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旭麓学记(上)

2019-01-09 08:52
上海文化(文化研究) 2019年5期
关键词:近代史

周 武

陈旭麓先生早年就读于湖南湘乡乡间私塾,后负笈省城长沙,入孔道国学专科学校及内迁长沙的无锡国学专科学校专修国学,熟读经史,可谓学有根底,但他没有选择国学作为自己的专业方向;先生大学读的是历史社会学系,逐渐“把文字归到历史这一行业”,更醉心的是古代史,其“少作”《初中本国史》《司马迁的历史观》等,亦大多属于古代史范畴,但他最后没有选择古代史作为自己努力的目标,在20世纪40、50年代之交即转向近代史,“以万象杂陈、新陈代谢飞速的近代社会作为自己朝夕思辨的契机”。①陈旭麓:《近代史思辨录·自序》,《陈旭麓文集》第4卷,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1997年,第166页。此后的岁月中,先生便在“朝夕思辨”中孜孜求索百余年来民族苦难的症结,并在“文革”后的严峻反思中以丰厚的历史感写出百年递嬗的曲折骨脊,最终完成以“新陈代谢”为旨趣的近代史学科体系的重构,成为近代史研究领域的一代宗师和自立新局的史学大家。

五四前一年,即1918年,陈旭麓先生②旭麓先生初名陈修禄,在长沙孔道国学专科学校读书时改名旭麓,湖南话修、旭同音。笔名有老陈、林父、陈今、岳山等。诞生于湖南湘乡一个名叫白源湾的乡村里。③湘乡是个大县,有100多万人口,1949年后拆分为湘乡、双峰二县,先生故乡划属双峰。湘乡是理学之乡,重教是当地的一个传统。大约在1926年,先生入白源湾新办的小学发蒙。不久,学校停办,乃转入旧式蒙馆,后又转学到另一所层次较高的私塾,开始接受传统经史诗文的熏陶。

1934年秋,先生离开湘乡,负笈省城长沙。自清季以来,长沙就已逐渐成为湖南的新学中心,有不少新式学校,传授新学课程。但此前先生一直就读于私塾,所学与这些新式学校相去甚远,或许因为这个缘故,先生抵长沙后并未入新式学校,而是进了“孔道国学专科学校”。孔道国专自以倡导国学为务,校长为前清翰林彭清黎,教师多为前清举人、秀才,思想偏旧,但国学确有造诣。先生在孔道国专首尾三年,其间于研读经史子集之余,曾与十来个同学组织了一个诗社,名叫“一社”,取古书上“天下定于一”之意。每当三月阳春,十月金秋,三五同学,登岳麓山,游天心阁,聘目畅怀,分韵赋诗。这些诗作后曾结集石印,名曰《一社集》。①先生于1956年写的一篇《干部自传》曾提到这本集子,说该集子内容主要是旧诗,也有文章,多为风花雪月、感时伤逝之作。该集久觅未见,但从孔道国专的校刊上仍可查到若干先生当年所作诗词。

由于孔道国专并未在教育部立案,直接影响毕业证书的效用,因此先生从孔道国专毕业后,又投考刚刚内迁到长沙的无锡国学专科学校。无锡国专早已在教育部立案,由唐文治主持,声誉远在孔道国专之上。先生后来回忆说,当年前往报考者有四五十人,他名列前四,还曾受到唐校长特别约见。但先生在无锡国专时间不长,1938年春因得时任大夏大学秘书长的同乡前辈王毓祥介绍,即转往已内迁贵阳的大夏大学文学院中文系就读,一年后因故转入历史社会学系。②先生此前从未进过新式学校,更无高中文凭。在大夏大学文学院中文系就读一年后,国家教育部审核学籍时查出他没有正式的中学毕业文凭,勒令将其退学。大夏大学注册主任(相当于副教务长)蓝春池告诉先生:“你已学的成绩完全不作数,再从一年级读起,以同等学历报部。”先生固然懊恼,但学校没有要他退学,已算很宽厚了。先生只得屈从,但不愿再读中文系,乃转入历史社会学系,从头学起。由此,先生从国学转向史学,这是先生学思历程中的第一次重要转向。

