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历史的“阴面”写作
——论《长恨歌》阴影的修辞性表达

2019-01-27 12:11陈琛青岛理工大学山东青岛266520
名作欣赏 2019年33期
关键词:长恨歌弄堂王安忆

⊙陈琛[青岛理工大学,山东 青岛 266520]

一、旧上海在阴影里的复活

1.深处阴影里的弄堂

王安忆在开篇用了大量的篇幅去描写上海的全貌,然而她笔下的上海与人们印象中的繁华都市截然不同:

站在一个制高点看上海,上海的弄堂是壮观的景象。它是这城市背景一样的东西,街道和楼房凸显在它之上,是一些点和线,而它则是中国画中称为皴法的那类笔触,是将空白填满的。当天黑下来,灯亮起来的时分,这些点和线都是有光的,在那光后面,大片大片的岸,便是上海的弄堂了。那暗看上去几乎是波涛汹涌,几乎要将那几点几线的光推着走似的。它是有体积的,而点和线却是浮在面上的,是为划分这个体积而存在的,是文章里标点一类的东西,断行断句的,那暗是像深渊一样,扔一座山下去,也悄无声息地沉了底。那暗里还像是藏着许多礁石,一不小心会就会翻了船的。上海的几点几线的光,全是叫那暗托住的,一托便是几十年。这东方巴黎的璀璨,是以那暗作底铺陈开,一铺便是几十年。如今什么都好像旧了似的,一点一点露出了真迹。

单单将这篇小说开头对“暗”的描写拿出来看,王安忆放弃对上海繁华而绚烂的都市描写,而是将视线转向阴面的、隐性的上海——弄堂的描写,这一举动显示出其对上海老弄堂出奇的眷恋和欣赏。她对于上海“暗”的碰触,实际上也试探到了上海的魂灵,它真正生生不息的命脉。与此同时,王安忆还将新上海的光融入其中,而“暗”是底色,是底蕴,新上海的“亮”遮掩不住旧上海的暗流涌动,其中或多或少有一些对逝去、到来、重现的轮回样式的思考。

王安忆所追思和怀念的,是一个是暗的、阴面的、隐藏在光亮底下的、正在逝去的上海,它不在明处,以幽灵化的形式存在,成为人们生活中的一股阴郁的气流。她在字里行间透露着一种执拗,坚定执着地要把那个老旧的上海呼唤出来,同时也将王琦瑶——这个弄堂里的闺阁女子呼唤出来,将老上海的故事呼唤出来。在历史前进的脚步中,王琦瑶必然要被遗忘,而王安忆从容细腻的笔法,呼唤着王琦瑶的出场。让王琦瑶从历史的暗处复活,也让老上海的全部生活随之复活,继续演绎旧上海的风流韵事。

开头对暗的描写,对弄堂的描写,最终就是为了旧上海在阴影中的复活,这个复活阻碍重重。王琦瑶只能若有若无,才能见证真正的历史,这座城市隐藏在阴暗之中,才能做到真真切切。将弄堂缩影看作了城市的背景。正如文章中写道:“上海的弄堂真是见不得的情景,它那背阴处的绿苔,其实全是伤口上结的疤一类的,是靠时间抚平的痛处。因它不是名正言顺,便都长在了阴处,长年见不到阳光,爬墙虎倒是正面的,却是时间的帷幕,遮着盖着什么。”这才是历史最后的去处。只有阴面才有历史,才有真实的活生生的历史。

而弄堂进一步地被缩小为闺阁,弄堂本来就在暗处,闺阁又恰巧处于弄堂的阴暗面。“在上海的弄堂房子里,闺阁通常是坐在偏厢房或是亭子里,总是背阴的窗,拉着花窗帘,拉开窗帘便可看见后排房子的前客堂里,人家的先生和太太,还有人家院子里的夹竹桃,这闺阁实在是很不严密的。”上海的闺阁隐藏在偏远矮小的弄堂之中,是处于暗处且不打眼的,却离繁华的上海只有一步之遥。闺阁里的王琦瑶就像连接繁华上海和阴暗弄堂的一个桥梁,让光彩绮丽的上海有了一丝平民的气息,也为后来的尘埃落定做了准备。如此明明暗暗地对比过后,王琦瑶才从这纷争拉扯中走出来,吴佩珍、蒋丽莉、程先生才一个一个地出现,成为分割王琦瑶人生的一根根明线。这些故事描写得十分模糊、耐人琢磨,却又如此清晰、十分坚韧。他们没有在混乱的历史当中动荡不安,而是处于历史的边缘,让历史投下一道阴影,默默呈现着动荡在岁岁年年中遗留的余威。

