(Derek Attridge),以色列的伊莱·罗纳(Ilai Rowner)以及斯洛文尼亚的齐泽克等具有不同学术背景的理论家,都对事件化思想进行着探讨。近年来,事件化思想也逐渐引起了我国学界的兴趣,纵观相关的探讨,大多从哲学与政治学角度出发(这自然可以得到理解,因为事件的建构性必然引出话语权力而涉及政治),却似乎还未充分认识到事件化思想在深层次和根本上其实是文学的问题。然而在文学理论界,迄今似仅见陶东风主编的《文学理论基本问题》这部教材在导论中论及了福柯的事件化思想。②作为对现有探讨的补充,有必要从学理上来深入阐述事件化思想的深层文学机理及其学科意义。

事件化思想的兴起,是现代语言论学理发展的必然。语言论是从语言能及物的传统方向,转向语言不及物的新方向,其关键证据来自索绪尔发现的语言的符号系统性质。所谓符号,指替代品,即用一样东西去替代另一样被替代的东西。替代品不等于原物而是新物,这正是符号的根性。它首先可以从生活经验中得到确证。一个人试图说出现场发生了什么时,他便已不在现场而离开现场处于另一新场中了:由于时间不间断的绵延,当你说“我正在干嘛”时你的那个“正在”瞬间已过去了;由于空间中你看不到自己所占据着的观看视点,当你想说出你在场中看到的包含你视点在内的全景时,你已移身场外了。索绪尔从语言学上道出了这种经验背后的原因:从能指(音响形象)看,作为发音的“shù”与“这棵树”不存在符合关系,我们也可以指着这棵树说“这是一条yú”,这并不改变这棵树的存在,方言以及人的取名等现象都说明了这一点;从所指(概念意义)看,作为概念意义的“木本植物的通称”也以其抽象概括性,而与这棵具体的树无关。包含了上述两个层面的语言符号,从而确实与事物不具备必然的联系,Ferdinand de Saussure, Course in General Linguistics. Robert Dale Parker, Critical Theory,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12, pp.38~41. 是一种自成规则的符号系统。

既然语言不及物,接下来的问题是它如何被理解,被理解的东西才有意义。这里的关键是语言共同体中的差别(可区分性)原则。在一个语言共同体中,一个词的发音能与别的词的发音相区分,一个字的概念能与别的字的概念相区分,就是它们被听懂(辨清)从而被理解的理由。具体而言,语言的可理解性,取决于一个语言符号同时在横向起毗连作用的句段关系中与纵向起对应作用的联想关系中与别的语言符号的区分,这种区分形成的相互关系带出该语言符号的功能位置。“石头”这个词不是指一块石头实体,而是指这个词所不是的所有其他符号,即指它所处于其中的符号群(索绪尔称为言语链):横向上,它与“花草”“树木”“人”等符号产生基于可区分性的毗连关系;纵向上,它则与“坚强精神”“顽固性格”等符号产生基于可区分性的对应关系。这样,区分的无限可能性形成不同的意义,语言由此便是意义的来源,是它在创造着意义。

语言性质的上述还原,开启了一个多世纪以来的语言论转向。这个转向把形而上学赖以生存的支柱——语言及物性连根拔起了。形而上学的信念是“不管你怎么说,事实只有一个”,先有和已有事实的存在,再有对事实的说法(语言表达),说法的修正,预设了一种可能与事实达到符合的前景,因而语言始终次要于事实,对语言及物的预设,也因而必然与对语言的工具性定位联系在一起。由于索绪尔的发现,信念被转变成“我把事实说成了什么,事实就是什么”,因为说事实的过程既然需以语言来说,语言的符号性便必然已把那个所说的事实替代掉了,说即替代,替代即重建、建构。表面上,在语言面前原物似乎被忽略不计了,实际上这种替代恰恰是积极的,因为前于语言的“原物”概念并无意义,语言赋予了原物意义。语言是对世界的谈论,语言不及物,意味着世界不可以再被当作物来被人谈论,也就是说,只要愿意认为世界与我发生着生存的亲缘(唯如此,世界于我才有意义可言),便需要在语言中把握世界。所以尽管这种转变会在某种程度上让习惯于及物性成见的人感到新鲜,但包括测不准原理在内的现代最深刻的思想成果,都已证实不及物(测不准物)比起及物来才是真实的、有意义的。于是,是什么=被说成了什么=被替代成了什么=被建构成了什么。沿此以进的20世纪文学理论才更新了地平线,这条新地平线就是建构性视野。