进入大夏大学后,先生开始系统接受现代新史学的严格训练,并在梁园东、谢六逸、姚薇元、何惠廉等名师的引导下,接触和阅读了不少进步的社会科学书刊,眼界大开,逐渐以社会发展史的观点来观察和理解中国的历史变迁。1942年4月,先生在文通书局出版了第一本书《初中本国史》,③该书系马宗荣、谢六逸主编的“中学复习受验丛书”中的一种,署名陈旭麓编、姚薇元校。同年7月又在《贵州日报·文史(周刊)》头版发表了第一篇“具有学术意义的论文”——《司马迁的历史观》,④《贵州日报·文史(周刊)》由大夏大学文史研究室主编。还曾用“嗡唵”“老陈”等笔名写了一些杂文和随笔刊载于《贵州日版》的副刊。对于一个大学生而言,取得这样的成绩并不多见,但那个时候先生似乎志不在学问。他后来在一份自述材料中回忆说:“毕业前夜,我所考虑的,不是面向社会,而是个人出路。曾经和同学们谈到创办中学的事,也打算利用家庭资财回湖南办印刷所,以为教育文化事业比较清高,没有官僚机关那样污浊,而且一样可以在社会上建立自己的条件。”⑤陈旭麓:《干部自传》,写于1956年3月20日。原件藏华东师范大学档案馆。在另一份自述材料中,则干脆说,他那时最大的理想就是在文教界打下一片江山。先生所作《黔灵山寺中戏着袈裟摄影》一诗颇能反映他那时的抱负和理想:

会首前程笑拈花,儒冠今欲换袈裟。

眼中一滴英雄泪,要渡苍生百万家。①陈旭麓:《浮想偶存·诗词》,《陈旭麓文集》第4卷,第323、323-324页。

“要渡苍生百万家”,这是何等豪迈的志向!可是,对于一个初出大学门的青年而言,实现这种志向又是何等不易,更何况身处乱世!这一点,先生一出校门踏入社会,就切身感受到了。1943年2月从大夏毕业后,受聘担任贵州修文县立中学校长。原以为可以以此为起点,一展怀抱。但他到任后,很快发现那时的修文几乎与外界隔绝,根本缺乏发展前途,再加上先生因拒绝在校内讨论蒋介石《中国之命运》而被有关当局视作嫌疑,仅一个学期,先生就辞职,回老家起陆中学任教。1944年春夏之交,日军攻占长沙,进逼衡阳。湘乡地处长沙、衡阳之间,自是一派兵荒马乱。先生携家人一路逃难,经邵阳,且住武冈山门。到1945年3月,湘乡一带战事稍平,先生送家人返乡,自己只身一人,出湘西,顺乌江,入四川,抵重庆,在抗日烽火中颠沛辗转,寻找安身立命之所。先生说这是他最彷徨的时候。

从大学毕业到离湘入川,3年中,先生在个人事业方面几无尺寸之进,似乎离自己的理想越来越远,但漂泊的生活也使先生对社会的现状和民间的困苦有了更切近的了解,推己及人,感同身受。先生在入川途中,口占《乌江船上》一诗,就强烈地抒发了这种感受:

杂花犹绕树,江上已春残。

水急千寻石,云深两岸山。

居民无完服,破屋每三间。

休道风光好,西南物力艰。②陈旭麓:《浮想偶存·诗词》,《陈旭麓文集》第4卷,第323、323-324页。

1945年5月,先生抵重庆后,借住在一个同乡的商店里,后经两个大夏同学介绍,到赣江中学任历史课教员兼训育主任。

赣江中学系旅渝江西同乡会所办的中学,设在离重庆市区60里的冷水场的一个庙里,有300多学生。当时,形势动荡,校纪萧然,高年级学生中不少是“袍哥”的成员,常常无端滋事,酗酒斗殴。先生既兼任训育主任,自然对校纪校规负有责任,因此先生到任后,即着手整顿校纪校风,严厉训斥那些无恶不作的学生。但被训斥的学生却不买账,怀恨在心,公然在校内贴出大标语:“打倒陈旭麓”。校方对此置若罔闻,先生一怒之下,辞去教职,返回重庆。

辞去赣江中学的教职,先生再次失业。就在为生计奔波之际,先生得知当年曾经举荐过自己的王毓祥正在赤水,且已升任大夏大学副校长,就给他写了一封信,并附诗一首,语多问候,实系自荐。王毓祥本来就欣赏先生才华,1946年初由赤水到重庆办理大夏大学“复员”手续,便委先生以校长室秘书之职,协助办理大夏大学返沪事宜,并参与编纂《大夏周报》。就这样,先生重回大夏。同年9月,随大夏大学全体教职员一起乘华泰公司的轮船顺江东下,10月26日抵沪。后来他曾以《江上秋风》为题作文,详细地记录了沿途的见闻和感受,有“细剥核桃数浪花”的悠闲时分,更有“和平安得戢兵氛”的沉痛喟叹!