2.全知全能的鸽子视角

全文开头的“站在制高点看上海”,说的便是鸽子的视角,鸽子也成为叙写王琦瑶命运的关键一环和重要意象。鸽子可以窥探到这个城市隐秘的一切,无论是在阳光下还是在阴暗处,“它们飞来飞去,其实是带有一些绝望的,那收进眼睑的形形色色,也都不免染上了悲观的色彩 ”,由此视角出发,王琦瑶的故事被渲染上了一层悲剧性的色彩。鸽子把叙述视角转换成了全知全能的叙事视角。鸽子是不受束缚的自由体,是可以自由飞翔的,这座城市里最隐秘的部分都逃不过它们的眼睛。王琦瑶的死亡是神不知鬼不觉的,“只有鸽子看见了。这里四十年前的鸽群的子息,它们一代一代地永不中断,繁衍至今,什么都尽收眼底”,鸽子的视角补充了常人所看不到的蛛丝马迹,且更加增添了荒凉和宿命感。鸽子不能发出声音,因此鸽子的声音必须通过隐含作者来进行传达;而隐含作者的声音又受到鸽子的视角的限制。选用鸽子作为视角,隐含作者的视角与鸽子的视角就分离开来,隐含作者在发声的时候就有了应该叙述什么和不该叙述什么的限制,使隐含作者保持了充分的客观性。

二、投射在阴影里的王琦瑶

1.阴影暗示的宿命论

显而易见,阴影对于王琦瑶的命运有着充分的暗示作用,让整部小说都有一种隐约的、阴暗的宿命论调。王琦瑶第一次接触新上海就是从片场开始的:“王琦瑶注意到那盏布景里的电灯,发出真实的光芒,莲花状的灯罩在三面墙上投下波纹的阴影。这就像是旧景重现,却想不起是何时何地的旧景……她陡得明白这女人扮的是一个死去的人,不知是自杀还是他杀……奇怪的是真情并非阴森恐怖,反而是起腻的熟。”在作者的这一段叙述中,“熟”字出现了两次,且有一句写到“熟进心里去的意思”,而“起腻的熟”则出现了三次,这在短短的文字叙述中显得十分刻意,不由得引发我们的思考。这些观感显然是从王琦瑶的视角去描写的,如此反复无疑是王安忆在埋下伏笔。在整个片场中存在很多亮光,但是亮光背后是灰暗的阴影,王琦瑶身后的光亮看似亮实则却包裹着重重的阴影灰暗。王琦瑶在临死时才又再次想起这个场景,前后呼应的结局让她明白了当年“起腻的熟”的缘由。既然觉得熟,这样的场景就不会只是偶尔听说过,而是上海人耳熟能详的过往生活。王安忆在小说开场就暗示了王琦瑶必将凋零的结局,她让宿命论在小说一开始就如影随形,片场中表演者演绎着王琦瑶的未来,但是读者却在这样一个女人身上读出了旧上海终将逝去的结局。王琦瑶这个人物被王安忆投射在阴影当中,让她成为注定悲剧的边缘人物,成为一个城市的魂灵。

