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诗人的刘国钧先生

王新才

摘要 刘国钧先生是我国现代著名的图书馆学家，但很少有人知道他还是一位诗人。文章通过对刘国均先生现存诗作的钩沉，分析了先生的诗词创作手法，揭示出诗作所反映的时代背景与先生的生平经历和思想精神。

关键词 刘国钧 图书馆学家 诗人

分类号 G259.2

DOI 10.16603/j.issn1002-1027.2019.06.006

刘国钧先生（1899.11.15-1980.6.27），1920年毕业于金陵大学，本来的专业是哲学。1922年赴美国威斯康星大学留学，1925年获哲学博士学位回国，任金陵大学教授和图书馆主任，1930年任金陵大学图书馆馆长及文学院院长。后至兰州参与国立西北图书馆筹建，1944年国立西北图书馆成立，任首任馆长，兼兰州大学哲学系教授。1951年任教北京大学图书馆学系，后为系主任。

刘国钧先生是众所周知的图书馆学大家，但很少有人知道他还是一位诗人。笔者知道这一点，也是通过新修订的《刘国钧先生著译系年目录》发现的。这份目录最初由张雨生与戴龙基编纂，1980年在刘国均先生去世后不久发表于《情报科学》，后作为附录见载于《刘国钧先生图书馆学论文集》[1]。1999年经杨临明修订，附载于《一代宗师——纪念刘国钧先生百年诞辰学术论文集》。这两個版本所收录的主要还只是刘国钧先生学术方面的成果。2019年11月，北京大学举办刘国钧先生诞辰120周年纪念会，刘宇初再次修订刘国钧先生著译目录，新增加不少内容，其中一些属于诗文。笔者立即找来相关诗文，经与江南大学图书馆顾烨青商讨确认，其中以刘衡如为名发表的诗词当属另一人，而以刘国钧衡如或刘国钧为名发表在《斯文》半月刊上的，当自无疑。

《斯文》半月刊由金陵大学文学院中国文学系主编，刊载范围主要为文、史、哲及社会科学方面，内容约分为通论、专题、书评、劄记、遗著、通讯、诗文等项。该刊创刊于1940年，其时刘国钧任教于金陵大学文学院。

刘国钧先生发表在该刊最早的一首诗是1940年第1卷第4期之《集望江楼分韵得边字》，为一首五言古体诗，署名刘国钧衡如，衡如是刘国钧先生的字，按当时惯例排以稍小一号的字体。全诗如下：

浩浩锦江水，来自青海边。千载成沟渠，安容万里船。江流日以改，佳人此独传。芳踪未能迹，危楼空翼然。中有沦落叟，哀怨托筝弦。泠泠一披拨，如对李龟年。慷慨纵目顾，蜀山青可怜。妖氛结重雾，白日光不鲜。归来持杯酒，高咏收京篇。

从诗题可知，当时金陵大学西迁成都，师生们文脉续绝，弦歌不辍，故有望江楼雅集之事。望江楼在成都东门外九眼桥锦江南岸，明清两代为纪念唐代著名女诗人薛涛而建。而所谓分韵，表明当时应有一个喜好诗词的小团体，诗人们相约选择若干字为韵，各人随意分拈，依所拈韵赋诗。当时参与雅集应该还有佘磊霞。佘磊霞1923年就读东吴大学学法律，后因兴趣所在而转入金陵大学文学系，师从胡翔冬、胡小石等人。1929年被胡翔冬先生招回金陵大学任教，1941年病逝于成都。佘磊霞只比刘国钧先生略小，谊兼朋友及院友。佘磊霞著有《珍庐诗词集》，集中有《望江楼听筝以放翁句“濯锦江边天下稀”分韵得濯字》诗。可见当时若干人一道选取了陆游《成都书事》中的一句诗来分拈。据佘集，则该诗当是作于戊寅，即1938年[2]。

这首诗共9韵，前两韵以望江楼所对之锦江起兴，并作今昔对比。以前的锦江，如杜甫诗所言，“门泊东吴万里船”，而千载之后，则只如沟渠了。接着两韵则转到望江楼的纪念对象女诗人薛涛，以江流佳人名楼融于岁月变迁。接着4韵再转，从沦落弹筝，到慷慨纵目，感慨河山受侵，妖氛重结。最后一韵以高咏杜甫《收京》篇作结，寄望打败日寇，收复神州。这首诗起转如意，铺叙流畅，夹以议论，有条不紊。起句有汉魏遗韵，自然高古，而如万里、佳人、李龟年、收京篇，杜痕显著，而披拨、如对、蜀山青之类，则白迹斑斑，虽多用典，而化用无形，显示了极其深厚的功力。

