泅渡

2018-12-29 09:11古果
民族文学 2018年12期
关键词:晶晶面条母亲

古果

1

母亲跑了,肇事者是一个有钱人。每当幻想感与痛苦感袭来时,我就拼命地从书中找到抵抗的力量。我打开书,纸上正在下雪。

雪地上,有喜鹊在觅食乱窜。母亲的身影再一次出现,她正排着队去黄脸婆队伍里当兵。她的脸已经住满沧桑的斑纹,它们成为我心灵深处的一道道褶皱,无法熨烫平整妥贴。雪地上还有几只大狗在追逐我家那只可怜的小狗。这时,我看见了那个曾经的笑容,出现在我的生命里,那个笑容成为我心中深深埋藏的一条湍急河流……

我猛地一招手,刚想呼唤母亲回来,就听我们语文课的赵老师叫我:“包小鱼,你回答这道题。”我丢了的魂儿被赵老师的声音给牵了回来。我噌地一下站起来,却忘了把手放下,同学们看着我笑,只有旁边的女生黄晶晶低头替我脸红。我很尴尬,嘴动几下,回答不出老师的问题,闷声说出了自己心里的问题:直到现在,我对母亲的下落一无所知,正如现在,她不知我的下落一样。我痛苦啊!长生天可知道?我们本来是相依为命的!

我现在就读的这所学校是比较好的公立小学。放学时,班里同学的妈妈,不,应该说全校一半同学的妈妈都守候在校門外,可同学们却在打打闹闹不愿意扑进妈妈的怀抱,慢腾腾地离开教室,浪费上天赐予他们母亲怀抱的温暖,而这些却是我梦寐以求又求之不得的。父亲一个人忙着生计,只来过一次学校,就是送我第一天来这里上学,后来的家长会都没参加过。不管怎么说,父亲舍了占地费的大半,交了“赞助费”才把我送到这里读书的,也实属不易了。算了,自己接自己回家吧,我还能奢望什么呢?

班级里,像我这样漂在北京,能进这个学校读书的孩子不多。除了邯郸一个父母在北京开个农资日杂店的钱旦同学外,就我是外地的。可笑的是,钱旦同样也是外地人,却还给我起外号,因为前几天我额头长出个痘,他叫我“蒙古包”。说起名字,我就气不打一处来。生我那天,父亲从我家东边的养息牧河看见一条红色的小鱼,他下河去抓,没逮着,到家后恰巧我出生,他就顺便给我起了“包小鱼”这个名字。

为啥我不乐意呢?我叫小鱼,我就不能吃鱼了。试想想,我怎么能吃掉自己呢?横竖也下不去口。以前吃鱼,是在我幼小无知的时候。彻底不吃鱼,痛下决心完全是从父亲躺在养息牧河沙滩上打滚哭的那一刻起。真的,我根本不希望别人叫我小鱼,我想,以后我要给自己另起一个名字。叫啥名儿我还没想好,算了,暂时我也没精力考虑名字这些。准确地说,我和给我起外号的那个钱旦不是一路人,他爸开的店铺挣到钱早给他在北京买房子啦,而我,应该属于来北京“游牧”的游民。如今,已经游牧了三年,我在北京这个远郊区已经上六年级了。

2

坦白地讲,我是被父亲骗到北京的。我没有走出过辽西北、科尔沁沙地南的那片土地,假如三年前我的家庭没有发生变故,或许我还在养息牧河里游来游去呢。

那天,我正在河里游泳,村长家的儿子和村会计家的儿子把我岸上的裤衩子挂在树上,还给我撕破了裤裆,把我的一只鞋也挂在树杈上,更让我接受不了的是:他俩指名道姓骂我,还骂我妈是“破鞋”,说得有鼻子有眼睛的,说我妈跟一个外地有钱人勾搭上,不要我爸我俩了。我恼羞成怒,啥也顾不上了,光着屁股追他们。我想给这俩坏小子摔在沙坨子上,狠狠揍一顿,或者给这俩水性不好的家伙推到河里,灌他们大肚子,看他们还敢乱骂人不。追了几圈,这俩小子玩命跑,绕着长满绿叶子的树林子转弯,也怪我太急性,又贪心,想抓住他俩,结果俩都没影了。

岸上有些石子儿,我捡起几个,嘴里骂着,使劲地抛向更远更远的树林子里,希望打中的是藏在里面的那俩坏小子,不成想,惊飞了树林子里的一群喜鹊。我没追上这俩兔崽子,躺在岸上总结自己策略上的失误。假如再让我碰到他俩,就先把村长家儿子逮着,用拴羊捆草的绳子给他绑大树上,然后再抓村会计家的儿子,最后一起教训他俩。我想好了,拍拍身上的沙子,爬上树,把裤衩摘下来,打算回家找我妈缝缝。

家里没人,我爸我妈都不知道去哪儿了,这个周末我也就更不想写作业。一想到作业就烦,翻来覆去那几个生字组词、那几个比喻句改拟人句、那几道数学题计算。我早都会了,可老师还留全班写、写、写的。我把自己的破裤衩子放在我妈一进门能看到的位置,咬了几口饼子,琢磨自己接下来干啥。突然听圏里的羊咩咩咩不停地叫,我就打开圏门,牵着家里的三只小羊去河边,那里水草丰盛,小羊和我都喜欢。可是,河边近来让我感觉到别扭了,好端端的河不知道被谁在乱挖改道。不过,我还是准备下河里摸些鱼虾回去,晚上让我妈给我煎着吃。

天闷闷地热,估计天上的云彩都快闷热出汗珠子来了。树底下吃草的羊都哈哈哈地张嘴喘着气,干脆它们一个个卧倒乘凉,草都懒得吃了。我脱巴脱巴又跳到河里,扎猛子,变着花样地游。我从河岸这边游到对岸三个来回才露出水面,凉爽的身上感觉似一条鱼,光滑洁净温凉舒适。我看看河的上游,又瞅瞅河的下游,望不出头尾,我想,哪一天自己能从这河的源头泅渡到河的下游就好了。我要看看养息牧河究竟有多大?到底有多深?这就是我简单而又唯一的人生目标。

那一天,阳光正好,河水清莹。我的世界里,没有黑暗,暖暖的,游上岸,看看捉了半桶的鱼,我满足地躺在沙滩上,一切让人昏昏欲睡。

我是被那俩坏小子叫醒的。他们拿一根毛毛草在我脸上刷,看我不醒就喊我说:“包小鱼,你还有心睡大觉呢,你爸和你妈干翻天了。”“啥?你俩别胡说八道!我爸我妈根本没在家!”“不信你回去看,嘁!不信拉倒。你妈偷人被你爸知道了!”“你放屁!你妈才偷人呢!胡说!我他妈整死你俩,信不信?”我边骂边追他俩,因为一手提着鱼桶,一手牵着三只羊,还是没揍着这俩坏小子,眼睁睁看他俩跑远。