可见,一个对象被建构,归根结底是被语言符号所建构。这个在符号区分中建构意义的过程,便是被语言说出、被用语言讲成何种面貌的过程,即被叙述的过程。正是在这个意义上,利奥塔宣称叙述知识“与各种能力扩展而成的‘建构相吻合”,[法]利奥塔:《后现代状态》,车槿山译,三联书店,1997年,第41页。知识从而被看作了一种叙事。不过,传统知识的叙事是一种大叙事,包括思辨叙事与解放叙事两类。思辨叙事“只是因为它在一个使自己的陈述合法化的第二级话语(自义语)中引用这些陈述来自我重复”而“不能直接知道自己以为知道的东西”,即它在不反思与动摇自身决定论(如不变的逻辑结构)机制、却以之为先验前提的基础上反复行使认知功能,其典型表现是哲学话语。解放叙事则“把科学的合法性和真理建立在那些投身于伦理、社会和政治实践的对话者的自律上”而忽视了“一个具有认知价值的指示性陈述和一个具有实践价值的规定性陈述之间的差异是相关性的差异”,把述事与述行混为一体,其典型表现是(启蒙)政治话语。鉴于这两类大叙事的合法性日渐没落,利奥塔也认为“这些叙事可能已经不再是追求知识的主要动力了”,而倡导建立在以差异为性质的误构(paralogy)行为基础之上的、在想象与运用新招数(即话语效果)中建立符号间临时契约、而创造性地玩语言游戏的小叙事。②④[法]利奥塔:《后现代状态》,车槿山译,三联书店,1997年,第81、83、107、130,84,116页。大叙事与小叙事的这种差别,正是值得我们结合叙事研究来深入探究、进而沿此看清何为“事件”之处。

大叙事之所以成了形而上学的同谋,是因为无论思辨叙事还是解放叙事,在相信叙述的绝对性这点上是共同的。叙述是视点对世界的一种观看,這种观看由视点的观看方式(包括特定位置、思想估计、意志作为与情感态度等)发出,总是有倾向的,因而是相对的。思辨叙事遗忘了观看的这种相对性,而重复观看所依赖的决定论逻辑机制,将可变与应变的相对性当作了固定不变的绝对性,这种观看便把世界处理成了纯叙述的产物,取消了超出叙述的世界的存在。解放叙事则强化了观看的这种相对性,面对指示性陈述(真/假)与规定性陈述(公正/非公正)作为“两组自律的规则,它们确定不同的相关性,因此确定不同的能力”的不一致性,②把原本具有自身发展轨迹的对象强制性地拉回到叙述的框架中,由此在多数情况下有意地将相对的观看夸扬为绝对的观看,而同样取消了超出叙述的世界的存在。这两种叙事,都相信自己观看的成果对他人同样有效,而要求具有不同视点及其相应观看意向的他人也无条件地顺从自己这般观看,便设定了观看成果的超验性,埋下独断论而成为在合法性上可疑的大叙事。

