换季

2018-12-29 09:11夏鲁平
民族文学 2018年12期
关键词:老徐修鞋木箱

夏鲁平

我老婆问起了一双鞋,高腰棕色的皮鞋。供热公司赶在星期天给暖气试热水,屋里暖气片里憋住了膨胀的气体,我刚拧开放风阀,我老婆那边就喊上了,“我跟你说话呢,听见没有?”我手背抹了一把脑门汹涌的汗珠,“什么鞋,我从没见过什么棕色皮鞋。”我老婆强迫我放下手头上的忙活儿,指着地板上一堆乱七八糟鞋盒子说:“我记得清清楚楚,春天里我给你买了一双棕色的皮鞋,打了折,二百块,怎么说没有就没有了?”看着她那一脸光怪陆离的神情,我又将鞋柜重新查找一遍,那双高腰棕色的皮鞋却始终不见踪影。半个月前,隔壁楼里发生一起盗窃案,犯罪嫌疑人拎走一双某大学研究先秦文学教授的布鞋,穿在脚上,打开楼上对面的房门,大模大样登堂入室,窃走五条项链、三枚钻戒,和一沓价值几万元的连号人民币。作案后,布鞋又拖泥带水放回原处。我不希望这种事在我身上重演。

我老婆似乎还陷在那双高腰棕色皮鞋里难以自拔,那败坏的情绪大有持续发酵的可能,我赶紧拎起一双看好的黑皮鞋,以重新钉掌为由,逃出家门。

站在楼门口,我鼻尖凉了一下,不轻不重,在判断是否要下雨的时候,额头和鼻梁又来了那么两下清凉,同样不轻不重。手一摸,湿的,长长的水溜挂在指间,的确是雨滴。冬天似乎从这一滴雨开始,下过这场雨,天真的很快要冷下来了。

我决定冒雨出门,奔向百姓超市门口那个老徐修鞋摊,修理我手里这双黑皮鞋。修鞋摊固定在百姓超市门前不知有多少年,自从有了超市,就有了修鞋摊,它俨然成为百姓超市门前不可分割的一部分。修鞋匠老徐是四川人,也许常年出门在外,那一口不标准的普通话,只是略带一点儿四川口音。每年春天他都要出现在百姓超市门前,一蹲就是一个春天,一个夏天,再一个秋天。天一放冷,下了头场雪,他就要收摊,带着老婆回四川老家。

修鞋摊其实是个一米见方带轱辘的木箱,外加一个蓝色塑料凳和他屁股底下坐着的那个折叠马扎。每天收摊,木箱上面的缝纫机缩回箱子里,锤子剪子那一整套七零八碎工具噼噼啪啪扔进缝纫机两侧空隙,盖上箱盖,抽出屁股底下的折叠马扎,压在箱盖上面,拎起一根铁链子,穿过折叠马扎,在木箱上围上一圈,上锁,木箱推到百姓超市山墙那边一米多宽的缝隙里。特意留出的铁链头,套进墙缝地面铁桩上,重新加一把锁,就算完事。这一米多宽的墙缝,平时多是塞些百姓超市淘汰下来的纸盒、废纸、废塑料袋,有人来收废品,往往能拉走一汽车。我不知道修鞋匠老徐是怎样跟百姓超市达成的协议,每年冬天他回四川老家,这个修鞋木箱就存放在墙缝里。墙缝外面挂着一个大帘子,显然经过了精心处理,帘面有红砖图案,与百姓超市墙壁融为一体,不用心观察,谁都看不出那是个存放废纸盒废纸废塑料袋和修鞋木箱的墙缝。