河边,水清草绿,阳光正好,只是后来回到家,一推门儿,黑暗就钻进了我生命的角落里。

父亲正往外走,里面留下母亲的哭泣声。父亲看见我提着鱼桶进院子,他的气显然还没发泄完,夺过我手里的鱼桶,骂了一句脏话,狠狠踢了一脚。水洒满地,欢蹦乱跳的鱼瞬间滚落在地上,滚成了一个个泥猴儿,上蹿下跳。我顾不上沾满土的鱼了,看父亲一拐一拐地走远,我才敢跑进屋看我母亲。母亲头发散乱,地上还有一缕头发,显然是父親给揪下来的。母亲瘫在地上,我吓哭了,扶她起来,可是力气太小扶不动,我拉她手,她叫着说胳膊疼。母亲肿胀的脸上挂着泪水,嘴角粘着血迹。我不知道怎么办,就和母亲抱着哭。母亲看我哭了,假装安慰我说她没事,不叫我哭,可我哪里忍受得住,不让哭却哭得更厉害。我几次想问母亲,父亲为什么打她,可一想起那俩坏小子的话,我就没了勇气。我只怪父亲打母亲,觉得他根本不是男人。我给母亲擦泪,忍不住叨咕:“爹怎么下手这么狠!等我长大,他再打你,我,我就揍他!”母亲哭着说:“他打我像打牲口一样,这日子真没法过了,我是他当年花钱买的!要不是生下你,我早就跟解救我的警察回我老家了。”我似懂非懂,看着母亲,坐在母亲身边,我心里慌,脑袋乱。接下来我们家会怎么样?我不知道。

3

一个月后,我在河边游泳的时候,发现有小轿车往返于村长家。刚开始我还为看到漂亮的小轿车而惊喜,后来才知道,小轿车里的人看上了俺们养息牧河,对这里虎视眈眈呢。有人找到村长,村长也开始挨家找村里人,往来比较紧密。父亲偶尔在家骂他们是官商勾结,说他们盯上了俺们的土地资源,说人在做,天在看。我当时也听不懂啥意思,只猜测不是啥好事。我不知道村长和谁,怎么运作的,把我们村大部分土地给吞掉了。虽然离城市远,但是俺们村地形独特,有养息牧河蜿蜒流过,为附近的农田提供基本灌溉,当然也为我们生养了好多餐桌野味。这里还有大片的草甸子,甸子上盛开各种小花。家乡应该算得上秀美别致。大概就因为秀美别致才惹上祸。近两年,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人,将村子里的土地圈起了一大块,河流也被迫改道,流入到私挖的池塘里面,尽管河水少了,我能毫不费力地捉到鱼虾,但我还是喜欢看到完完整整的养息牧河,喜欢它继续清粼粼地流淌,冲洗我埋汰的身子,供我游来渡去。

又过了半个月。一天,父亲从村长家回来,自己喝闷酒,接连几天,陆陆续续有人上门劝我父亲。我一旁写作业听到点风声。他们说,什么大开发商买地,建什么乐园,模仿什么经济发达地区的度假村模式,修一些亭台楼榭和供城里人享乐的房子。父亲和几个村民担心农田被占,害怕导致什么后果,大多数村民觉得反正种田不可能给他们提供出路,农田变成度假区,还能拿到补偿款就是天上掉馅饼。大多数村民心里渐渐都产生了五光十色的幻觉。

最终,我家的一半土地被占用,全村其他人家被占地的都同意接掉下来的馅饼,而我父亲不愿签字。刚开始还有人来劝,前院的邻家大叔就来过五次,可我父亲态度很坚决。后来,我家的那只小狗莫名奇妙地死了,死得很痛苦。再后来,我家地里的荞麦被人踏平了,接着玉米也被砍倒了一亩多地。报警也查不出什么线索。父亲没办法,就签字画押了,得到了一些赔偿款。父亲说,他太亏了,亏得是王八进灶坑——憋气带窝火。他一窝火又打了母亲,趁我上学不在家打的。

这次,父亲打母亲遭到了报应,竟然有人替母亲报仇。父亲被人揍了一顿,是让人拖到养息牧河岸边的树林子里揍的。究竟被谁干的,父亲也不知道,他说根本没看到人家的脸,两个小伙子动的手,还说让他和母亲离婚,不离就继续揍他。父亲扛打,愣没同意和母亲离婚,他说为了我也不会离,还说宁愿母亲和那个大开发商的小舅子好,他认了。

我也不知道开发商是个啥东西,他小舅子是啥人。为什么要父亲和母亲离婚,难道占了土地还不行?非要再赔上我母亲不成?这个世界为什么总有人要占有如此之多?当然,我还不理解大人们的事儿,反正从此以后,我开始了提心吊胆的日子。我真的好害怕。我害怕母亲有一天离开我,所以,一放学,我就撒腿往家跑,跑到家就看我母亲在不在,她在,我和父亲就全都踏实。为了让母亲高兴,我写完作业就去河里捉鱼,母亲爱吃我捉的鱼,她做的也好吃。每次见我捉鱼回来或者考了满分,母亲就露出笑容,看着我,夸我,说我以后一定有出息,不随我父亲。

渐渐地,母亲脸上有了光彩,她比父亲小十几岁,看上去像是父亲的女儿一样年轻。她的漂亮衣服一件又一件地挂满柜子,不知哪里来的。母亲人也变得漂亮了,而我不知道是什么让母亲变得如此生机勃勃。

暑期结束后的一天,母亲洗完了家里所有的脏衣服,给我和父亲做了好几个硬菜,还给父亲准备了酒,给父亲亲手倒了酒,我异常高兴,我想,他俩终于和好了,以后不会再打架。我趴在母亲温软的胸前,闻着她身上的一种香味儿。母亲看着我露着笑容,依我看,那应该就是世界上最美丽的笑容。

第二天是星期天,母亲说,她去镇上邮局给我姥姥家邮寄点东西,让我看家。我为了给母亲惊喜,她前脚走,我后脚就去河里游泳捉鱼去了。快捉够一桶鱼的时候,我爸一拐一拐地跑来,我不想搭理他。我一撒欢儿,又游到河中心。

我父亲着急地叫喊着,向我这走来,他腿脚不好,根本不会游泳。半天没听见动静了,我一回头,坏了,他溺水了!我赶紧游过去,给他拖上岸。父亲缓过命来就焦急地问,我母亲去哪里了?看见了没有?我说去镇里办事。我父亲说,根本没有,有人看见她坐一辆黑色的车跟人走了。我不信。父亲看四处没人,自己闭着眼在河滩上打滚哭,嘴里说的净是没出息的软蛋包才说的话。仿佛他的世界没了太阳,立刻变得黑暗起来一样。

我拎起那桶鱼,朝河里走去,一股脑连水带鱼倒掉。鱼从桶里逃向深水区。从那一刻起我发誓:再也不捉弄鱼了,也绝不再吃鱼。

看父亲越哭越瘆人,我的心也开始不安起来。因为,天真的黑了。

家里亮着灯,却始终不见母亲回来。我浑身哆嗦,心里只祈求我们渡过所有的黑暗,希望伸手能够触到母亲的体温。

母亲()了?我时常在本子上写这个句子,可就是分辨不出哪个动词合适,究竟是“走”?是“逃”?是“去”?还是“跑”?我想,“去”字无论如何也不能写,“去”字好像有死的意思,我不能说我母亲死。那么“走”也不行,好像和“去”都有那个意思。“跑”?和别人跑了?不知不觉,一种深入骨髓的卑微、渺小和屈辱感,渗透到我身体的各个部位。

