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玲和萧军:也有风雨也有晴

2018-12-28 11:51古耜
鸭绿江 2018年12期
关键词:萧军丁玲萧红

古耜

1

1981年8月,应美国多所大学邀请,萧军在女儿萧耘的陪伴下,赴美国加州参加了“鲁迅和他的遗产”国际学术讨论会。会议结束后,萧军又应邀去美国多地走访讲学,其中包括做客著名美籍华裔作家聂华苓女士主持的爱荷华国际写作中心。而在那里,萧军巧遇同样应邀来此访问的丁玲。两位相识于20世纪30年代,且在峥嵘岁月里多有交集的老作家,异国邂逅,域外相逢,是怎样一种情况,都谈了些什么?对此,所有的传记作品均置阙如,丁玲讲述自己在美见闻的散文集《访美散记》也不曾提及。倒是当年负责联络接待萧军赴美参会、时任美国印第安纳大学教授的李欧梵先生,在前几年撰写的《读〈延安日记〉忆萧军》一文中,提供了一段零距离的现场记录:

在美国的鲁迅会议结束后,爱荷华的聂华苓邀请萧军往访,我带他们父女同行,原来丁玲也适在爱荷华……抵达的当晚,在华苓和安格尔家的阳台上,萧军亲向丁玲兴师问罪。至今我们还记得他说的话:“当年在延安,你们一大队人来找我,一个个轮流批斗我,我就是不怕!你们要来文的武的都行,了不起到山坡打一架,谁会是我的对手?!”听得在场的客人都傻了眼。事隔三十多年,我或许记不清每一句话,但萧军的确如是说。丁玲呢?反而态度大方,只回答说:事隔几十年了,往事不堪回首,就算了罢。萧军悻悻然,并不领情,场面一时很僵。

这段文字承载了如下信息:当年在延安,萧军与丁玲曾经发生过严重分歧与激烈争论,彼此之间一度剑拔弩张,几近势不两立。时过境迁后,丁玲变得态度豁达,而萧军仍心存积怨……应当承认,这是历史的真实,但也仅仅是真实历史的一个片段或一个侧面。事实上,丁玲和萧军作为左翼文学和文化营垒的重要成员,他们留在历史长河里的“故事”和面影,更为缭乱斑驳,也更为丰富多彩。这当中有困厄中的推心置腹,也有旋流里的欲说还休;有分道扬镳的烦恼,也有峰回路转的释然,可谓“也有风雨也有晴”……时至今日,全面了解、努力还原历史上的丁玲和萧军,显然是一个既有意味也有意思的话题。

2

1934年11月,萧军和萧红由青岛来到上海寻找鲁迅,斯时的丁玲,已早在1932年5月被国民党特务秘密抓捕并软禁于南京,直到1936年春天才逐渐有了部分自由。因此,萧军在上海期间无缘结识丁玲。不过,当时的萧军显然是关心丁玲的,他初到上海给鲁迅写信了解左翼文学的情况,就曾询问过丁玲被捕后的相关消息。而在四十多年后,当他为鲁迅当年的回信作“注释”时,又信手写道:关于丁玲被捕的消息,他是在哈尔滨时就知道了的。由此可见,萧军对丁玲的关注由来已久。

1938年初春,已由上海转至武汉从事文化抗战的萧军,应李公朴、臧云远的邀请,同萧红、艾青、端木蕻良、聂绀弩、田间等一起,前往山西临汾,参加山西民族革命大学的教学工作。这时,在一年多前摆脱了国民党掌控的丁玲已到达陕北,并出任八路军西北战地服务团(以下简称“西战团”)主任。应当是2月上中旬的某一天,已在山西从事宣传工作数月的丁玲,率团来到临汾,萧军终于见到这位大名鼎鼎的女作家。

从现有的材料看,西战团与萧军、萧红等一批文化人在临汾相遇,气氛是热烈的、关系是融洽的。正如当时在场的端木蕻良所写:“在临汾,萧红和我们都是第一次同丁玲见面,当时大家都很高兴。尤其是战争开始后见面,每天谈得很晚。”(《我与萧红》)这一点,在丁玲的《风雨中忆萧红》一文中可以得到印证:“我们都很亲切,彼此并不感觉到有什么孤僻的性格。我们尽情地在一块儿唱歌,每夜談到很晚才睡觉。”至于这期间丁玲对萧军有着怎样的第一印象,似乎一时找不到太直接的材料;而萧军对丁玲最初的感觉和认识,则化作“段同志”这样一个纪实的形象,进入其一年后完成于成都的长篇散文《侧面》之中。

