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到底在争论什么

2019-01-04 03:30林毅夫
书摘 2018年9期
关键词:斯密小凯宪政

☉林毅夫

2014年7月5~6日在上海复旦大学召开了杨小凯逝世十周年追思会。会议主办方原定将这场追思会办成一个闭门会,不对外宣传,邀请经济学界的朋友坐下来一两天认真思考和探讨一下中国经济学科未来发展道路乃至中国社会发展的整体问题。我认为这个倡议在中国经济改革与转型进行了35年,取得的成绩斐然但问题也同样尖锐的当下十分必要,就欣然应邀前往。主办方后来邀请多家媒体的记者参会,对会议上的发言和讨论进行了详细报道,我想这也是好事,对上述问题的讨论确实值得社会各界关注。

按会议安排,由黄有光、我和张维迎先做主旨发言,发言之后进行相互评论。维迎和我的发言及相互评论在媒体上广受关注,并连带地追述到1995年我和张维迎有关国企改革以及2002年我跟杨小凯有关“后发优势与后发劣势”的争论。

每个学者的研究,由于观察的角度和掌握的资料有异,提出的解释和建议不同在所难免,学者间的争论是正常的,是相互切磋以完善各家之言的必要途径。

后发优势与后发劣势

小凯是我在留美经济学会成立之初就认识的朋友,自那时以后直至2004年他不幸病故,我们保持了20年的深厚友谊。

2002年12月,小凯在天则经济研究所的一个讲座中提出了后发劣势的观点,认为落后国家模仿发达国家的技术容易而模仿发达国家的制度难。落后国家倾向于模仿发达国家的技术和管理而不去模仿发达国家的制度,这样落后国家虽然可以在短期内经济获得快速的增长,但是会强化制度模仿的惰性,给长期增长留下许多隐患,甚至使长期发展变为不可能,因此,他认为后发国家有“后发劣势”。为了克服“后发劣势”,他主张后发国家应该由难而易,在进行较易的技术模仿前,要先完成较难的制度模仿。在杨小凯、杰弗里·萨克斯和胡永泰2000年合作的一篇论文中,他提出最好的制度是英国和美国的共和宪政体制,并指出中国作为一个后发国家,尽管在改革后二十多年经济发展很成功,但是由于没有进行根本的宪政体制改革,而俄罗斯虽然当时看起来在经济发展方面比中国失败,但由于他们进行了根本的宪政体制变革,所以俄罗斯的成就将来会超过中国。

和小凯的观点不同,我一直认为从理论和经验的角度来看,后发国家固然在经济发展过程中有必要不断对现有的经济、社会体制做出改革,但一个后发国家并非要先进行英、美的宪政体制改革,克服了后发劣势以后才去发展经济。

我认为,一个发展中国家由于过去的赶超发展战略,有许多缺乏自生能力的大型国有企业,在转型过程中可以以渐进双轨的方式来改革,一方面保留一些给予没有自生能力的企业以必要的转型期保护补贴,一方面放开原来受抑制的、符合比较优势的产业的准入,经济转型期才能取得稳定和快速发展,并创造条件改革各种制度扭曲,最终建立起有效的竞争性市场。

在复旦大学的会上和其后的媒体报道中对我和小凯的争论有两个误读:第一,认为我强调后发优势,所以,我主张只要发展经济不需要进行制度改革;第二,中国现在出现的腐败等一系列问题,证明了小凯所主张的后发劣势的观点的正确性。

张维迎

林毅夫

其实,我在强调发挥“后发优势”来加速发展经济的同时,也强调在经济发展过程中要创造条件,审时度势,推进制度改革,把旧体制中的各种扭曲消除掉,以建立完善、有效的市场。

关于第二点,我国在取得快速的经济发展的同时出现了腐败等一系列问题是否就是没有先进行“共和宪政”改革的结果?是否就证明了“后发劣势”的观点的正确性?未必!原因是根据世界银行和欧洲开发银行等机构的研究发现,先进行“共和宪政”改革并推行“休克疗法”、试图一次性地把各种扭曲消除掉的苏联和东欧国家,在我国广受诟病的腐败、收入分配恶化等一系列问题也同样存在,而且,和我国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所以,这些现象的产生不在于中国没有按“后发劣势”的观点先进行共和宪政的改革。

腐败、收入分配恶化等问题,是双轨制改革引起的,解决这些问题的“釜底抽薪”的办法是在条件成熟时,深化市场改革,把各种要素扭曲消除掉。苏联和东欧国家虽然进行了“共和宪政”的改革并采用了“休克疗法”,但是,为了避免私有化以后的大型企业破产倒闭造成大量失业和社会、政治不稳,或是因为这些企业是国防安全和国家现代化所需而不愿让其破产,在休克疗法消除了旧的补贴以后,又引进了新的更大、更隐蔽的补贴,结果,寻租、腐败和收入分配不均的现象也就愈发严重。所以,腐败、收入分配恶化的问题不在于有没有进行共和宪政改革,而在于有没有保护补贴所形成的制度租金。

我和小凯的核心争论其实是在于:第一,共和宪政是否就是最优的制度安排?第二,是否应该采取休克疗法把各种制度扭曲都一次性消除掉,再来发展经济以克服“后发劣势”,还是应该利用“后发优势”来加速经济发展,并边发展经济边改革完善制度?

