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水

2019-01-31 02:13李云风
阳光 2019年2期
关键词:苇塘三爷侄女

李云风

三爷不紧不慢地走着,三爷不拄拐杖,没事儿就爱在堤坝上溜达。堤坝很高,高过坝脚下人家的屋顶,三爷在坝顶能把坝脚下的二百多户人家看在眼底。

三爷姓赵,排行三,堤坝下这片小村落叫赵家苇塘。一百多年前,赵家开始在这里开荒种地,是最早的拓荒者。但现在村里除了三爷,再无赵姓人家。三爷兄弟四人,大哥早亡,二哥在土改时自杀,死在苇塘中,二嫂发了疯,第二年也死了,留下一个侄女,被三爷抚养。三爷终生未婚,把侄女当亲生闺女看。侄女出嫁后也经常回来看他,孩子大了,就打发孩子来,再后来年纪大了,年轻人当家,说话也不怎么管用了,来看三爷的次数就少了。但村里谁家杀猪都会把三爷找去,吃倒是小事,三爷什么都吃得下,主要还是尽个村邻的情分。人年纪一大,就是想着能有人惦记,只是这些年村里养猪的少了,杀猪的也少了。人们吃肉都是去镇上买,三爷也就难得有人找了。

三爷虽是快八十岁的人了,仍然体格硬朗,村里的孩子们都喜欢他,爱听他讲古。三爷讲得最多的是赵家苇塘的由来。一百多年前,一户姓赵的人家从关内逃荒来到这里,那时这里还是一个荒甸子,有大片的芦苇,围着一个一百多亩的湖泊,里面有野鸭子、鲫鱼、白鲢,还有一种会飞的鱼。赵家人看这里是个好地方,就住下来,开荒筑堤,耕地犁田,终年披星戴月,栉风沐雨,家业日渐丰裕。至解放前,已盖起了两个大院。被人们称为赵家大院,这个地方也被称作赵家苇塘。愿意听三爷讲古的都是一些半懂事不懂事的孩子,再大一点儿,就对三爷的故事不感兴趣了。好在村里永远有新的生命来到这个世界,三爷的故事也就常講常新。

每天早晨三爷照例起得很早,起来后到外面转一转,再回屋做饭。吃完饭就到外屋找活干,要是实在没什么活,就到坝顶去溜达,和来往的人说话。坝顶很宽,能并排走两辆车。三爷白天很少在屋里,但那天村长金中领着三个人来到时,三爷正好在家,金中介绍说一个是县上来的,另两个是乡上的。县上来的那个同志问了三爷几个问题,三爷答了,县上的那个同志便站起来,说:“就这样吧。”乡上的两个同志也没说什么,一行人就出来了。金中走在最后,对跟着送出来的三爷说:“你家老四从台湾来信儿了,要找你,可能还会来看你,你先有个思想准备。”

回到屋,三爷靠墙坐在炕沿上,坐了一会儿,又站起来,来到外面,蹲在墙根儿下,默默的想事儿。太阳寂寂的照着,院子扫得很干净,没有一丝草星。老兄弟要回来了,几十年来,他已经把老兄弟忘了。在人前他一直说这个给国民党做事的兄弟死了,兄弟在临走前告诉了自己的去向,可他还是执着地相信这个兄弟死了。就是在没有一个亲人在身边的晚年,三爷也从未想过这个兄弟。现在老兄弟突然有了消息,还没死,还要回来看他,三爷也没觉出多大的惊喜,好像是一件与自己不相干的事。很陌生,很隔膜。

过了许久,三爷想扶墙站起来,撑了几次,都没挪动身子。三爷干脆坐下来,歇息了一会儿,才一点点的用双手扶地,很笨拙很可笑地站起来。走向屋门,在拉开门走进屋子时,一个念头闪过三爷的脑子,三爷身体顿了一下,马上又把那个念头忘了。

四个月后,台湾来信了,信是侄子写的,他们正在做回来的准备,估计用不了多久,亲人就能见面了。

一晃三个多月过去了,台湾那边还没消息,三爷开始急迫起来,差不多每天都顺着堤坝走出三四里远到大路口去等,向过路人打听有没有看见从台湾来的人,说自己的老兄弟要回来了,带着全家人回来,就这两天到。有的过路人认识三爷,就对他说:“快了,就这两天,要是明天不回来,后天准到。”三爷听了,心里就宽泛起来。

终于,台湾那边有了消息,老兄弟在即将回来的前夕出了车祸,住进了医院,现在身体还没完全好,一俟身体痊愈,就马上动身,要三爷不要惦念。

村长金中根据上级指示,派人把三爷那两间土坯房重新收拾了一遍。苫了房草,外墙抹了黄泥,钉着塑料布的窗户也换上了玻璃。屋内彻底打扫了,买了新炕席,吊了纸棚,墙也糊了新报纸。金中还从自家拿来了两把木椅,摆在三爷那口黑漆大柜前。临了,金中对三爷说:“三爷您要是还有什么要求就提出来,村上能办的就都给您办了。”三爷连声说:“没了,没了,这就不赖了。感谢共产党,也感谢你。”金中说:“感谢共产党是对的,感谢我就不必了。”