萧军的《侧面》讲述临汾陷落后,“我”随民大师生一起徒步行进于晋西南一带,最后只身到达延安的一段经历。其中丁玲只是过场人物,仅出现在作品开始时写临汾撤退的几个场景中,尽管表现空间有限,但由于作家注入了笔力与情感,所以依旧给人留下了较深的印象。在萧军笔下,丁玲性格开朗,待人真诚,言谈热情,举止大方。身为西战团的领导,她不仅能够组织全团积极开展工作,完成各项任务,而且很善于同“我”和“红”(萧红——引者)这样的新朋友相处。在日寇逼近临汾,守军开始撤退的时候,“我”和“红”围绕何去何从发生了分歧:“红”主张跟西战团转移,而“我”却坚持要去打游击。丁玲目睹了这些,先是劝“我”多为“红”着想,和他们一起走。待知道“我”决心已下,执意要去战场后,又建议“我”要打游击,就去八路军,并主动表示可以请八路军方面为“我”办理“正式的护照”。唯其如此,“我”觉得,丁玲坚韧干练,是可以信赖托付的同志。于是,在临汾告别时,“我”不但一再请丁玲照顾与她同行的“红”;而且在分手之后,还把自己随身携带的重要文字材料,托人转交丁玲代为保存。其托交信件写道:

段同志:

拜托您,因为您的地址固定些,请把这个小包代收一收罢。里面有一部分是原稿,一本书。两本日记,几封朋友们的信。如果我活着,那请再交给我;万一死了,就请把那日记和朋友们的信,顺便扔进黄河里罢。或者代烧掉它。总之,我不愿自己死了,这些东西还留在别人的眼睛里。请尊重我的嘱托。

在战国纷飞,生死难料的环境中,萧军这份托付所包含的内容和分量,恐怕不是一个“地址固定”所能全部说明的。

值得注意的是,《侧面》中的丁玲似乎也有不同的侧面。请看第一章中“她有孩子也有妈妈”一节:丁玲率领的西战团以及萧红等人,均已在临汾火车站登上火车,等候向运城方向撤离。已决定留在临汾的萧军赶来送行,他和丁玲披着夜色,坐在废弃的钢轨上闲聊,这时,作家写道:

我看着她那面对着我的,略略可以认清的眼睛,我的头轻轻地低垂下去。“我如今……什么都不想……我避免着我的灵魂的苏醒……我有孩子,也有妈妈……但是我什么都不想……我只想工作,工作,工作……从工作里捞得我所需要的。……我没有家,没有朋友……什么也不是属于我自己的,有的只是我的同志……我们的党……我怕恢复文学工作……这会使我忍受不了那寂寞的折磨……”她每说一个字,全使我的神经感到一种寒凉,一种颤动。……

按照散文的“非虚构”性质,这段文字当然可以看作是作家的现场“实录”,只是一旦把它和萧军一向坚持的作家须绝对“自由”与“独立”的主张联系起来,即可发现,它实际上包含了萧军对丁玲的一种洞察,一种评价,其中是不无疑问和微词的。这正好为萧军和丁玲接下来长时间的龃龉纠葛埋下了伏笔。

3

萧军与丁玲以及西战团分别后,原本打算去五台山打游击,但因为交通受阻而改道来到延安。这时,正好丁玲带领聂绀弩由西安返回延安报告工作。于是,萧军与丁玲、聂绀弩又在延安碰到了一起。

临汾撤退时,萧军曾分别托丁玲、聂绀弩照顾萧红,他们一个多月后在异地见面,萧军自然要问到萧红的情况。大约就是在这种随意交谈中,萧军获知了自己离开后,发生在萧红身上的一些变化——她和端木蕻良走得很近,感情的天平明显向其倾斜。一向自尊心极强的萧军无疑怒火中烧,他当即随丁玲、聂绀弩由延安重返西安。接下来,在西战团的西安驻地,便出现了萧军向萧红和端木当面质问,大发脾气的一幕。当时的情况,按照端木蕻良《我与萧红》一文所写,大致是这样:

萧军回来当天就对萧红和我宣布:你们俩结婚吧,他要和丁玲结婚。不晓得谁跟他说的,那我就不知道了……当时萧红挺生气,我也挺生气,萧红说:你和谁结婚我管不着,我们俩要结婚,还需要你来下命令吗?我也奇怪。我说:我们结婚不结婚干你什么事!