重回大夏,并随大夏“复员”上海,是先生个人事业的重大转折。虽然到上海复校后,先生最初的身份仍是校长室秘书,主要负责校友的书信联系,①在大夏大学“复员”以后出版的各卷《大夏周报》上,经常可以看到先生的文章,如《大夏大学内迁十年纪事》《江上秋风》《文凭与工作》《小吴》等。但不久即被聘为讲师,后专任副教授,讲授“中国通史”“社会发展史”“新民主主义革命史”等课程。1949年2月起兼任圣约翰大学教授。1949年5月,上海解放。秋季开学,先生同时在大夏大学和圣约翰大学讲授“社会发展史”,但身份不同,在大夏是副教授,在圣约翰则是教授。而在时人心目中,圣约翰是上海顶尖名校,大夏逊其远矣,在彼为教授而在此仅为副教授,先生当然不满意。尽管如此,先生毕竟结束了毕业后的一路颠沛和彷徨,找到了一个安身立命之所和可以挥洒才智的广阔空间。

陈旭麓先生本科专业是历史社会学,重回大夏后讲授的是“中国通史”等课程,照理先生应该可以走上史学研究之路了,以先生在大学时代就已展露的才识和旧学根底,是完全有能力在史学上成就自己和证明自己的。但那是一个天地玄黄的时代,相比于学术研究而言,在一派混沌中为民族国家找到一条前去的路,是那个时代知识人更关心更焦虑的所在。正是这种关心和焦虑,促成了知识人的转变。

大概从大学毕业始,先生在求职与乱离之中对国事的蜩螗、社会的板荡、生民的艰窘有了切肤的感受和直观的认识。基于这样的感受和认识,先生在重庆的时候,便热情参与各种政治性集会,经常聆听社会各界精英的演讲,广泛阅读各种进步书籍和报刊,先生的视野更开阔了,对政治现实的认识更深入了,对国家前途和民族命运的关怀更深切了。这种变化,使先生非常自然地与那些批评时政、急切地为民族寻找去路的言论产生强烈的共鸣。1946年1月,政治协商会议(即“旧政协”)在重庆召开。重庆各界为促成会议成功,每天晚上在沧白堂集会,邀请政协会议代表报告会议进展情况。先生常前往聆听,其中王若飞、郭沫若等人的演讲,以及国民党特务的现场捣乱,均给先生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日后回忆说:“王若飞同志那胖胖的中等身材常浮现在我的脑子里,而特务们的怪叫和飞石,更增加了我对国民党的卑视和愤慨。”②陈旭麓:《干部自传》。1946年2月10日,重庆各界万余人在校场口隆重集会,庆祝政治协商会议取得成功,国民党当局却派遣特务冲击会场,抢占主席台,殴伤大会主持人和演讲人李公朴、郭沫若、施复亮、马寅初、章乃器等60余人,制造了骇人听闻的校场口血案。先生恰好在场,目睹当局的暴行,义愤填膺,连夜疾草《目击者》一文,刊诸重庆《民主报》,抒发了一个血性青年的爱憎和愤鸣。事后,先生拟以此为题材撰写一本专书,并拟定了书名和提纲:书名为“胜利了以后”,提纲共分十章:“(一)胜利的鞭炮;(二)所谓“受降”;(三)毛泽东到了重庆;(四)双十协定;(五)内战!内战!内战!(六)赫尔利走了;(七)学府的血;(八)政治协商会议;(九)沧白堂与校场口;(十)历史往哪里走。”这本书后来虽没有写成,但从先生拟定的书名和提纲可以看出,先生的个人立场与思想倾向已开始趋向激越了,以至于连他在赣江中学的同事都以为他是“出色的地下工作者”。③夏渌:《致陈旭麓先生家属的唁函》,《陈旭麓先生哀思录》,未刊,1989年编印,第23页。

从重庆到上海后,先生越来越频繁地参与各种政治性的抗议活动,这些活动包括:参加上海大学教授联谊会(简称“大教联”)的众多活动,以及席卷全国的反内战、争民主、反美扶日等政治示威,并与几个大夏湘籍同人一道创办《潮声报》,上海解放前夕还联络部分志气相投的教师发起组织了一个“新民主主义教育研究会”,等等。但是,先生并不只是参与一些实际的政治抗议活动,更以巨大的勇气和胆识致力于从理论上探寻国家灾难的根源和民族可能的去路,成为那个时候在黑夜中呼唤光明的知识分子群体的一员。

