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芸庐纪事》《动静》对抗战初期湘西地方人物的呈现

2019-01-21 00:52刘学云
唐山师范学院学报 2019年5期
关键词:纪事动静军官

刘学云

(唐山师范学院 中文系,河北 唐山 063000)

《芸庐纪事》和《动静》是沈从文创作于1940年代的两部短篇小说,与沈从文那些久负盛名的小说不同,这两部小说历来鲜有研究者进行整体性的阐释①。这两部小说分别以沈从文的大哥沈云麓和六弟沈荃为原型,以抗战初起时的湘西为背景,反映湘西社会基层的抗战现实,表现湘西子弟对家国命运的关注和慷慨悲壮的献身精神。阅读沈从文的《〈湘西〉·题记》《〈湘西〉·引子》《〈长河〉·题记》《〈湘西散记〉·序》《莫错过这千载难逢的报国机会——给湘西几个在乡军人》等文章,就会发现其中的一些内容与这两部小说有诸多关联,借助于这些文字,我们也许可以理解《芸庐纪事》和《动静》蕴含的丰富主题,理解沈从文那令人瞩目的深沉复杂的家国忧思。

《芸庐纪事》和《动静》在情节上有连贯性。由于1940年代图书出版审查制度的严苛,本拟写成长篇的《芸庐纪事》的第三章被禁载,全作随之搁置。作者用未完成的第四章的文稿改写成《动静》的第一部分。沈从文生前亲自审定的《沈从文文集》将《芸庐纪事》与《动静》合为一体,仍命名为《芸庐纪事》。新的《芸庐纪事》去掉“我动,我存在;我思,我明白一切存在”一章,计为“陌生的地方和陌生的人”“大先生,你一天忙到晚,究竟干吗”“动静”三章,将《动静》作为新的《芸庐纪事》的一章,在形式上将两篇小说合二为一。2002年第1版、2009年第2版的《沈从文全集》仍将《芸庐纪事》和《动静》按两部小说对待。但无论怎样处理,《芸庐纪事》和《动静》内在的连贯性却是不容置疑的。本文依照《沈从文全集》,将《芸庐纪事》和《动静》作为两部小说来论述。

一、“陌生的地方和陌生的人”:抗战初期湘西地方掠影

《芸庐纪事》和《动静》以沅陵为观察点,反映抗战初期湘西乃至中国的某一种社会现实。《芸庐纪事》第一章“陌生的地方和陌生的人”主体的故事是几个来自中央政治学校的学生与沅陵当地人的冲突。冲突有二:一是学生与当地商店老板的冲突;二是学生与试图调解纠纷的大先生的冲突。这些冲突的起因看似是语言隔阂,其实质却是内地人与边地人心理的隔阂。正如这一章的题目“陌生的地方和陌生的人”所提示的,湘西之地、湘西之人对于外来人包括学生完全是“陌生的地方”“陌生的人”,隔膜相当深。

学生因“一同读过一本近于导游性质的小书,对这个地方充满了一种奇异感情”[1,p210],一到沅陵,不免对事事物物都心怀好奇。带着观光猎奇的心理,学生想看水手与吊脚楼妇人做爱,鉴赏乡下少年夫妻的“山里人气味”[1,p214],发出空洞的但足以感动自己的赞美。玩味鉴赏的心态,并不能增进双方的理解与沟通。学生既对当地人情世态有隔膜,对边地人就产生一种戒备心理,一言不合就以为被当地人欺负、讹诈,于是与店老板和大先生发生争执,甚至要拿书打人。

隔膜,是相互的。在大先生看来,学生以委员长的学生自居,用“中央”身份来打人,是以势压人。大先生对学生的质疑无疑也是一种过度反应,显示出湘西本地人对外来者特别是官方势力的一种本能抵触,而这种本能的抵触情绪是长久以来外来的统治者对湘西的欺凌压迫造成的。