这段文字把丁玲拉进了“二萧”情变的语境。从今天已知的人物关系考虑,端木似乎没有动机,也没有必要故意制造萧军与丁玲的绯闻话题,他之所以这样写,应当属于大体纪实的现场转述。只是他所转述的萧军所宣布的“他要和丁玲结婚”一事,却实在经不起基于史实的认真考辨。这一点,我们不妨从丁玲、萧军两个方面来看:

依照普遍认可的说法,丁玲对丈夫陈明的感情始于西战团期间。这也就是说,当萧军和丁玲在临汾相遇时,丁玲已经在追求年轻的部下陈明——曹革成的《我的婶婶萧红》一书曾写道,在一次观看西战团演出的间隙里,丁玲竟把自己这一情感秘密,郑重地告诉了萧红——在这种情况下,不管萧军是否有过内心的波动,在丁玲那边,都不可能出现个人感情的变数,更不可能向别人做出明确的婚姻承诺。

在端木的回忆中,萧军说完“离婚结婚”的话不久,便知道萧红已怀了自己的孩子,他随即反悔,表示愿意同萧红继续生活在一起,倒是萧红没有同意萧军的意见。这似乎亦可说明,当年萧军的“和丁玲结婚”一语,大抵是基于“脸面”和自尊,当然也未必没有潜意识作支撑的信口开河。它原本与丁玲无关,或者说丁玲在斯时斯事上是无辜“躺枪”了。

不过,对于发生在萧军和萧红、端木之间的事情,包括萧军把自己扯了进去的那一番“胡言乱语”,同在一个驻地的丁玲肯定是当即就听说了、知道了。那时,她有怎样的看法和想法?历史没有留下印痕,可以给我们提供一点想象空间的,是王德芬在《我和萧军风雨50年》(以下简称《风雨50年》)一书中的一段描写。拥有这段描写的那一节的题目是“奇怪的团长”:

丁团长为我们请了一桌客,祝贺我们的新婚……吃饭的时候我忽然感到丁团长老是目不转睛地盯着我,只要我一看她,她就赶快转过脸去避开我的视线,只要我不看她了,她又盯着我了,使我产生了一种异样的感觉,不由得打了一个问号:这是怎么回事呢?她为什么老端详我呢,大概她万万没有想到萧红和萧军分开之后,才短短两个月时间,萧军就这么快和一个小姑娘结婚了,她觉得奇怪吧?还是另有其他原因呢?

此时距离“二萧”西安分手只有两个多月。这两个多月中,萧军先是同塞克、王洛宾结伴欲去新疆。到達兰州后,萧军与房东姑娘王德芬爆发恋情,随即迅速结婚。婚后,他们决定前往武汉参加抗日工作。途经西安时,萧军携新婚妻子前去探望尚在西安的西战团,于是,再次见到丁玲和老朋友们,并有文中场景出现。《风雨50年》完成于萧军逝世后的1990年代,这时的王德芬因为阅尽人生百态,且目睹尘埃落定,所以笔下自然多了一份追忆的温馨、真切与从容,其中那最后一问,果然启人遐想,也耐人回味。

4

萧军和王德芬在西安停留时,获悉日寇犯鄂,武汉正在组织撤退,于是,他们离开西安后改奔成都。在成都寄居半年有余,然后经重庆、宝鸡、西安,于1940年6月14日来到延安。从这时到1945年11月,萧军在延安住了五年多,而这期间,丁玲也正好一直在延安,于是,他们二人经历了生命中时间最长,也最为重要的一段交集。

关于丁玲和萧军在延安的恩恩怨怨,近年来曾较多地出现于一些传记著作和网络文章。其中固然不乏剀切公允的评介,但也有若干言说或失之琐碎,或未免偏颇,有的甚至有歪曲历史之嫌。这里,笔者环绕丁玲和萧军在延安的情况,讲述四个要点,但愿能够既以简驭繁,又补偏救弊,从而接近历史的真实。

——丁玲与萧军一度往来频繁,关系密切,彼此之间视为知心朋友,无话不谈,甚至产生过个人感情的波澜。1940年夏秋之交,丁玲所钟情的陈明与席平结婚,这使丁玲的内心陷入痛苦与伤感。而从萧军日记来看,恰好在这时,日记主人和丁玲之间,出现了一些温馨和浪漫的桥段。如1940年8月15日:“夜间和T(萧军日记中以T指代丁玲,以下引萧军日记,径写丁玲——引者)在她窑洞前,趁着暗暗月色,谈得很久。”9月1日晚:萧军跟丁玲谈起他和萧红的往事,有些事情是他“从未详细同谁说过的”,他特别叮嘱丁玲不要再向谁说。丁玲也把她年轻时被一位军官和一位教师所钟情的私密告诉了萧军。丁玲说,她第一次见到萧军,先感到他是一个真正的人。

