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从未远离
——论墨白的《来访的陌生人》与品钦的《拍卖第四十九批》

2019-01-30 08:43杨文臣
周口师范学院学报 2019年1期
关键词:前生皮尔斯陈平

杨文臣

(信阳师范学院 文学院,河南 信阳 464000)

历史是托马斯·品钦小说创作的一个重要维度,理查德·波利亚评价说:“品钦的读者最终总是惊奇地发现,他们读的根本不是小说,而是历史。”[1]154肖恩·史密斯称品钦为“一位锐意创新的深邃的历史小说家”,“虽然他在风格和技巧上与卢卡奇所推崇的古典历史小说家的写实主义迥然有别,但其全部作品的主题却是对现代社会巨大变革的关注”[1]154。上述评价同样适用于墨白,他把“记忆—历史”视为现代小说叙事的核心问题,被诗人蓝蓝称为“受雇于记忆的人”[2],他书写历史也是为了观照当下,“我们从集体记忆里回溯历史的目的,就是为了观照我们生存的现实,观照我们自身的存在”[3]486。品钦的《拍卖第四十九批》和墨白的《来访的陌生人》都是具有悬疑色彩的长篇小说,谜底都是历史,而且不仅讲述历史的方式相近,历史观也有相通之处。

《来访的陌生人》讲述的是寻找旧书主人陈平的故事。陈平是某公司老总孙铭多年前失散的恋人,后者在逛旧书摊时发现了属于陈平的《而已集》,涌出寻找陈平的强烈愿望,并委托给一家私人侦探性质的事务所。不过周旋于妻子和两个情人之间的他并不想泄露自己的隐私,因而对事务所的人保留了很多信息。可是,随着寻找的展开,一次次人为设计的“巧合”把他的隐私都给抖搂出来,令他焦头烂额。与此同时,幕后人冯少田开始浮出水面,他是孙铭的同乡,又是战友和下属,他离婚的妻子苏南方是孙铭的情人,对于孙铭他既妒又恨。意外收到陈平派人送来的《而已集》后,冯少田决定好好利用这本书,整垮孙铭。他那堪称天衣无缝的计划也基本达到了目的,孙铭身边的女人一个个离开——情人小梅不知所踪,苏南方自杀,孙铭的妻子杨玉也愤然离家。就在两人即将短兵相接的时候,冯少田的叔叔冯前生和孙铭的父亲孙恒德相继死去,在他们的死亡现场,都有一个乘坐轮椅的残疾人曾秘密出现过,她就是陈平。原来,多年之前那场疯狂的政治运动中,孙恒德出于不可告人的险恶用心诬告陈平父母。在“群专指挥部”中,陈平父母不堪忍受冯前生的凌辱双双自杀。之后,孙恒德居然禽兽不如地玷污了沉浸在恐惧和丧亲之痛中的少女陈平……历史露出了无比狰狞的一面,让人如临深渊般地战栗、眩晕!

这种历史不会出现在教科书中,后者专注于构建历史的必然性、逻辑性并以此为依托证明历史过程的合理性,即便不回避或掩盖事实,那种高度概括的、所谓客观的叙事也滤掉了历史的体温和气息,将其转换成冷冰冰的、毫无生气的数字和概念。更重要的是,那种线性的宏大叙事将历史变成和当下毫无关系的过去,但事实恰恰相反,历史从来不曾远离,它始终伴随着我们。

小说中陈平没有正面出场,她是过去的象征,对陈平的寻找把人们带进噩梦般的过去。其实,陈平就在孙铭他们生活的这个城市,在他们身边,也在他们心中。冯前生和孙恒德也还活着,他们并没有和那场政治运动一起被封存在教科书中,他们就活在我们身边。那个冯前生,寄身在我们忽略的肮脏、隐蔽的角落里,怀着对过去的贪恋和对当下的仇恨,像一个不散的阴魂,伺机反攻倒算。孙恒德因为有个有钱的儿子,成了受人尊敬的老太爷,那副丑恶的嘴脸已没有多少人记得,他就要成功“洗白”了。这样说,不是不宽容犯过错误的人,更不是意欲将他们除之而后快——两个风烛残年的老头活多久都无关紧要,但对于他们代表的那种丑陋且顽固的人格我们不能掉以轻心。墨白说:“我们是一个太善于忘记的民族。因为善于忘记,我们失去了太多的自尊。”[4]是的,我们就要彻底忘记那段疯狂荒诞的岁月,忘记曾发生过的那些惨绝人寰的罪恶了。我们和孙铭一样,沉溺在物质和欲望之中,忘了我们来自何处,甚至将那段残酷的岁月浪漫化,温情脉脉地予以凭吊。其实,过去的并未完全过去,如柏格森所说,真实的时间是一种“绵延”,“绵延是过去的持续发展……过去以其整体形式在每个瞬间都跟随着我们”[5]。在冯少田身上,我们清晰地看到了过去是如何作用于当下的。

