欲郁之辩:儒医朱丹溪的医学文化思想探解❋

2019-01-09 21:56
中国中医基础医学杂志 2019年11期
关键词:儒学医学思想

盛 红

(南京中医药大学,南京 210023)

众所周知,宋儒“存天理,灭人欲”命题的实践合理性在清代学术界受到相当大的质疑。面对此问题,其实早在元代朱子学者朱丹溪的思维系统中似乎对此问题已有所警知,并且尝试性地以医学理论为此命题寻求合理的实践依据。他吸收了《黄帝内经》《礼记》及周敦颐、朱子等儒者的相关学说,并藉由《格致余论》中所提出的“相火论”,关键性地提出“欲望”在“身体”产生的结构性影响,继而在某种意义上舒缓了当时理欲之辨所产生的紧张关系。不过由于相火的存在还是与一般现实的感知有所距离,于是其巧妙地结合金元医学的“气郁”理论,而将“相火”与“气郁”思想推展为儒学与医学理论中身心互动的论述基础。

1 朱丹溪著经典文献的历史耕犁与文化诠解

根据四库全书的归类,《格致余论》[1]被划分在子部医家类范畴。姑且不论此分类是否得当,就其被归类为医书此一事实类来看,思想史界普遍以医学的角度类来看待《格致余论》,这是不争的事实。然而审视朱丹溪《格致余论》的序文内容,或许朱丹溪不见得完全满意这样的定位。《格致余论序》以反问式口吻强调医儒一致的观点,即古人以医为吾儒格物致知一事,故其篇曰“格致余论”。由此可知,朱丹溪虽然以金元医学的集大成者而闻名于世,然而并不以此为满足,实乃其根源于始终不忘作为儒者的身份及使命,因此希望将《格致余论》定位为儒学文献的想法,在其序文的字里行间可以说表现得相当明显。基于这个定位,朱丹溪对于医经的错简或漏字,自然难掩其儒者的姿态而大胆地给予校正重置,甚至对于医学历史上的重要命题,皆尝试性地以儒学的观点给予诠释,这是朱丹溪学术思想的特色所在。朱丹溪自认儒学相关的义理探讨已由众多儒门师友论述完备,故无需于此多添赘言。从而朱丹溪转而将写作重点置于儒学义理如何落实于医学之上,因此《格致余论》便在此方向之下应运而生。

由此观之,以“医”而论《格致余论》之学并没有错,不过若由“儒”的角度而观《格致余论》的玄外之意,又何尝不是哲学思想研究的重要发现。而此种藉由儒学思想以革新医学论述的尝试,可就其提出“阳有余阴不足”之例说明。“在阴阳关系问题上, 朱丹溪阳常有余阴常不足的理论,又借用了宋代理学家的阴阳观”[2]。朱丹溪认为,“阳有余而阴不足”之概念于《素问》中早已存在,然而医学各家们对此却未悟得,所以造成如《局方》般的偏颇书籍才会到处盛行。于是朱丹溪在此背景环境下,义无反顾地对当时医界权威提出质疑,并藉此展现出其另辟蹊径、重整学术的气概。“朱丹溪的‘阳有余阴不足论’乃是针对宋时《局方》盛行、时医滥用辛燥之剂而设。[3]”

此种将儒学义理关键性地导入医学的思维结构,形成医界思维革新的作法,正是朱丹溪援儒入医的实例之一。因此,朱丹溪医学就在这种理学现代化(指朱丹溪所处的年代)的要求下,随着朱子学国学化风潮,其学说影响了元代以后东亚地区医学思想的发展。如朝鲜医学名著《东医宝鉴》[4]中所编选的医学书籍,其中有2/3皆为朱丹溪或其弟子的著作内容,而江户日本亦在朱丹溪学派的基础下形成所谓的后世派医学。是故,“阳有余阴不足论”所象征的不仅是表面的医学革新,其代表的更是儒学对医学的内在渗透。朱丹溪所提出的“相火”“阳有余而阴不足”两论的概念因为有了儒学思想的介入,于是其医学思想就变成了儒医互释互融的全新理论。当然姑且不论朱丹溪的建构方式是否周全,就其论述活动的积极革新态度,使得朱子或周敦颐等人的理学思想能够在其努力之下顺利地浸透到医学领域之中,并且经由其临床治疗活动及弟子的推广,此理学之风一帆风顺地被推进明代200余年的历史源流中而影响至今。

2 欲望与身体的医学文化论共构

朱丹溪医学自从明代中期以后,经由田代三喜等人的继承推广而传入江户日本。 当然作为朱丹溪理学思想的代表作《格致余论》也因此被视为重要文献而被大量刊行。除此之外,江户初期针对《格致余论》原文所发行的注释版本亦应运而生,其中除香月牛山的《格致余论备考》之外,尚有疏钞、鳌头、和钞、谚解等4种注释版。