我彻底成了单亲孩子。父亲对我的脾气开始变好,他给我又当爹又当妈。只是他不停地,疯了一样寻找我的母亲,找了大半個中国,父亲也没有捉到母亲的半只影子。

不知道真假,据说我母亲被那个有钱人,也就是开发商的小舅子拐跑了,好像就窝藏在北京的某个角落。我爸骗我说,来北京就能找到我妈,我积极配合父亲,卖了家里的几只羊和几麻袋粮食。不久,父亲不顾后果,牵着我就来北京了。

唉,来是来了,找也找了,非但找不到母亲,父亲对我的一点好脾气也慢慢消磨光了。

话说回来,早知道父亲是骗我,我就不会离开家乡,即使没有土地也有自己的窝儿,在那儿守着,说不定母亲哪天就会回来呢,也不至于租住在北京郊区这么小的屋子里,明摆着,我母亲回这里的可能连万分之一都没有。我们爷俩就像两只南飞的大雁,边飞边寻找另一只被拐跑的大雁。

4

父亲把屋子分成两部分。一部分放床,放锅和碗,是我们爷俩安身立命之本,一部分隔成面条加工厂,算是施展我们安身立命的技能之处。说是加工厂,其实厂子里除了一台不喘气儿的机器,就是一个喘气儿的父亲,连个小工也雇不起。压面条这个手艺是父亲来北京后学的,机器也是后来添置的。

今晚,月亮把被子都盖上了。屋子虽说有点暗,借不上月亮的光,但父亲躺在床上来回翻身,我感觉得到。他的脚丫子简直快把床单子给蹬破了。显然,他的身体不老实,而他的心更不安生。我憋了好半天就说了一句:“您能不能少翻身,轻点也行,我都睡不好觉了,明天还上学呢。”他立马火冒八丈地呵斥道:“你哪来那么娇气?随你妈,都是臭毛病!”“别说我妈!”他踹了我一脚。我感到有点疼,准确地说有点委屈。想起之前父亲打母亲,母亲就是总被他打,才和别人跑的,把我也给丢下了。想到这儿,我的眼泪围着眼圈转。

如果来生可以选择父亲的话,我决不要这么个一瘸一拐矮小佝偻的家伙。也难怪母亲离他而去,我又记起母亲对我说的话,她当年是被父亲从外地买来的,他们没有感情。父亲人长得小,心眼也只有针鼻儿大。就说他亲手制作的面条吧,不舍得给我吃一根儿,说什么留着卖钱将来给我在北京买房子。鬼才信呢,他要卖几辈子面条能在北京买房子。也奇怪,我还就馋他那做得越来越白,越来越亮的面条。

刚刚父亲踹了我,我想,该,活该你没了老婆。可我转念又一想,母亲离开他,我能原谅,可是母亲撒谎骗我,丢下我,我却难以理解。这让我心里对他们俩都生起了怨愤。没错,他俩都是大骗子!男骗子和女骗子!

夜里,我又梦见了母亲,正排着队去黄脸婆队伍里当兵。我没招手,也没呼唤,怕父亲捉到她,我只偷偷地跟着,走着,我们一起走到河边……

5

在现在这个社会的大环境下,我觉得只能撒谎,我怕人们耻笑我。我在学校都说母亲回姥姥家了,也从不跟同学们提起我父亲是谁,到底干啥的。可不久,我们班的语文老师就来我们“工厂”赞助我父亲的生意,买面条了。我没告诉那个买面条的是我的语文老师。即使告诉他,他也不会不要或者少要人家的钱。就凭他对我都那么小气。

我躲在屋里,偷偷地看我的语文老师,她可真是个大美女,还是个大善女。赵老师从不歧视我这个“小北漂”,还经常鼓励我、表扬我。她总是把我的作文当做范文在各个班级朗读、讲解。上课的时候,我总是注视她,渴望她看我一眼,再看我一眼。我几次都想找机会,趴在她胸前,因为我喜欢她,喜欢她身上那种温暖。

当然,我最喜欢的,还是黄晶晶。同学们不搭理我嘲笑我,只有黄晶晶对我很好,我在心里把她也当母亲了。不知道她愿不愿意给我这个男孩儿当母亲。母亲不在,所有女性都有母亲的影子。尽管我表面上还是和黄晶晶保持距离,有意躲着她,黄晶晶却不躲我。黄晶晶是北京女孩,好像还是一个富豪的女儿,她家就住在我们“工厂”后面的高档小区里,我们每天都可以同路上下学。她穿的好,学习还好,更气人的是,班级以钱旦为首的几个男生老围着她。黄晶晶倒是不喜欢和他们玩,只爱追着我,借我的作文本读不够。我习惯性地每天写一篇作文,她习惯性地读。读完还跟我交流,问这儿问那儿。当然她问的都是我作文里面写的老家那些东西,那些人,那些事儿。尤其对我家乡的河,和我曾经放过的羊,骑过的马最感兴趣。我这么爱写,这么有动力,这么做,仿佛只为两个人——赵老师和她。

那天放学,黄晶晶走在前面,看其他同学都走没影了,就喊我到校墙外的一处停下,从书包里掏出一个精美的小盒子。我瞪着眼睛看,也看不出是啥。黄晶晶说,我从老师办公室里发现你的学生卡,上面记着,今天是你生日,这是我给你买的生日蛋糕。蛋糕?我的生日吗?今天?我自己都不知道。除了母亲谁还记得我的生日?谁还给我过生日呢?别说生日蛋糕了,父亲就连他做的面条都舍不得给我煮上一碗。我又有点心酸起来。随后,黄晶晶打开蛋糕盒,里面的色香味活生生地摆在我面前。一股幸福来势很猛,冲垮了我的那点心酸。

远处,冬小麦冒着新绿的芽儿,正在努力地修补着原野。墙边,一树树的红叶摇曳生姿,为大自然平添一份灵动。这一次,是三年来,我和黄晶晶距离最近的一次。我们没有像大人们那么俗气地点蜡烛,因为天也没黑,再说,我们也不会想那么复杂。这,就足够我回味两辈子了。她陪我在路边嘻嘻哈哈地把那个小蛋糕吞噬到了肚子里,抹抹嘴儿,就各回各家去写作业。