走出大叙事而超越形而上学的关键,是承认(即意识到)观看视点的相对性。观看总有一个视点参与其中,视点与观看者的自由意识相适应而积极自为,始终无法确定自己的准确位置,否则看到、看清自身后的视点就已不再是原先的视点了。这个事实使相对性无法从任何一种观看中被排除出去。你一方面想看到对象,另一方面又不知不觉地把自己的观看方式(比如某种价值判断)渗透进了正在观看的对象,所得到的便只能是两种姿态的融合,而使观看注定是相对的:观看本身属于被理解的世界的一部分,而始终不会是世界的全部。这反过来表明世界始终不为观看所限,而是超出着观看,有着不被观看所理解的一面。叙述是对世界的观看,这样,叙述也相应地是相对的,不可能穷尽所叙述之事的可能性。反过来,所叙述之事始终具有超出叙述本身的、具有生长性的存在。当利奥塔以引而不发的口吻谈论建立于误构基础之上的、注重规则异质性与分歧的小叙事,相信“它们(按:指大叙事)的衰落并未阻止无数其他故事(次要和不那么次要的)继续织出日常生活之布”时,[法]利奥塔:《后现代性与公正游戏》,谈瀛洲译,上海人民出版社,1997年,第169页。他实际上便为叙述与被叙述之事在小叙事中的这种张力,保留了合法地盘。小叙事因其后现代背景,很容易被人误解为以追求性能、效率优先为目标,然而,这个目标毋宁说是思辨叙事与解放叙事在现代性意义(如进步论)上才都有的,按利奥塔意味深长的说法,反而是“后现代科学知识的语用学本身和追求性能没有多少相似性”,④因为当引入小叙事作为新的合法性保证后,诸如反例、悖论等原先被大叙事所不同程度忽略的成分,都被积极纳入了知识视野。从叙事研究角度看,这些成分正是超出了叙述的世界的存在:未知与可能。它蕴藏的潜能对叙事来说更具魅力——与叙述有关却并非被叙述说完的,才是作为“不规则的发生物”(irregular occurrence)的事件。Ilai Rowner, The Event: Literature and Theory, University of Nebraska Press, 2015, p.1.可以说,被叙述之事=叙述,形成大叙事;被叙述之事>叙述,才形成小叙事。现代本体论解释学,从哲学上澄清着这一点。叙述是人对世界的一种解释,人对世界的解释总是带着先见进行的,先见保证了人在理解世界时已与世界共处为一体,人对世界的解释从而也是人对世界的融入。

当认识到被叙述之事与叙述的张力后,叙述实际上获得了更为自由地面对被叙述之事的心态,即因有限地居于世界中而获得主动选择的可能与智慧。因为在思辨叙事与解放叙事中,叙述都设定了人与世界的对立关系,只不过前者视世界为思辨决定论模式的复现物,后者则视世界为意动诉求的附庸而在对立程度上更强罢了。然而,人与世界的这两种对立关系,都是以不自由为实质与代价的。因为在这两种关系中,世界与自我(自我是世界的另一方面)的关系都是被现成决定好了的,这个过程无需人的主动选择,因而是不自由的,尽管表面上显得很自由。自由只能发生在人能主动作出选择的基础上,选择之所以可能,是由于它必然有一个范围,在这个范围的限制中人才能进行选择,所以,主动选择的可能性维系于范围的有限性,自由从而便来自限制中的选择。就像一个长生不老的人因失去了生命的限制而相应地失去了人之为人的根据,被世界遗弃,其实不自由,一个懂得人是要死的、生命有限的人,才能更珍惜生命,而在选择中让人生变得真正自由。两种大叙事由于都设定了人与世界在关系上的现成性,只存在人去被动地代入,便失去了具体情境的限制而变得无所不包,也便取消了主动选择的可能而变得不自由了。自由只能来自小叙事的误构努力,在这种努力中由于叙述的相对性得到承认,叙述与被叙述之事之间的张力得以确认,人清醒意识到相对性(即受限性),在受限中主动做出选择而有限地寓居于总多出于自己的可能性中。利奥塔在《后现代状态》第十一章中提到的小叙事对“论证的丰富化”与“举证的复杂化”的追求,从某个角度来看其实是承认了叙述与被叙述之事的差别后同时带出的两个方面:前者是叙述的相对性所要求的,因为视点既然是相对而有倾向的,进一步的尽可能追求完善的观看便需调整观看策略,而使论证丰富化;后者则是被叙述之事的绝对性所要求的,因为观看策略之所以需要调整,又恰恰意味着所观看的对象本身始终看不尽,有着无法被叙述所轻易垄断的复杂举证的需求,两者相辅相成。