先生并不是一个政论家,或许正因为如此,他的观察和思考,以及由这种观察和思考转化而来的言论和文章,往往不受那种就时事论时事的一般政论模式的约束,而具有一种总揽全局的气度和恢宏廓大的视野,其论旨的鲜明,思辨的神采,理路的圆融,论说的通透,文字的畅达,均明显有别于那时的言路中人,自成一格。虽然先生那时还不足30岁,但年龄丝毫不影响他文章的深度和笔锋的犀利。他所撰写的时论《我们向哪条路走》《暑假话大学》《戊戌维新论》《中国还需要革命》《论学术独立》《吊“北京人”》《论学生运动》等,均发表在当时最具影响力的《观察》《大公报》《时与文》《展望》等报刊的显著位置上或在目录中以粗黑体标出,充分地显示了这些时论本身的质地和分量。先生以一个初出茅庐的新手,在当时上海这个时论高手、写家云集的中国自由言论中心证明了自己的存在,实为不易。

先生的言论多析理居正,且富有见地,引起舆论界的关注,许多民主人士或进步团体组织的各种类型的座谈会,先生常在被邀请之列,与上海的知识精英们一起就国内局势或国际问题发表意见。在这些座谈会上,先生多慷慨陈词,畅抒己见,即使因故无法出席,先生总尽可能以别的方式发表自己的看法。譬如,1948年9月,《中建》杂志(北平版)在上海邀请一批进步教授谈“当前的学生问题”,这在当时是一个非常敏感的问题,当时先生正卧病在床,本可以不表示意见,但接到邀请后,先生依然在病床上写下并提交了自己的书面意见,其中尖锐地指出:“当前学生问题,并不是学生本身真的有什么问题,青年永久是纯洁热情而前进的。问题的症结是在今日政治社会及教育的失调,数十年来的执政者不能辞其责任。我们试回想战前的学生运动,要求国家的独立和自由;五四时候的学生运动,要求科学和民主,然而当时也与今日一样认为学生有罪,事实证明到底如何!陆放翁有句诗:‘万事莫如公论久’,我们应该相信这一条定律。”①参见陈旭麓:《当前的学生问题》,《中建》半月刊(北平版)第1卷第7期。这段话虽然非常简短,却掷地有声,特别是它写在国民政府在全国范围内大肆逮捕“过激青年”的过程中,就尤其需要勇气和胆识!实际上,早在一年前,先生为《大公报·星期评论》撰文,就曾严词批评国民党的“党化教育”,对学校当局处理所谓“有思想问题的青年”或“过激分子”表示强烈不满,他在文章中写道:

不可否认的,20年来的教育,政治的压力多于教育的启导。孟子说:“以力服人者,非心悦诚服也,力不足也。”教育不能启迪青年,而用政治的威力,这是党化教育的完全失败。其实不满现实的过激青年,除极少数或含有政治的因素,大多数都是优秀而纯洁的分子。我们毫不珍惜青年的前途和社会未来的需要,凭一时的意气,断送其求学的机会,衡之教育本旨,未免背道而驰。就是这样严密的防范,何尝能真正地解决问题!因为学潮的产生,并不是青年本身的问题,问题在青年正义的呼声里,就是整个国家症结之所在。如果不解决症结的本身,而禁止说出症结的声音,何异慈禧太后不许太医说出同治帝的花柳病,结果同治帝的病情怎样?况且青年的思想有无毒质,既不能从血液中去化验,也无法用显微镜去透视,入学之始,何从知其向背。事实上思想行动,往往随环境为转移,在合理而顺适的环境里,青年可驯若羔羊,一旦受了刺激,羔羊也可变成怒吼的狮子。①陈旭麓:《暑假话大学》,《大公报》1947年8月7日。

陈旭麓先生那时并没有参加任何政党或其他政治性的派别,但他日趋激越的批判姿态表明,他已开始逸出“自由分子”的轨迹。那个时候,“自由分子”的言论已引起当局的不快,像先生这样肆无忌惮的越轨抨击就更为当局所忌恨。南京“三青团”主编的报纸就曾大肆攻击大夏大学的进步教师,称他们为“群奸”,特辟《大夏群奸谱》,先生被列为第二名,大有欲灭之而后快的架势。在这种情况下,先生的活动受到了限制,一直提携先生的王毓祥副校长,也特别关照先生要注意安全,不要再到学校办公。先生被迫从大夏校园搬出,东躲西藏,以防不测,直到1949年5月27日上海解放后,这种“流浪”生涯才告结束。因言论或行动而受到当局追踪和绞杀,在当时是非常普遍的,但这种追踪和绞杀并没有吓倒正义的力量,反而加速地促成了“自由分子”的转变。

1949年后,随着政权的转移,整个国家体制发生了巨大的变化。作为国家体制的一部分,高等教育体制也随之发生根本性的改变。近代以来逐渐形成的多元并存的教育系统很快被纳入到国家体制之内,原先那种国立、私立和教会教育系统被单一的国家主导的教育系统所取代。这是一个关、停、并、转的过程。为了加强师范教育,中央政府决定,以上海的大夏大学和光华大学为基础,筹建一所隶属于国家教育部的新型师范大学,即华东师范大学,并于1951年暑假成立华东师范大学筹备委员会。作为筹备委员会的10余位筹备委员之一,先生为大夏大学的改制和华东师范大学的筹建而殚精竭虑。

