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勺子》:迷途乡村的道德挽歌

2019-01-28 10:24白云昭
河北画报 2019年11期
关键词:堡子条子大头

白云昭

上海大学上海电影学院

2015年11月20日,陈建斌的处女作《一个勺子》首映。这个以讲述拉条子夫妇与一个傻子故事的黑色荒诞影片取得了巨大的成功,席卷了2014年第51届台湾金马奖、2015年第30届中国电影金鸡奖、2016年第20届华鼎奖、首届澳门国际电影节金羊奖、第7届金扫帚奖、第23届北京大学生电影节评委会大奖等多个重量级赛事大奖,并获评2015年度华语十佳影片。

伴随着影片的一路飘红,相关的电影批评文章也不断涌现,大家对其中的镜头语言、叙事和表意、隐喻等都做了较多的分析。本文将从文化心理层面和社会的跨代冲突中探寻“傻”的根源。

一、堡子:身体与精神的囚笼

如前所述,《一个勺子》上映之后,多位学界的前辈已经对影像做了细致的分析和论述,尤其是对其中的人物、影像的表意和隐喻都体察入微,但纵观上述论文,却发现大家无一例外的忽略了影片中坍塌的堡子。

纵观全片,堡子首先是“拉条子们”的生活和精神囚笼。堡子是封建时代的遗物,是中国传统自给自足农耕文明和小农意识的物化。其自带的属性是防御外来侵扰。小农意识使得人们更加依赖族群、社群、近缘(血缘和地缘)人物,面对外来事物缺乏独立自主的价值判断。这也是拉条子为什么一再找人“求索”的根源。堡子圈禁了“拉条子们”的生活空间,给身居其中的他们带来安全感。在《一个勺子》中,堡子是拉条子的自由王国,只有在这里,他才感到踏实和安全。

其次,“堡子”是中国传统道德和儒家精神的象征,是中国传统道德和价值认同的附化物。“坍塌的堡子”形象直观的呈现了中国传统道德和真善美义的人生信仰在当下现代趋利社会中的尴尬景观。一方面我们呼唤和坚守传统道德信仰,另一方面在权利的双重逼迫下,传统道德体系和价值判断正在面临“坍塌”的危险。影片完美展现了普通民众的人性杂糅,我们看到了拉条子式的普通人的纯朴和善良,也看到他们的愚昧和奴性。

二、官员:权利膜拜与现代焦虑

《一个勺子》就是一场资本的角斗场。其中隐现的资本暴力显示了资本绑架道德、绑架权力、绑架社会公义的现实图景已经成为当代最为显著的生存隐忧。大头哥是片中的“能人”,是“见过大世面”的人。从片中的信息可知,他的资本来路不正,但他依然被大家尊敬并且有着强势话语权。村长作为最基层政权的“话事人”,在结尾羊圈门口对拉条子的斥责中,渗透着浓重的金钱隐义。拉条子经手大头哥希望以五万元贿赂款为儿子减刑,则是资本绑架法律和社会公义;虽然结尾儿子的减刑并没有被明确指出是源于“五万元”的作用,但其含混性的表达显然加强了影片中资本的“暴力能指”。

影片对权力的批判显得立场鲜明。代表各个权力阶层的大头哥、村长、杨警官,复现了当下社会的名利场。大头哥由钱变权,成了有头有脸的乡土世界的上层人物;村长从“什么都不是”到手握永泰村的权杖,完成了平民百姓到“实权派”政治人物的转变;杨警官借职业的特殊性成为老百姓不敢得罪的“大人物”。在偏僻的乡土世界里,不论是谁,一旦披上权力的外衣,就成了百姓们必须小心谨慎顶礼膜拜的神!

《一个勺子》以粗粝的影像表达传递了一个切身的真相—在权利的双重逼迫下产生的现代焦虑。拉条子的遭遇和金枝子“好人没好报”的指摘,恰恰是传统文化精神的现代尴尬。面对生活,我们总是处在真善美义与权利的艰难选择中。传统美德在逐利的现代社会语义场里成了“傻”的代名词。好人变成了傻子,而坏人却不断利用这种“傻”从好人身上渔利。还要不要做好人,成了当下人们生活的良心拷问。