两辆轿车、一辆吉普驶进赵家苇塘,在坝顶行了一段路,顺坡而下,钻进屯子,在村长金中的招呼下,在三爷家门前停下来。最前面吉普车上下来的是乡上的领导,后面两辆轿车上下来的是赵家老四和他的两个儿子及县上陪同来的同志。一行人进了院子,略谦让了一下,进了屋。过了一会儿,县上和乡上来的人走出来,赵家老四的大儿子送出来,说着话,送给了每人一支金笔。站在一旁的村长金中也得到了一支,宝贝似的卡在了上衣兜盖上。

县上的同志没有耽搁,坐车回去了,乡上的人留了下来,被金中领到了村会计家。

赵家老四看上去要比三爷年轻十几岁,极瘦而高,略有点儿驼背,衣着简朴,但显得很庄重。说话很慢,像是有意让三爷听懂他的每句话。两个儿子坐在地上的椅子上,说着话,声音不大,有时也插进两位老人的谈话中。赵家老四说:“屯子里的人增加了不少,我走的时候好像只有二十来户人家,走几步就出屯子了,现在咱们赵家大院在哪个位置我都找不到了。堤坝也没这阵儿高,塘内一片芦苇,芦花被风一吹,刮到屯子里,粘在人身上,弄都弄不掉。到正月十五晚上,把蒲棒蘸上洋油,点着了送灯,一盏一盏的灯火把屯子都照亮了。”三爷说:“塘内的苇子砍十几年了,都种上了玉米,雨水小一点儿能收七八成,大点儿就都泡了。过十五也不那么热闹了,放点儿炮仗就完事儿了,都回屋看电视。灯还有人送,比过去少多了。”赵家老四说:“咱家的祖坟还在吗?等歇歇我去烧点儿纸,在台湾我只能在十字路口烧。” 三爷说:“早平了,连大哥二哥的坟也都平了,现在也不让埋了,兴火化,不知道哪天我也被烧了,连个囫囵尸首都没有。”赵家老四说:“我去跟你们乡上说说,兴许还能照顾一下。就是地再少也不差你一个人,你一个人能占多大地方?”三爷说:“我就是这么说说,人死了还讲究个啥囫囵不囫囵的。”坐在屋地椅子上的二侄子接话:“在台湾人活着的时候就把墓做上了,钢筋混凝土的,还做了防水,三伏天里面都是干的。”  三爷说:“那不比皇上都在上了,还不如活着时想吃点儿啥来点儿啥。你二伯愣是让野狗给撕了,也是活了一辈子人。” 屋里沉闷了一下,赵家老四说:“二哥的闺女也该有五十几岁了吧。”“快六十了,一晃三四年没看到了,身体也不是太好。前些日子我让金中捎信过去,这两天一准儿来。”赵家老四说:“这个金中蛮热心的嘛。”三爷说:“可不是咋的,这屋里屋外都是他派人来收拾的,地上那两把椅子还是他从自个儿家里拿来的。”

正说着话,外面院门响,稍过一会儿,金中就开门进屋了。坐了一会儿,说是来找屋里的人吃饭的,乡上的领导也在,特意留下来陪他们。赵家老四推脱着,但金中并不甘心。赵家老四说:“我们一路上很累,想休息一下,和我三哥说说话,改天再去吧。”又让儿子汉忠给金中拿了一盒外烟。金中略推脱了一下,就收下了。临走时说:“你们就先歇着吧,改天可一定要去家里吃顿便饭。”

赵家老四爷儿三个只待了七天就走了,这七天里还去了两趟县上,一趟乡里。三爷的侄女第二天就到了。三儿子把母亲送到村外,停下了,說让母亲自己去,他在村外等着,好几年没来看姥爷,有点儿不好意思。赵家老四见到侄女,想起了死去的二哥,眼睛里有了泪花。侄女也哭成了泪人,两个弟弟劝着,自己也不觉流了泪。待到大家都平静下来,问起侄女是怎么来的。侄女如实相告。两位老人责怪侄女不该把孩子留在村外,叫汉忠汉义赶紧到村外把孩子叫来。两兄弟出去不久,就把表弟领来了。这是个二十五六岁的年轻人,很腼腆,叫着三姥爷、四姥爷,大舅二舅。侄女家里也脱离不开,只住了一天就回去了。

临走的前一天,赵家老四和三爷在堤坝上慢悠悠地散步,徘徊良久,说着一些陈年旧事,汉忠汉义在不远处相跟着。一辆牛车在坝顶吧嗒吧嗒走过。三十多岁的赶车人坐在前面的车板上,抱着鞭子打盹儿,任牛自己不紧不慢的往前走。几个人站在了一边儿,看着牛车远去,直到拐下了坝顶。