老徐每年春天摆出修鞋木箱,百姓超市门前立马有了活气儿,多半是因为人多造成的效果。与修鞋摊一起凑热闹的,还有一张掉了漆的灰不溜秋的象棋盘,不知谁从家里搬出来,没日没夜摊在地上。下棋的人多数是百姓超市楼上的住户,棋下得也没日没夜,好在百姓超市后半夜才熄燈。有人下棋,就有人看热闹,百姓超市门前因为有了这张棋盘,整天人流不断。也许因为有老徐看守,从晚上遗留到白天的棋盘上的棋子扔得狼藉一片,从没有人收拾,来人随时坐下,摆上棋子,随便开杀了。老徐有活时,干活,没活时,欠一欠身,从折叠马扎上站起,眼珠子像粘贴在棋盘里,看得一丝不苟。他的右腿明显有毛病,脚掌外撇,不能长时间站着,他只看了一会儿,又坐回他的折叠马扎,又极力拉长着脖子继续看向棋盘,观棋不语。从不言语的老徐,对每盘棋都看得津津有味,有时还会默不作声咧嘴龇牙乐起来。

老徐鞋修得好,远近闻名,这并不能说明他有多么高超的技术。修鞋就那么几个步骤和几样东西——胶水、橡胶掌,再就是刀具,打磨橡胶掌铁锉什么的,跟别的修鞋摊没有差别。老徐修鞋不是靠他手上的技术,更多的是眼光。他接过要修的鞋,便知道鞋的主人走路是内八字或外八字。他会按每个人脚的重力进行修补,只要经他手修过的鞋,肯定把每个人脚上的不足或短板补回来。他这么了解每个人的脚,体量每个人的脚,也许跟他自己的脚残疾有关,以己度人,他成了个好修鞋匠。对他有了认可,平时家里所有的鞋,我都找他来修,即便在外面走远路,鞋突然出了问题,也要坚持走回来。只有把鞋交给老徐修理,我心里才踏实,顺便还可以同样伸起脖子,看向正在对弈的棋盘,看对弈之人如何将棋子砸得叮咣乱响!不知不觉间,老徐会把修好的鞋扔到我脚下。

春天的时候,我老婆甲状腺出了毛病,做了手术,手术后她吃了那种代替甲状腺素功能药物,反应强烈,做事总是颠三倒四。我相信,那双不见踪影的高腰棕色皮鞋,肯定会在某一天某一时刻,在屋子里某个隐蔽的角落里被重新发现,这种奇迹,在我们以往的日子里不止一次出现。刚才出门之前,我老婆还说过,“别看那双鞋才二百块钱,原价两千多呢,货真价实的名牌。开春时,我听说欧亚商都店庆商品打折,好不容易才买了一双。”手术后,我老婆有点闲不住,这我知道。至于她说买了一双高腰棕色皮鞋,我的确一无所知。我老婆突然狐疑地问:“你是不是嫌我买得便宜,不喜欢,偷偷扔了?”听到这话,我赶紧溜之大吉。

老徐的鞋摊是否会收工呢,他不会傻到在这样的天气里顶着雨守在超市门口。我拎着这双需要重新钉掌的黑皮鞋,一步步向前走。天下过了这场小雨,再来一场小雪,老徐就要回他的四川老家,需要修理的鞋,得抓紧时间,不然,这一个冬天都不会见到他。

老徐最初给我的印象并不怎么样,那大概是头三年或者头五年吧,夏天傍晚时分,我经常去超市门口围观下棋。有时,手里攥着刚刚从超市里拎出来的酱油瓶子或醋瓶子,不分主次轻重忘了老婆做菜急等着使用。那段日子我对围观有着特殊的瘾头儿,心痒痒的恨不得棋盘上谁退下,由我坐上去,跟对面陌生人杀上一盘。那些下棋或围观的人看着都脸熟,只是我们彼此叫不上对方的名字,顶多知道某某姓王,就叫他老王或小王,姓李,就叫他老李或小李,有些奇怪的姓,记不住也就记不住了,不用特意煞费苦心非记住不可。

在这里混久了,他们知道我白天上班,是个有单位的人,只是晚上这段时间能抽空跟他们凑到一起。也不知什么时候,他们知道我在税务部门上班,是的,税务!就是从生产、经营业主兜里往外抽取税款的人,事儿听着有点不舒服、不自在是吧?没办法,这是我的职业。国家如果没有我们这些收税人,哪来的钱?没有钱,拿什么建高铁、修高速,搞国防?说这些,有点儿像讲大道理,其实道理一点都不大。平时在单位,我手里有一定的权力,我依照税法替国家把守好税收这一道门户。这样的职业干的时间长了,会落下职业病,就是一旦发现不法分子赚取国家税收便宜,总是恨之入骨,查办起来决不姑息手软。