冯少田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反派,家庭破碎,事业失败,他不反省自己何以混得如此潦倒,反而整天怨诽满腹,处心积虑想整垮孙铭。不过,他倒不是一个贪财之徒,他瞧不起自己的叔叔冯前生,“钱,为了钱你什么都能干是不是?为了钱人家叫你学狗叫你也叫是不是?……别说你没钱,就是有钱你那也不算翻身,你是土财主,你精神上压根就没有解放,什么叫精神你知道吗?我们都是一些没有灵魂的人你知道吗?我们都是一些糊涂虫,糊糊涂涂地活一辈子,到死也不知道自己是谁,你说,你要钱还有什么用?就像猪狗一样的活着吗?”[6]150如果抛开语境,这些话可能会深得我们赞许。但冯少田寻求“解放”的方式是,夺走孙铭的女人。这倒不是出于生理欲望,那样的话,冯前生的想法——有钱就有女人——在这个金钱万能的社会中能更直接地达到目的。冯少田做出这种选择的驱动力,是过去形成并一直积压在心底的创伤、自卑和屈辱。他出身底层,父亲是挑大粪的,而孙铭的父亲是国家干部:

……那个时候我的手伸出来和人家的一比就像两个人种,她的手是那样的白,还散发着香气,可我的手呢?是那样的肮脏,手上到处都是冻裂的血口子,我怎么能和她站在一起?我感到自卑,那自卑像一块大石头一直压在我的心上,压得我抬不起头来。可是孙铭却和她住在一个院子里,他们一块儿上学,放学一块儿回家,我跟在人家屁股后面远远地看着他们,这不公平!我永远也不会原谅这个鸡巴社会[6]151。

真是触目惊心!如此,我们就理解了,何以冯少田总是用怨毒的眼光看世界。他成年后进入城市,并一度和高干女儿苏南方结成夫妻,但他并没有从过去的阴影中挣脱出来,或许,这也是苏南方离开他的原因之一?小说没有交代,我们不得而知。不仅冯少田、冯前生是生活在过去的人,我们每个人之所以是现在的样子,都是个人全部历史的产物。同样,我们置身其中的这个世界,也没有彻底走出那段梦魇般的历史。唯有不断对历史进行追溯,我们才能更好地理解当下。

和《来访的陌生人》一样,《拍卖第四十九批》也是从当下走入历史,并且走入的也是一段被遮蔽、被遗忘但仍然“活着”的历史。家庭主妇奥迪帕意外得知自己被指定为加利福尼亚州房地产巨头皮尔斯的遗嘱执行人,后者过去曾与她有过一段男女关系。在清理皮尔斯纠缠不清的账目的过程中,她发现皮尔斯留下的邮票中隐藏着一种她从未见过的弱音符号,接下来她陆续在不同的地方见到这种符号,一切表明似乎有一个“WASTE”地下通信系统存在,这个系统又和 “特里斯特罗”有着神秘的联系。而且,奥迪帕隐约感觉到皮尔斯指定她为遗嘱执行人的用意似乎也与此相关。于是,她像一个侦探那样,查阅资料、观看戏剧、拜访各色人物……过程并不顺利,她拜访过的人以不同的方式死去,查阅过资料的书店被付之一炬……但经过不懈努力,她终于把凌乱的信息整理成了一个有着很多空白的模糊叙事——