对于前者,小凯和萨克斯等合作者认为英美的共和宪政是最好的体制,所以,为了推行共和宪政,小凯认为美国出兵伊拉克是值得支持的。他也把日本在20世纪90年代出现的金融危机作为是日本没有推行英美共和宪政的结果。但是,美国在2008年也爆发了金融危机。同时,欧洲有许多国家没有采行英美的宪政体制,发展水平、社会公平、政府清廉等却高于英美,亚洲国家中唯一收入水平高于美国的新加坡也没有采行英美共和宪政体制。

对于第二点,现在回头来看,苏联和东欧的国家不仅没有中国经济的稳定和快速发展,而且,如前所述,根据世界银行、欧洲开发银行的许多研究一再发现,出现于我国的腐败和收入分配不均的问题在这些国家同样存在,而且有过之而无不及。

我们不知道12年后的今天小凯若是有生,在这些事实面前是否还会坚持我国应该先进行共和宪政的改革克服“后发劣势”,等他心目中理想的宪政体制建立起来后再来发展经济。但是,20世纪八九十年代倡导“休克疗法”最力,和小凯一起发表引发我与其商榷的《经济改革和宪政转轨》一文的萨克斯的观点显然是变了。2014年3月他到清华大学参加一个会议时,接受了李稻葵的访谈,在访谈中他高度赞扬了中国改革开放以来取得的巨大的成绩,认为“这在人类经济历史上都是很罕见的”。对于中国当前的挑战他则认为:“国与国之间很难相互比较。每一代人都有自己的任务,都有自己的困难和挑战,都要学会解决自己的问题。”在2005年出版的《贫困的终结》一书中他则高度评价中国的减贫成绩,大力向非洲推荐中国的发展经验。

中国经验的解读

在复旦大学的争论和后来的媒体评论中,多数参与者认为,过去35年中国的增长绩效是政府选择退出经济领域,废除众多管制,选择性地提供了有利于工商业发展的政策法规环境,创造和维护了一个相对促进绩效的竞争秩序框架所取得的成果。以此证明市场的重要性,反对政府在经济发展过程中发挥超过“保护产权、加强法制和维持社会秩序”的作用。

显然,在争论中多数学者把转型问题和发展问题搞混了。就从计划经济向市场转型而言,不管发展绩效好或差的国家,政府对经济的干预和管制都必然减少,否则,就无所谓的转型可言。问题是:是否政府的干预取消得越彻底,经济发展的绩效就越好?拉美国家在推行华盛顿共识的改革以后,虽然有不少像智利那样,各种市场自由化的指标都很超前,被认为是华盛顿共识改革的模范生,但是,经济绩效改善有限,普遍仍然深陷中等收入陷阱之中。所以,不能在中国的转型的过程中确实是政府的干预越来越少,就认为这是市场自由主义的胜利。

同时,我认为在中国的转型过程中政府的政策绝大多数是正确的,否则,我国怎么能够维持35年年均9.8%的高速增长,创造人类经济史上不曾有过的奇迹。

可是,过去正确的政策并不代表现在就不需要改革,因为条件不断在变化:过去,以价格扭曲和市场垄断,来保护、补贴缺乏自生能力的国有企业是维持经济社会稳定的必要措施,是“两害相权取其轻”的政策;现在,经过35年的高速发展,我国已经是一个中等偏上收入的国家,资本已经不再极端短缺,再给这些产业中的企业保护补贴,对稳定经济没有必要,只加剧了寻租、腐败和收入分配不均,就需要与时俱进地给予改革。我在过去的一系列著作以及在复旦大学的主旨演讲中都说过:“原来保护补贴是雪中送炭,现在变成锦上添花,要消除腐败和收入分配扩大化,就必须把保护补贴消除掉,也就是深化改革。”

转型中国家最终所要达到的目标是消除存在于经济中的各种制度扭曲,建立完善的、有效的市场经济体系,这一点我与小凯和维迎是有共识的,不同的是对制度扭曲存在的原因的认识。在小凯和维迎的框架中这些扭曲是政府强加的、外生的,所以去之惟恐不及,越快越好。我也认为这些扭曲是政府强加的,是有代价的,是内生于保护补贴的需要,所以,我认为渐进双轨的改革既能维持稳定,又能让具有比较优势的产业充分利用后发优势来取得快速增长,并为改革原来不具比较优势的产业和制度扭曲创造条件,所以渐进双轨的改革是在局限条件下的最优选择。

杨小凯

回归亚当·斯密,到底回归到什么?