我的职业也影响到下棋。有时棋子走得不顺,情绪多有波动,对方往往要谦让我一点儿,但我不需要。我需要彼此遵守规则,这是我职业生涯养成的习惯,也是我的性格。老徐看好了我这一点,有意无意接近我,让我多注意他,有时我与他的脸面相撞,他立即现出巴结相,这让我很是享受也很是讨厌。尽管如此,我还是与老徐有一搭无一搭地说上话了。我发现老徐头脑灌满了糊涂虫,税务、城管、工商、公安几个不同的部门他总是分不清,所有穿制服的,包括保安在内他都看成是同一类,好像这些人都是强势群体,专门欺负老百姓。这话我听着就生气,我也是老百姓,我们讲究的是服务,我们还不知道自己受谁欺负呢!说两件事,能把人气个倒仰!大概是前年吧,前年夏天,我脚上的一双凉鞋开胶了,拎到老徐那修理,他开口就说:“你们公安每年要没收好多自行车和电动车吧,你帮我弄一台没人要的自行车,往后修鞋全免费!”我低头看见他那只别扭的右脚,气不打一处来,他这是把我看成啥人了,怎么能好意思张这个口?再说,我只是个税务人员,跟公安根本搭不上边儿!鞋修完,我往木箱子上扔下十块钱,穿上凉鞋就走人,连一声解释都没有。还是那年夏天,我在超市门前看人家下棋,那是我很少见到的两位高手,棋走得正酣,我背后的衣襟被扯动了一下,接着又被扯动了一下。从棋盘上转过头,发现是老徐。他像是有事的样子,让我离开棋盘跟前的人群。老徐说:“今天下午,我小姨子在头道街卖水果,秤和手推车被城管没收了,你行行好,帮我要回来!”我瞪着他可怜巴巴的眼珠子,不耐烦地说:“我搞税务,跟城管有什么关系,别说我不认识他们,即便认识,我也不可能参与这些事,我丢不起这张脸!”话说得有些严重,肯定伤了老徐的心,他呆呆愣在那里,半天没说话。我不知道他小姨子的事后来是怎么一个结果,但我知道,在这个城市里,不只是他一个人在做事,他还有亲属跟他生活在一起。

我以为驳斥了两次,他不再跟我提那些烦人的琐事。可我在他眼里还是权重如山的人,是他摸得着看得见的一根救命稻草。他的企求从没有放弃过,好像总有一天,我会成为他的贵人。去年,他大概搞明白了税务和城管和公安工作性质,又来麻烦我了。这次麻烦还算靠点谱,他说:“你认识不少老板吧,你能不能跟哪位老板说一声,帮我老婆找个工作,打扫卫生那种,做饭也行,我老婆跟我来长春好几年,一直没事可干,主要是,她的腿小時候得了小儿麻痹,走路不利索,没人找她干活,要是有个认识人看着面子接收她一下,人家会发现我老婆很能干。”

这事我总算应承下来,我说:“等遇到机会,我帮你说说。”

离开他的鞋摊,我很快把这个承诺忘得一干二净。

现在,我老婆说得有鼻子有眼儿的高腰棕色皮鞋没有了,这事搞得我们都挺闹心。自从我妻子做了手术,我不再在超市门口逗留了。棋盘周围再热闹,我也不会停留片刻。至于老徐,我也有半年多没注意他,偶尔去超市买些杂七杂八日用品,他肯定会看见过我,只是我没有朝他瞅上一眼,他也不便跟我打招呼,更不可能追问我他老婆的事有没有眉目。