父亲还在压面条,压好的面条挂在绳子上,它们倒是听他摆弄,一条条死心塌地挂着。我放下书包,忍不住用手摸摸面条,看它的白白净净,透透亮亮。长这么丑的父亲能做出这么漂亮的面条来,真神奇。我顺手掐了一块儿放嘴里,正干活的父亲看见,气得小眼睛都快瞪出来了,大声,要我吐出来。我偏不听他的,一闭眼,一努劲儿,咽了下去。看他能把我怎么样。要知道,今天可是我的生日,我就不信他小心眼到如此地步。父亲走过来本想推我一下,或者揍我一顿,看我根本不怕他,挺起胸脯站在那儿,他也就没出手。我颈着脖子,补了一句,就吃了手指盖儿那么大,不会耽误你挣钱的。父亲指着我的鼻子说道:“包小鱼,我告诉你多少次了,不许你吃面条!不许你吃面条!包小鱼,你就不长心吗?我容易吗,我供你上学读书,你怎么就不听我话呢?包小鱼,你想要我命吗?啊?!”父亲发怒,气得直哆嗦。

天啊!这点事儿至于他这样?好像自从母亲离开,尤其到了北京之后,所有的小事都可以让他动怒。他嗓门越来越大,嚷嚷着北京花销有多大,前天花了多少,昨天花了多少,他有多累多难。他还说照这样下去,啥时候能在北京给我买房子,给我娶媳妇。

一听娶媳妇三个字我就恼火,你自己的媳妇都没娶好,还好意思提我的事。为了阻拦他越扯越远,我说“看在我今天过生日的份儿上,什么也别说了,别吵了行吗?”“啥?你过生日?”父亲一愣,然后换了脸说:“可不是吗,儿子,我的儿子,今天是阴历九月二十一,你生日,你满十三岁了。好,我现在和面,和面,给你做最爱的烙饼。”我看看面条,心说,过生日不都吃长寿面吗。父亲好像看出了我的意思,又板着脸说:“这面条是卖给别人吃的,你不能吃,你必须听我话,我给你烙馅饼,一会儿就好,你等着,不许再碰面条!”我还能说什么呢。反正我已经吃了黄晶晶的蛋糕,啥也比不上黄晶晶给我的蛋糕好吃。

6

这座皇城令我不再感觉有那么多惶恐。凭自己的成绩和我爸的赞助费,我顺利地升入重点中学读书。当然,黄晶晶再一次跟我是同班,年级重点班。我的小学语文老师一如既往地照顾我爸的生意,隔三差五买面条。黄晶晶家里的保姆在黄晶晶的要求下,也来买我父亲卖的面条做炸酱面。黄晶晶说她大舅最爱吃我父亲做的面条。说实话,我可真不喜欢黄晶晶她大舅,一看就不是啥好东西,奔六十岁的人了,愣是穿嫩绿色的上衣,娇黄的裤子,戴一副大墨镜盖着滴溜溜乱转的大眼睛。那次他来学校门口来接黄晶晶,还让我坐他的车回家,我才不呢。黄晶晶也看不惯她大舅,她说,她大舅和大舅妈这几年老打架,就因为她大舅养了一个女人。我就知道他不是什么好人。

父亲依旧坚决不许我吃他做的面条。不知道是父亲找母亲找烦了,还是找绝望了,渐渐地,他开始把精力放在了制作面条挣钱上。我也隐约感觉家里来过别的女人。这让我越来越不想和他多说话。尽管我的一切费用都出自他的劳动。我感觉自己长大了,越来越孤独,越来越可怜。幸好有一个好朋友,不,准确地说是我的隐形“小母亲”。

一个周五,我没在学校打篮球,回来的早,发现十字路口靠做织活挣钱的河南女人从我家走出来。我父亲正好和我走个“顶头碰”,很明显,他特意打扮了一番,父亲原来头发是凌乱的,胡子也不爱刮。河南女人的眼神也不对劲儿。父亲慌慌张张地问我,这,你,你怎么回来这么早。我真想当着他俩面说,是不是希望我永远不回来?那女人很温柔的样子,朝我笑笑说,孩子,以后校服坏了,鞋袜坏了,我给你补。我直接把她的好心当驴肝肺,狠狠瞪了她一眼,冲到屋里,踢了一脚破椅子腿儿,再把书包使劲一摔。我質问进门的父亲:“你不是说,我来北京就能找到母亲吗?!找个新的?!”父亲说:“你想到哪儿去了?这是帮我来缝床单的,你不知道床单子坏了几个口子吗?我不会缝,扔掉怪可惜,找个人缝缝,补补,就是往一起补补。”“缝啥?补啥?往一起?”我带着讥讽的口气质问。“你母亲,我,我还是要给你找的,我每天送货都顺便打听呢。”父亲的话显然缺少底气。

“顺便打听了?”他可真是把我骗惨了,坑我不浅。我的火气又燃了,抓起无辜的书包,使劲摔到床铺上:你以后再跟她来往,我就不上学了!我去混社会,离开你,远远地!你看我能不能干得出来!我口无遮拦,差点告诉他我已经给自己取了个新名字叫“包大远”。

父亲在我面前像个罪犯一样低着头,不敢言语。过了一会儿,他点燃一支烟,抽两口,哆嗦着嘴唇,挤出一句话:你放心吧,我答应你,今后,我和她不会来往了,不会了。你只管安心读书。他大口大口地吸吮着烟,仿佛那不是烟,像似吸吮着乳头。我斜眼偷窥父亲,不知道他内心是否恐惧着,恐惧我和我母亲一样从他身边跑掉,恐惧剩下他一个佝偻的影子陪伴他。

雾,一早就散了。我正在门口系鞋带,一直起腰来,便望见了黄晶晶。她穿着纯蓝色的连衣裙,衬着她那白皙的皮肤。透过她,我仿佛看见了蓝色的大海和帆影。那一片湛蓝啊!

去黄晶晶家,是我们初三的最后一个月的周六,我记得很清楚。她让我给她辅导作文,虽然我俩铁定升入这所学校的高中部,但她担心自己不能进入高中的实验班。我犹豫了半天,说不清原因,就是怕她父母。黄晶晶说,她父母正好这个周末乘坐私家飞机去外地参加朋友婚礼,外地还有她家的一处别墅。她父母要住一晚上再回来。我这才答应。

走进黄晶晶家,我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大城市的光鲜、城市有钱人的奢靡、成功人士的高大上生活,和同一个地球上的来自农村我的悲惨处境无法产生太多关联。尽管我学习比她好,但只要想到我出生的家庭,我的母亲,那份卑微、渺小和屈辱感,就又深入到了我的骨髓。

黄晶晶坐在我的对面,她或许看不出我那么多复杂感,她只是一心给我说,她作文今天语文课又得了二类文的分数。我告诉她,作文的立意也特别重要,一定要立意高远,意高文自胜。哈,“立意”,这是多么好的一个词呀!这是我前些天刚学到的,现在毫不保留地给了黄晶晶。我对她就是这么的毫无保留,别人爱咋想就咋想,对了,就让那个钱旦瞎想去吧。她连连点头,乖乖地听我讲。这时,我感觉自己变得高大起来,说实话,黄晶晶她爸爸拿她们家这座豪华的房子换我,我都不答应。