从被叙述之事>叙述这一关键,我们可得到事件化思想中“事件”的定义:被叙述之事-叙述=事件。事实上,从福柯直到晚近国际学界所探讨的事件化,强调的主旨正是超越规则化的不规则与突变,这正是叙述与被叙述之事的上述张力。比如,面对巴迪欧有关“事件是额余之物”的说法,[法]巴迪欧:《哲学宣言》,蓝江译,南京大学出版社,2014年,第60页。我们可以将“额余”理解为被叙述之事始终多出、溢出着叙述的那部分。又如,齐泽克认为“事件涉及的是我们藉以看待并介入世界的架构的变化”或者说“我们看待世界的方式的转变”,而主张“将事件视作某种超出了原因的结果,而原因与结果之间的界限,便是事件所在的空间”,相信事件作为日常生活中出人意料发生出的、类似于某种奇迹的新东西,始终无法被以回溯方式来确定因果理由的做法所穷尽,这也包含了对例外状态的兴趣:“藉以看待并介入世界的架构的变化”只能来自对这一架构的反思意识,而意识到这一架构,便意识到自身视点的非绝对性(相对性),即意味着叙述对被叙述之事只能采取出自某种特定因果解释的角度,这反过来证实被叙述之事不囿于这种角度的相对性而存在。齐泽克随后在参照系意义上论述了作为现实剧烈变化的事件、特别是作为“回溯的幻象”(意为无可摆脱而必然多于叙述的可能)的终极事件的《圣经》中人类堕落的故事,来进一步巩固溢出了叙述的事件。由此而来的例外状态,因而以充分生机正成为当代理论研究的学术新课题。在齐泽克联系哲学的举证中,从柏拉图与理念的相遇、笛卡尔对“我思”的强调,到黑格尔将绝对理念的引入,都是哲学“看待并介入世界的架构的变化”后形成的震撼人心的事件。[斯洛文尼亚]齐泽克:《事件》,王师译,上海文艺出版社,2016年,第15、38、4页。齐泽克未断言这三种典型的形而上学哲学本身是事件,他是从出现时“独特的否定性”与“某种尚未被普遍接受的新事物以创伤性的方式侵入”的角度指认它们为事件的,这证明,事件本身来自与叙述绝对性的断裂,其接下来造成大叙事的可能不由其来承担责任,是其被程式化的产物。这与库恩有关范式出现后也可能程式化、并趋向于危机的论述相类。这种叙述与被叙述之事的“必要的张力”,应该说相当于库恩所言建立在世界观改变(革命)的基础上的范式思想,后者看起来很接近事件化思想。在《什么是范式》一文中,阿甘本便探讨了范式与福柯所说的知识型之间的关联,尽管福柯本人出于某种原因回避这一点。可参见Giorgio Agamben, The Signature of All Things, Zone Books, 2009, pp.9~16.但库恩的范式观一则主要针对自然科学而发,二则并未自觉建立于语言论基础之上,这又与以福柯为代表的事件化思想有别。再如,从这个意义上来尝试关联维特根斯坦有关“美学解释并非因果解释”的说法,Wittgenstein, Lectures & Conversations: on Aesthetics, Psychology and Religious Belief,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 1967, p.18.我们是否可以理解为,因果解释意义上的叙述是决定论模式在重复,对美学的真正解释如成其为一种合法的叙述,那只能是同时创造着不断等待解释、因而始终高于任何现有既定解释的美学?被叙述之事与叙述的张力——事件再次呈露了出来。正是作为两者张力的事件,区分着叙述与被叙述之事,使它们不断在创造中达成一致又始终保持为两者。

叙述的相对性的实质,是将叙述者置入一种表面的两难:怎样在叙述中实现(创造)被叙述之事的真实性?回答是通过文学的思想方式。

首先,叙述通过想象来实现(创造)被叙述之事的真实性,而想象即文学。一方面,在事件的三种形态——当下式在场、过去式回忆与将来式想象中,前两种形态或让意识凭经验介入事实而未能自觉感受到事件,或以结果论的注视方式随顺而不创造事件,唯有最后一种形态是完整的世界。因为当你入场后,你能看见场内景象却看不见自己所占据着的那个观看点,当你离场后,你看见了场内全景,却失去了在场的亲身体验氛围,于是你只能通过想象去填补那被你失落了的现场亲身体验氛围,这样,想象便贯通着场内外,而场内外合起来正是完整的世界。另一方面,叙述却因其对语言的必然操持而具有不及物的离场性。被叙述之事向心相吸,叙述却离心相斥。叙述者由此最大限度写出真实性或者说场面质感的努力途径,在次要的方面可以是利用语言本身的能指感受,如借助声韵调等的对应,营造空间上的画面感等(这些机遇在文学活动中因文字较之于其他艺术的突出间离性而并不显著),在主要的方面则是激扬想象,通过英伽登所说的再现客体未被本文确定的成分,去积极填补空白与不定点,使之活起来而成为拥有具体进程的事件。当代英国学者阿特里奇将“所有想象性的书写”归为“文学”,Derek Attridge, The Work of Literature,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15, p.15.精当地总结出了在叙述中想象被叙述之事的过程乃文学起作用的过程。