在复旦大学的会上维迎和我都主张我们在讨论政府的作用时,应该回归到亚当·斯密,但是要回归到什么?维迎主张回归到他所总结的斯密在《国富论》中所提出的观点,也就是他认为的政府最重要的职能是“创造给人自由的环境、法治、包括产权制度的保证”。我则主张回归到斯密的研究方法,也就是《国富论》的完整的书名上所昭示的《对国民财富的性质和原因的研究》。

为何我不主张回归到斯密提出来的观点,而主张回归到斯密研究问题的方法?首先,认为政府的责任只在维护“自由的环境、法治和保护产权”是否完整地、全面地总结了斯密的观点?显然不是,斯密在《国富论》第五篇中对政府的责任的描述还包括“维持某些公共机关和公共工程。这类机关和工程,对于一个大社会当然是有很大利益的”。斯密还认为:“一国商业的发达,全赖有良好的道路、桥梁、运河、港湾等等公共工程。”世界银行在二战后成立,当时最主要的任务之一就是帮助发展中国家改善基础设施,但是,在上世纪80年代新自由主义盛行以后,改为认为基础设施的建设是企业家的责任,应该依靠市场,而不应该依靠政府来建设,世行负责基础设施的部门被撤销。结果过去三十多年,拉丁美洲、非洲的许多国家在这样的指导思想下,除了易于收费的移动通信有私人企业投资外,基础设施没有任何改善,到处成为发展的瓶颈。

其次,即使有了完整的斯密的观点是否就足够?显然也不是,因此,维迎自己在小凯的追思会上演讲的题目是“修正的斯密模型”,把熊彼特重视企业家精神的主张也添加进来。但在复旦大学的会上当我提出斯密的观点来自于对工业革命以前西欧发达国家发展经验的总结,而现代的快速经济增长是工业革命以后的现象,不能简单照搬《国富论》里的观点时,维迎回答:“人类在认识世界的过程中是免不了犯错误的。比如说日心说,其实古希腊人就提出来了,后来被否认,一直到哥白尼才得到认同。经济学更是这样。所以我认为不能说因为亚当·斯密那时候不具有现代的技术,他的理论就比现在的更差。”显然他这个回复是和他的演讲“修正的斯密模型”的精神是相左的。

我和维迎和小凯以及在很大程度上和国内经济学界多数经济学家的差异在于:我们应该回到斯密,或是,斯密加熊彼特,甚至加凯恩斯、科斯或哈耶克的研究所得出的观点,还是应该回到斯密所倡导的对现象的“性质和原因的研究”,按这个办法对我国社会所出现的问题自己独立进行研究来得出自己的分析、观点和解决办法?斯密、熊彼特、凯恩斯、科斯、哈耶克等大师都是以这种方法来研究他们所在的社会、所处的时代的问题而得出他们的观点和理论贡献的。这也是放弃了华盛顿共识和休克疗法的萨克斯,在接受李稻葵的访谈时所主张的:“每一代人都有自己的任务,都有自己的困难和挑战,都要学会解决自己的问题。”

计划经济向市场经济转型的问题是我们这代人才出现的问题,想从斯密或其他过去的经济大师的著作中去寻找理论观点做为经济转型的政策依据,而不是去深入了解转型中国家问题存在的真实根源,据此寻找解决问题的新办法,是华盛顿共识失败的主要原因。

其实,即使在工业革命以后才出现的理论也不见得对发展中国家都有指导意义。这是因为这些理论都来自于发达国家,而发达国家从工业革命以后他们的技术和产业都处于世界的最前沿,对于他们来说技术创新和产业升级都只能自己发明,而发展中国家的产业和技术大多处于世界的前沿之内,他们的技术创新和产业升级可以有后发优势。适用于发达国家的发展政策和制度不见得适用于发展中国家。

结语

自科斯提出中国缺乏思想市场的忠告以后,“思想市场”一词在国内学界成为一个热门词汇。思路决定出路,对思想的重要性我完全赞同。学者的工作是提出或介绍新的思想,并通过著作、文章、讲演使新的思想成为社会思潮,以引领社会变革的方向。我们所处的社会有许多制度失灵和缺位,确实需要有新的思潮来催生新的制度。不过,我在芝加哥大学的导师,诺奖得主舒尔茨在研究近三百年来西方各国社会思潮的演变时发现:“近三百年来根据主流社会思潮进行的重要社会变革绝大多数是失败的。”我国的思想市场是否应该只引进各种发达国家的大师提出的思想?中国的学者在引进西方大师的思想时,是否还应该以客观的态度来观察理解我们所处的社会的现象和问题的本质,提出我们自己的思想?科斯在提出中国缺乏思想市场的警告时,先说了一段:“回顾中国过去30年,所取得的成绩令人惊叹不已,往前看,未来光明无量。但是,如今的中国经济面临着一个重要问题,即缺乏思想市场,这是中国经济诸多弊端和险象丛生的根源。”我国过去三十多年改革发展的成绩不是在西方主流的思想指导下取得的,所以,我想科斯的原意不是说中国学界缺乏从西方引进的各种思想,中国所缺乏的是从深入了解中国自己过去这三十多年的成功经验以及未来的机遇和挑战的本质中去总结出来的新思想吧!他是否也是警告中国的学界需要放弃一种思维模式,即一看我们的国家社会出现了问题就去西方现有的主流理论或大师所写的故纸堆中去对号入座寻找解决问题的办法,而不是自己去了解这些问题的本质和原因,自己提出解决问题的办法的思维模式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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