我突然有了想公布我这几天的一个想法的冲动。我说,黄晶晶,你以后就叫我“大远”,也可以叫“包大远”。黄晶晶赞同我的想法,点头,还叫了一声“大远”。我好兴奋,她是第一个叫我“大远”的人。我想,从此以后,这世界上就有了一个真正的我了。其实,她爸爸想给她转到符合她身份的贵族学校去读书,她偏不去。她爸爸也给她请过家教老师,她却偏愿意让我给她补。我暗喜,因为我愿意跟她在一起。在心里,早就把她当小母亲了,从小学五年级的暑假就开始了。不怕人笑话,对于我父亲,我是不服管的,尤其出了“织女”那件事儿之后。然而对于黄晶晶,我是最渴望被她管制的,从小学五年级开始。比如,她不许我和哪个女生说话,我就不说;她不许我历史课睡觉,我就笔直地坐着听讲。上课的时候,还总想找机会瞥上她几眼。

以前没走出过家乡,就觉得家乡养息牧河岸边的草甸子绿油油的,躺在那里就觉得是天堂。那只不过是我假想的天堂。但我到了黄晶晶家里后,才感觉到她们家就是真天堂。那么华丽,处处散发着黄晶晶身上甜甜的味儿,当然,这里还散发着另一种味道,我说不出来。

黄晶晶长得什么样?这么说吧,天堂里的人能长什么样,她就长什么样。我不想描写,因为用什么词语来描写都会破坏她的美。

我花了半天时间给她补课,余下的时间,我胡思乱想。

我首先想到刚进门时,路过黄晶晶父亲的房间,我不经意间看到的:外间豪华而宽阔,淡淡的檀木香充斥在空气中,家具上精致的镂空雕花装饰不凡,床榻上展露着冰凉的象牙席,内间的墙上挂着一张兽皮,地当中放着一张花梨木大案,案上垒着各种名家画帖,旁边的玉石缸里放着的应该是她爸爸四处搞建筑的图纸……

黄晶晶打断我,请我吃进口水果。她端的水果盘是我电视上看过的,那种白如雪、明如镜、薄如纸、声如磬的瓷盘。那些水果是我没见过,更没吃过的。黄晶晶一向过着请保姆伺候的生活,今天擅自做主特意给保姆放假休息,为了我来后不感到尴尬。此刻,她却亲手给我削果皮,在我面前也从不摆贵小姐的架子。突然,我看了一眼她递我水果的白皙小手,我竟不要脸地臆想出了十年后的情景……

外面哗哗的雨声打断了我的思路。“听,下雨了!太好了!嗨,包小鱼,不,包大远,你不是说,下雨最能找到写作文的灵感吗?”黄晶晶叫喊,我说:“是呀,我的好多作文都是跑到雨中而后写出来的。”黄晶晶立刻从沙发上跳起来,拉着我就往外走。我被她疯疯癫癫地拉着往外走。我钻到一棵丁香树下。她淘气地摇晃树枝上的雨滴,叫着,你出来!你出来!然后,我俩在院子里,在雨中,笑着,闹着。直到我打了喷嚏,黄晶晶才把我拉回楼上。

进了门,两只落汤鸡还笑呢。黄晶晶傻乎乎地问我有了什么灵感,说她怎么还没有灵感。我说:“完了,这下我的衣服全湿了,我得回家了。”黄晶晶有点着急了,追问道:“你不是说在雨中就会有灵感吗?我的灵感怎么还不来呀?”我说:“你别着急,睡一觉,明天早上起床灵感就会出来找你。”我连打了两个喷嚏,拿起书包要走。黄晶晶说:“快,赶紧的,你先洗个热水澡吧!雨水会让人感冒。”我说:“你洗吧,我回家擦擦就行。”黄晶晶说:“我俩一起洗,在我家,没事。”“啊?一起?那可不行!”我直摇头。“赶紧的,我给你找我爸的衣服,这件给你穿!”她把我从门口又推搡回来。我有点蒙。我们俩怎么可以一起洗呢!我说:“晶晶,你先洗吧,然后我再洗。”黄晶晶说:“你傻呀?我们家四个浴室呢,我们可以同时洗,并不冲突呀。你去我父母的浴室洗,我在我自己的浴室洗。”我这才想起来,她家住的是豪宅。

離开家乡的养息牧河之后,我就没有痛痛快快地洗过澡儿,前几年都是用盆子水擦擦身上,这两年才懂得和父亲要钱去浴池洗,但我讨厌那里奇奇怪怪的男人们,树杈一样地站在那里打量我小马一样强健的身体。

“天堂里”的圣水可真神奇呀!此刻让我站在如画如诗的此地,随着水流的涤荡,我的脑洞大开。我把我的灵魂想象成一辆理性、欲望、激情的三驾马车,马车跑了起来,有失控的危险。但因为一个理由,我想随着水流,同灵魂一起大哭一场。

还没等我实施呢,黄晶晶敲门,在门外告诉我,吹头发的吹风机挂在墙上呢,她把衣服给我放在门外衣架上了。我关掉了喷头。这时,我感到了一种温暖,十秒钟后,我又感觉到了寒凉。这就是差距。穷人和富人的差距,城市和乡村的差距,天堂和地狱的差距,黄晶晶和我的差距,我和母亲的差距。这时,我又看见了那个曾经的笑容,出现在我的生命里,那个笑容成为我心中深深埋藏的一条湍急河流,我在迷惘中继续……

我穿上黄晶晶父亲的衣服。这衣服又软又滑又轻,我感觉自己像一丝不挂一样,有一种虚无,仿佛赤身裸体。我产生一种莫名的羞耻感,不自在地走了出来。黄晶晶大笑,笑得天真无邪,笑得无忧无虑。我也笑了,笑得却恰恰相反。照照镜子,又看看身上的衣服,不知怎地,又附加了一种罪恶感。不可想象,黄晶晶爸爸知道了我穿上他的衣服会有什么感受。反正,我心里挺别扭的。黄晶晶不知道怎么弄的,变戏法一样,不一会儿就把我湿了的衣服洗好弄干了。我赶紧返回浴室,关门换上自己沉实的衣服。这下踏实了许多。

黄晶晶问我:“小鱼,你有灵感了没有?是不是又可以写新作文了?”我说:“以后你别叫我小鱼,刚才不是叫过了吗,包大远才是我的名字。”“大远?大远?你也想要诗和远方?你想往外跑啊?”我说:“不,我想往回跑。”黄晶晶又笑说,那叫什么大远呢?我说:“其实,那才是大远呢。”她不懂我说的意思。

被水一润,黄晶晶显露出了本质洁美。这种美不凡俗,她只引起我的某种美好情感,而不是某种刺激的欲念。我也说不清是哪一种情感。这会儿,没有人,我多想叫她一声“母亲”但我又怎么敢呢?黄晶晶又给我拿来了进口的水果和零食,依然像小学六年级那会儿,我俩吃完东西就各自分开了。

雨停了,我也到家了。父亲已经上床,没休息,而是在数钱,捻不开纸票时,还吐点唾沫继续数。他顾不上盘查我去哪里了,在他心里,我就愿意打篮球,甚至可以顶着雨。他不问我,我也不问他。那晚,我做了一个梦,梦见我母亲自己回来了。