其次,想象进而使叙述通过语言实现(创造)被叙述之事的真实性,而语言即文学。语言作为符号系统既然是去替代原物,便是想象出新物。想象从而意味着进入语言。而语言问题,在20世纪以来文学理论的进展中被证明为就是文学问题,两者在“语言学与诗学”的主题下被视为同一领域。这一已被愈来愈多的迹象所证实的情况,为叙述的想象性创造提供了关键证据。罗曼·雅各布逊提出的话语六要素中,文学性(信息)要素的根据是突出话语本身的构造,而使之与所代表的事物相分离,他为此而提出的操作原则是“把对应原则从选择轴心反射到组合轴心”。[俄]波利亚科夫:《结构-符号学文艺学》,佟景韩译,文化艺术出版社,1994年,第182页。奇妙的是,这个操作原则,正是索绪尔所发现的语言的性质:在联想关系(选择轴)与句段关系(组合轴)之间区分符号之间的差别,并由此获得意义。就是说,在双轴间互动操作以形成文学性,这本就是语言必然要做的事,我们以为需要去外加给语言的东西,恰是语言本身的东西。乔纳森·卡勒把这点概括为“文学与语言学的相似之处”。[美]卡勒:《文学理论的现状与趋势》,何成洲译,《南京大学学报》2012年第2期。基于这一学理,笔者建议可不再使用“文学性”这个仍有某种本质化之嫌、时常陷人于无谓概念之争的术语,而直接使用“文学”一词。这样做或许有助于深入健全與领会建立在语言论基础上的文学的命运。这意味着一种离不开语言的行为总会在某种程度上闪现着文学的影子,叙述自然尤其不例外。当语言试图通过叙述想象出真实的场面(这是任何叙述的目标),必然得发展出各种可以统称为叙述语言的叙述方式、手段与技巧等,所有这些不是别的,而唯一、确定地属于文学的智慧。福楼拜对自由间接引语等叙述新声音的自觉创造与实践,海明威引入外聚焦后建立在厚实冰山之上的叙述新视角,以及其他形形色色的叙述方式,都见证着现代叙述者在叙述中去实现所叙述之事真实性的良苦用心与艰辛实践。所有这些努力都运作着文学的智慧与力量。表面上的两难其实从不沦为死结,而是在出色的叙述者的同样出色的想象中得到创造性开解。当我们感叹现代叙事作品每每变得不易解读时,应同时承认,这在思想观念上首先是一种苦心孤诣的进步,因为非如此不足以从根本上调整出叙述(说)与被叙述之事(在)的合理关系,即人与世界的合理关系。