2.旧上海的延续,上海浮华梦的倒影

女人是精致的玩偶,她们没有任何话语权,她们的生活就像木偶一样,身体是自己的,命运却被别人提着。女性主义者认为,男权文化塑造并支配了女性。波伏娃在其著作《第二性》中揭示“女人不是天生的,而是被塑造成的”;尼采在《富于人性的、太富于人性的》第一卷当中也有着类似的表述:“男性为自己创造了女性形象,女性则按照这个形象塑造了自己。”女性主义批评家凯特·米列特在其博士论文《性政治》中,延伸了波伏娃的话题,即男权制文化如何塑造女性并支配女性。她阐释了“性别政治”的理论、意识形态等背景以及在文学上的表征。并提出当性别统治以“内部殖民”的方式维护父权秩序时,它是最为持久和隐蔽的权利形式。王琦瑶人生的存在,躲过了历史变革的暴力,成为几个男人的怀旧品,演绎了一番从阴影中来,在阴影里消失的故事。王琦瑶被导演邀请参加片场的试镜是王琦瑶传奇人生的开始。从最初开始,王琦瑶就是阴影灰暗中的人物形象,她站在舞台中央,台下男性以各种眼光审视她。导演是男性权利的代表,他要王琦瑶去扮演旧时代的新娘,“一个旧式婚礼中的新娘,披着红盖头,然后有新郎官来揭盖头,一点一点露出脸庞”,红盖头此时就是一个阴影的创造者,而红盖头正是男性赋予她的。王琦瑶扮演的人物,就是被红色盖头覆盖着脸,在红色阴影下等待丈夫归来。“心生畏惧,膝盖微微地打战”,她对她的被动出场显然是恐惧多于欣喜。即使她已经在不断地迎合男性的审美,甚至背叛了自己本身的特质,导演对王琦瑶的视镜效果并不满意,更客观地讲,这种女性的外在并没有满足男性期望中的审美。王琦瑶在繁华世界的初次登场,就注定她是一个适应他人想象的角色,在别人的怀旧和想象当中过活。

随后王琦瑶在选美当中脱颖而出,取得了三小姐的称号,并很快获得了国民党高管李主任的青睐,不谙世事的王琦瑶很快就投入了他的怀抱,从弄堂搬到了爱丽丝公寓。王琦瑶在公寓中处于被圈养的状态,而爱丽丝公寓的生活环境,正是用“花”“窗幔”和“镜子”围起来的充满阴影的世界,像一个华丽的屏障将王琦瑶与外界隔绝开来,爱丽丝公寓里的影是属于王琦瑶的隐蔽的私人空间;而这些屏障隔断的也不仅仅是公寓与外界的空间,还有王琦瑶人生的现在与过往。这重重叠叠的影,将王琦瑶困在里面,做了一只不知外界黑白颠倒,只活在自己生活里的金丝雀,这也为后来她成为旧上海的延续做足了准备——她是不谙世事、没有历史痕迹的,她最辉煌的一刻被珍藏了,此后也一直活在珍藏里。

另一个对她有着充分怀旧情绪的,是平安里的康明逊。王安忆在这里实际给了王琦瑶选择的机会,或者说她处处都在给她机会,如果不去试镜,如果听从导演的话不去参加选美,如果她选择在老家过平淡的生活,那么一切就都不会发生,但是王琦瑶选择从邬桥回到上海,这就又回到了被人怀旧、处于阴影的大环境里。王琦瑶离开了邬桥后,开始奔赴上海,在平安里弄堂的生活,平平淡淡,经常性的活动就是与师母、毛毛舅妈以及萨沙几个人聊聊天,打打牌,或者趁着有阳光的时候喝喝下午茶。这也是她打发时间的方法。在这个命运转折点的关键时刻,阴影又如影随形,营造了旧上海的意味,在康明逊的视角中,王琦瑶身上具有绮丽的色彩,她的每一个动作都像是倒流的时光一样,“灯从上照下来,脸上照了些暗影,她的眼睛在暗影里亮着,有一些幽深的意思,忽然地一扬眉笑了,将面前的牌推倒,这一笑使他想起一个人来,那就是30年代的电影明星阮玲玉”,康明逊曾经对王琦瑶的身份有多种猜测,甚至还曾在心里面暗自猜度她是某个浮华大府邸的小姐,“她到底是谁呢? 这城市里似乎只有一点昔日的情怀了,那就是有轨电车的当当声。康明逊听见这声音,便伤感满怀。王琦瑶是那情怀的一点影,绰约不定,时隐时现”,“人跟了年头走,心却留在了上个时代,成了个空心人。王琦瑶是上个时代的一件遗物,她把他的心带回来了”。康明逊对王琦瑶的爱慕,是将对上时代的情怀都投射到这个女子身上。他怀念童年光景,作为二娘生的独子,在王琦瑶身上看到了二娘曾经的影子,他对二娘的爱,也一度转化到了王琦瑶身上。王琦瑶是旧上海故事的投影,活在别人想象的故事中。“看着窗帘上的光影由明到暗……四下里影影绰绰,时间和空间都虚掉了,只有这两具身体是贴肤的温暖和实在。”阴影笼罩着康明逊和王琦瑶,他们所显示出的心心相印不过是因为他们曾经共同生活在旧上海,王琦瑶在小屋当中,也不过只是复活了旧上海的影子,复活了旧上海的情爱,因此康明逊也因怀旧而来,弃怀旧而去了。