华东师范大学成立后,先生出任历史系副主任,并开始专任近代史教学与研究。先生在《近代史思辨录·自序》中写道:

回忆开始发表文章,已是42年以前的事,那时不怕露屁股、出丑,在战火纷飞、天地玄黄中,随感而发,什么都写,练习了文字。但自己是学历史的,毕了业,又在学校教历史课,教“中国通史”,渐渐以历史唯物主义为指导,较多地引史或就史发议,把文字归到历史这一行业。在40、50年代之交的新的岁月里,多次讲授“社会发展史”“新民主主义革命史”一类课程,随后专任近代史教学,进入行业的内部分工。近代社会的巨变,时而骇浪滔天,时而峰回路转。国家的前途,民族的命运,人民的疾苦,是那样激励着自己的心弦,便日益以万象杂陈、新陈代谢飞速的近代社会作为自己朝夕思辨的契机。我并不是像思辨哲学家那样从概念推论出存在,而是认真地思考历史的势态,占有资料,从存在去思辨事变的由来及其演进,寻找它的规律。①陈旭麓:《近代史思辨录·自序》,《陈旭麓文集》第4卷,第165-166页。

先生并不是象牙塔里的学者,他学的是历史社会专业,自然也就将平生所学寄之于史,但初衷和立意却在求其有用于当世,用他自己的话说,就是“以史经世”。②当然,先生的“以史经世”思想并不是一开始就有的。起初,他也是把治文史当作谋职业的手段,读书只为稻粱谋,后来慢慢地触摸到了史学与政治、社会的关系,才倾向“以史经世”。参见陈旭麓:《答〈历史学习〉十问》,《陈旭麓文集》第3卷,第539页。先生早年的学思历程大体经历了两次重要转向:一次是从国学转向史学,逐渐“把文字归到历史这一行业”;第二次是从“中国通史”转向中国近代史,“日益以万象杂陈、新陈代谢飞速的近代社会作为自己朝夕思辨的契机”。这两次转向固然都有一些客观的原因,但更关键的还是先生自己的自主选择。这种选择的背后,有一种显而易见的关怀,它寄托的正是先生“以史经世”的情怀和抱负。

与古代史相比,近代史是去今不远的历史,而在20世纪50年代,则更是刚刚结束的历史,是大家共同亲历的历史,因而也是既熟悉又陌生的历史。说它熟悉,指的是它去今不远且为大家所共同亲历;说它陌生,则是因为研究才刚刚开始,到处是未开垦过的处女地。③虽然1949年前已出版过一些极有见地的著作,如蒋廷黻、吕思勉、陈恭禄、范文澜等人写的同名著作《中国近代史》,以及李剑农的《中国近百年政治史》、胡绳的《帝国主义与中国政治》等皆各有见地,堪称经典。但就总体而言,除个别专题如太平天国研究基础比较厚实外,大多都是轮廓式的。先生转向近代史以后,由于身兼不少繁难的行政职务,④华东师范大学成立后,先生历任校工会主席、历史系副主任、中国近代史教研室主任,后又兼任研究生处处长,1961年至1965年任校副教务长、党委委员。此外,先生还受上级委派,担任过一些临时性的职务。再加上政治运动不断,⑤除政治运动此伏彼起,一浪高过一浪外,先生还经常奉命带队参加各种政治运动,或被借调去研究一些与现实相关的问题,如1964年被借调北京,研究中苏、中蒙边境问题,这些活动少则几天、几十天,多则一年半载,更不论那些没完没了的马拉松式的“学习”活动。真正能够用于专业研究的时间非常有限。但就是在这样一种根本无法进行纯思与实证的环境里,先生并没有放弃专业上的追求。一方面为本科生、进修生系统讲授“中国通史”“社会发展史”“新民主主义革命史”和“中国近代史”等课程,并从1955年8月起开始招收中国近代史研究生班,指导和培养专业研究人才;另一方面引史抉义,纵横论列,致力于近代史研究领域的拓荒和近代史学科体系的构建。