再次,想象与语言的一体化,又进而使叙述通过身体-主体实现(创造)被叙述之事的真实性,“身体-主体”是20世纪知觉(身体)现象学的核心思想。它弥补了非理性转向遗留的局限。尼采把非理性精神的出路定位于肉体,在跳出主客二元论的同时滑向身心二元论,未及考虑到肉体对精神意识这一主体来说仍是客体,因而仍未动摇“精神唯一地维系于主体”这一二元论模式的出发点。接着尼采往前走的关键,于是在于证明肉体(此时便已不能再被称为肉体而应称身体了)本就具有主体性,这才可能真正克服身心二元论而超越形而上学。这是尼采之后20世纪思想的一大研究焦点。身体现象学由此倡导的身体-主体,便为艺术活动的真理性提供了有力支持。而身体-主体即文学。想象是对未来的筹划,与人的需要有关,需要的产生同时触及了情感。情感具有弥散性的特点,既在已知意义上成为人的活动的出发点与依据,又反过来在未知意义上调节与塑造着人的活动。这便保证主体的视点在与语言一体化的想象过程中处于既在场、又不在场的临界状态中,这个临界点就是身体现象学所说的身体-主体,它使身(肉体、在场感受)中有心(精神、离场反思),而消除了身心二元的传统顽固对立,加强着文学的迷人状态:在写出叙述对象的同时,也写出在场的场面感,两者在互动消长中同步伸展,避免了单维平面化的发展,成为运作中的时间性进程。这样,叙述既有所说而澄清着所叙述之事,又因同时在场体验着所叙述之事而使情感整个活跃起来、笼罩住叙述视点而变正叙述着的主体为客体,反过来令所叙述之事朝叙述敞开还含混不清、意犹未尽的点,从而使澄清行为拥有了进一步的对象指向与可能前景,叙述由此既澄清,又尚未澄清。这就是被叙述之事始终大于、高于与深于叙述的一面,其间的微妙张力积极建构出了事件。

在实际的事件建构中,文学的上述三方面思想方式乃是交织在一起的。以一个颇能说明问题的事件为例。1979年学者李泽厚出版了影响深远的著作《批判哲学的批判》,当然是个事件,从深层文学机理辨察其实质,会有新的收获。在当时,人们要(被阐释为马克思主义思想三大来源之一的)黑格尔而不要(被认为是唯心主义的)康德,对康德的批判应属于大叙事。李泽厚表面上借用这个大叙事,也用马克思主义哲学来叙述康德,在全书各章对康德哲学作学理叙述后,都用马克思主义的观点批判康德哲学,客观上顺应拨乱反正初期的政治气候,而使该书的出版获得了合法性。然而这部著作实际起到的时代启蒙作用,不完全是用马克思(“人类如何可能”)去改造康德的先验立场(“认识如何可能”),而更可能是反过来用康德补充、深化与推进马克思,即运用康德的主体性思想来还原与激活马克思主义哲学中由于种种原因而被长期遮蔽的“实践”维度。此书在当时引发思想轰动效应的原因主要在于此。在叙述的层面上,是用马克思去联结康德,实现的被叙述之事(即齐泽克等学者所说的“超出了原因的结果”)却是用康德去联结马克思,这两者间的张力,既来自李泽厚对自身视点的某种突破,也由此造就了一个事件。随顺着那种在谈论西方哲学(当时的说法可能是资产阶级哲学)时必须同时以马克思主义作为批判武器的时代习惯的他,同样出于推陈出新的冲动而意识到这一视点。而意识到这一视点,便意味着他对这一视点的相对性已开始有所作为,意味着他进入了文学的处境或曰思考方式:怎样在一种相对的视点中尽可能塑造出场面的真实性呢?这才开始有了超出被叙述所规定了的东西。对李泽厚来说,这种高于叙述的东西,来自在想象中变换叙述者的视点,和运用文学的修辞性悖论蓄意创造出的正话反说的意义效果,他不仅叙述着客观学理面目上的康德这一对象,而且在叙述这一客观对象时同时叙述着自己的特定视点——实践观点,叙述着这一视点所展开的视野,并让这一视野与客观叙述对象的前一视野相融合,而成功地建构了一个事件:主体性实践哲学。这种运作于其间的文学机理,看起来还是必然的,若非如此这个事件便出不来。