我拎着这双需要钉掌的鞋,去老徐鞋摊。天还在飘着零星的雨滴,在我的鼻尖或脸颊上凉那么几下,没有加大数量的意思。这样的天是否一直沉入到傍晚,沉到一片混沌的夜幕里,尚不可知。大老远的,我看见老徐身穿浅蓝色工作装,鼻孔下面挂着两根长短不齐的清鼻涕,手里正一样一样摆弄着修鞋工具。工作装是“一汽”特有的标志,左胸上印有“一汽”字样,很是扎眼。他搞到这样一件大型国有企业的工作装,就好像跟“一汽”沾亲带故,修鞋摊也会变得不同凡响。那件浅蓝色的工作装有些日子没洗过,两只袖口不知是鼻涕所致,还是修鞋造成的,满是油腻的污垢,根本看不见原有布料的颜色。他这样摆弄着工具,是要收工呢!我向他挥动的黑皮鞋,老徐看见了,他眼睁睁看了好一阵,确认我果真奔向了他,又低头从木箱往外倒腾那些修鞋的玩意儿。

我问:“这么早收摊?”

老徐扯起那蓝塑料凳放到我跟前,意思是让我坐下。他接过黑皮鞋,放到地上一只,另一只攥在手里,掰了一遍鞋帮,也不问鞋出了毛病,就知道我要钉鞋掌了。鞋翻转过来,鞋底朝天套在铁砧上,他抄起铁钳拔掉鞋跟残留的旧橡胶和铁钉。为了确保不再有铁钉残存,他的拇指在鞋跟上摩擦了两个来回,将钳子换成一把铁锉,磨向需要钉掌的地方。鞋跟粉屑飞扬,黑色的橡胶现出了新鲜的麻纹,再从工具箱扯出一块报废的汽车轮胎,剪下一块,剪成一个半月牙,同样用锉打磨,磨出新鲜的麻纹。我的鼻孔瞬间钻进了橡胶摩擦所发出的气味,不得不歪头躲避。这当口,一条杂毛小黄狗,从老徐身后伸出头看向我,只看了一眼,起身了,试探着向我凑过来,鼻子伸到了我的裤脚。不知是出于防范的考虑还是说不清的原因,这条杂毛小黄狗又得寸进尺地将鼻子伸向我的脚面。老徐没回答我刚才的问话,很可能还在想着我曾经答应给他老婆找工作的事,生气了,或者他压根也不会生气,只是盘算下一步找个什么样的借口跟我沟通更见成效。

那条杂毛小黄狗的嘴巴和眼窝掺杂着白毛,像得了白癜风,它卑微地站在我与老徐中间,等待我向它示好。这是一条没有任何主见和敌意的小狗,我伸手摸向了它的脑袋,感觉手里的皮肉松懈,手并没用力,它的眼皮便向上翻开,露出直勾勾的眼白,舌头适时地翻出,舔了几下嘴巴,无动于衷地承受我的任意摩擦和摆弄。

“你再晚来两分钟,我就不见了。”

“这雨一时半会儿下不了!”

“不下雨,也不会有人来。”

那条杂毛小黄狗听着我与老徐有一搭无搭说话,鼻子又凑到我手背上,凑到它想凑的地方,嗅起我全身的气味来了。我拍了拍它的脑袋,问老徐,“你怎么养起狗了?”

“也不是特意养,夏天,我老婆把我手机安上了微信,说是找我能省话费,方便!微信真是个好东西,我怎么也摆弄不够,那天我摇一摇,就摇来了这小家伙,它趴在我跟前,怎么也不肯走。一开始我以为是谁家走丢的狗,后来发现不是,它就是一只流浪狗,我看实在可怜,花一块钱买了一根火腿肠,这下可好,它成天跟着我,我回家它跟我回家,我修鞋它就坐在这儿,我不嫌弃它,它也不嫌弃我,有我吃的,就有它一口。这小家伙精明得很,运气好的话,在这儿一天能得到好几根火腿,都是它自己叼着钱去超市里买。”

“它自己会买吃的?”

“不信,你给它一块钱试试,它认钱。”

果真是这样?我手摸向衣兜,它好像听懂了我们的说话,不住摇动起尾巴,讨好又焦急地眼巴巴盯着我手上每一个动作。对不起,对不起,我的脑子轰一响,怎么出门没带钱呢?

老徐说:“我这儿有!”