除了这首外，刘国钧先生还发表了另外三首古风，即《忆旧游二首》《读史一首》，见载于《斯文》半月刊1942年第2卷第19/20期之《衡庐诗草》。

《忆旧游》二首如下：

帝阙何崔巍，金碧琉璃光。长途陈百戏，中市来万方。迢迢八百载，反复几兴亡。宪章虽云没，风物固非常。春阴琼岛绿，月出桑干黄。如何天子地，沦落作边疆。胡尘一夕起，汉甲弃仓皇。幽燕多壮士，抚膺泪沾裳。愿得大宝刀，相将死战场。

驾言涉幽并，立马长城道。长城何峥嵘，缘山列戍堡。居庸一骑通，云中四战好。绝巘开雁门，崎嵚三晋宝。盘旋太行巅，径仄千峰抱。塞邑多萧条，生民久枯槁。骄阳临大漠，黄尘漫浩浩。迴风泣战魂，故垒萦荒草。归来曾几时，纵横走戎獠，往哲启雄图，艰难苦缔造。寄语后来人，筹边宁惜早。不见李将军，庙貌凌苍昊雁门山顶有李牧庙，故云。

《读史》一首如下：

知几其惟神，忠信俗以矫。昔闻吴夫差，皇皇霸业肇。一怒坏长城，坐使为池沼。奈何于越子，鉴兹反自扰。荒原无狡兔，长空绝飞鸟。逝矣范大夫，五湖波浩淼。却笑屈灵均，幽魂三楚绕。岂无远游志，此身宁足了。乐毅不忘燕，廉颇思用赵。哀哀孤臣心，亮节谁堪绍。

《忆旧游》一忆金陵，感叹昔日天子地，“沦落作边疆”，并“愿得大宝刀，相将死战场”。一忆幽并长城之游，而意在“寄语后来人，筹边宁惜早”。《读史》诗以“知几其惟神，忠信俗以矫”起，以“哀哀孤臣心，亮节谁堪绍”结，咏夫差不用忠良，自坏长城，以致亡国。时当抗日，作者寄望国民忠信精诚以矫俗，以对外。

不难看出，几首古体诗虽或记事，或忆旧，或读史，而笔锋所向，则在时事，在国家遭受入侵的现实。面对山河破碎，作者感慨国家未能早图边防，寄望于壮士能奋勇沙场，国民能自亮其节。

除这几首五言古体诗外，我们所能见到的刘国钧先生的其他诗作都是七绝，多记诗友关系，且多哀悼之作。在《斯文》创刊后，最先去世的是胡翔冬，是金陵大学的名教授、诗人，著有《自怡斋集》。他是老师辈，病逝于1940年11月10日。佘集中有《哭胡夫子》一首。刘国钧先生也有诗哀悼，诗发表在1941年《斯文》半月刊第一卷第8期，共三首。

撚断吟髭琢句工，毕生豪气尽雕虫。却怜此意无人会，一片松鳞拾旧宫。

梦里江南竟不归，百年身世与心违。酸寒信是诗人分，争奈朝朝赋式微。

记共长干浊酒卮，鱼肥蒋白细论诗。那堪雾失钟峦后，更向蓉城哭大师。

其中第一首作者自注“自怡斋集有故宫拾松皮诗”，表明刘国钧先生对时贤之作阅读得相当认真。而长干酒卮，鱼肥蒋白，则师生之情谊非常、时共聚饮如画。至于梦里江南、百年身世，则深寄家国之慨。

随后，“佘君磊霞以辛巳中元后一日殁于蓉城”，辛巳就是1941年，中元是农历七月半。对于英年早逝的朋友，刘国钧先生“越月始诗以哭之”，非心不痛，乃痛至无言。一月后湘北大捷，国军对日军浴血奋战，死伤4万余人，而歼敌万余，虽属惨胜，却也一时士气民心大振，作为一隅之流亡者，刘国钧始觉有以告慰朋友。因写诗以悼，且一连五绝。诗发表在1942年《斯文》半月刊第2卷5/6期上，署名刘国钧。

叔世畸人独好文，胸罗星斗气凌云。那堪举国思才日，风雨中元夜哭君。

遭逢竟是今长吉，此去将毋继曼卿。碧落文成应有恨，红颜白发泪纵横。

蜀山埋骨哀胡髯，今日归君胡髯傍。相见莫伤家国破，高吟还对杜祠堂。

避地天西喜结邻，旧游空忆秣陵春。他年重集流亡侣，共话巴山少一人。

把笔悲君亦自悲，投荒几日是归期。报君一语君应笑，昨夜湘靈破敌师。

第一首写出佘君之不凡，第二首叹息其去世之早，第三首并及胡翔冬教授，写二人地下相见高吟，第四首写日后老友重逢独少一人而突出对逝者的思念，第五首以捷报而告慰，痛而快。