《芸庐纪事》开篇写这样一场冲突,看似突兀,其实绝非一种孤立的存在。沈从文在抗战初期一直在思考一个问题,即如何在抗战的大环境下,解除外来人对湘西的种种误会,促成外来人与湘西当地人的内在理解,并借以建设湘西,改造湘西。借助沈从文创作散文集《湘西》的动因,也许就能理解沈从文在《芸庐纪事》中写作这场冲突的目的。按照沈从文在《<湘西>·题记》中的阐述,写作《湘西》,是送给来到湘西或关心湘西的人的一点“土仪”,增强外来者对湘西的理解与同情。不仅如此,《湘西》也是写给他的湘西同乡,使他们在对本乡本土深入理解的基础上,增强自尊心和上进心。沈从文认为,一般人“从一般记载和传说”[2,p333]出发,对湘西的认知复杂而奇特:苗区、匪区兼具桃源风情;地险人蛮,文化水平低;出辰州符、会赶尸等等。湘西于是“成为一个特殊区域,充满原始神秘的恐怖,交织野蛮与优美”“地方,人与物,由外面人眼光中看来俱不可解”[2,p334]。而湘西人本身在各种因素促使下,易产生一种拒他性,造成与外界的隔膜。

沈从文之所以对外来人与湘西的隔膜如此耿耿于怀,是因为在他看来,抗日战争一起,随着战事的发展,敌人如要西犯,作为兵家必争之地,“湘西沅水流域必成为一个大战场”[2,p329],湘西的重要性也由此凸显。而隔膜必然会对湘西乃至民族国家的未来造成巨大损失。对于湘西的“过去”“当前”的了解,不仅能增强外来者对湘西的理解与同情,而且为湘西计,也能通过与外部世界的联系,使湘西接受有利于地方的现代社会的种种,从而得以与时俱进。如此,则能使民众融入抗战洪流中,“种种不能辩、不足辩之诬蔑,湘西健儿将用对外流血来说明”[3]。而《芸庐纪事》和《动静》蕴含的主题之一即是呈现抗战初期湘西的社会生活,表现湘西人为抗战所尽的义务和所做的牺牲,为其血性做一证明。

《芸庐纪事》开篇设定的时间是“一九三七年十二月某一天”[1,p210]。《动静》的第二章提到“屋主人住在这个小楼上,……修养身心,已有了两个月”[1,p253],那是一九三七年十二月至一九三八年二、三月的沅陵,此时张治中初任湖南省主席(时限为1937年11月至1939年1月),安抚地方,实施“新政”,湘西地方“生活改进与适应,比过去二十年还迅速”[1,p213]。两部作品设定的叙事时间也正是沈从文抗战中由武汉经长沙返沅陵暂居的时期(1938年1月至1938年4月),期间沈从文得以亲身体验“湘西在战争发展中的种种变迁,以及地方问题如何由混乱中除旧布新,渐上轨道”[1,p5]。在《芸庐纪事》和《动静》中,沈从文将其亲身体验到的湘西地方在抗战初期的巨大变化加以呈现,作为抗战初期湘西地方的叙事,与相关的湖南抗战史志相对照,即可见出两部小说颇有“史志”的意味。

表面上看来,这里生活如常:街市太平,买卖兴旺,有些小小的交易情谊流注,反映着地方如常的人情美。但仔细看,这繁荣的市面,忙碌的人民,堆积如山的货物,却是地方受战事影响,人口迁徙,物资流动增加的结果。《芸庐纪事》和《动静》都提到随着战事逐渐向内地推移而形成的沅陵的重要性。沅陵素有“湘西门户”之称,在抗战时期曾是湘西行政公署所在地,亦曾是湖南省临时省会所在地。加之水陆交会,交通便利,作为战时物资、人口流动的中转站,沅陵在抗战时期达到空前的繁荣。《芸庐纪事》开篇即写中央政治学校奉令向芷江县迁移,部分学生由常德坐船到沅陵集中再坐车去往芷江本校,并详细描绘了因受战事刺激,街市和河面形成的一派繁忙景象。《动静》也写道:“对河汽车站停搁过路车辆种类数量日渐增多,车站附近无数临时作成的白木房子,经常即住满了外来人。城区长街尤多各种装束特殊的过路人。”[1,p252]