他随手从上衣兜里掏出一块钱,递了过去,那条杂毛小黄狗两只后蹄撑地,直起身,前蹄向老徐叩拜再叩拜,嘴叼住那绿色一元纸币,落下前蹄,一溜烟儿跑进了超市里。

出门修鞋,兜里没钱总归是尴尬,特别是在老徐眼里,我还算个人物。刚才真是被我老婆吵晕了头,拎着这双黑皮鞋就往外走,也没想到往兜里揣上几张纸币。

老徐问:“你带手机了吗?”

我再次多此一举地摸摸衣兜,手机也没带。我注意到老徐的木箱顶上有一个扫码贴,他修鞋也可以用微信接收费用?可我没带手机,这项功能也无法使用了。

我说:“我回家取钱!”

老徐伸出一只手,按住我说:“不用特意跑,以后啥时路过这儿,再说!”

一块新鞋掌和鞋跟粘在了一起。我看见老徐手里的工作,琢磨着老徐这种表面的客套,能否代表着他真实的心理?假如这十块修鞋费,变成无限期的拖欠,他该怎么办?经验告诉我,他是个没多大承受能力的人,他很不容易,很艰难,不然不会把我当成公安局的人向我索要废弃的自行车,也不会求我向城管讨回他小姨的秤和手推车。不管怎么说,老徐的话还挺宽慰人心的。

那条杂毛小黄狗乐颠颠从超市里跑出来,嘴里横叼着一根火腿肠,坐在我与老徐中间,火腿肠撂在地上,用两爪按住,伸嘴不停地撕扯火腿肠上的塑料包装,然后尽情享受起属于自己的美食。

我拎着这双钉完鞋掌的黑皮鞋往回走,天上的雨滴好像没了。我回过身,半真半假地说:“这事你自己想着啊,我一天天的事多,这钱忘给了可别怨我。”

老徐脸上挤出一堆难得一见的笑褶儿说:“差不了,你还欠这小家伙一根火腿肠呢!”

小雨临近傍晚下起来,雨滴淅淅沥沥敲打了一夜窗外的一块铁皮,天快要亮时,变成了无声的雪。见到了雪,气温一下子向着寒冷逼进了一步,冬天真的来了。早晨出门,我看见树根、草丛、石头缝、墙脚残留着一块半块的积雪,凉丝丝,有了一种久违的惬意。

老徐这一天也许会结束他一年的工作,木箱塞进百姓超市旁边山墙那一米多宽的墙缝里,锁上铁链,用纸盒掩盖好,然后走人,回四川老家。但这天早晨他依然顽强地坚守在超市门口,一点收摊的迹象都没有。看样子,一时半会儿也不会离开。其实,早晨上班前,我从鞋柜里又找出一双棉皮鞋,准备出门时拎到老徐那去修理,顺便把昨天修鞋的十块钱还给他。快要走到超市门口,一辆私家车挡住了我前行的脚步,车轮碾压的雪水差点溅到我的裤腿。那辆私家车驶过去,路面的积水形成了一溜儿黑泥汤子,我根本无法踏进脚去,犹豫的当口,一堆汽车争先恐后汹涌驶来,彻底隔断了我穿越马路的念头。再晚两分钟,上班时间就会吃紧,我必须当机立断不在此停留,回家取车赶路。棉皮鞋扔进了车里,想着晚上下班再见老徐也不迟。

事与愿违,中午的时候,我接到一个电话,说晚上有个酒局,同学的,必须参加。到老徐那送修鞋钱的事显然落空了,还有我那双棉皮鞋,也无法及时修理。如果老徐回四川之前没有修上这双棉皮鞋,这一冬我穿着它都会不舒服,我的拖延实属是被逼无奈。

第三天早晨,出乎意料接到领导的电话,我必须比平时提前一个小时到达单位,然后出差。时间格外紧张,我手忙脚乱洗脸刷牙,简单喝一小碗小米粥,出了家门。最近我的同事发现一户商贸企业,开业不到半年,商品销售额竟高达三十亿,进项增值税发票品目全部是黄金,销项增值税发票品目也大部分为黄金,还有少部分为铝材、钢材、化妆品和服装。增值税发票信息显示,该企业进货为上海、西安、重庆等地,销售对象为安徽、天津等二十多个省市上百个地区,具有重大虚开增值税发票违法嫌疑,必须对该企业立案调查。事不宜迟,马上动身。这么早的时间,老徐不可能出现在百姓超市门口,我无论如何也无法与老徐见面了。我想把还十块钱的事交给我老婆,可她自从认定那一双高腰棕色皮鞋不翼而飞,一直耿耿于怀,这回,她又听说我毫无征兆地突然出差,情绪多有起伏,不求她也罢。