先生的近代史研究是从辛亥革命史切入的,早在1955年,先生就出版了《辛亥革命》一书,这是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以后第一本辛亥革命史专著,全书扼要地论述了自孙中山创建兴中会、同盟会至袁世凯就任中华民国大总统整个辛亥革命的前后经过,并对辛亥革命赖以发生的国际环境与国内经济、政治形势做了富有深度的透析,最后对辛亥革命的意义与结果进行了实事求是的总结。此书虽仅8万余字,但言简意赅,既具有一定的学理深度,又兼具可读性,因此,它于1955年6月出版后,备受读者欢迎,先后重印10余次,发行量累积达10余万册,对辛亥革命史的知识普及、学科建立与深入研究起过重要的推动作用。书中确立的辛亥革命史研究框架,提出的许多观点,长期为学术界所引用。此外,先生还发表了大量的辛亥革命史研究论文,单在1961年,即辛亥革命50周年前后,先生就发表了近10篇相关的论文与书评,主要有《辛亥革命的伟大历史意义》《毛泽东同志论辛亥革命》《辛亥革命史分期和研究中的若干问题》《清末新军与辛亥革命》《清末革命党人的纪年》《论宋教仁》《寓褒贬,别善恶》等。其中关于新军与辛亥革命、革命党人的纪年及宋教仁的研究论文,均独步一时,至今仍无出其右。对学术研究而言,提出问题往往比解决某个具体问题更为重要,有无“问题意识”,事关研究者的取径,以及能否切中对象的要害。基于这种考虑,先生在《辛亥革命史分期和研究中的若干问题》这篇“有似研究提纲”的论文中针对当时辛亥革命史的研究现状所提出了一系列“值得研究”的问题,他所提出的这些问题几乎涵盖了辛亥革命史研究的所有方面,且具有很强的针对性,对全面推进辛亥革命史研究具有极为重要的指导意义。先生的意见不只是对学界同行的期勉,更在于对自己的鞭策。先生原本打算在已有的研究基础上撰写一部多卷本的辛亥革命史,并已草拟了纲目。①见先生1982年10月9日致沈渭滨函,《陈旭麓文集》第4卷,第475页。可惜的是,那个时候政治运动不断,且先生为各种“俗务”所困,无法集中时间和精力,克底于成。

辛亥革命史之外,先生关于近代精英思想与思潮演进的个案研究尤富“知人论世”的功力,率多见称于学界。这方面的论著主要有20世纪50年代中后期发表或出版的《论陈天华的爱国民主思想》《邹容的〈革命军〉及其思想》《孙中山先生与〈民报〉》《邹容与陈天华的思想》《论谭嗣同的民主主义思想与改良主义实践的矛盾》《五四前夜政治思想的逆流》《论五四初期的新文化运动》,以及60年代初期发表的《论宋教仁》《辛亥革命前梁启超的思想》《辛亥革命后梁启超的思想》《论冯桂芬的思想》及《关于〈校颁庐抗议〉一书》等。其中,论谭嗣同一文从思想与实践相联系的角度第一次深入分析了谭嗣同思想的内在紧张,一直被公认为研究谭嗣同思想的代表作;论邹容、陈天华、宋教仁诸文,则从他们所处的时代出发,并结合他们的家世及教育背景来探讨他们各自的思想个性及其局限,均为富有见地的拓荒之作;论冯桂芬、梁启超思想诸文皆系学术争鸣之作,既不苟同,也不护短,严格按照历史事实及时代脉络立论,为中外学术界所瞩目;至于讨论五四前夜的政治思想及五四初期的新文化运动两篇长文,以翔实的史料和清晰的理路系统全面地梳理和剖析了民国初年思想文化的复杂状况,首度从事实和理论双重层面缜密地追寻和求证了民初思想文化的嬗递和五四新文化运动的由来,新见纷呈,极大地拓展了五四运动研究的思维疆域,是先生于纪念五四运动40周年之际奉献给学界的力作,也是“文革”以前研究民初思想文化的代表作。在这些广受好评的论作中,先生已开始逐渐地显露出一种融汇考据、义理、辞章于一体的学术个性。譬如1964年先生在《新建设》杂志上发表的《关于〈校颁庐抗议〉一书》就相当明显地体现了这种学术个性。有关冯桂芬思想的讨论,曾是50年代末60年代初中国近代史研究的一个热点,北京、上海等地都进行过研讨,报刊上也发表了不少相关的论文,先生此文就是在这个背景下写出来的力学深思的鸣辨之作。与其他研究者的文章不同,先生此文从冯桂芬《校颁庐抗议》一书的版本考订切入,仔细地排比了不同版本之间的出入和差异,①这些版本包括1883年天津广仁堂刻本,1884年豫章刻本,1892年敏德堂潘校刻本,1897年的丰城余氏刻本、韬园老民(王韬)校印本、文瑞楼石印本、聚丰坊校刻本等,1898年的北洋石印官书局印本、上海石印本及冯氏家刻本,1904年的甘肃官书局刻本。并分析其背后的原因;然后再根据它在19世纪后期的流传情况,以及时人对它的不同反应,“看它为什么人接受,又产生何种政治影响”,并以此来论证这部论著的“思想倾向”及思想嬗递的复杂性,开辟出一条从受众反应来反证文本内涵的思想史研究的新路向。其考据的谨严,辞章的妥贴,理路的圆融,是那个时代的论作中极为罕见的。