此外，《庄君学本举行西康摄影展览率题二绝》乃为朋友摄影展而作，如下：

凿空汉使来自东，绝徼群伦齐向风。万仞危峰急湍水，都教摄入画图中。

文成公主髑髅寒，蕃汉盟碑字讵残。此日輶轩勤采访，等闲莫作画图看。

第一首突出所拍摄之画面之不凡，第二首点明摄影的采访保存意义。而庄学本（1909-1984）当时作为《申报》《良友》等多个报刊的特约记者，据四川大学吴雯2006年的硕士论文《民族志记录和边疆形象——庄学本民国时期的边疆考察和摄影》，他1934～1942年曾考察西南部地区，拍摄了大量少数民族影像资料[3]。

《赠鄤君》为七绝，如下：

真个人间可杀才，花前日日醉金罍。陶公止酒阮生泪，一例心头百事哀。

鄤君，据陶唐的博客，为周克英，1941年曾任国立浙江大学图书馆主任。据说他试图整顿图书馆，因触动太大而被当时的馆员们以集体休年假方式抵制[4]。此诗首句“真个人间可杀才”，化用杜甫《不见》中的“世人皆欲杀，吾意独怜才”，应该是对这段历史，也是对其为人的一个真实描写。

刘国钧先生的诗作语言清新晓畅，七绝多唐人格调，而五古则更上溯汉魏。在用典上，不太注重以典寓事，更注重化用词语，从而显示出深厚的学养。《赠鄤君》除首句化用杜诗，第二句也化自老杜《曲江二首》之“朝回日日典春衣”，惟第三句是典型意义上的用典，陶公止酒，陶渊明有《止酒》诗，阮生泪，阮籍每外出常步至途穷而哭。百事哀，出自唐人元稹《遣悲怀》三首之二。事不可为，惟堪一醉。纵使戒酒不饮，而路途有尽，百事堪哀。

刘国钧先生基本不用僻典，但《白发生》一诗有些例外。这一首也是目前所能见到的他发表的唯一的纯属描写个人的诗，如下：

故园东望燧烽高，匏系浮生藕孔逃。吩咐啼鹃休唤急，庾信于今有二毛。

此诗起兴纯用白描，而第二句匏系与藕孔逃皆属僻典。匏系，典出《论语·阳货》：“吾岂匏瓜也哉！焉能系而不食？”刘宝楠正义云：“匏瓜以不食，得系滞一处。”因此所谓“匏系”即指羁滞、赋闲、不为时用。而藕孔逃，既有佛典成分，黄庭坚诗《补陀岩颂》“修罗身量等须弥，入藕丝孔逃追北”，也有今典或西典成分，民初林译小说有《藕孔避兵录》。二毛典出庾信《哀江南赋》。“庾信于今有二毛”这种用典句型为民国时代文人们所习用。此诗起句写时局，故园陷于战火，画面宏大，承句聚焦个人，逃避兵燹，无能为力。转忽吩咐啼鹃，出乎意外。结更以生白发而应转之休唤急，非绝大手笔不能到。

从《刘国钧先生著译系年目录》我们知道，刘国钧先生除了图书馆学方面的成就外，早期于翻译杜威、罗素等西方哲学著作甚为用力，其后还致力于佛教及道家之研究，著述甚夥。有点出乎意料的是从其诗歌语言上看不出这方面的积累。他的诗得力于汉唐为多，尤其古诗十九首、杜甫、李白等，影响显著。而于汉魏，刘国钧先生著有《曹操与其时代之思想》《建安时代之人生观》《建安时代之政治思想》等著作。

读刘国钧先生之诗，可以想见其为人。其人心念家国，心系师友，性情纯真，诗心深著。由于刘国钧先生的手稿据说已散失，今天我们已经很难知道他是否还有其他诗稿存世。从1943年他参与国立西北图书馆筹建后即很少发表诗作。1957年更因发表《什么是图书馆学》一文而受到广泛批判。但即使在一种严酷的政治环境中，他仍能褒持诗心。说一个人持有诗心倒不是说他一定就要作诗，而是指其人性情真挚，情有所钟，心有所注，不随波逐流。所以他能在20世纪70年代坚持关注西方图书馆事业，翻译计算机编目技术资料。因此，虽然刘国钧先生存世之诗不多，但凭先生上述之诗作，凭先生之诗人性情，我们可以说，刘国钧先生是一位真诗人。

参考文献

1 张雨生， 戴龙基. 刘国钧先生著译系年目录[J]. 情报科学，1980（3）：124-130.

2 陈匪石， 佘磊霞. 陈匪石佘磊霞诗文集[M]. 郑州： 河南文艺出版社， 2016： 108.

3 吴雯. 民族志记录和边疆形象——庄学本民国时期的边疆考察和摄影[D]. 成都： 四川大学， 2006.

4 陶唐. 国立西北京大学学图书馆馆长周克英[EB/OL]. [2019-11-26]. http：//blog.sina.com.cn/s/blog_4b06d5610102v78p.html.

作者单位：武汉大学图书馆，湖北武汉，430072

收稿日期：2019年11月28日

（责任编辑：王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