16世纪中期,新教贵族奥兰治统治了低地国家(指西欧的荷兰、比利时、卢森堡三国),并指派奥黑恩的领主欣卡特担任邮政大局长。这时,特里斯特罗登场了,他声称自己是欣卡特的堂弟,奥黑恩的真实领主,他要夺回被欣卡特篡夺的权力,之后,多次刺杀堂兄未果——有人说他只是个疯子或骗子,无论如何,这是个很有能力的人。然而,欣卡特并没有真正执掌权力,不久就下台了,被欣卡特取代的前任重掌大权。特里斯特罗于是将仇恨转向新的邮政大局长,认为对方取代了自己——欣卡特的位置本来是他的。他称自己为“被剥夺了权力的人”,建立自己的通信系统,并为他的追随者设计了一套黑衣,象征在他们的流放中唯一真正属于他们的东西:黑夜。不久,他又设计了那个弱音邮政号角,并开始沿着居于垄断地位的图尔恩和塔克西斯邮政系统的邮政线路秘密地展开阻挠、恐吓和掠夺活动。在后来的岁月里,特里斯特罗逐渐演变成一个地下帝国,并和世俗帝国一样在内部展开复杂的权力争斗,它的身影隐约出现在各个重大历史事件中,但始终未能改变自己的地下状态。19世纪中期,特里斯特罗陷入困境,它的成员们流亡到美国,迫于当局压力,他们改变了活动的方式,不再进行暴力对抗,转而采用看上去合法但并不完全一样的邮票,“给对抗戴上效忠的假面具”。“WASTE”的意思即为:我们等待沉默的特里斯特罗帝国。

《来访的陌生人》中,关于陈平,我们知之甚少。她的腿怎么断的?家庭和工作状况如何?她是一直在等待时机复仇,还是因为孙铭带走小梅而临时起意?冯少田的行动是否全在她的意料之中?这些我们一无所知。《拍卖第四十九批》中,奥迪帕对特里斯特罗也始终如雾里看花。特里斯特罗其人到底是被流放的贵族,还是假借贵族之名发展自己的野心家,抑或是个反抗暴政的英雄?现在的特里斯特罗帝国到底是一个黑社会性质的组织,还是代表正义、抵抗、革命的民间地下组织?“WASTE”到底是怎样运作的?皮尔斯和她接触到的那些形形色色的人物在何种程度上参与到了特里斯特罗的事业中?这些奥迪帕都不知道。但有一点是确定的,与从未出场的陈平一样,那个裹在重重迷雾中的特里斯特罗参与、改变了包括奥迪帕在内的很多人的生活,它的存在是无可否认的——官方媒体和历史叙事将它封杀在公共视野之外,或许同时也在使用极其隐蔽的手段进行镇压,都没有改变这一事实。精神分析学家弗洛伊德有句格言——被压抑者终将回归。特里斯特罗帝国一直活着,它只是因为被镇压而改变了活动方式;我们也没有彻底告别那段恶浊荒诞的历史,它的亡灵还在到处游荡,蛰伏在社会生活各个隐蔽的角落。

《拍卖第四十九批》最显著的审美特征是:眩晕。这种审美眩晕一方面来自层出不穷的咒语、谜语、双关、戏仿、象征,一方面则来自其反映的世界本体的光怪陆离、波诡云谲。奥迪帕生活在一个极度物质化的世界中,整部小说从头至尾没有一处清幽空旷的所在,到处堆满了源源不断地生产出来的工业制品,以及以同样速度和规模转化成的工业垃圾。这是一个富足的世界,也是一个贫困的世界,想象力无处安放,存在的深度被填平。人们发射出同样的频谱,毫无个性,每个人都是所有人;性不再受抑制,如同商品一样唾手可得,但爱情也随之失去了吸引力。在这样一个世界上,你哪里都可以去,又似乎哪里都去不了,因为到处都一样,“你无处可逃”。聪敏的奥迪帕意识到自己的处境,她就像超现实主义绘画《绣地幔》中的三个少女一样,被囚禁在塔楼里面,外面是无尽的虚空。

她这样一个被囚禁的少女有充足的时间思考,很快便意识到她的塔,它的高度和结构,就像她的自我一样,只是偶然的:真正将她拘于此地的是那匿名的恶毒的魔法,它从外面毫无道理地侵袭她……如果那种塔无处不在,而来解救的骑士又不是它的魔法的对手,那还能如何呢?[7]13