先生是专任近代史的教学,除了上述研究之外,先生对近代史学科建设亦给予更多的关注。但是,学科的建设,又以确定学科的范围为必要前提。究竟应该如何确定中国近代史的研究范围,当时学术界分歧很大,但多数学者主张把近代和现代作为两个概念严格地区分开来,以鸦片战争至五四运动的80年为近代,以五四运动开始以后的历史为现代,教学用书更严守这个界线;当然,也有的主张自鸦片战争迄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的110年为近代史,中华人民共和国建国以来的历史为现代史,即把原来划在现代史的前30年归入近代史的范围。先生是后一种主张的积极倡议者和坚持者之一。1959年先生在《学术月刊》上发表的《关于中国近代史的年限问题》,就提出“以社会的质变作为近代和现代史的分界线”的观点,认为近代和现代史的划分,不应是标示一个社会形态内部的分期,而应是标示这一种革命到另一种革命的交替,这个社会形态到另一个社会形态的转变。正是在这个意义上,先生认为:“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前的110年中虽然有新旧民主的区分,却只是一篇文章的上下篇,而不是两个不同内容的题目。”“历史时期的划分,贵在标示历史链条中的环节,这个环节往往是带有全局性的,如果以片面的理由为依据,那么近代历史上的许多年份都可作为分期的标志。然而历史的自身却不一定承认这样的标志。”②陈旭麓:《关于中国近代史的年限问题》,《陈旭麓文集》第2卷,第45-54、47页。这些看法现在已成为近代史学界的共识。1958年冬,先生应邀参加教育部在京召开的中国现代史教材讨论会。会后,先生被教育部借调到北京,与李新、孙思白、彭明、蔡尚思一起主持编写自五四运动迄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的历史教材,这部教材原拟称作《中国近代史:新民主主义革命时期》,嫌其名称过长,乃改成《中国新民主主义革命时期通史》,据先生说,这个名称有两点值得注意:一是将它作为近代史的下半部来处理,名为新民主主义革命时期的历史,以区别于习称的现代史;二是作为整个中国通史的一个段落来处理,它不仅要写革命史,也要写经济、文化和少数民族等方面的历史,因此以“时期”和“通史”等字样来区别于一般新民主主义革命史。③陈旭麓:《关于中国近代史的年限问题》,《陈旭麓文集》第2卷,第45-54、47页。那个时候,五四以后30年的历史基本上是一片空白,研究基础极为薄弱,所谓“既缺乏完备的资料,又很少成熟的专史”,④见李新等主编:《中国新民主主义革命时期通史·前言》,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1959年。即使是写一部新民主主义革命史,条件也远未成熟,更何况是写整个时期的通史!但由于5位主编各有专攻,可谓极一时之选,且又能齐心协力,互补短长,①据孙思白先生当年的日记记载,先生所写或所改各稿往往最获好评,职是之故,先生有时亦不免流露出“骄盈之气”。彭明先生在《怀念旭麓》一文回忆说:“由于他(指陈旭麓先生)旧学根底好,新学(马克思主义)又用得深,所以我这个小弟弟(在几位主编中,以我最为年轻)很敬重他。加以他对人坦诚、热情,所以我所写成的稿子总是愿意先请他看看和帮助修改。”《陈旭麓先生哀思录》,第53页。因此,写作进展十分顺利。经过两年多的日夜奋战,以及5位主编的通力合作,这部4卷本百余万字的“通史”便次第完成,并陆续出版。②第1卷于1959年由高等教育出版社出版,第2卷于1960年由人民教育出版社出版,第3卷于1961年由人民出版社出版,第4卷1962年由人民出版社出版,前3卷同时由人民出版社重印。全书以革命的递进为中心,同时又以较多的篇幅兼顾经济、政治、文化及少数民族诸方面的历史,的确已具有“时期通史”的某些气质。此书的出版,为中国近代史的学科建设提供了一个值得参考的蓝图,也为五四以后30年历史的研究奠定了一块重要的基石。