我们办理的这起案件,犯罪嫌疑人早已由公安机关控制,在大数据时代,正应了那句话——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犯罪嫌疑人被锁定那天,他所有信息都一览无余呈现出来,这是一名重点大学经济学本科毕业生,从小失去了父母,由其舅舅抚养长大,从小学到高中,一直是班子里的尖子生,平时少言寡语,大学时因班级保研不公有过轻生的念头,同学关系也不是很好。在抓捕之前,他与女朋友钻进快捷酒店,三天没有出门,也许感到罪责难逃,故意放纵自己。这是一个帅气的年轻人,长个一米八身材,当我第一眼见他时,就知道摆在面前的是个难啃的骨头,一方面他会凭借自己的小聪明跟我们周旋,另一方面来自他乖戾的性格,这种人容易走向极端。实施抓捕后,犯罪嫌疑人一直被放在一间空屋里,我们向他宣读了政策,然后一句多余的话也不说,转身离开。从监视屏上看到,犯罪嫌疑人最初暴躁了两个多小时,后来感觉累了,没意思了,一步步在屋里来回走动。他对这小屋充满了好奇,竟然研究起屋子里每个角落和封闭窗户的位置。再后来,他坐在椅子上双手反复交替抠起了指甲,抠出了血。这一个重大信号,说明他心里在想事,快要崩溃了。我们一阵激动,又见了他一次,告诉他先不要着急,好好想想,想好了再说。又转身离开。其实我们在跟他进行一场心理的较量,较量是沉重的,漫长的,是一场无声的煎熬,需要足够的耐心。我们等待他心里包裹着的坚硬的外壳一点点炸裂,粉碎,散落一地。那一刻时间不会太长。忽然,他眼里不经意间冒出的一丝游离的光亮,接着晦暗下去。凭经验,用不了一个小时,他就会坍塌,开口说话了。事实上,我们的判断相当准确,经过了五十五分零八秒,这位犯罪嫌疑人突然情绪失控,放下了一直绷紧的自己,徹底完蛋了。我们都长长松了一口气,走出监视室,坐在了他跟前,听取供述。他先讲起他与舅舅的关系,讲他舅舅对他从小到大如何疼爱,现在他舅舅得了肠癌,他想用快捷的办法挣钱,做起了天上掉馅饼似的发财梦想,那就是开了一户商贸企业。虚开了第一笔增值税发票那天,他揣着钱去了舅舅家里,扶着舅舅去饭店吃了一顿包子……我的心被什么东西拧了一把,这是个懂得知恩图报的人,只可惜走错了路。我镇定住自己,不动声色地坐着,他不知道我们已经掌握了多少情况,具体数额,索性将所有干过的事情全盘托出。我眼睛不错神地盯着他滔滔不绝供述的嘴型,他每供述一件,我心里都在累加起一个数字,五年、七年、十年、十五年、二十年……他的罪行早已超过了无期徒刑,他大汗淋漓释然了,我的心却疼痛起来,郁结起来,我眼睁睁看着一个人是怎样走向毁灭,又万般无助。我站起身,叫来工作人员,给他倒一杯水。

犯罪嫌疑人的供述条理清晰,又引出了许多枝枝蔓蔓,本来几天能够完成的工作,我们却忙了半个月,欠老徐的那十块钱和修理棉皮鞋的事一放就是半个月,我没时间想这段时间老徐是怎样一种心理感受。

天气预报显示,这天气温要比半个月前至少下降了五度。刚才我回家路过百姓超市门口,看见老徐仍然坚守着他的摊位,也就是说,今年他在这里至少比往年延长了半个月。我原以为这半个月,老徐早回四川老家了,如果是那样,我那双棉皮鞋要重新找人修理,欠老徐那笔修鞋款,只能来年春天还他了。现在,他坐在百姓超市门口,简直把我吓了一跳,都什么季节了,他还没走?