老克腊对于王琦瑶,是纯纯正正的一场怀旧。老克腊的情感实际上是对康明逊角色的延伸,他与康明逊的情感线有所不同,康明逊有其二妈的情感为基点,而老克腊的怀旧只能靠着那些想象,时常将自己想象成为冤死鬼:“再转世投胎,前缘未尽,便旧景难忘”,“女人都穿洋装旗袍,男人则西装礼帽,电车当当地响”,阴影在老克腊这里就成了穿梭时空、勾起回忆的触发机关,一有阴影的出现,他就不自觉地沉睡在旧上海的怀抱里。老克腊在上海西区的马路上踱步时,就有树的阴影笼罩着他,“这树荫也是有历史的,遮了一百年的阳光”,“他就爱在那里走动,时光倒流的感觉”。王琦瑶的出现让老克腊有了不再依靠想象梦回过去,而是有了寄托的实体,她不是一个独立的人,“她就像一个摆设,一幅壁上的画,装点了客厅。这摆设和画,是沉稳的色调,酱黄底的,是真正的华丽、褪色不褪本。其余一切,均是浮光掠影”。王琦瑶对于老克腊来说,就是三十多年前的那个浮华梦影,“那影又一点一点清晰,凸现,有了些细节”。怀旧的人似乎一往情深,但是情爱的体验却十分的糟糕。在小说中,王琦瑶和老克腊上了床,“月亮西移了,房间里暗了下来,这一张床上的两个人,就像沉到地底下去了,声息动静全无。在这黑和静里,发生的都是无可推测的事情”。黑与影为所有的怀旧遮盖了一层薄纱。王琦瑶还是变老了,而老克腊的怀旧也就显得那么微不足道了。

故事的结尾处理上,王琦瑶死了,是被长脚掐死的,这样急转弯的结局令人觉得有些突兀,但是王琦瑶已经在旧上海的气息里飘摇了许久,在老克腊的怀里已经要失去光环。这样的结局与怀旧美好对比,对于那些眷恋其美好的男人们而言,是对上海旧梦的破灭。那道阴影不只是在引导人们回到过去,上海旧梦越来越模糊,彰显了怀旧色彩,更意味着宿命论调。这是一个从旧时代中复活的城市,更是与一个女人的一生纠缠在了一起,而那些美好浮华梦的倒影,终究露出了不可能的底色。

三、结语

这些阴影、暗处的反复出现,肯定是有意为之的修辞。在多数小说描述上都会存在阴影、光线以及昏暗之类的描述,但是长恨歌的描写显得过于刻意和明显,这样详尽的描写暗处并不多见。而且问题在于,这些特有的意象总在关键性或重要性的时刻出现,由此引起我们对于这一问题的讨论。经过简单地分析,我们可以看出,阴影面或暗处可以总结出以下一些作用和要点:第一,阴影存在具有暗示作用,它制造了一种怀旧的气氛,让读者产生了一种时间上的距离感和陌生化的效果,能够更好地体现那个时期的时代特征;第二,阴影向全文暗示了一种宿命论的论调,表示故事注定要拥有一个悲剧性的结局,这个结局“起腻的熟”,它是主人公王琦瑶的结局,也是旧上海的结局;第三,阴影是光的背面,让上不得台面的事物肆意增长,它在文中实际上代表了一种怀旧的欲望,这种欲望就是男人们朦胧的情欲,男人的怀旧本性让这个故事从阴影中走出,也在阴影中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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