在两篇小说中都描写了湘西地方为抗战所做的宣传和准备工作。兵役法已经实施,为配合战争的需要,湘西地方民众的训练业已展开,并按期抽丁入伍。少壮男子们固然首当其冲参加到了壮丁训练中,就是和尚、道士、尼姑以及普通人家的妇女们也开始试行集训。最可惊异的是连当地的土娼也加入到救护训练中,接受检阅游行,这不免引起不必要的骚动,但也由此见出全面战争的意味,使外来者“一面知道当地征兵情形,一面看见这种接受长期战争的准备,必更增多一点对于‘湖南作风’的热忱和希望”[1,p213]。《动静》里描写从当地党部到行政官署,从县商会到一切社会机关团体,都动员起来,张贴抗日宣传标语,设立伤兵医院,为伤兵医院募捐,举行慰劳伤兵的游艺会,抓捕汉奸间谍,等等。“一切和战事有关系的人事变动,都陆续的出现,发生了影响。”[1,p252]青年学生更是激情满怀,“成为整个县城活动的源泉,开会游行,举凡一切救亡运动,无不需要他们来参加”[1,p254],而且“要领导群众,教育群众,重造历史”[1,p254]。姜涛指出:“《芸庐纪事》及《动静》两篇都着力刻写‘过境’或下乡的青年学生,这与当时‘民训’政策的推进显然大有关联。”[4]1937年12月15日湖南省委员会通过《湖南省民训计划纲要》,《纲要》的主旨是训练学生并派遣学生赴各地组织民训。1937年12月20日,湖南省民训干部训练班开学,“调集中学以上教职员,大、中(高中)学生3358人入学,受短期训练(约半个月)后,分赴各地组训民众”[5]。之后这一人群不断扩大,对增强民众抗日自卫力量起了积极作用。

湘西对于这场民族战争的参与并不止于动员民众进行全面的军事训练和各种慰劳活动,而更在于湘西子弟兵的积极参战,浴血杀敌。抗战初期,湘西子弟参与的前线作战即是在中国抗战史上有名的嘉善阻击战——中国版的“兴登堡防线保卫战”。嘉善保卫战于1937年11月8日打响,至11月14日日军占领嘉善止。来自湖南的军队,以低劣的装备与拥有飞机、大炮的日军血战七昼夜,延缓了日军进攻南京的脚步。这一役,湖南军人伤亡惨重,而第128师尤为惨烈,这支从长官到士兵全是湘西子弟的部队,经嘉善一战,全师牺牲过半,其中绝大多数是湘西凤凰人。沈从文在《芸庐纪事》和《动静》中分别借大先生和医生之口,呈现了嘉善阻击战的惨烈以及湘西子弟为国尽忠的英勇行为。“‘一二八’师就只保留下一个番号,属于这个番号的家乡熟人,大致都在这个历史上动人的‘兴登堡防线保卫战’上,尽了自己的责任,倒了,僵了,碎了,腐了,完事了”[1,p233],一个团的“一千五百名士兵和所有下级军官伤亡快尽了,只剩下一百二十人,还掩护友军撤退,才突围冲出”[1,p255]。“诚既勇兮又以武,终刚强兮不可凌。身既死兮神以灵,魂魄毅兮为鬼雄。”楚人屈原的《国殇》恰是对这些为家为国捐躯的英雄的最高礼赞。

嘉善战役对沈从文的震动相当之大,他不仅以此为背景写作了《芸庐纪事》和《动静》,还在《莫错过这千载难逢的报国机会——给湘西几个在乡军人》中详细描述了这场战役的惨烈,为家乡子弟的牺牲扼腕叹息,更为他们捍卫国土的英雄行为而骄傲。而128师764团的团长沈荃即是沈从文的弟弟,《动静》的主人公即以他为原型。

二、“常棣之华,鄂不韡韡”:名士与英雄

《芸庐纪事》的主人公大先生的原型是沈从文的大哥沈云麓,《动静》的主人公、战场归来的军官的原型就是沈荃。“常棣之华,鄂不韡韡。凡今之人,莫如兄弟。”小说书写了两兄弟的手足情深,赞美人物的美好品质,更在抗战的背景下,凸显了兄弟同心,外御其侮,为国牺牲的精神。