确认事件思想的深层文学机理后,面对人们从视文学为自明物、侧重内部研究开始转向视之为建构物、侧重外部研究的兴趣转移,以及由此带出的愈益疏离文学之势,我们便可以建立自己的新判断。文学理论界常视上述两种范式为异质的对立物,危机论、终结论或越界扩容论等声音,都缘此而发。这便忽视了事件化思想中深层植根、运作与展开着的文学机理。表面上看,建构性与自明性似乎无法兼容,“天真的方式与去神秘化的方式是彼此相悖的,一个会让另一个失灵”,J. Hillis Miller, On Literature, Routledge, 2002, p.124.但法国当代思想家朗西埃的一段话与本文不谋而合:“20世纪的批评家,他们以马克思主义科学或弗洛伊德科学的名义,以社会学或机构与观念史的名义,自以为揭露了文学的天真,陈述了文学的无意识话语,并且展示文学虚构怎样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对社会结构的法则、阶级斗争的状况、象征财富的市场或文学领域的结构进行编码。然而他们所使用的用以讲述文学文本真相的解释模式,却是文学本身所铸造的模式。”[法]朗西埃:《文学的政治》,张新木译,南京大学出版社,2014年,第30页。这个耐人寻味的、同样在深层上支配建构性知识生产的“文学本身所铸造的模式”,即事件思想的文学内核。福柯等倡导事件化思想的晚近思想家并无明确的文学研究著作,却迷恋并推崇尼采、巴塔耶与布朗肖等文学家文本中迷人的、非体制化的文学性力量,深层原因恐怕也应从这里找寻。

正是在对事件思想的深层文学机理的还原中,我们看清了晚近国际文学理论研究的一种前沿动向,如同美国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英文系教授多萝西·霍尔(Dorothy Hale)所说的:“揭露的兴奋——指出在娱乐或审美的掩盖下进行的政治运作的兴奋——已经让位于这样的愿望:对文学,特别是小说的社会价值,以及文学批评家的作用做出积极的描述。”[美]多萝西·霍尔:《小说、叙述、伦理》,王长才译,《英语研究》2016年第1期。沿此还原建构性与文学性的深度关联,还原出文学作为一种活的思想方式的动态涵盖性,将可能推进即将步入新世纪第三个十年的我国文学理论建设。如果事件的新冲击力来自文学的深层内核,我们便获得了用文学来自觉地创造事件的信念与动力。事实上,晚近以来文学的思想方式已逐渐开始渗入理论的书写,使之推陈出新。沿着这一方向,我们能做什么呢?不妨先梳理辨析晚近法国与英美的事件化思想,然后不仅揭示事件化思想的政治(权力)特征,而且联系叙述,在深层次上论证事件的文学本性,从文学角度更为深透地理解事件化思想,使之更积极地发挥知识生产的作用。由此超越国外学界每每将建构范式对立于自明范式的理解,在两者之间建立桥梁,在建构范式中积极地吸收自明范式中文学作为语言创造活动的成果。最终,上述还原将彰显文学在今天作为一个动词、一种活的思想方式的实质,有助于同时走出当前聚讼激烈的文学危机与理论困境,走向文学进入理论、融两者书写于一炉的新智慧,推动未来的文学研究与教学在这一新基点的展开。这还有助于结合民族文化优势,将我国传统的非对象性智慧融入事件的深层文学机理,以与我国崇尚天人合一、主客融合的传统产生内在契合性,运用智慧来展开作为事件的文学理论。特别是,20世纪后期以来,各种现实社会问题正尖锐凸显,现代人类在某种程度上流失着由完整心意能力构成的自身,通过深追事件化思想的深层文学机理来积极尝试重建审美经验与人生的关联,便具有伦理维度上的重要意义,是一个新的学术生长点。