他们还经常在一起吃点东西,喝点酒。买酒回来的路上,丁玲“一只手里咬着一块枣儿饼”,两个人就“一替一口地喝着”(9月27日)。“在青年食堂买了两角钱的排骨”,两人“在路上分着像狗一样地啃食着,大笑,很快乐……这是两个啃骨头的作家”(10月9日)。他们也有共同的憧憬和期待:“将来出去,一定要弄一个刊物或书店”(8月15日),或是“三年后我们做一次欧洲旅行,她做一些中国革命史底报告;我做有次序的中国文艺家列传及其成就影响的讲演(9月13日)”。还是萧军日记披露,他和丁玲都曾考虑过与对方感情的前途。丁玲的结论是“不可能的”。而萧军对丁玲的内心独白则是:“我爱你,同情你……但是我不能要你!因为我更爱我的自由。”(9月2日)就这点来看,萧军与丁玲的友谊虽然发展很快,也自有其深度,但彼此之间并不曾因此就失去理智的清醒与观念的自觉。

——在丁玲遇到人生难题和精神烦恼的时候,萧军曾以自己的刚强个性,给予过真诚的帮助和鼓励。丁玲到延安后,时任中央社会和情报部长的康生,曾一再发表不负责任的言论,说丁玲在南京被捕那段历史有问题,是叛徒。丁玲知道后极为愤慨,她找到毛主席,并写信给时任中央组织部长的陈云,要求组织上审查自己这段历史,并给出书面结论。不久,延安开始普遍审干,对丁玲被捕一段历史的审查亦在这时进行。毋庸讳言,战争年代的审干并非总是和风细雨,在很多时候自然要触动被审查者的灵魂,这使得从未有过此种历练的丁玲,产生很大的思想压力和内心委屈。这时,给丁玲以精神慰藉和心理支撑的,正是萧军。

1940年9月25日,丁玲的情绪非常低落,她邀请萧军陪她去看望董必武。路上,他们有过一些深层次的对话,萧军把这些对话写进当天的日记,其中留下了这样一些内容:

丁玲很苦痛,为了她党籍的事,组织部又来麻烦她。她感情很冲动……我劝她要冷静沉着一点,等去听他们谈话再作决定,不要仅是发一阵感情脾气就拉倒,一定要有一种有力的手段对付一切。使他们“怕”你,而不敢轻易麻烦你。

……

萧军:“政治的信仰这是一生的大事啊……这不能比恋爱,也不能比结婚……一个人一生可以恋一百次爱,结一百次婚,但却不能改变一百次政治信仰啊!”

丁玲:“是啊!恋爱不过是人生的一部分……没有也就算了。这个东西(政治信仰)这样磨难我,老实讲我算吃不消了……虽然我应该忍受,但是我不能忍受了啊!……”

萧军:“他们不会让你脱离党籍的,因为你并不是一个平常的人……你也可以这样要求他们,要调查清楚,在这个调查期间,可以暂时停止你的党籍,如无问题时再恢复,如有问题就从此作罢……”

9月26日下午,丁玲又去组织部,萧军“送她到河边,嘱咐她:‘心平气和,沉着应战”。晚上,丁玲回来后,心情平和了许多,便跟萧军谈起了在组织部受到的批评和询问,萧军禁不住在日记中感叹:“这是一个使徒的磨折!”

从日记内容看,当时的萧军对中国共产党的组织原则以及相关要求,显然还缺乏深入了解,他提供给丁玲的建议和办法似乎也不那么稳妥得体,但这些作为来自朋友的关心和爱护,还是让丁玲感受到内心的温暖,给了她敞开过去、坚强面对的力量,使她最终迎来了由毛主席亲自酌定的“丁玲同志仍然是一个对党对革命忠实的共产党员”的结论。

——围绕《文艺月报》的工作,萧军与丁玲多次发生争吵,分歧初步显现。萧军到延安后,从专业角度考虑,应该去鲁艺任教。但当时主持鲁艺工作的周扬,因纠缠于在上海时的文坛宿怨而不同意接受,所以萧军便到了由丁玲负责的边区文协。开始,萧军和丁玲配合得不错。经张闻天批准,他们搞起了“文艺月会”,出版了《文艺月报》,还举办了“星期文艺学园”。但不久萧军和丁玲就出现了分歧直至争吵。对此,丁玲在1983年复出后曾有回忆:“《文艺月报》……我不愿意搞,因为你负不了责嘛,每一篇文章都得争论,他(萧军——引者)老是要骂人了。吵架就是为萧三的一篇文章嘛……每期吵,后来我说我不管了,我就下乡去了。”(《向陕西省社科院的同志介绍延安文艺情况》)这些分歧和争吵表面看来是因为作者和稿件的取舍,但究其底里和根本,恐怕还在于萧军和丁玲立场与观念的不尽相同。