《芸庐纪事》第一章借与学生的冲突引出大先生,并在冲突中初现大先生的形象。初一看来,这个形象并不美好。这是个“瘦弱肮脏小流氓神气”[1,p215]的猥琐中年男人,无事忙,爱管闲事,因之随时为排难解纷而使自己陷入纠纷。但大先生果真如此不堪吗?显然不是。小说第一章初步显露出这人猥琐外表下的心好性急、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性格特点,更在第二章用一整章的篇幅来表现大先生风格独具。这是一个有异相兼异秉,令人过目不忘,可入《世说新语》的人物。在猥琐不堪甚至令人害怕惊异的外表下,深藏着天真诗意的心,纯洁朴素的灵魂以及“人格上的正直与热情,智慧和巧思”[1,p222]。

小说第二章的题目是“大先生,你一天忙到头,究竟干吗?”是的,大先生好像永远那么忙,但他的“忙”与“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的“忙”不同,他是忙于行而闲在心。内在的天真热情使得他永远对世界对人充满了好奇,生活由此而多了诗意和情趣。在一种闲散生活中,大先生的“诗性人格获得充分的发展”[6],是那种才、情、趣兼备的卓绝可爱之人。他古道热肠,喜欢结交朋友,有谐趣爱说俏皮话。每天在街市上东走西逛,遇见相熟的人就说长道短;看到有新奇东西入境,必打听得一清二楚。小小的湘西似乎安放不下他飞腾的想象和诗意的心,于是时常出人意料地失踪去到几千里之外,归来时必带回各种令人惊奇的土物。“一切作为竟似乎完全出于同一动机,即天真烂漫的童心,要接近自己的人为之惊奇,在惊奇中得到一点快乐”[1,p225],而大先生自己也就从他人的惊奇与快乐中得到快乐和满足。这一切使得他成为当地“最有趣味的人物,一个知名人士”[1,p225-227]。是的,这是一个天真热情有赤子之心的人,又是一个有智慧和巧思的人。在他的奇异旅行中他不仅带回了土仪、美物和故事,还“带”回了一座房子——凭借对青岛上海洋房的记忆,他在沅陵造出一座半中半西的楼房——即为芸庐。

战事一起,大先生记挂着身在沦陷的北平的一个兄弟,更担忧着在抗日前线的另一个兄弟,每天在各处奔波探听消息,关注着战况。正所谓“脊令在原,兄弟急难”,在嘉善前线作战的小兄弟从九死一生中归来,大先生悲欣交集,竭尽全力为这英雄的幼弟安排休养之事。

“我动,我存在;我思,我明白一切存在。”是《芸庐纪事》第三章的题目。如果说,小说第二章主要是写大先生的“动”(“忙”),第三章写的就是大先生的“思”。“我思”是大先生的内心活动,思绪翻飞,情感复杂。“我思”的内容包括对小兄弟混合快乐和痛苦感情的牵挂与赞美;回顾嘉善战役,赞美和哀悼为国流血牺牲的湘西子弟。这一部分最主要的内容是写大先生思虑民国以来中国政局的纷乱,这简直展开了一部中国现代简史。

这一章看似游离于小说前文,但细细推究,却对塑造大先生的完整形象和反映战事之于湘西人事的影响大有作用。如果说,《芸庐纪事》的第二章着意刻画的是大先生作为一个地方名士的才情趣味,那么第三章着意表现的却是这个看似闲散悠游的人忧思地方与国家命运所进行的现代性思考。走南闯北、见多识广、才情趣兼备的大先生并不是一个独善其身的散淡人,而是一个关心家国大事、思考社会改造与国家重建的现代公民。当然,我们也可以说,沈从文是借大先生之“思”一吐心中块垒,反思历史,臧否政治[1,p244]。从辛亥革命到北伐战争,从军阀混战到日本侵华,在对民族历史的宿命式悲剧的揭示中,批判了民族的“集群性的‘歇司迭里’”根性以及读书人优柔寡断、马虎妥协的弱点,且对知识分子与民族国家的关系、武力与文字之于国家重造的意义、如何建党管党、治军治国等进行了深入的思考。