毋庸讳言,1949年以后,学术研究日趋政治化和意识形态化,在这种大趋势下,学术研究的相对独立性不复存在,学术创造的自由空间和想象空间日趋逼仄。检视这段学术史,尽管表面上学术争鸣的气氛仍然相当浓厚,并形成若干全国性讨论与争鸣的“热点”,历史学界就有所谓“五朵金花”之说,但那基本上不是不同学术流派之间的争鸣,并在争鸣中凝聚共识、逼近真理,而是事先预设了“绝对真理”,然后围绕着如何认识和理解“绝对真理”而产生的内部分歧。就近代史研究而言,以唯物史观的阶级斗争为主线,以太平天国、义和团、辛亥革命3次革命高潮的递进为架构的革命史叙事,逐渐成为一种支配性的近代史叙事。尽管先生一再反对机械照搬和片面理解“经典作家”的“原典”,甚至以“绝对真理”取代事实的研究,主张以事实为依据,还原历史自身的复杂性,但就总体而言,先生上述研究并未脱出革命史叙事的窠臼。

然而,即使是这样的研究,在“文化大革命”爆发后也不可能了。先生先是与冯契、刘佛年一起被“造反派”打成“师大三家村”,不久又被关进“牛棚”,“隔离审查”。20世纪70年代初,经过数年的“斗批”和“审查”,先生终于从“牛棚”里“解放”出来。也就在这个时候,复旦大学历史系正在奉命组织力量编写“中国近代史丛书”,由于人手不够,乃商请先生到复旦主持编写工作。这套丛书以近代史上的重大事件和重要人物为单位,每个事件或人物一本,每本数万字至10余万字不等,于1972年开始陆续出版。③这套在特殊年代开始编纂的丛书,先生自己当然并不满意,1983年著名汉学家齐赫文斯基访问上海社会科学院历史研究所时曾提及已把该书的日译本(将丛书中十大事件汇编为《中国近代史》)转译为俄文本。不久后,先生在写给学生的一封信函中提及此事说:“他们为什么对这部汇集的书发生兴趣?我看可能是由于正统观念比较合他们的胃口。”见《陈旭麓文集》第4卷,第538页。其间,先生还曾奉命组织“盛宣怀档案资料整理小组”,主持上海图书馆藏盛宣怀未刊档案资料的整理,着手进行分门别类的梳理和标校,并按专题汇编为“盛宣怀档案资料选辑”丛刊,由上海人民出版社陆续出版。④该丛刊的整理与出版过程颇为曲折,直到2002年才出齐。有关详情,可参阅该丛刊责任编辑朱金元的回忆《我所知道的汪熙先生与“盛档选辑丛书”》,《中华读书报》2018年5月2日。

应当说,改革开放前的30年中,先生已尽力了,但毋庸讳言,其中能够传之后世的论著终究是不多的。至于其他一些早先拟定且已有相当基础的研究计划,如撰写多卷本的《辛亥革命史》及《梁启超传》等,也都无奈地搁浅了。这个时段正好跨过他从30岁到60岁的黄金岁月,是人的一生中最富有创造力的年华,以他的旧学根底、博学高才、思辨气质,本来是完全可以取得更辉煌的学术成就的,但是,他和许多同样才华横溢的知识分子一样,遭逢了一个严酷的时代。不用说学术的相对独立性,也不用说学术研究绝对必需的自由、宽松的环境,就是学者自身的存在也都朝夕不保、难乎为继,又如何可能有真正意义上的学术创造!1979年初,先生应《书林》杂志之请,撰写题为《漫谈学习中国近代史》的文章,向读者介绍和推荐中国近代史读物。文中,先生写道:

虽然,近代史论著和资料书也出了不少,但要举出几本能够首尾一贯、实事求是、科学地反映近代历史全貌的书来却并不那么容易。因为这些年来,我们经常处在政治运动的大动荡中,文网甚密,动辄得咎,对同现实政治有密切关联的近代史,只能在设定的框框里说话,要从近代历史的实际出发来写近代史,就会碰到这样或那样的人为的障碍,欲说还休,甚至望而却步。所以过去出的许多近代史,成果固然有,却不庸讳言:大都是眼睛鼻子差不多,没有个性,语言无味。特别是“文化大革命”的十年,惨遭林彪、“四人帮”的荼毒,儒法斗争的伪历史泛滥一时,更无科学历史著作之可言。如果像刑后的司马迁那样写《史记》,在《报任少卿书》中那样满怀愤懑,早就罪上加罪、不知所终了。①陈旭麓:《漫谈学习中国近代史》,《陈旭麓文集》第3卷,第515页。

从1949年到1979年,30年过去了,竟难以举出几本“能够首尾一贯、实事求是、科学地反映近代历史全貌的书来”,对于一个专门从事近代史研究的学者来说,还有什么比这更尴尬的呢!尤为可叹的是,先生的“尴尬”,远不只是他个人的“尴尬”,也不只是那时近代史研究的“尴尬”,它从一个侧面真实反映了那时历史学界乃至整个人文社会科学界的整体现状。(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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