也许坐在这里时间可能太久了,他经不住寒风的吹打,整个人缩成了一团,那浅蓝色“一汽”工作装,因里面套进了羽绒服,全身鼓囊成一只熊模样,除了下颏系了两个紧绷绷的衣扣,大襟是敞开的,嘴里呼出一股股哈气,顺着头顶缭绕开去。看样子,他的两只手冻得有些疼,有些麻木,那缩成一团的身子在我的眼里动了,只见他伸出一双虬曲的手,捂在嘴上,接收着温暖的哈气,再两掌相搓,放下,插进趴在他胯前那条杂毛小黄狗前腿的腋窝里。那条杂毛小黄狗就那么老老实实趴着,眯着眼,似睡非睡让他取暖。难道这一个冬天他不准备回四川老家了?老徐以前说过,他还从来没有经历过长春的冬天,不知道冬天会冻成啥样,他最想看的是这个城市里的雪,看春节过后房檐结成的冰溜子是个什么样子,在他的想象里,那些冰溜子不知要比溶洞里的钟乳石好看多少倍。

进了家门,我老婆看我一身疲惫,赶紧进厨房做了一碗热汤面,亲手盛在碗里,笑盈盈端过来,碗沿还搭了一双筷子。她好像知道我这半个月的工作压力,在用行动对我进行一次心理疏导,而且,很知趣地不再提起那双让人心里添堵的高腰棕色皮鞋。吃着老婆端上来的热汤面,我又想起了老徐,琢磨着一会儿稍加休息,就去超市门口还钱。不能再等,再拖延了!哪怕有再多的理由,也不能欠人家的修鞋费用。我找出了十块钱,又特意找出一块钱单独存放在裤兜里,准备对那条忠实的杂毛小黄狗进行一次犒劳!我欠它一根火腿肠呢。

下楼取出车里的棉皮鞋,拎在手里,我向百姓超市门前走去。天又飘起了雪花,这样的天气不需要雨水在中间过渡一下,那雪就直愣愣从天上落下来。四处都冻得嘎巴嘎巴响。与老徐鞋摊相隔一条马路,我眼前似乎出现了错觉,怎么突然看不见老徐了呢?再次定睛看看,的确不见老徐了。百姓超市门前那只木箱旁边趴着那条杂毛小黄狗,老徐真的不见了。他屁股底下常年坐着的折叠马扎歪倒在地,也没人扶起。我匆匆穿过马路,走到老徐的鞋摊跟前,棉皮鞋放在木箱上,我踯躅着四处寻找。老徐不能走远,他可能跑到哪个死角胡同,解开腰带撒尿去了,或许他早晨出门太早,没来得及吃饭,买了一盒方便面,到他熟悉地方找热水,或许……或许什么,我想不出来了。

“你等老徐吗?”

“这会儿他干啥去了?”

“你不要等了,刚才他坐在这里晕倒了,被人抬到了诊所,估计一时半会儿回不来!”

“老徐怎么了,出了什么事?”

我站在鞋摊跟前傻愣着,老徐怎么会突然晕倒?看来,东北的气候他适应不了,早该回四川,他没有回去,注定要出事。我看着那条杂毛小黄狗,知道欠它一根火腿肠,就掏出一块钱递给它,我等待它叼走。那条杂毛小黄狗看着我手里摇晃的钱,眨巴眨巴眼睛,毫无反应。难道它不喜欢钱不喜欢火腿肠?我再次摇晃这一块钱,那条杂毛小黄狗向我靠近了一步,这回它终于经不住诱惑,想叼走这钱了。想不到的是,它甩给了我一个屁股,脑袋转到另一个方向,实施彻底的抗拒。它张望的一百米处,有一家私人医疗诊所,老徐刚刚被人抬到了那里。我应该去诊所还钱。那条杂毛小黄狗似乎看明白了我的意图,要跟我一起过去,但只是走了几步,又犹豫着停止了行动,转身回到那只木箱跟前,趴了下来。

诊所里的老徐清醒过来,只是他那条有毛病的右脚彻底不听使唤了,连带着他右侧半个身子也失去了灵敏。我问老徐,“你自己感觉怎么样?”