1942年12月17日,萧军在由延安写给胡风的信中说:“到这里以后,我本打算像一条冬天的鱼似的深一点沉下水底,静静地做一点自己要准备做的工作,什么也不管,可是因为有些地方看不惯,就又要‘逞英雄了。”正是从这种“逞英雄”的心态和姿态出发,在延安的萧军,对一些自己“看不惯”或不认可的事情,进行了无情的指责和严厉的批评,有一种独往独来、舍我其谁的劲头。当时的丁玲对延安的一些现象也有看法,也主张通过民主的形式进行批评,但作为一名共产党员,她比较注意自己的黨员身份,以及受此规约的批评立场、态度和分寸,也能顾及到它的客观效果和影响。萧军在1940年10月8日的日记中写道:“她(丁玲——引者)近来似乎避免和我谈一些政治问题了。我们虽然是在一个方向前进着,但我们总是有着一条界线存在着,她爱她的党,以至于最不屑的党人;我爱我应该有的自由,我不愿意把这仅有的一点小自由也捐给了党!”应当说,萧军这段内心独白,比较准确地说出了自己与丁玲在延安时的深层差异。

——萧军和丁玲产生激烈争论从而友谊中断是因为王实味事件。1942年,在延安整风中,担任中央研究院特别研究员的王实味,因为发表批评和讽刺延安负面现象的文章《野百合花》等,受到广泛严厉的批判。当时,丁玲因为《“三八节”有感》一文也在党内受到批评,但同时她亦加入了对王实味的口诛笔伐并反省自己。而萧军觉得,王实味不是敌人,他的问题也构不成反党。为此,他受朋友的托请,曾面见毛主席反映情况,为王实味说情。毛主席告诉他:这事你不要管,王实味的问题复杂。此后不久,萧军前往中央研究院,旁听“与王实味思想作斗争的座谈会”。当看到会场上一片嘈杂的批判声,几乎不让王实味说话时,他霍然起身,大声喊道:“让他说嘛,为什么不让他说话!”会后他又说了粗话,以表达对会议开法的不满。于是,萧军成了同情王实味的众矢之的。几天后,中央研究院派四名代表到萧军住处,递交由八大团体108人签名的“抗议书”,指责萧军破坏批判大会,要他承认错误,赔礼道歉。萧军勃然大怒,不仅轰走了四名代表,而且立即写了一篇《备忘录》,上呈党中央、毛主席,说明事实经过。而正是这篇《备忘录》,引发了萧军与丁玲的公开冲突。

根据目睹了事情全过程的王德芬回忆:1942年10月19日下午,延安召开有1600人参加的纪念鲁迅先生逝世六周年大会。萧军作为鲁迅研究会总干事坐在主席台上。该他发言时,他出人意料地当众宣读起《备忘录》,这就好像热油锅里倒进了一桶凉水,立即爆发了激烈的论辩。丁玲、周扬等七位党内外作家轮番发言,批判萧军。而萧军毫不怯阵,“舌战群儒”。

忽见大会主席吴玉章老先生站了起来……劝解说:“萧军同志是我们共产党的好朋友,我们一定有什么方式方法不对头的地方,才使得萧军同志发这么大火,我们应当以团结为重,自己先检讨检讨。”萧军一听气消了不少,站起来说:“吴老的话还让人心平气和。这样吧,我先检讨检讨吧,百分之九十九都是我错行不行?那百分之一呢?你们也想一想是不是都对呢?”这时丁玲忽然站起来,不顾吴老的调解和开导,不冷静地说:“这一点最重要,我们一点也没错,百分之百都是你的错,我们共产党的朋友遍天下,你这个朋友等于九牛一毛,有没有你萧军这个朋友没关系。”萧军一听气又起来了,他说:“我百分之九十九的错都揽过来了,你们一点错都不承认,尽管你们的朋友遍天下,我这根毛啊也别附在你这牛身上。我到延安来没带别的,就是一颗脑袋,一角五分就解决了(一角五分钱可以买一颗子弹),怎么都行,从今天起,咱们就拉——蛋——倒!”(《风雨50年》)

在事过境迁、尘埃落定的今天,隔着苍茫的岁月烟尘,我们不能不承认:对于王实味事件,萧军这位东北汉子终究堪称有胆有识,也有颇见性情的正直和刚烈。需要稍加说明的是,当年的萧军虽然为王实味受批判说过公道话,但对王实味其人却无好感。他的日记提到王实味时颇多负面评价,而在工作和生活中,也与王实味没有什么往来。他们最后一次见面很有一点戏剧性,被王德芬写进了《风雨50年》:

有一天忽然听到山下有人叫他(萧军——引者),走出窑洞一看竟是王实味。萧军问他:“你来干吗?”王实味在山下大声说:“萧军,你应该参加共产党!”萧军心想就是为了你我才倒了霉受了冤枉,你又来给我添乱,不是更抖搂不清了吗!气得萧军大喝一声:“王实味,我不认识你,你给我滚!”一边嚷一边往山下走。王实味以为萧军要打他,吓得他急急忙忙跑下山去了,从此再也没有见过王实味。

5

经历了由王实味等问题所引发的严重分歧和激烈冲突,丁玲与萧军的关系降到了冰点,彼此之间多有芥蒂和误会,甚至一度中断了交往。1942年10月20日,萧军在致胡风的信中所谓“我和丁君已经一年多不交言语”,以及翌年1月15日萧军日记所谓“我和丁玲已经近乎两年不交谈”,指的正是这种情况。

不过,这并不意味着丁玲和萧军从此便视同路人,彻底“相忘于江湖”。从现有材料看,在接下来的日子里,随着时间的推移,特别是随着外部环境与气氛的变化,丁玲和萧军又逐渐有了一些接触或交往。这些接触和交往虽然大都与工作相关,且带有某种偶然性、机缘性,但依旧在不同程度上牵动着他们记忆深处的友谊储存,折映出他们始终无法根除的心灵相通与相知。且看以下几个片段:

第一,抗战胜利后,党中央在延安组织多批工作队,分赴全国各个解放区开展工作。1945年10月中旬,经中央批准,丁玲率陈明、杨朔等组成延安文艺通讯团,由延安出发,准备经晋绥、冀察晋、冀热辽,转道去东北,沿途采写文稿,报道前方情况。同年11月15日,已调至鲁艺工作的萧军,按照中央关于延安大学——此时鲁艺已并入延安大学——迁往东北解放区办学的决定,亦携带全家跟随延大的“骡轿大队”,启程前往东北。不久,由于内战爆发,去东北的交通中断,从延安出发的多支队伍,滞留于当时晋察冀中央局的所在地张家口。也就在这时,丁玲和萧军又再次聚到一起。

1946年2月4日萧军日记写道:“昨夜随了周扬等,丁玲也来了,周走后,一时感情激动,我竟说了些过去的事情,我知道这使她难为情,但使她知道这些也好。”显然,这时的萧军与丁玲又触及往日的记忆,彼此有了沟通的愿望。两个多月后的4月11日,萧军和丁玲在一起闲谈,当天的萧军日记有这样的记录:

她说:“你回东北非当大官不可……那时节我去旅行请招待一下,可不要记旧仇呵……那全是一些生活上的琐事……”“这可说不定,我这个人是很‘小气的,惯于记旧仇……不过‘大官我倒没这打算……倒想办一个鲁迅大学……”

两人的对话轻松里带有调侃,所谈内容既衔接着过去,又延伸到未来;既包含了“一笑泯恩仇”,又传递出“一切向前看”,洋溢着真诚而和谐的气氛。这说明在这时,丁玲与萧军的关系已得到明显的修复。

第二,队伍滞留张家口期间,丁玲一家和萧军一家是邻居。1946年5月23日,萧军继续向东北进发,王德芬因为产后身体虚弱暂留张家口,依旧同丁玲做邻居。这段时间,两家的关系很是密切和融洽。据王德芬在《风雨50年》中回忆:

我的隔壁住着丁玲和陈明夫妇,丁玲很喜欢萧耘,因为萧耘长得胖乎乎的,圆圆红红的脸蛋,刚两岁就会扭秧歌了。丁玲想收萧耘当干女儿,萧耘也愿意,就认丁玲做干妈了,每天到丁玲家去玩,好吃好喝地招待,到了晚上还是要回到自己的家和妈妈睡,丁玲怎么留也留不住。