在当时日本医学专家的心目中,《格致余论》占有相当分量,其受重视的情况可由注释本的大量发行得以窥其一二。不过虽然整个东亚医学界对于“格致余论”的 “阳有余阴不足论”与 “相火论”两论的地位已有了基本共识,但是在文本诠释上,由于文化及地域的差异,“格致余论”得以于中土之外获致进一步的诠释空间。“阳有余阴不足论”为“格致余论”中备受瞩目的篇章之一。故医学研究者常因个人的专业思维习惯而直接埋首于本论内容之中。是故,被搁置在“格致余论”序文后 “食欲箴”“色欲箴”的内容便容易被漠视。然而,冈本一抱却能以第三者的眼光,在“阳有余阴不足论”的主题光芒下,另外看到“色欲箴”存在重要性。朱丹溪认为夫妇之道本为自然的人伦之常,不过在一年之中身体较为虚弱的时期尽可能地分房别居,以防止情欲放纵而使阳火旺盛与阴水虚亏,进而导致夫妇之间容易频生冲突而损坏身体的弊端。这样的说法或许在当今而言已为常识,不过就朱丹溪医学出现以前,医学界对此议题并没有提出太多的系统论述,也就是说情欲的问题直至朱丹溪提出 “阳有余阴不足论”之后才被扩大审视。

朱丹溪所居南方相对的安定富裕,因此其观察到当时50岁以下的人身体较为怯弱,而欲望却比以往还多,此种因弱质而得重病的问题在朱丹溪的临床观察中,已然成为一种由医学扩展到儒学的重要课题。冈本一抱掌握到朱丹溪此种用心,因而特别标示出 “阳有余阴不足论”与 “色欲箴”间绵密的关系,以说明 “阳有余阴不足论”的立论重点不仅仅在阴阳余缺问题,其用意主要是在连结儒学的情欲论述与健康养生关系之上。朱丹溪认为人的阴气(精与血)形成必须经过长时间的涵养方见其功,因此随时保养阴气对一般人的健康而言乃重要之事。心为君火,心动则引动相火而使精自走。朱丹溪以人身的生理结构原理说明摄养阴气的重要性。不过此处值得注意的是,朱丹溪在引文中提出了所谓君火与相火的概念,而且其又以此概念为儒学的“心之感物”与医学的“阴气摄养”提供了彼此连动的论述空间。“细观朱丹溪的养生摄生观点可以发现, 朱丹溪并没有因为认为阴不足而一味强调补阴,而是始终强调护阴,即不使亢阳伤阴,或者从另一角度讲是‘秘阳’”[5]。

由此可知,朱丹溪思维结构中首先将“色欲箴”藉由“阳有余阴不足论”的说明以彰显其旨,其后又在“阳有余阴不足论”中引用第三十八篇“相火论”的相火概念,以推演其养阴思想的合理性。在朱丹溪“格致余论”中,“相火论”“阳有余阴不足论”“色欲箴”已然形成一种共构形式,而这个防欲养生的模式为朱丹溪医学提供出指向儒学文化论的路径。如“色欲箴”中“远彼帷薄,放心乃收”之说,应可视为“孟子”告子篇内容的延伸发挥。依孟子之说,此心若沉溺于欲望的满足,则心有所系而追逐于外,日久便无法收心而漂移不定。尤其欲望对于人心的牵引最烈,所以孟子重视寡欲以养心的文化。而就朱丹溪 “色欲箴”与“阳有余阴不足论”的内容看类来,其不仅在语言概念上与孟子求放心的说法贴近,在思维格局上更有立基于宋儒而上溯秦汉先儒的倾向。此观点可在其“饮食色欲箴序”一文中得到佐证。朱丹溪明显借由引述《礼记》“饮食男女之欲”的儒学命题而与医学的养身思想拉拢起来,继而进一步将两者摆在同一位置上,以展现其儒学议题的医学诠释姿态。因此,无论是归属儒学的“饮食箴”“色欲箴”或归属医学的“阳有余阴不足论”的内容中,朱丹溪皆有意识地锁定《礼记》中所重视的“欲望”命题,以作为其论述发展的主轴。并且在其理论建构的格局下,隐然地可以窥见其将儒学的文化论述与医学的身体论述相连结的用心。

综观《格致余论》的各篇内容,可以看到朱丹溪诚恳地以各种形式去接近《礼记》所开展的哲学广度。也就是说,朱丹溪试图以“阳有余阴不足论”为中心点,一方面往上连结“色欲箴”“饮食箴”,以扣住《礼记》的理欲论述呈现文化的实践方位;另一方面又经由“阳有余阴不足论”中对饮食男女的论述,以接引“房中补益论”“养老论”“相火论”的登场,继而将上述儒学义理潜移默化地导入医学诸论之中。

3 由欲至郁的源流辩证与内在解构

朱丹溪除了在学理上提出“阳有余阴不足论”与“相火论”而成一家之言外,其在临床治疗上更以六郁说的盛行而名传东亚诸国。如江户初期,曲直濑道三(史称日本近代医学之祖)曾在其名著《启迪集》[6]中留下了这样的记载:“郁乃丹溪特立之”。基本上整个医学界普遍认为,朱丹溪是医学史上郁说的始创者,因此郁说理论已经成为朱丹溪医学思想的主要特色之一。