老徐摇摇头,又点点头,他无从回答我的问话。

看到老徐这副神态,我不能只是简单还他十块修鞋钱了,在拿出十块前的同时,我又递给他二百块,虽显微薄,但能稍稍缓解我心里的忧伤。诊所根本不敢接收老徐,他们已经叫了120救护车,给他老婆和他小姨子打了电话。这时,救护车已经赶到,头顶闪烁着紧张的灯光停在诊所门前,可老徐不想被救护车拉走,坚持等着他老婆和他小姨子赶来。现在,他身边所熟悉的人只有我了,他求我帮他取下腰带上的一串钥匙,左手很不灵便地分辨着,好半天终于找到了他需要寻找的两把,拇指和食指捏起,死死地捏住,他让我取下这两把钥匙,开始说话了。虽然口齿不太清楚,我还是听懂了他的意思。他说他以后修不了鞋了,让我帮他把木箱推到百姓超市旁边山墙缝里,锁上铁链子。老徐还告诉我一件最为重要的事,就是,木箱推到百姓超市山墙缝之前,一定要从箱底找出一双用报纸包裹着的皮鞋,那是一双高档皮鞋,少说也得上千块,是春天的时候一个女士交给他的,他钉完鞋掌,那女士一直没来取,他等了一个春天又一个夏天,估计那女士忘了,他想这几天天冷了,那女士会想起这双鞋,会来取,可到今天还是没有等来。

“你替我在超市门前打个广告!”

“是失物招领?”

“怎么的都行,打上个广告,写上你的电话,一定要帮我找到她,她家可能就在这附近。”

老徐对我信任地交代完,他老婆一瘸一拐跟着他小姨子赶来。这是个长得周正的女人,虽然患有小儿麻痹症,但不失面部的周正。她六神无主地推开诊所的门,四处观察了半天,最后直奔老徐,开始絮叨了,“我早就张罗回四川,你偏要磨蹭这几天,这下可好,这下可好!”伸出两手,不带好气地左一下右一下扯正那件歪歪扭扭浅蓝色的“一汽”工作装,回过头来,悄声细语与救护车上的人员进行了简单交涉。救护车无奈地开走了。他老婆搀扶起老徐要站起,他们摇晃了半天,老徐也没起来,我上前帮了一把,和他老婆一左一右架起老徐,走出诊所。室外的雪光刺激得眼睛有些生疼,我眯起眼睛寻找他的小姨子,他的小姨子手里的一辆锈迹斑斑的手推车,停在诊所门前,同样六神无主。老徐被磕磕绊绊扶上了手推车,他小姨子撅起屁股,一用力,手推车就走了,走得悄无声息。路面一层清雪,印出两条七扭八歪的辙印,还有一串杂乱的脚步。他们不知去了哪里。

我老婆陪我处理老徐木箱那天,空中飘起了铜钱大的雪,大雪铺天盖地落在了我们这个城市。我很容易找到了那双高腰棕色皮鞋,是一双女士鞋。我老婆看见那双鞋,眼睛一亮,映亮了雪光,她不停地說:“这分明就是我买的那双,是我放到了这里,我怎么忘得一干二净?真是糊涂,糊涂!”

我说:“你给我买的那双鞋呢,就是打折那双?”

我老婆说:“不是,我好像记错了,就这一双,我给自己买的一双!”

那条杂毛小黄狗不停摇晃着尾巴,尾随着木箱来到山墙跟前,脊背盖着一层厚雪。我用铁链子锁好木箱,拉下带有砖形图案的遮帘,心中茫然。

我老婆问:“这是哪儿来的狗?”

我说:“不知道,今年它一直跟着老徐在这里。”

我老婆问:“我们这么走了,它怎么办?”

我说:“也许继续流浪吧!”

我老婆说:“要不我们把它领养了吧……还有,我想找到老徐!”

责任编辑 陈 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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