儒家廉政文化:地位、结构与限度

2018-12-27 06:07杨建党
江汉论坛 2018年10期
关键词:儒家廉政文化

杨建党

摘要:廉政构成儒家文化的一项核心命题。儒家廉政文化中,“民本”是廉政的目标设定,“尚义”是廉政的指导方针,“正己”是廉政的具体策略,“主德”是廉政的实践手段。儒家廉政文化具有儒家廉政思想、儒家廉政意识、儒家廉政机制、儒家廉政史迹与儒家廉政器物等五种具象形式。儒家廉政文化无疑具有重要的实践价值,但也存在着一定的历史局限性,如神圣性的官本位意味着廉政实践中权力的任性,精英性的执政主体意味着廉政实践中大众参与的缺位,自律性的修为路径意味着廉政实践中规则的乏力等。

关键词:儒家;廉政;文化

中图分类号:G0;D09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3-854X(2018)10-0137-06

从传统中汲取资源是当代政治发展的一项重要课题。在中国传统情境下,“真正有代表性而且发生了实际作用的则是以儒家为主体”①。自先秦孔子创立儒学以来,特别是在两千多年的传统社会实行“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后,儒家文化迎合与植根于中国“国情”与“社情”并不断进行自我修正与调适,对中国历史发展进程产生了巨大的影响。相应地,作为儒家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儒家廉政文化以其鲜明的民族特色与持续的时代价值对传统社会在确定国家目标、凝铸精英价值与协调社会利益等方面产生了重要作用,其积极与消极影响值得后人分析与借鉴。

一、廉政构成儒家文化的核心命题

美好公共生活是人类社会一以贯之的追求。在此意义上,儒家文化进行积极探索并作出了突出贡献,将其关怀视域投射于国家政治结构,既深刻阐发了国家的政治本质等根本性问题,更集中论述了执政精英的道德修行等衍生性问题。廉政是儒家文化的核心命题。在儒家文化视域下,政治意味着“廉”的国家政治、“廉”的执政精英。实际上,儒家文化视域下的政治包括应然的“政”与实然的“为政”两个层面,体现着理论与实践的统一,二者互相聯系,不可分割。在儒家文化视域下,国家是一个“廉”的道德共同体,其本质在于践行“仁政”,国家运行的逻辑与存在的价值在于“至善”;为政者贤明有德,君是明君,臣为贤臣,执政精英是一个“廉”的成员集合。

《论语》中对国家政治的本质属性进行了多次探讨。“政者,正也。”② “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共之。”③ 可以看出,孔子始终将国家政治置于包括廉政在内的伦理层面上进行考量,明确政治的本性就在于公正、清正等,将廉政视为国家政治的核心内容。仁政愿景在儒家文化中占有十分重要的地位。据统计,《论语》20篇中有16篇出现了“仁”,次数达109次。“仁”的含义较为宽泛,但其中很大一部分即廉政,廉政被视为国家治理的最高境界。《大学》开宗明义:“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④ “止于至善”的“大学之道”就是政治之道,廉政无疑在其中具有重要的意义。《礼记》进一步指出:“政者,正也。君为正,则百姓从政矣”⑤,将政治的公正与清明作为民众服从国家的前提与基础。可以看出,伦理化的国家政治构成儒家文化的一个基本指向:国家政治的根本在于廉政。廉政构成国家政治的本质追求与合法性的重要资源。推而广之,人类的政治生活本来就是一种“廉”的政治生活,人类社会的政治发展进程就是不断完善包括廉政在内的伦理化历程。

儒家高扬积极入世的实践精神。儒家文化中,国家政治首先以执政者形式而得以直观呈现。作为执政精英,其素质自然成为国家政治的主体性基础。“孝乎惟孝,友于兄弟,施于有政。”⑥ 在家国同构格局下,个体伦理是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整个链条的初始环节,是国家政治运行的起点。可以说,廉政最终必然通过执政精英落实与存在。廉政自然而然成为执政精英的职业操守。

