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术笔记之感悟的身体

赵穗康

《追忆似水年华》（全四卷）[法] M.普鲁斯特著  徐和瑾译  译林出版社2010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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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性、理性的区别是人为的分析所致。我常说赤子之心和赤裸之身，这不是因为身心的重要，也不是哪个在先。事实上，作为身体的感性和理性是不可分割的整体。人有疑问，人会分析，分析的过程就是简化分离的过程。得出结论之后，我们通常容易忘记把局部分析的结果回归不可分析和不可隔离的整体。分析的过程是拆装重新的过程，是山不是山、水不是水的阶段，但是佛陀最后的境界，山还是山，水还是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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视觉艺术和音响艺术的感知，原本都有具体的身体位置。视觉艺术基于地球的引力（造型）和人体的心血情绪（色彩），音响艺术是心跳的时间节奏和空气震荡引起的身心波动（和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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弹琴的人耳朵和手近，玩艺的人眼睛和体近，两者都用身体物性的脑子感受思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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尽管我们眼睛无所不见，但是我们依然熟视无睹，加上眼睛还有自欺欺人的功能，这个世界多么美好，具体如此可触可摸。都说眼睛是心灵的镜子，没人想到，眼睛也是脆弱敏感的开口，可以随时感受肉体触摸的惊心动魄。

桑德罗·波提切利《维纳斯的诞生》（148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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据说女人的情绪是被月亮和潮水吸引左右，那么这种起伏的动态就是生命的呼吸，就像水中游泳的我们，随波逐流乘势而去—人是自然气息的一个部分，不是自然动态的征服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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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孩把什么都放在嘴里，那是因为嘴是感知外界的接口。可惜我们成人就没有这个本能，尽管感知可以近如肌肤，神会可以触动灵犀，可是我们的理智，视而不见老天恩赐的感触灵敏神通，主觀的理由经常迷惑我们的心智，它让我们感知泯灭，失去神性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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赤身裸体的人性实际大同小异，时空的区别和文化的不同都是外套表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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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颠簸，人事惊心，有时不得不关闭感官保护自己。普鲁斯特（Marcel Proust，1871-1922）《追忆似水年华》（? la recherche du temps perdu）里面有段文字描写海边小镇，周围的环境新鲜刺激，但是，对于初来乍到的主人公来说，所有毫不起眼的琐碎细节，都在拨动身体的神经感官。感官的知觉一旦全部打开，身心直觉的灵敏转而成为一种恐怖的状况，因为主人翁不能把赤裸敏感的知觉随意关闭。所以晚上他在旅馆迟迟不能入睡，身心备受折磨的夜晚，周围环境愈静，感官刺激愈强。知觉感官彻底打开的副作用是被随便“蹂躏”的可能， 艺术家的“才能”和“不能”，就在这不知所措的夹缝之间折腾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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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体一动，就有话说;人体一静，就有情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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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体具有自己的表情，自己的喜怒哀乐。人体对你说话，有时说出的意思，连它主人都会莫名其妙不知所措。一旦你能看到，感受只有你知我知，那是人的物性语言，是莫名的直接和真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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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体之神似乎不是视觉的，而是人性真谛和人类所有文明智慧的起源和终结;但是人体之妙似乎又是视觉的，因为人性之真就在人体微妙的动静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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画面上的人体姿态可以花朵一般妖娆多变，也可以静止不动犹如建筑造型，区别在于，图画上的人体造型依然呼吸，那是动态瞬间的可能，让我们接触生命真谛的不可而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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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筑是人体有机的变形，即使动感的巨大尺度，依然隐喻人体生命的微妙颤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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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体不是解剖的真，而是动态里面体态线条之间不可言喻的微妙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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舞蹈演员具备肢体的自我意识，模特走台携带时装表演的姿态—对于形体的自我意识，还不仅仅限于专业的训练，平常的我们，不免同样注意自己举止步态，所有这些努力，都是养育修行的第二人格，就像训练有素的书法大家，笔法优美不乏风采多姿;可是与其相反，没有训练的笔墨笨拙，也许更能体现书写者的赤裸本真，没有训练的体态，也许更加可掬动人。我们很少刻意“表现”身躯，所以情不自禁的微妙，大凡不出人体自己的话语。我喜欢人体不太为人注意的部位，因为没有意识要去表演，所以出其不意，因为没有自怜自恋自爱，所以无意动人真切，由此让人看到赤裸的平常和微妙细腻的惊心动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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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是人的神，脚是人的魂。我看桑德罗·波提切利（Sandro Botticelli，1445-1510）的画，最最让我感动的，就是他的脚和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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肚脐是人体正面的嘴角表情，尾骨三角是人体背后的动态眼梢—所以才有肚皮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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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然的妙处，在于承上启下和渗透出入的阴阳相互，在人体结构里面，则是榫卯穿插的关系结构。胸廓插入腹部的同时，却又微微向上呼吸。腹部的表情最多，因为它要承受胸廓和臀部的旋转和相反动作。椎骨迎合迁就，是“最没骨气”的骨头。夹在盆骨之间的六块腹部肌肉，人体的喜怒哀乐，它们都得承受，可怜岁月磨难之后，疲惫拉耷的皱褶，还被它们主人埋怨诅咒。腹部所有线条，都是人体微妙的表情：腹部两侧向下环绕的弧线，丰腴的敏感遮不住臀部的细微转折，点点滴滴延续到腹部低洼之处，收起过分沉重的累赘，似乎快要撑将不住，却由背后的臀部支撑托住。腰侧两边的弧线由后向前，沿着腰际腹侧环绕过来，犹如呼之欲出的微末动态音容，轻轻挽起腹部沉重的压迫。腹部是个窈窕多情的女子，臀部是个甘心托盘背后的丈夫。所有腹部的表情都由臀部驱使支撑，更给大腿打开两个圆柱的洞口—腿的动态也是臀部暗中的指使。脖子和肩膀之间的无穷变化就不说了，艺术家最爱最怕的就是不规则的变幻莫测，传统绘画里面，脖子肩膀都是人体的呼吸微末。最后，不敢亵渎的就是手和脚的奇特，上帝造人四肢的时候，葫芦里面不知埋下多少不可言喻的美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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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把模特看成巨人，自己是个渺小可怜的奴婢。你像一个蚂蚁，一点一线模仿，沿着转弯抹角的轮廓依样爬行。你要想象自己是个巨人，要把人体缩在咫尺，把在手中左右随意。模特是你手中的可可小人，你一手握胸，连带胸骨，你一手托臀，让手腿自己跳舞，你摆弄周转腹部，翻来覆去的尺度、动态都在你的手中—这是一个尺度（scale）的心态和视觉的观察基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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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万别做人体局部的奴隶。任何造物先有魂，再有型。树有根，再有躯，然后枝，最后才是绿叶茂盛的新。绿叶的清新醒目，是禁不住的欢悦欣喜，但是如你一时迷惑，绘画掉入局部开始，那你一定本末倒置，抓不住造型不说，还找不到灵魂气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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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体动态的感觉之大不是一板一眼的数据尺度（scale）。人体课结束之后，模特着衣完毕，前来让我签署课时表格，我老是惊讶地看着对方，发现她或他突然瞬间变得可怜瘦小。人体的动态突然不再，丰富的细节顿然消失，生的宏大被掩盖，动的活力被泯灭。人的动态和生的因缘，不再迷人惊心，不再活灵活现，生命突然变得没有意义，人性妖娆的姿态被人为的服饰搅乱。时装是个人为的艺术，它挑逗刺激生命，但又不是生命本身，所以英语把人体课叫作“Life Drawi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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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体是所有艺术的基础。人体素描应是所有视觉艺术的“文化课” （Visual Literacy） 。事实上，人体画的不是人，而是艺术必备的视觉基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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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对于造型和体积的感受，都是我们人体和周圍物体的关系比例，造型体积有大小远近之别，动态之间有伸张回归之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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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画人体的时候，地平线的感觉那么重要？就像舞蹈的动态之于地引力，因为所有动和态的感觉，都是相对地球引力的作用而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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动态素描的诀窍不是画的速度，而是感观的敏捷和思维的身心。你所画的不是手中的纸张笔墨，而是与你身体连接的姿态表情。