7

差不多过了一年,我跟父亲相安无事。

周末是父亲最忙的日子,进货发货,他早上走的时候交代,晚上才回来,让我自己热一热昨晚上的剩菜剩饭。也不知道他都往哪里送货,父亲有时候精明,有时候愚蠢,也弄不懂他最近为什么换了送货的地方。本来只供应周围顾客,最近,却到另两个远区县去卖他的面条。我想,是不是那边又有了他什么新的“织女”?想来个神不知鬼不觉?算了,我也懒得想这些跟我无关的事情。我侧了两次身,最后平躺在床上,枕着双手。想想现在高二下半年了,我必须提前回老家准备高考。要离开父亲和这个“工厂”,我没有不舍,想想离开一年多将要见不到黄晶晶,我的心倒是隐隐作痛。看着白白净净的面条,我突然一个闪念,对呀,应该把黄晶晶请来,我给她做一顿面条!我打电话请了黄晶晶来我家一起吃午饭,我还有作文给她看。其实,我想把那个雨天写下的几行字给她看。

风饮着风在牵挂你

你摇动着树叶洒下绿雨

湿了你的肩膀

抚着我的背

裸露了你

燃烧了我

……

黄晶晶认真地读,读了几遍,还是没弄明白。我在一边偷看她的脸,还有她脸上的表情。

其实,我也没弄明白,就是那天看一本书后,回来瞎抄乱写的。“算了,你别看了,这个考试也不考。”我合上本子对她说。

“唉——”我叹了一口气,“我要走了,回老家复习,准备高考。”黄晶晶说,如果你有北京户口多好啊,或者是我爸爸的儿子,你就可以在北京参加高考了。我心里说,我才不想给你爸爸当儿子,我就是我,包大远。黄晶晶嘱咐我填志愿的时候,一定填北京的高校,不可以去上海,去广东那边,她甚至霸道地说天津高校都不可以。我喜欢法学,她却喜欢生物。黄晶晶非要我跟她报考一所大学,北京大学,或者北京师范大学。

面条就在眼前,我开始动手。按照黄晶晶的指点准备了许多时令蔬菜,她负责洗,洗了好几遍,好像还不放心。的确,我家的卫生条件太差了,我着实不好意思。最后,我说,你就当是在长征的艰苦环境下吧,体验体验穷人的生活。她笑笑还在认真切黄瓜丝、萝卜丝和香菜沫、葱丝等装在我家不透亮有豁口的瓷盘子里。没办法,这盘子没法和她家用的盘子比,我心想。我烧开水,下面条。面条随着沸腾的水翻滚,起起伏伏。我有点饿了,准确地说是馋的。这些年,父亲做面条我想吃一顿都难,他从不许我吃。黄晶晶从我后面探出头来,看着我捞面条,她还说,跟我一起吃面条一定更香。桌子放好了,黄晶晶擦了又擦,直咧嘴。我想,等我长大,有能力了,自己挣钱,一定请她去像样的饭店好好吃一顿。

黄晶晶她从书包里拿出四瓶饮料来,我也不觉得意外。我说,出门还没忘从家里带来几瓶饮料,真细心。就凭你这么细心,高考一定会考好的,做事成败就靠细节,写作文也要写出细节来。黄晶晶说,别上课了,先给我盛面条。哇,这面条好“细节”呀!嘻嘻嘻!一看就好吃。大远,你不知道,我大舅几乎天天吃你父亲做的面条,她家保姆经常买。我还鼓励他买呢,因为你是我同学,这样你家就多挣些钱。反正我大舅有钱。你看看我是不是胳膊肘往外拐?我大舅知道一定骂我。黄晶晶说着笑起来。

我一点也不想听她大舅的事情,感觉和她大舅犯相,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有这种奇怪的感觉。她说:“开饮料,用饮料干杯!来!来!”我打开瓶盖说:“好好,干杯吧。”面对这个久违了的情境,我又想起我的母亲。仿佛对面这个很像,细看看,又不是。我端详着酒杯,又来了伤感,说:“如果我们生命的酒杯也装满甘醴就好了。”黄晶晶说:“不可能总是装满甘醴吧?苦酒也是成长的滋味啊。我们不都在甜和苦中成长了吗?”我琢磨着她说的话。的确,黄晶晶让我越来越不敢小瞧了。

我们俩正你推我让地,往彼此碗中的面条里调拌炸酱和蔬菜呢,却听见父亲开着小货车哒哒哒的声音。

怎么回事?他不是告诉我去房山区那边送货,送完货去给货车保养保养吗?怎么大中午就回来了呢!我还没彻底反应过来,父亲已经走进来了。他一眼瞄上了那两碗一口没动的面条,黄晶晶冲他说了句,包叔叔好。好个屁!父亲上前几步,把桌子就给掀翻了,好像还不解气,踢了我两脚,骂道:“小兔崽子!让你不听我的话!我踢死你。告诉你八百回了,不许你吃面条,你就记不住!你这是要我命啊!你是不想让我活了!啊?我容易吗?一把屎一把尿把你养大,供你上学,眼看你要高考了,你却这么不听我话!”哀伤、羞愧、委屈交织在一起,我快疯了,再也控制不住,踢飞了横在我身边的破凳子,往外就跑。

“老天啊!我不想活了!这是要我命啊!”他打了我,反而像他被我打了一样,我身后传来父亲刺耳的哭叫声。活该他哭。我再也不悲悯他一点点。我算看透了,父亲这是把灵魂卖给了魔鬼。

我一阵风似地跑,眼泪飞落在衣襟上。黄晶晶到底没追上我。我在大街上乱转,气也渐渐消了许多。我开始思考,这思考让我越来越看不清自己的父亲。真的,要不是有黄晶晶,说啥我都不会再回北京,回到父亲身边。

8

我又累又饿,揪了几片树叶,放嘴里齁苦齁苦的,吐了吐,无精打采地往家的方向走,刚到路口红绿灯,我看见父亲边往我这边走,边焦急地张望。我闪到了路边的大树后面,暗自侦查着父亲的动向。父亲先是往东西南北茫然地望着,寻着。然后他蹲到了路边,抱着脑袋,把脸低到了地面上,像个孩子一样旁若无人地哭起来。我想起了那一年,母亲走后他在河滩上打滚哭,想到这儿,我的心里极其难受。接下来,我又听见父亲嘴里叨咕着:这是活活的要我命啊!你说跑就跑了,把他留给我,现在,他也跑了。我还怎么活呀!父亲又哆哆嗦嗦地拿出烟来,手抖着,试了好几次却怎么也点不着火。过了一会儿,他站起来,往北边走了几步,一屁股坐到马路牙子上,努力点着了烟,大口大口地吸吮。像是一个受惊的孩子吸吮母亲的乳头,以此寻求安全。

他一定是来找我回家的,我想走出去,又怕他还会打我,索性就默默观察事态的发展。父亲抽了两支烟,起身朝我小学同学钱旦他们家的农资日杂店铺走去。我的心里咯噔一下。他出來了,手里多了一个瓶子。他把那个小瓶子揣在怀里,好像很怕人看见。父亲走得很急,似乎要赶紧完成一件什么事。我在后面紧跟着,远远地看见黄晶晶在我家不远处向我招手,我故作轻松摆手示意她回家。我不想家丑外扬,更不想让她为我担心。