孔子在《论语》中仅一次使用“廉”,对这一概念也并未进行明确解释。孟子笼统地将“廉”视作一种崇高的道德品行,指出:“取伤廉。”⑦ 儒家重要典籍《周礼》对“廉”的内涵进行了较细致的界定,这可以看作儒家对执政精英“廉”伦理的丰富展示。“一曰廉善,二曰廉能,三曰廉敬,四曰廉正,五曰廉洁,六曰廉辨。”⑧ 其一,良善。良善是人的一种内心的完好状态,是与负价值、负意识等相互对立的抽象心灵境界。孔子曾指出:“‘善人为邦百年,亦可以胜残去杀矣,诚哉是言也。”⑨ “善人教民七年,亦可以即戎矣。”⑩ 儒家知识传统继承了这一点。如孟子认为“性善论”的核心是执政精英的“人本善”或“人向善”;朱熹认为执政精英“仁德善心”是推行仁政的基础。其二,贤能。贤能是对人的一种外在能力状态的价值衡定。孔子主张“举贤才”{11}。在孔子的语意中,“君子”是居德者与在位者的统一。儒家知识传统中,“贤人政治”、贤者治国成为一个永恒的主题。如宋明理学提出了“择任贤俊为本”的人才观:“帝王之道也,以择任贤俊为本,得人而后与之同治天下。”{12} 其三,敬业。敬业是一种在热爱的基础上对自己所从事的工作全身心忘我投入的精神境界,其本质就是奉献。孔子指出:“道千乘之国,敬事而信,节用而爱人,使民以时。”{13} 孔子在很多场合运用了“忠”的概念。何谓“忠”?《说文解字》认为:“忠,敬也,敬心曰忠。”儒家知识传统中,“忠”始终是一个核心概念,其首先强调执政精英“在其位,谋其政”。如宋明理学明确指出:“尽己之谓忠”{14}。其四,公正。公正是在利益配置与处分过程中的一种不偏不倚的行为模式。由于执政精英在资源分配中居于主导与突出的地位,因而公正就成为执政精英应具有的一种超越个人之私的近乎“圣”的美德。孔子反对贫富过于悬殊,他指出:“不患寡而患不均,不患贫而患不安。盖均无贫,和无寡,安无倾。”{15} 儒家知识传统中,执政精英应该重视民生。如孟子提出了“足民”、“富民”、“均富”等;宋明理学指出:“天下之务莫大于恤民”{16}。其五,守洁。守洁是一种对自己品德与气节的正确坚持态度。孔子曾向弟子表达了其内心和感情上的欲求:“饭蔬食饮水,曲肱而枕之,乐亦在其中矣。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17} 儒家知识传统中,守洁是执政精英为人处事的根本,在国家政治与社会生活中发挥着重要作用。儒家重要典籍《左传》突出了子罕守洁的故事,将摒弃贪欲视作一种人格珍宝。历代贤儒均坚守淡泊明志、慎独自律、清心寡欲等生活作风。其六,明辨。明辨是人在是非面前进行明确判断并作出选择的能力。鲁国权臣季康子曾向孔子咨询子贡等弟子的治国能力。孔子答复道:“赐也达,于从政乎何有。”{18} 意思是由于子贡明辨是非,其治理政事没有任何困难。儒家知识传统中,执政精英的慎思明辨是形成正确的价值判断与良好执政绩效的基础。《礼记·中庸》强调“博学之,审问之,慎思之,明辨之,笃行之”,将慎思明辨作为为政的重要环节。

儒家廉政文化中,“政”就是廉政,“为政”就是执政精英的廉政实践。在这个意义上,儒家文化就是放大了的儒家廉政文化。无论在学理抑或社会实践中,廉政都构成儒家文化的核心命题。

二、儒家廉政文化的内容结构

儒家廉政文化的内容结构体现着儒家廉政文化的基本认知和基本价值,反映着儒家廉政文化的根本意志与精神气质。儒家廉政文化的核心内容包括:

第一,“民本”是廉政的目标设定。儒家廉政文化认为,治理必须注意民心问题,民心向背关系着国家安危与社会稳定。自然地,廉政的宗旨在于民本。《尚书》指出:“天佑下民,作之君,作之师,惟其克相上帝,宠绥四方。”{19} 儒家成功确立了一个“天—君—民”的三元廉政结构。在这一结构中,一方面,天是人世间的最高主宰,君主是天在人间的代表,民则构成治理的对象。另一方面,“天矜于民,民之所欲,天必从之。”{20} 君主的治民之权来源于上天授予,而天意与民意又是统一的。民心向背决定着国家命运。民众百姓在国家治理与发展中居于根本与关键地位。“民为邦本,本固邦宁。”{21} 因而,廉政的宗旨必然是民本。孔子主张廉政必须做到“庶民”、“富民”、“教民”, “老安少怀”,“博施济众”等。孟子明确提出与廉政含义颇为相通的“仁政”,其基础在于“制民之产”,主张仁政必须做到“贵民”、“得民”、“顺民”等。汉代董仲舒直接将以君主为核心的廉政与民众的需要对接起来,“天之生民非为王也,而天立王以为民也。故其德足以安乐民者,天予之;其恶足以残害民者,天夺之。”{22} 唐代贞观统治集团采用儒家思想作为治国方略的理论依据,深刻认识到廉政与民众之间的密切关系。“君依于国,国依于民。”{23} “为君之道,必须先存百姓,若损百姓以奉其身,犹割股以啖腹。腹饱而身毙。”{24} 二程认为廉政的首要问题是民众生活富裕与稳定:“为政之道,以顺民心为本,以厚民生为本,以安而不扰为本。”{25} 在政治实践中,历代贤儒如唐代柳宗元、明代张居正、清代林则徐等,都奉行民本的宗旨,民本思想为中国传统政治树立了价值标杆。