这一章还描写了大先生为迎接受伤归来的弟弟所做的准备,为《动静》主人公的出场进行必要的铺垫,《芸庐纪事》和《动静》因此而形成内在的连贯性。

《动静》开篇是一段山城的风景描写,文字照例是朴素丰赡,摇曳生姿,富有迷人的魅力,为沈从文所独有。接着由风景而地理,由地理而人事,也是沈从文惯常用的笔法。

《动静》围绕负伤归来的抗日英雄——青年军官展开故事,核心的故事是军官与青年学生的交往。学生因对军官误会而与之相识,由对军官的崇拜而与之相处。询问前线战事,提问与战争有关的问题,请他参加集会演讲,逼他签名留念——学生们的热情感动着军官,但学生们对于战争的浪漫想象和一个真正军人对于战争的切实认识大相径庭。军官对于学生不切实际想法是“浪漫情绪”的评价,损伤了他们的自尊心,学生转而想为军官上政治课,加强军官对战争的认识,却发现军官比他们明白得多。原本得意的学生受挫而归,竟对军官产生了反感。学生与军官之间,也有一重的隔膜。隔膜,也是这两篇小说暗含的主题,深含着沈从文的忧思。“战争不过一种‘事实’而已”[1,p257],“只是‘生’和‘死’”[1,p257],“毫无浪漫情绪活动余地”[1,p257]。如何使民众认识到战争的残酷,付出持久的耐性,锤炼忍受力,磨炼战斗的意志,沈从文在《动静》中通过青年军官对战争的认知发出警示。

不同于《长河》中鱼肉乡里的保安队长,《动静》中的主人公是一个爱国守纪、严谨自律、理性勇敢的真正意义上的现代军人。

青年军官的原型沈荃,毕业于黄埔军校,嘉善阻击战的英雄,九死一生回到家乡养伤,休养期未满即奔赴抗战前线,在各种战役中浴血奋战,竭尽一个军人的职责。抗战胜利后,因不愿打内战,解甲归田,1949年底随“湘西王”陈渠珍起义。1951年在镇反运动中遭错误对待,被枪毙。

小说中的军官对各种主义的理解,对正规军事训练的提倡,对战争客观理性的认识,都显示出他作为一个正规的现代军人的素质修养。为国守土,慷慨牺牲,在他看来是军人义不容辞的职责,为此可以忍受任何苦难。对于与学生的分歧,军官的认识也相当理性,并对青年学生抱有希望。认为他们对国事热心就够了,学生已经认识到战争人人有份,非常令人乐观与期待。军官的态度其实也是沈从文的态度。正如李扬在《沈从文的家国》一书中所言:“在这两篇小说中,作者充分展示了从普通国民到职业军人对待民族战争的态度,尽管他们身份不同,但他们对国家的态度是一致的,那就是‘杀敌报国’。”[7,p16]

军官伤未痊愈,就接到新的军令,要带领伤愈的士兵向常德集中。情节发展到此,大先生、军官、学生诸人又一次发生交集。

在《动静》的结尾,学生和军人们在爱国杀敌的大义上达成理解同情。士兵们的歌声与呐喊和学生高举鞭炮在河滩边跑边发出的“中国万岁,武装同志万岁”[1,p269]的高呼融为一体,军与民同仇敌忾,场面令人热泪盈眶又热血沸腾。“风萧萧兮易水寒”,小说的结尾充满慷慨悲壮的英雄气概。

大先生得知小兄弟要重返战场,默默为兄弟的离开做各种准备,那送行的礼物竟然是一打盒子炮和一箱子弹。虽是老式的枪弹,对于军官来说用处不大,但手足兄弟,情谊深重,军官慨然接受了这独特的送行礼。

“常棣之华,鄂不韡韡”,兄弟同心,外御其侮。《芸庐纪事》和《动静》塑造了外貌性格行止各异的两兄弟,一个相貌奇古,一个身材壮美;一个天真烂漫,一个严谨理性;一个看似是“无事忙”,一个看似是“无事可作”。但在种种差异之外,却是两兄弟相同的对于民族国家的认同与责任承当。对于湘西而言,两兄弟甚至可以说是湘西地方浴火重生的希望。“在这位‘大先生’身上,沈从文寄托了某种新湘西精神的想象”[4],“寄托了对湘西地方‘优秀分子’的历史期待”[4]。“战争中的地方重造,需要主政者了解地方的历史和现实,也有赖于湘西精英群体的参与”[4],大先生就是这样的精英分子。而像青年军官这样的年轻人,又是沈从文所期待的那种能挽救湘西地方堕落趋势、有利于地方和国家的有为青年。他认为这样的青年保留了“《边城》中人物正直和热情”,在“相宜的环境中,即可重新燃起年青人的自尊心和自信心”[1,p5]。