首先诠解“诸气郁”的“膹郁”意义。《内经·素问》将“膹”与 “郁”视为气的两种现象,并将其分别解为 “膹满”与 “奔迫”。刘完素以“热甚则腠理闭密而郁结”[7]的原理,对王冰“秋天凉至气热而郁”[8]的解释做出补充。如此一来,对于季节性变化所造成人体内部发热而气郁的发生原理,到刘完素之处可以说是有了一个比较明确的说明。不过这种以热释郁的方式,到朱丹溪的相火论中又有了转折性的发展。也就是说,朱丹溪重新认识到“火”的概念比起“热”的概念诠释更为根本而周延。朱丹溪认为,王冰的注文未曾对此加以阐发,而南宋名医陈无择即便提及火的概念,但对其认识却又不够彻底,因此朱丹溪举出病机十九条中的原文以证明其相火为病之说是有所根据的。同时其又在此观点下而与先前“诸气膹郁病痿属于肺,火的升也”的说法相呼应,以连结出此种由脏腑的火(肺火)以论述气郁现象的合理途径。而这样的思维转变,相较于传统气郁的解释系统提供了更宽广的论述视野。也就是说,自王冰、刘完素以来,其“以热论郁”的论述形式只能针对外在因素的天气变化,说明人身体内气郁产生的原因,至于其他诸如内因(情志引起的脏腑的火)、不内外因(饮食、色欲、药物)所造成的气郁现象则无法圆满解释。

反观之,朱丹溪以“肺火之升”为立基点而作说明,一方面不但可以涵盖传统的说法,另外对于情志、纵欲、药物等因素所产生的气郁现象皆可予以合理解释,并且藉由对其后续的理论建构,从而开展了中国气郁思想理论与当代西方忧郁证治疗对话的可能,因此朱丹溪于相火论中虽然只是提出短短的说明,但却代表了中国郁说理论的革新以及当代应用。就此而言,朱丹溪郁说理论有其重要及独到之处。据此而论,朱丹溪虽然没有专篇讨论气郁命题,但是其以“相火论”中“火-郁”相挂钩的论证形式或隐或显地将其郁说思维呈现在《格致余论》诸论之中,从而使得整本书充满了以郁论疾的姿态,而这个特色甚至在朱丹溪其他著作之中,亦可在此基本形式下看到其论述展开的轨迹。

这个内在思维结构所代表的意义,即是象征着朱丹溪借由相火论的中介,一方面革新了传统气郁说的局限,而开展了多层郁说结构的可能;另一方面又为儒学天理人欲的命题在相火郁说的论述下,找到了具有身体论述基础的道德实践理据,此在医学史或儒学史上都是一件盛事,而《格致余论》便是在此意义下成就其横跨儒学与医学而扩大人类思想格局的使命。

4 结语

在文化思想史的研究界域中,因《格致余论》被视为医书从而一直未受到当代儒学思想界的关注。但经本文研究得知,其书有别于一般的医籍,因其在思维结构及内容上大量引用了儒学经典诸如《易》《礼记》,以及宋儒周敦颐《太极图说》、张载《正蒙》等著作内容,所以其内容经由朱丹溪的思维转化,从而形成了具有儒学意涵的医学著述。若从朱丹溪的说法来看,《格致余论》是具有身体论述的儒学思想专著。“朱丹溪的相火论、阳有余阴不足论等,正是基于其理学思想的创造性成果”[9]。从儒学观点发现,《格致余论》的首论、“阳有余阴不足论”的论述主题与“饮食箴”有相呼应之处,而且三者都可指向《礼记》对饮食男女之欲的命题上。除此之外,朱丹溪亦将议题导引到朱子“理欲之辨”的论点上,从而在此思想背景下得以巧妙地运用朱子“阳有余阴不足”的概念,以说明《内经》“天道实,阴道虚”的说法着实已涵摄人身之中的特质。为说明人欲容易妄动而必须统以道心之义,朱丹溪重新诠释了医学中君火相火的关系,以建立起儒学义理与医学养生连结的可能。

如何令原本属于天地六气的相火概念,转而成为朱丹溪医学中论述身心互动关系的重要基础,基于此,朱丹溪于“相火论”中禀持类似“易传”象天法地的观念,将周敦颐“太极图”的宇宙论述形式转变为与人身对应的思维模式,并借由此种天人的对应关系,从而建立起人身内部相火存在的合理性。此后又于 “相火论”中引用王冰、刘完素对《素问·至真要大论篇》病机十九条的气郁现象解释,改以相火概念重新诠释传统气郁产生的观

点,此一革新使得传统仅以天气变化以解释气郁现象的形式之外,又开启了另一以脏腑之火诠释气郁现象的理论。朱丹溪的“欲郁”诠释系统,可为中医郁病治疗提供更完整的论述基础而与当代西方医学对话,其医学文化思想内蕴着儒学义理与医学价值的桥接,亦彰显出儒学文化诠解与医学身体论述相互汇融的成功典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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