前情人皮尔斯没有把她从塔里解救出来,她的丈夫马乔也没有,她一直在塔里过着“与世隔绝”的生活——她只是漂浮在世界给予她的表象中,没有进入世界的内部。直到发现了特里斯特罗,她才真正开始了解世界并进入世界。

当然,如前所说,关于特里斯特罗,奥迪帕付出相当的努力后,也只模糊地看到了它的轮廓,而且她还不确定自己看到的是不是幻象,“在明显的事物后面有另一种模式的意义,或什么也没有。或者是奥迪帕在一个真正的妄想狂的极乐轨道上运转,或者是真有一个特里斯特罗”[7]160-161。那么,她的努力是否还有意义?她是否还应该继续下去?线索一再中断,且每每被引进岔道,她自己也怀疑,追根究底或许只是一种虚妄。世界如此暧昧复杂,没有人能一窥它的全貌,没有人能摆脱自己的局限性,关于世界的一切言说,都是文本,都存在虚构,后现代主义者们如是说。按照这种立场,奥迪帕就是在构建一个叙事,而不是发现真实的历史和现实。但正如小说中那个发疯的精神病医师希拉里乌斯所说,“珍惜幻想吧!除了它你们还有什么?……无论它是什么,珍爱它,因为如果你们失去了它,你就会变得同其他人一样。你将不再存在”[7]121。是的,如果不想成为意识形态流水线上批量生产出来的商品,如果想拥有自由的精神和灵魂,我们就要执着地向历史和现实发问,尽管不会得到完美无缺的答案,但别无选择。我们所做的一切,会成为后人的遗产,成为他们的路标。奥迪帕也终于悟到了这一点:

……她在铁轨之间站了一分钟,抬起头,仿佛在嗅闻空气似的。她开始意识到她所站的坚硬的串在一起的存在——知道仿佛如空中为她闪现的地图所表明的那样,这些轨道会继续向前接上其他的、其他的轨道,知道它们给她四周伟大的夜晚镶上了花边,使之深沉和真实[7]158。

小说最后,她怀着发现自己再也没有什么可以失去时所具有的勇气,参加拍卖会,等待第49批拍卖品——皮尔斯留下的带有弱音器符号的“伪造邮票”——的那个神秘竞拍人。特里斯特罗的秘密,皮尔斯把这一切留给她的用意,会随着这个人的出现而解开吗?恐怕未必。但那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她从塔里出来了,囚禁她的魔法失效了,她被解放了。“解放”的意义不是从一个塔里进入另一个塔里,而是拥有无限的空间可以漫游。

墨白和品钦一样,认同后现代主义历史观——历史没有绝对的真实,关于历史的言说总是打着言说者的烙印——但反对后现代主义者们由此走向虚无,主张持续地对历史展开追问,“正是这种带有个人体温的对历史的回溯,才构成了我们人类迤逦而生动的精神世界”[3]485。《来访的陌生人》中,侦探社的知情人是最少的,他们不知道孙恒德的死因,不知道他和冯前生过去的罪恶,而且,按照剧情,他们将永远无从知道。但对于瑛子——侦探社临时成员,小说视角人物之一——来说,这段经历仍然意义重大。她和奥迪帕一样,开始明白这个世界还有不为人知、深不可测的另一面:

我真的没想到在这家医院的后面还隐藏着这么多的房子和树木,许多年来这些房子和树木对于我来说仿佛不存在似的,现在它们突然出现在我的面前使我感到我的闭塞和孤陋寡闻,这使我的神思有些恍然[6]32。

空间是时间的隐喻。特里斯特罗的出现对于奥迪帕来说,是她挣脱被囚禁于其中的塔楼的一个机会;而孙铭的来访对于“在大学里已经读了三年枯燥无味的法律,真是腻透了”的瑛子来说,同样是她摆脱刻板而肤浅的日常生活的一个机会。

……那个时候我还没有意识到这个突然出现的陌生人会给我们一个意外的机会。那个即将到来的,充满神秘、充满玄机的事件给我的这段暑假生活涂上了一层桃红一样的色彩。当然这是后话[6]2。

有没有找到陈平,能不能解开特里斯特罗的秘密,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因为寻找,她们获得了自由,存在也获得了意义——按照伽达默尔所说,存在即理解,而被关在塔楼之中,理解是不会发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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