三、忧思与期待:沈从文的家国情怀

“抗日战争是一次动员最广泛、影响最深远的伟大的民族解放战争。……它促进了中国人民的新觉醒,增强了全国人民的凝聚力,提高了广大民众的民族自尊心和自信心。”[8]反抗预示着民族国家的生机,在忧思国家、地方的命运前途的同时,小说中人也对民族国家的前途寄予新的期望:“中国有希望的,要翻身的!”[1,p266]“尽管是大规模的死亡,只要能够换取一点国民做一个中国人报仇雪耻的自信心和永不屈服的自尊心,那么,要翻身,终还有个翻身的日子。”[1,p233]

不难理解,小说中大先生和青年军官对于国家民族、地方政治、战争日常的很多认知其实就是作家沈从文的认知。抗日战争中,全国各地方各民族同仇敌忾,团结御侮,沈家三兄弟——沈云麓、沈从文、沈荃——也各守其职,各尽本分,竭尽现代公民的责任。沈荃“为国捍患御侮”[9,p256],成为抗日英雄;沈云麓在抗战中“协助、接待、安置经沅陵向后方转移的文教单位和人士”[10],如热心帮助国立艺专在沅陵寻找临时校舍,接待沈从文的朋友、同事,等等。而沈从文也“一改过去读者心目中的‘湘西歌者’形象,忧思着国家的前途和中华民族的命运”[7,p12],将家国情怀和民族忧思写进作品,期待国家的未来与民族的新生。

事实上,从1931年抗战以来,特别是抗日战争全面爆发后,沈从文一直关注着中日战事及湘西地方问题,体现了一个现代知识分子的家国忧思。《沈从文全集》第18卷收入从1937年“七七事变”到《芸庐纪事》最初发表的1942年10月间沈从文写给大哥沈云麓和弟弟沈荃的书信42封。阅读这些信件,可以看到几乎每一封都会涉及上述诸问题的讨论,而沈从文对湘西地方问题以及对湘西人在抗战中的所作所为格外关注。在与兄、弟的书信往来中,沈从文屡屡谈及湘西人的弱点和湘西的地方乱局(诸如湘西与省与中央的矛盾、湘西地方的内斗与匪患等等),他忧心如焚,谓“万一为敌利用,危害之大,不言可知”[9,p359]。他希望借助民族战争的契机,去除湘西人禀性中的负气与自弃,“凡属家乡中自私自利打算,务必想法压下,更想法给彼等输入一国家高于一切观念”[9,p362]。

沈从文尤为关注青年人特别是湘西青年的精神面貌。在《长河》题记中,沈从文借1934年第一次返乡的见闻,沉痛地指出现代青年人的盲目流俗:“对历史社会的发展,既缺少深刻的认识,对个人生命的意义,也缺少较深刻理解。个人出路和国家幻想都完全寄托在一种依附性的打算中。”[1,p5]《芸庐纪事》第三章就通过大先生来反思民国以来青年人的精神状态、价值追求、生存现状,忧思青年人“解放后都发疯使性处,怎么样来运用它,用什么方式来消耗他,节制它,转化它,使它粘合起来成为一种具体力量”[1,p243],并寄望年轻人“从炮火教训中慢慢的长成,得到竞争生存经验”[1,p245]。而《动静》似乎回应了大先生之思,抗战中青年学生的所作所为、所思所想,虽有脱离实际、好高骛远之嫌,但因其对国事的热心,终会“从事实获得教训,由虚浮变成结实”[1,p265]。而沈从文一向寄予厚望的青年军官,更使人有信心期待国家民族、湘西地方和青年人的未来。

[注释]

① 就笔者所见,仅有北京大学姜涛先生发表于《文学评论》2018年第4期的论文《“重写湘西”与沈从文40年代的文学困境——以〈芸庐纪事〉为中心的讨论》为专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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