萧军显然知道这些情况,他在离家四天之后写给王德芬的信中,特别嘱咐代其问候丁玲夫妇。这两家人的友谊里当然折射出丁玲与萧军关系的全面回暖。

第三,毛泽东、彭真等领导同志都曾经关心过萧军的入党问题,萧军总以自己“不是党员的材料”为理由,没有付诸行动。到东北后,在舒群等老朋友的批评和开导下,萧军于1948年7月25日,向时任东北局宣传部长的凯丰正式递交了入党申请。8月12日晚,舒群来萧军处聊天,再次谈到萧军入党一事,当天的萧军日记写道:“晚间舒群来,我和他谈了和凯丰会见情形,他意思介绍人还以凯丰或丁玲合适。丁玲对我底意见:‘萧军哪点全好,就是到紧要关头兜不住他……她说,我如思想解决了问题是好的,否则也要苦恼。我试试看罢。”面对萧军这段日记,我想多数读者都会承认:丁玲到底是萧军的老朋友,她对萧军的看法果然是一矢中的,属知人之论。显然,一向狂傲的萧军这次也默认了丁玲的看法,否则,他在日记里不会留下“我试试罢”这样的谦虚之词。

当然,也就是萧军在东北解放区期间,他和丁玲的友谊又出现了新的问题,经历了新的曲折——萧军到东北后,在彭真、凯丰的大力支持下,工作一度很有成绩,不仅为数以万计的听众作了六十多场演讲,参加了富拉尔基的土改,而且办起了鲁迅文化出版社、鲁迅社会大学、《文化报》以及多种经济实体。但不久,萧军率真的性情、强悍的作风和嬉笑怒骂、无所顾忌的文风,便同当时的舆论口径形成了某种反差,加上文坛由来已久的宗派主义依然存在,于是,便出现了萧军要树立个人威信、与党分庭抗礼之类的说法,继而爆发了《生活报》与《文化报》的论战,最终上升为来自组织的对萧军的猛烈批判,直至做出进入新时期后已被撤销的《關于萧军问题的决定》。

1948年底,萧军随东北局宣传部由哈尔滨迁入刚解放的沈阳,对他的批判仍在持续。这时,刚好丁玲因参加世界民主妇联第二次代表大会由匈牙利回到东北,到沈阳与在此处深入生活的陈明会合,她亦应邀参加了1949年3月由东北局宣传部召开的东北文艺界“批判萧军错误思想”座谈会,并出任会议主席。会上,丁玲有一个发言,其摘要刊登在3月16日的《东北日报》上。该文开头便说:

我们对萧军的批评,并不是现在才开始的。1942年鲁迅逝世纪念日,我们在延安曾经开了个会,纪念鲁迅先生,同时批评萧军思想,会开了九个钟头,我那天当主席。在“文抗”也曾讨论萧军思想,批评个人英雄主义,那天的会也是我当主席。今天我们又在这里开这个大会,又是批评萧军,又是我当主席。

有材料证明,这次会议萧军本人并没有参加,他只是从报端读到了丁玲的发言摘要。在当天的日记里萧军写道:“丁玲说话时酸得可怕,这所谓旧恨新仇一口吐也!一叹!毕竟是妇道人家,心胸狹,感情浅薄。”研究现代文学的著名学者陈漱渝先生,在读罢丁玲文章及萧军日记后认为:“除感到上纲过高之外,倒还看不到什么尖酸刻薄的文句。”(《丁玲与萧军》)我认同漱渝先生的看法。同时还觉得,在一些关键问题上,丁玲还是恪守了某种底线。就以前面所引“开头”的话为例:丁玲对萧军坚持使用“批评”就比会议确定的“批判”要平和许多;而把萧军在延安的行为用“个人英雄主义”来概括,也更接近丁玲对萧军的一贯看法和实际情况。照此说来,萧军在日记中嘲讽丁玲的发言,大抵属于气恼之下的“过度宣泄”,不能太当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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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史进入新时期,一大批中国现代文学史上的老作家迎来了生命的春天,他们先后摆脱困境,重返文坛,丁玲和萧军亦在其中。当时的萧军劫后余生,自然会有尚存的怨气偶然发泄,以致出现了本文开始的一幕,但他与丁玲之间心中的隔阂早已化解,彼此的友谊亦得以恢复。这期间,由于两人均年事已高,而需要了结的心愿又排着长队,故无暇太多交往,但仍有两件事情,显示了道义的支持和心灵的呼应,值得记录存照。

第一件事,大约是1980年,有关丁玲历史问题的结论仍在最后审定之中,一些构成阻力的说法依旧存在,其中涉及对当年鲁迅致萧军信中所谈丁玲被捕一事的不同理解。萧军不知从何处得到消息,遂当即上书中组部,以当事者的身份为丁玲辩诬。稍后,他又将同样的意思写进悼念鲁迅的文章。其中有这样的表述:

关于丁玲,鲁迅先生信中只是说:“丁玲还活着,政府在养她。”并没有片言只字有责于她的“不死”,或责成她应该去“坐牢”。因为鲁迅先生明白这是国民党一种更阴险的手法。因为国民党如果当时杀了丁玲或送进监牢,这会造成全国以至世界人民普遍的舆论责难,甚至引起不利于他们的后果,因此才采取这不杀、不关、不放……险恶的所谓“绵中裹铁”的卑鄙办法,以期引起人民对丁玲的疑心,对国民党“宽宏大量”寄以幻想!但有些头脑糊涂的人,或别有用心的人……竟说“政府在养她”这句话,是鲁迅先生对于丁玲的一种“责备”,这纯属是一种无知或恶意的诬枉之辞!