三、农村:乡土世界与跨代冲突

《一个勺子》是被现代工业文明撕开了一角的乡土中国。永泰村、坍塌却依然矗立的堡子显然都在揭示着乡土斑驳的底色。奔跑的“猛禽”、能人大头哥及其豪宅,比较意义上“繁华的县城”无疑都是现代工业文明的影像符码。可以说,《一个勺子》呈现的世界正是一个跨代的世界,而影片的黑色幽默正来自于这种文化跨代所产生的不匹配性。“新的环境发生了,人们最初遭遇到的是旧方法不能获得有效的结果,生活上发生了困难。人们不会在没有发觉旧方法不适用之前就把它放弃的。旧的生活方法有习惯的惰性。”[1]拉条子的悲剧性正源于这种社会结构的变迁和转型。他的世界生于乡土,也止于乡土。他没有获得工业文明的权利,他的思想仍囿于传统道德和“礼”的时代,囿于血缘和地缘之上的“固定乡土”。“在新旧交替之际,不免有一个惶惑、无所适从的时期,在这个时期,心理上充满了紧张、犹豫和不安。”工业文明的渗透导致了乡土的变动,人们渐次适应着社会结构的“混存状态”,并在这种混存中逐渐找到了乡土与现代之间的共融和接通。但拉条子却在这种社会结构的迭代中迷失了,他所熟悉和置身的乡土在现代文明的关照下变得似是而非,连熟人也开始陌生化。在“遭受的长达千年之久的奴役统治和因此而带来的农民心理内化了的奴隶意识”的作用下,拉条子只有一味地退避和乞求。无疑,小说的作者和影片的导演都切实的看到和呈现了“原始农业文明对人自我独立意识的遮蔽和人生命意识的蒙昧”

“即使在改革开放的新时期,乡村上层势力依然通过各种方式编织一种新的威权大网,普通农民的权益依然受到侵扰,无法获得完整的生命尊严和完全的个体人格独立性。新的威权大网自然而又“合法”地存在着,以至于成为没有具体解构目标的、无法突破的“无物之阵”。乡村世界的上层压抑性势力具有巨大的统合能力,这不仅是因为社会经济结构、政治制度有着不尽合理的一面,而且还因为传统乡村文化中的封建性文化心理的根深蒂固。”拉条子的悲剧不光是社会结构变动的外在逼迫,更在于其被传统乡土所遮蔽和压抑的个体意识和人格独立性,使其在社会结构的迭代中丧失自我,走向真傻。

四、生命:社会达尔文主义式的呐喊

《一个勺子》中充满了社会达尔文主义式的“被吃”意象。牛被吃,羊羔被吃,拉条子这样“不合时宜”的人也注定被社会吃。影片中拉条子数次从大头哥的“猛禽”后视镜里急速的远去、梦中的“自我宰杀”以及结尾主动戴上傻子的破帽子,完美表达了被疏离、被边缘化、被吃的现实隐喻。

透过破帽子残缺的帽檐,拉条子看到的是一个现实与写意缝合的世界。拉条子终于明白,吃人的血色世界和现实的世界其实是合而为一的。“生活就是这样”,不要去追问,不要试图去揭秘生活的真相。结尾的拉条子在残缺不全的帽檐里看到了世界的本来面目,他默默忍受了孩子们的雪球攻击,这一点更渗透出浓重的社会达尔文主义意蕴——在社会的隐秘规则之下,个体的无力和悲凉。拉条子如此,三哥如此,大头哥亦如此。因为“生活就是这样”,即便看清了生活的本质,但却无法反抗也无能反抗。

悲凉的不仅是拉条子、金枝子、三哥、大头哥……还有未来无数个后来者将继续“生活就是这样”的生活的人。他们肆意欺侮和排斥“傻子”式的弱者,不断复制拉条子的悲剧。

《一个勺子》有似于鲁迅笔下的未庄世界。“整个乡土中国社会有贵贱,有大小,有上下。自己被人凌虐,但也可以凌虐别人;自己被人吃,但也可以吃别人。一级一级的制驭着,不能动弹,也不想动弹了。”

五、总结

《一个勺子》在潜意识里是对中国传统道德和价值认同的自省和审视,是“要不要做好人”“要不要继续坚持传统真善美的道德认同”的文化追问。作为近年来中国影坛的一朵奇葩,她以自己粗粝的表征和现实主义的书写与华丽的商业片形成了绝佳的对照。西方黑色幽默与东方中国现实乡村图景的结合,展示了现代社会资本和权力“俯视”双重凌虐下乡村中国的精神断层和人性扭曲。看似简单粗粝的叙事背后,是丰富的影像符码和文化自省。其影像表达的丰富性和可供玩味性,都将使得她成为中国电影历史中的一个经典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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