到了家门口,我扒门缝往里看,父亲拿出那个小瓶,往盖子上倒了两次,分别洒在和面的大盆里,然后小心地把瓶子盖好,放到我们的床底下,往里搁了又搁。他继续和面,然后盖上面盆的盖子。我的心终于放了下来,我抹了一把眼角的泪,泪水冰凉冰凉的。

我推门低着头走进去。我像个出逃后又乖乖回来的逃犯,老老实实地,同时又在为自己逃跑行为感到无比羞耻。父亲看我回来了,一瘸一拐地冲过来,我吓得一躲,父亲一把手揽过我高出他好多的身体,紧紧抱着我,不放手,好像是抱着失而复得的宝贝。我哽咽着说,我发誓,以后再也不碰您做的面条了,都怪我不懂事,不懂得您赚钱的艰难。父亲说,这就好。听父亲话,我不会害你,你是我的命啊!儿子,我的命!我也平生第一次抱紧了父亲干枯弱小的身体。父亲说,天虽然晚了,但他还有一趟货要送,顺手掏出五十块钱,让我自己去吃一顿麦当劳。我接过钱,却没打算去高消费。我知道这五十块钱父亲挣得不容易。父亲走了,我还是热了热父亲前天烙的饼。

填饱了肚子,我突然想起床底下的瓶子。我打开手电筒,趴在地上往床底下看,看到了,然后一点点用小棍子往外扒拉。借着灯光,我看清了上面的成分中写着“甲醛”两个字。我的脑袋“嗡”的一下子!面条原来是有毒的!他放这东西为了防腐保鲜?卖相好?我即刻陷入了无底的深渊。自从母亲跑了以后,父亲变了。他分明是一个本本分分的牧民,从小告诉我抬头三尺有神灵在,有长生天庇护着,人在做,天在看。究竟是什么让他不再敬畏了?

那晚,我第一次失眠。我不知道我该怎么办,谁能帮我出个主意。没有谁能帮我,月亮都给气疯了,跑掉了。墙上的钟表在咔哒咔哒地向前运转着。我的身体里,简直是把抓揉肠,肺腑都疼啊!想想我爱的赵老师,为了帮衬我们,不知买了多少面条。想想黄晶晶家人也吃过,我的眼泪不知不觉掉下来了。父亲推了推我,说,哭啥,我俩的日子越来越好了。等你考上大学我就好了。你安心回老家学习参加高考,别上街上买面条吃,也少买那些商贩做的白面馒头。我转过身不想理父亲。父亲把手放在我后背,我使劲扒拉开。然后,我忽地一下,坐起来,严肃地说:“你以后不许把面条卖给那个善良的!”父亲疑惑地问:“哪个叫善良?”“就是那个最爱穿旗袍,长着一双美丽大眼睛的赵老师!我的老师!”我没好气地解释给他。父亲小声哝哝一声。我接着又嚷道:“也不许你把面条卖给黄晶晶!”

我躺下,不想和他再说上半句话。我知道我说多了他也不懂,他根本不懂善良是啥,还有脸问我谁叫善良!我的五脏六腑又一阵阵搅动,剧烈疼痛。父亲沉默了,死了一样。

我的眼泪湿透了枕头。泪眼中,我看见了那个曾经的笑容,再一次出现在我的生命里,那个笑容是我心中深深埋藏的一条湍急河流……

9

不久,我离开北京。离开我家门的时候,我在路口看到了黄晶晶她大舅的汽车。离奇的不是碰到她大舅,而是我在恍恍惚惚中,发现她大舅车里坐着的人,像极了我的母亲!我想跑着去追赶,她大舅开得太快,没了踪影。我感觉自己又一次出现了幻觉,这不可能是真的。

落实好新学校的一切事宜,我还是趁周末回了一趟老家。老家田地里盖起的建筑物令我迷失。从养息牧河走到老宅院的一路上,我没有遇到一个童年的小伙伴。如一个孤独鬼的我竟然想念起那俩个“小坏蛋”来了。我幻想着和他们狭路相逢,一笑泯恩仇。对面巧遇一个小孩,我便无所顾忌地向小孩儿打听那俩坏蛋。一打听,才知道那俩“小坏蛋”是被他们的村长爹和会计爸送到了美国去留学。

我们家满院子的荒芜。那把生锈的锁头,用原来的钥匙我已经打不开了。母亲没在,即使我打开锁进去又有何意义呢。想到这儿,我还是落下了眼泪,为母亲,也为我自己。

前院邻家的两只小狗听见陌生人的动静,争抢着管闲事儿,在“汪汪”地叫唤,叫声使警觉的邻家大叔出来,往我们院子这边探头探脑。我木讷站着不知道说什么,对这个当年劝说我父亲,签了吧,胳膊拧不过大腿的大叔。他看清是我,并且断定是我一个人后,就惊奇地过来跟我打招呼:这不是北京人小鱼吗?啥时候回来的?稀客稀客呀!你爸爸过得好不?他居然把我这个土生土长的村里人称为北京人!面对这种尴尬,我还能说什么呢。

隐隐约约,我已经知道,尽管我就站在院子里,可是,过去,这里,我都回不去了。我是哪门子北京人?在北京人眼中,我是外地人。北京能真正接纳我吗?要知道我们还买不起房子。而眼前这座风雨飘摇之中的老宅,却空着,空得干干净净,空得没有一丝烟火气。

几年没回来,我多想问问邻家的大叔,我母亲回来过没有?找过我们没有?可我张不开嘴。因为母亲让我生出一种羞愧感,也是我自卑的根源。我在这一片土地上根本没有什么话语权。我本是一个弃儿,一个带着某种原罪的人。尽管已经从这个村子走出去,通过努力取得了优秀学生的称号,得以改变我的某种身份,但只要踏进这片土地,和母亲尚依存着血脉,那份深入骨髓的卑微和人格的屈辱感,就会渗透到身体的方方面面。我尚且如此,那么作为当事者的母亲又能有更好命运吗?我不得而知。

我没有问,不知道邻家大叔出于什么目的,主动告诉我,母亲是在我们离开的第二年,回过村里,但没有留下任何口信。大叔说我母亲过得很富有,跟着那个男人。我既想探听母亲更多的消息,又不想听她跟着别的男人,这可能是一个儿子正常的心理反应吧,我不相信也不接受这个事实。我像一个逃犯一样,不等邻家大叔说完话就借故离开了老宅。背后传来邻家大叔喊我吃了中午饭再走的声音。唉,我哪能吃得下呢。

我一口气逃到了养息牧河,泅到水里。河水正如我沾满一身臭汗和仆仆风尘的身体,不再那么清莹了。我望了望远方,发现有几道道污流淌进这个古老的大河,伴着一股难闻的化学气味。我想趴在原先的草甸子上静静心,痛痛快快哭一场,但是一台台机器隆隆响,根本不给我一个机会,剥夺了我最后的一点权利。那些人操纵机器在抽挖河里的白沙,好像是贩卖給建筑商盖高楼大厦用,也好像供城市里那些搞沙画艺术的学沙画艺术的人享用。