丁玲从《我心中的鲁迅》一书中读到萧军的文字,内心无疑极为感动。她将这段文字引入自己的散文《鲁迅先生于我》,其中承载了对鲁迅的敬重,也包含着对萧军的感谢。值得稍加说明的是,丁玲在引用这段话时,称这是“1976年6月萧军对鲁迅给他一信的解释”,显然是画蛇添足了。因为在《鲁迅给萧军萧红信简注释》一书中,是找不到这段话的。

第二件事,1984年3月6日,由北京市文联和作协举办的庆祝萧军文学创作五十年大会在北京民族文化宫举行。文艺界三百余人莅会。会议主持人是雷加,市作协主席阮章竞致辞。接下来周扬代表中国文联讲话。丁玲继周扬之后第二个发言。她充满激情地讲道:

《八月的乡村》是个不朽的作品,是打不倒的!那时候,有些人对《八月的乡村》有意见,这些人眼睛看得太浅啦,只从那里挑毛病。……那时候,“左联”是很寂寞的萧条的,鲁迅是很寂寞的。在那样的时代,《八月的乡村》这部稿子拿出来,怎么能够不令有心的人,有感情的人,对革命忠诚的人不高兴呢?所以我说,鲁迅不是从他个人的欣赏,个人的喜爱出发,不是因为萧军找了他,而是鲁迅认为这样的作品是这个时代最需要的作品!所以鲁迅花了那么大的气力,帮助这部作品出版,而且自己写了《序》,这不是简单的个人的小问题……我希望,我们现在的文学作品,要像《八月的乡村》那样,及时地反映时代,及时地把我们人民要讲的话讲出来,应该是这样的……我以为这样的作品才真正是不朽的!”

这时,丁玲和萧军两位老作家,真正实现了文心的同频共振,命运的殊途同归。这里,也有一点“花絮”需要采撷:萧军之子萧燕,为庆祝父亲从事文学创作五十周年大会会场拍过一张照片,画面上有雷加、周扬、胡风、梅志、冯牧、王德芬、钟敬文等若干人的身影,却没有看到丁玲。原来这次活动是下午举行的。当天上午,丁玲应邀去鲁迅文学院作了整整三个小时的讲座,结束后顾不上休息,就赶来参加萧军的庆典,但还是晚了一会儿,结果错过了萧燕在会议开始的拍照。于是,庆典结束后,出现了如下场景——

萧军来到丁玲身旁,靠在她耳边诙谐地说:“今天你终于没批评我……”丁玲回答道:“批评?我还想骂你呢。为什么不早点通知我,让我把活动时间错开,害得我今天从西城跑到东城!”丁玲又说:“还有你们三个人(萧军、胡风、聂绀弩)的照片,洗印出来务必送我一张。”萧军当即答应。斯时,历史画面快速转换,我们仿佛又看到了《侧面》里的萧军与丁玲。

参考文献:

[1]  萧军.萧军全集·萧军日记[M].北京:华夏出版社,2008.

[2]  萧军.侧面[M].北京:中国国际广播出版社,2013.

[3] 萧军.鲁迅给萧军萧红信简注释[M].北京:金城出版社、西苑出版社,2011.

[4] 丁玲.丁玲散文[M].杭州:浙江文艺出版社,2007.

[5] 丁玲.魍魉世界·风雪人间——丁玲的回忆[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9.

[6] 王德芬.我和萧军风雨50年[M].北京:中国工人出版社,2004.

[7] 李向东,王增如.丁玲传[M].北京:中国大百科全书出版社,2015.

[8] 周良沛.丁玲传[M].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1993.

[9] 晓风,萧耘辑注.萧军胡风通信选[J].新文學史料.2004(2).

[10] 曹革成.我的婶婶萧红[M].南京:江苏文艺出版社,2010.

[11] 李美皆.丁玲的历史问题[J].作家.2013(5).

[12] 陈漱渝.丁玲与萧军——丁玲研究的一个生长点[J].新文学史 料.2011(3).

[13] 张钧.王实味全传[M].长春:吉林文史出版社,2000.

【责任编辑】  于晓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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