十八世纪中期的Life Drawing，卡尔·万卢（Charles André  van Loo）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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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变不离其宗之中，人体没有半点类似。区别的细微，往往只是人体说话不同的“语态”“气息”。快速运动的人体，给你目不暇接的信息;相反，静态缓慢的举止，又在你的眼前言之不尽。如果你在画架前面例行公事，如果你在那里计算比例，如果你的心跳没有加快，我劝你最好离开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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节奏是生命的动态，色彩是心跳的血液;没有动态为何性命？头脑不晕哪来感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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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天才神话，只有赤子之心。看到了就是看到，没有看到就是没有看到，听到了就是听到，没有听到就是没有听到。这个复杂难解的世界，有它自己简单直接的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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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世上什么都以爱心为灵，亲情为引， 听上去和弗洛伊德的理论有点远亲的关系，实际不是那么一回事情。爱恋是人性的自然而然，因为爱慕，才有可能体察细微，因为迷恋，才能超越禁锢的自我。人心如此，人文艺术更是，思索哲理，艺术创意，用的都是体贴爱恋的亲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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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的本质简单直率没有区别，人情的爱慕和艺术的迷恋没有区别。爱是给的喜悦，与自己的利害毫无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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某人的话似乎没有听懂，但是可以感觉脑后透过来的光明，那种似懂非懂的样子，叫作感应通透的无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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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体拥有的一切就是人性精神的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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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工孕育灵敏，劳作引发思绪。身体力行的汗水是智慧的雨露，执着愚笨的稚拙是才能的必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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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一时高兴，一时悲哀。高兴的时候，悲苦不见;悲伤的时分，喜悦无影。也许我不正常，高兴之中不免一点忧伤，悲伤里面总有一份欣慰—听上去我活得累赘，因为我把什么一并扛在身上。好在世上不是仅我一个，尽管有一点世纪古风的忧伤。我离现世的悲欢喜怒甚远，它是藏在往事梦幻里的淡漠，躲在明天云雾夹层里的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