第二,“尚义”是廉政的指导方针。物质利益既是政治生活的基础,又是政治生活的对象。在生产力水平低下的传统社会,廉政的基本要义之一在于如何正确看待与处理物质利益。这实质上关系着廉政应遵循何种方针的问题。儒家廉政文化的指导方针在于尚义,主张当道义和利益、德性精神和感性欲求之间存在张力时,执政精英应超越利益的纠结和感性的欲求而致力于追求道义与德性。孔子将看待与处理义与利的态度作为判断廉政的标准。所谓:“因民之所利而利之”{26},“君子喻以义,小人喻以利”{27}。孟子系统阐发了其义利观,认为义与利是一种价值选择关系。“生我所欲也,义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生而取义者也。”{28} 荀子在承认个人利益的前提下指出:“先义而后利者荣,先利而后义者辱。”{29} 宋明理学认为,在廉政问题上,只讲义不讲利不行,讲利而违反义更不行。“窃闻之古圣贤之言治,必以仁义为先,而不以功利为急。”{30} 尽管儒家知识传统在义利关系论述方面存在着种种差异,但基本倾向是承认利益在国家政治生活中的合理性,在农业社会的基本国情中,廉政的中心议题在于正确引导社会的利欲之心。在政治实践中,历代贤儒如唐代韩愈、宋代范仲淹、明代王阳明等,都践行“尚义”方针,“尚义”思想对中国传统政治产生了深远影响。

第三,“正己”是廉政的具体策略。儒家廉政文化在策略上遵循“上行下效”的基本逻辑,认为执政精英的道德水平对于社会具有巨大影响,是廉政能否实现的关键所在。在此意义上,廉政就是从道德上赢得权威并通过执政精英的表率作用来建构的一种政治秩序。在这一政治秩序中,执政精英扮演着道德楷模的角色,其个体道德既是执政行为展开的必要前提,又是达致社会公共之善的基本策略。孔子将“正名”看作治理国家最基本的方法,“正名”的关键在于明确执政精英作为政治角色的职能以及其承担的责任。他指出:“政者,正也。子帅以正,孰敢不正?”{31} “其身正,不令而行;其身不正,虽令不从。”{32} 孟子认为廉政的条件或表现之一就是执政精英能够在道德上率先垂范并将其推广到整个社会,执政精英的道德表率行为对社会而言是最有力的号召。“君仁莫不仁,君义莫不义,君正莫不正。一正君而国定矣。”{33} 汉代董仲舒的“天道治国”在很大程度上是通过执政精英的修身實践来进行的,“是故《春秋》为仁义法,仁之法,在爱人不在爱我,义之法,在正我不在正人,我不自正,虽能正人,弗予。”{34} 宋明理学认为国家治理的根本在于执政精英的正己修身,并将执政精英的正己修身置于匡君治民之先。《大学》提出的“大学之道”,“明明德”居于“三纲领”之首,即孔颖达解释的“章明己之光明之德”,也就是说,执政精英首先要道德自修,然后才可以用“明德”去教化社会,即“亲民”,最终政治清明趋于至善。在政治实践中,历代贤儒如蜀汉诸葛亮、明代于谦、清代于成龙等,都坚持“正己”的策略,“正己”思想规范着执政精英的社会责任。

第四,“主德”是廉政的实践手段。在操作层面,作为一种国家治理状态,廉政应采取何种手段呢?儒家廉政文化给出的答案是:主德。以德为主、以刑为辅,德主刑辅。孔子指出:“道之以政,齐之以刑,民免而无耻;道之以德,齐之以礼,有耻且格。”{35} 在西周初年“明德慎罚”观念基础上,孔子阐述了其“主德”思想。其一,在廉政意义上,道德养成具有根本性与基础性,法律制度规则必须以礼德为依据;其二,在廉政效果上,法律制度规则不如道德作用彰显,法律制度规则更多是一种事后补偿性救济,而道德教化却是一种事前积极性介入;其三,在廉政方式运用上,先德后刑,先教后诛,反对“不教而杀”。以孔子为发端,儒家廉政文化关于“主德”的思想不断发展。如汉代董仲舒将“天道”作为“主德”的理论依据,“天道之大者在阴阳。阳为德,阴为刑;刑主杀而德主生。”{36} 他主张在国家政治生活中应该采用贵德贱刑、大德小刑、先德后刑、近德远刑等廉政原则。他认为,教化可以使社会自觉遵从道德礼仪,呈现“不令而自行,不禁而自止,从上之意,不待使之,若自然矣”{37} 的政治局面,但只用德教而不施法律制度规则,也不能很好地巩固国家秩序。只有在践行德教的基础上辅之以法律制度规则,才是廉政的理想状态。朱熹在《论语集注·为政》中将德礼政刑看作本末主从关系:“愚谓政者,为治之具;刑者,辅治之法。德礼则所以出治之本,而德又礼之本也。”具体地说就是,德为根本,礼次之;德礼为政刑之本;政刑之中,刑又以政为依据。德礼政刑在国家治理与发展中是一个不可分割的统一体。在政治实践中,历代贤儒如西晋杜预、唐代魏征、宋代王安石等,都主张采用“主德”的手段,“主德”思想为中国传统政治提供了一种基本治国之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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