不等衣服晒干,我就套上身,要回县城里的高中了。痛楚再一次袭来,因为我感到,养息牧河已经不是我童年的那个天堂,它已经不再属于我,可是,我怎么觉得我还是属于它呢……

10

小草,没人心疼,也在成长。鹰,无需鼓掌,也在飞翔。

我如愿考入中国人民大学法学系。而黄晶晶考上了北京大学学习生物学。我俩没有进入同一所大学,但是我们在同一座城市。我们已经发展为恋人关系,只不过没有告诉任何人。

我经常想,我就像是一条运气很好的鱼,通过自己的努力,终于游出了这个令人绝望的家庭,考入了理想的大学,但这种逃脱的幸运并不能给我带来发自内心的快乐。我所出生的原生家庭就像一个长长的阴影,只要还有家庭成员处于不幸和痛苦中,逃脱的我就不可能坦然享受生活本该有的轻松、愉悦。一种血肉相连的痛楚,总是无法让我对父亲和见不着面的母亲的困境视而不见。

最大的痛楚是眼前这个。这个痛楚一直缠绕着我。我已经是成年人了,学习法学,我更知道父亲面条里掺入甲醛的行为是什么性质,但我始终想不好该怎么办。

大二的中秋节放假,我和黄晶晶去拜访我们小学语文赵老师。这么久不见,赵老师变得让我们痛心。赵老师那双美丽的眼睛失明了。因此也提前退休,整日由家人照顾。赵老师依旧那么善良、乐观,依然那么慈祥,健谈。扎心的是,我见到赵老师的那一刻忍不住泪水滔滔,有话说不出口的时候,善良的赵老师还安慰我说,人吃五谷杂粮哪能不生病呢,不用担心难过。她鼓励我俩在人生路上一定要坚强、有正义感,做善良有远大理想的年轻人。赵老师越这样,我越心怀悲哀和愧疚。

回来的路上,黄晶晶还告诉我一个消息。他大舅也双目失明了!她说,舅妈和大舅离了婚。他养的那个女人在照顾他。由于失明,心理扭曲,她大舅常常在夜里,趁那女人睡着的时候狠狠地揍她。那女人很可怜,经常遍体鳞伤去和黄晶晶妈妈诉苦。黄晶晶说,那女人本来很水灵的,现在成了一个黄脸婆。

我听到这里,心里一阵慌乱,也不知道为什么有这种反应。突然,我又想起我的母亲来。我经常有的那种幻觉又重现。这么多年过去了,母亲也一定变成了一个地地道道的黄脸婆。想到此处,我流泪了,流在了心里,而不是眼睛里。

回到家已经后半夜了。我发现父亲还在等我,他穿着我高中时候的校服,看起来有点寒酸和几分滑稽。他的眼里闪着幸福之光,必是来源于眼前考入中国人民大学的儿子。他亲手做了一桌子菜。桌上摆着酒和月饼。

坐在桌前,我发现父亲更佝偻了。他的确老了,也不再像原来那样能干了,制作的面条也没有以前多了。那一根根面条也不像之前那么白,那么透亮了,一绺绺面条仿佛汇合成了家乡养息牧河的河水,白花花、明晃晃的,父亲佝偻着身子,仿佛低着头艰难地在那条河里正……

我举杯敬父亲,敬他独自把我养大,供我读书。我接下来跪在父亲面前,对他承诺:爹,您后半生交给我,我来养着您。父亲高兴地连喝了三杯酒,然后他说:“儿子,你记住,有一天你母亲老了,没人要了,你要把她接回家养老。”父亲说完,又跟我碰了一下酒杯,喝了个底儿朝上。我理解父亲在这个特殊的日子里说些疯话,酒话。他可能喝多了,仍然和我一样,对跑了的母亲充满幻想,这并不奇怪。我不想破坏节日的气氛,没有继续我母亲这个话题,而是把话题扯到了黄晶晶身上。让父亲知道这个城市姑娘内心多么美好。我喝酒也急,随即也喝多了。几杯白酒喝下肚,很快,我就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嚎啕大哭。好像长这么大第一次这么哭。我哭出了所有积聚在心头的委屈和悲凉。为自己,为母亲,为父亲,为赵老师,为这座城市,为我的养息牧河……

第二天,醒酒后,我去找黄晶晶,我要她帮我出一个主意,这个很久也拿不准的主意。我们俩来到公园,我沉默了半天,用脚使劲踩着地面的落叶,不知道怎么说。一说,肯定是把我的家事全部暴露在视我为偶像的黄晶晶面前。我即将失去最后的一点尊严,说不定这次她会从此与我一刀两断。我面临着和父亲,和黄晶晶统统散伙的危险。

黄晶晶穿了件枫叶一样暖色的风衣。她站在我的身旁,抱着我的一只胳膊,开始催问,到底出了什么事。我抬頭看了看头上那一片湛蓝的天空,又看看黄晶晶清澈如水的眼睛,仿佛一下子理解了人间那永远的善良和所有的美好。

我突然趴在她的胸前,第一次这么近地趴在她的身上,把头埋在她的怀里,然后像孩子一样哭着。我不知道明天将是什么样,她的父亲能否被她说服接受我?我的父亲能否被我劝动?父亲如何接受被他供进大学,正在读法学系的儿子送他自首的现实。

第三天,在我酒醒后,父亲依旧做好了饭等我。眼前的饭桌让我惊愕:父亲居然煮了面条,已经盛到碗里。这出乎我的意料。父亲先大口大口吃面条,我往下抢。父亲说,抢啥?没事,你,你也吃吧。儿子呀,其实,自从上次你回老家准备高考之后,我就,我就再也没往面条里放那东西。用那东西就是能保鲜防腐,为了挣钱,我也没多想。还有,你的那个老师我也没有再卖她面条。我答应你的我做到了。霎时间,我的喉结上下跳动。我咽了一下眼泪,说,爹呀,已经晚了,我的老师,赵老师已经双目失明了。父亲的手一软,面条撒到了他身上。

我们爷俩彻夜长谈。谈到第四天天亮。我陪着父亲到派出所自首。父亲佝偻着身体推搡我,说什么也不许我靠近派出所大门,他说,我是法学系的大学生,他不能让我在警察面前没面子。我的心正在被煎、被炒、被烹、被炸、被熬。这?这?这他妈是怎样一种滋味啊!没有人真正如我一样品尝个透啊!长生天啊!父亲一步步走向派出所第一道门。突然,父亲猛一调头又回来了,我以为父亲临时改变主意。谁知,父亲趴我耳边说:你母亲,我给你找到了。她在黄晶晶大舅家……

一个佝偻的身影,正一瘸一拐地走向第二道门。我的心随之剧烈地颠簸,疼痛。我蹲在地上,用双手捂住脸。

责任编辑 徐海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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