既然事件化思想在深层上的运作机理是文学,当把这一新思想具体运用、贯彻与落实于文学理论学科建设时,很自然的方向便是考虑如何以文学的思想方式来更具新意地展开文学理论研究与教学。一方面,事件的情境性,有助于使原本具有抽象性的文学理论还原为问题情境,而令其在具体性中与经验融为一体并成为现实的存在,这就离不开叙述的合理推动。例如运用事件化方法对命题思维努力进行革故鼎新,实现富于创新智慧的命题愿景,在文论课程的教学中,让富于生动叙述情境的新型命题不再仅作为证实知识与理论的工具而现身,相反成为一个充满新意与创造引导性的、不重复雷同的事件,绽出对知识与理论的既有思路与程式的创造性批判与新意,这将能体现事件化在一线文论教学中的实践意义。事件化思想在语言论背景下的连贯理路与创新前景,遂为命题美学的当代探索提供了契机。另一方面,事件的例外性,有助于发现并改进既有文学理论的不足,而有益地弥补后者。文学理论至今有一套颇为成熟固定的体系框架,但在它是否成熟合理这点上,又完全可能由于“稳定性的固有逻辑是不存在的。相反,在实践的水平上,细微的算计,意志的冲突,以及较次要利益的罗网所生成的方向性是存在的”而引发来自实践的追问,[美]德赖弗斯:《超越结构主义与解释学》,张建超等译,光明日报出版社,1992年,第244~245页。如果说局囿于理论体制内部难以产生这种追问,那么当引入适当的叙述创造后,事情或许就会呈现另一副发人思索的新面貌。当遇到涉及个体的文论内容时,这种作用就显得特别积极,因为叙述活动是一种本性上充满个体性色彩、讲述一个个鲜活生命个体的故事的活动。例如文学的功能问题,在新时期以来的我国许多文学理论教材中都有过探讨,纵观这方面论述,大多定位于由认识功能、教育功能与审美功能等构成的三元结构,习惯于在个体-社会模式中运思,每每阐发得较为粗简,流于一般化甚至教条化,尚谈不上深入细致触及中外作家对文学创作的体悟,坦率地说也时常与文论受众的期待相去甚远。而引入叙事智慧看待文学功能,在交织着爱与苦涩的叙事中来描述,并经由事件的建构而进入个体的心灵,我们是否会有不一样的收获呢?

更有意味的是,事件化所内含的视点受限性,还有助于显示文学理论的相对性,从而引导人们来理性地克制文论介入文学的程度,意识到“每一个理论观点是有局限的”而合理控制其效度。[美]所罗门、[美]希金斯:《尼采到底说了什么》,余卉芹译,新华出版社,2012年,第208页。理论诚然是理解世界的权利。但鉴于“逻辑表现了一种倾向,……凡是这种倾向显现优势之处,讲授的内容便成为充满着事实的逻辑格式”,[英]里德:《通过艺术的教育》,呂廷和译,湖南美术出版社,1993年,第62页。建立在逻辑性基础上的理论建构过程中又容易出现封闭意识,而每每在现实中将理论狭隘地当成理解世界的专利。文学世界的多维性,使对它的叙事可以有不同的逻辑指向,取其中一维展开叙事,可以形成一种文论,换而从另一维展开叙事则又可形成另一种文论。这也是事件化思想积极介入文学理论后将能取得的在有限性中更为自由地建构理论的效应。

基于上述认识,至少值得努力展开以下富于学科生长意义的新课题。其一,对叙述与被叙述之事的张力关系做更趋深入的专门研究。亟需从叙述时间、视角与声音诸方面,调动现有叙事学相关论题,对两者之间的张力性创造空间进行深究,藉此深化事件性因素作为张力的丰富潜能。在此意义上,叙事学值得与作为本体论哲学而非方法论的解释学融合,以克服自己重叙轻事的先天局限。其二,从事件化思想的变革角度重构,或者说深入阐释文学理论发展至今的内在路向,剖析各个前联后挂的嬗变关节点所内含的事件因素及其于深层所运作着的文学思想方式。其三,尝试编写面向我国高校学生的、将事件化思想及其深层文学机理有效运用于其中的文学理论、美学与西方文论等文艺学系列课程教材。关键是考虑如何以文学的思想方式来积极而有效地重构相关课程体系知识点,使文艺学议题成为一个个有活力与魅力的事件。其四,抓住事件化的一些关键突变点与生成点进行深度开掘与创造。如前所述,探索如何在改革命题举措中更有效地传授文艺学课程重要知识与思想,灵活创设章回演义、设问悬疑、精华点睛等多种事件化命题方案,以个案式、叙事式、悬念式、连珠式等命题智慧践行道器合一的人文旨趣,即为一个颇富前景而有待填补的问题域。其五,则是在更高的层次上,将事件化思想的深层文学机理与晚近方兴未艾的“后理论”的文学转向联系起来并加以融贯思考,把事件写作确立为“理论”之后的新型写作的一种重要形态与方式,结合我国国情实际,来推出富于原创力的文学理论新成果。包括而不限于这些课题的进一步新生长点,由此也构成了事件化思想及其深层文学机理注入给新时代我国文论学科的一种创新动力。

作者单位: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

责任编辑:魏策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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