转眼到了春天,风大了也多了,天气也跟着暖和了些。只是去冬今春以来没有下过一场像样的雨雪,风一吹,地上的尘土飞扬起来,天色便有些混浊,不甚明亮的样子。堤坝内的田垄少见的松软,去年积水的地方也已经干涸了,上面附了一层白白的碱层。堤坝外的地里垄沟都被刮起的细土填满,不细看分辨不出哪是垄沟垄台。已到了开犁播种的季节,仍不能下种,乡里要求坐水播种。屯长挨家挨户做工作,仍没有几户把犁杖套出来。村长金中情急之下,花钱雇了一台四轮拖拉机,拉着大桶,找了五六个人,种了一天,连半垧地都没种上,吃饭倒花了一百多。种下去的种子没过两天也都被大风抽干了。金中也泄了劲儿,乡里再开会,就显得很消极。

风哪天都有,雨却不见一星。三爷很焦急,找了两次金中,金中都不在家。今年气候反常,这样的年成三爷在十七岁那一年遇到过一次。那一次苇塘内的湖水几乎干涸大半,可到了夏季,雨水陡然增大,湖水上涨,漫过村人经营几十年的堤坝。村里的二十几户人家都撤走了,大哥让家人牵着大牲畜先走,自己留下来守着房子和产业。就在这天夜里,堤坝崩毁,大哥也在水中罹难。以后三爷再也没有遇到过那样的大水和那样反常的天气,因为大哥的死,那场灾难让他刻骨铭心。

金中主动来找三爷了,听说三爷找自己,就来了。听完三爷的话,金中笑了笑,说:“现在正抓抗旱播种,等过段时间再说吧,我再和其让他人商量商量。”三爷说:“这件事村长你一定要放在心上,可别不当回事儿。”金中说:“我记着哪,三爷你就别操这份心了。”

离赵家苇塘一里多地有一条十几米宽、四五米深的壕沟。沟内无水,与堤坝相通处有一直径两米宽的涵洞,用钢筋混凝土浇筑,很坚固。由于多年不用,现在已经被淤土和柴草堵住。三爷要做的就是把这个出水口疏通,把里面的堵塞物清除。三爷的工作开始挺顺利,但越往里面越艰难,淤土和柴草掺杂在一起,光线也照不进来,只凭着身后入口处那一方天光来摸索着把淤土装在筐里,再慢慢地挎出来,顺着沟帮爬到上面,倒掉。三爷老了,腿脚不灵便,走平路还可以,爬沟底到沟沿那道坡就显得很吃力。爬到上面,三爷都要歇一歇。田地里已经有了出来种地的牛犁,一行两三个人,牛拉着播种机在前面走,人迈着很小的步伐跟在后面。今年春旱,每家能出来的人都出来了,要把播种后的苗埯踩实,尽量多保留一点儿墒情。天还是一点儿下雨的样子也没有,总刮风,天空蒙着一层灰,太阳也淡淡的。差不多每天夜里三爷都要被自己的呻吟声惊醒,三爷感到了身体的疼,三爷知道只要自己还知道疼,生命力就还在,就没事,就还能干下去。

这天三爷起得很早,再有一两天的时间,自己的工作就要完成了。今天三爷干得很快,没觉出怎样累,身体有一种从未有过的轻松。快到中午时,三爷想着再弄出一筐就回家。他重新钻进涵洞里面,早上带来的小半截蜡烛只剩下了一点儿残余的火苗,在洞的深处摇曳着。三爷摸索着来到跟前,火苗最后跳动了一下,熄灭了,眼前一下子全黑了。三爷觉得周围有些异样,太静了,外面的风声传不到这里,只有洞口处投进一方微明的天光。三爷的身体松懈下来,鼻腔里嗅到了一股说不出的浓郁的气味,但很快又发觉这气味来自体内。这气味他很熟悉,但从未像今天这样浓郁、持久。三爷挣扎着坐起来,靠在冰冷的洞壁上,但马上又觉不出什么了。三爷知道他一直等待的这一天终于来了。外面隐约传来村人吆牛的声音,远了,又近了。壕沟两帮的枯草冒出了点点的嫩绿,已是真正的春天了。一个村人从沟上面下来,冲沟帮撒了一泡尿,边系着裤带,边走上沟沿。洞外的天光一点点的偏移,一面的沟帮隐在影子里,另一面耀着暖暖的光亮。风似乎停了,没有一点儿声音。

两天后,赵家苇塘的人在涵洞里找到了已经死去的三爷,身体向外,保持着向前爬的姿势,已经离洞口只剩三四米远了。赵家苇塘的人在堤坝内就近取土,堆起了一个台子,安葬了三爷。远远望去,土台像一个巨大的坟墓,而三爷的坟是这个巨坟的尖顶。不知是为了弥补良心上的不安还是相信了三爷奇异的直觉,赵家苇塘的人重新加固了堤坝,清理了多年淤积的沟底,大干了半个月。金中还向乡里做了汇报,受到了表扬。并号召全乡掀起清理沟渠的高潮。因为春旱,沟渠都干涸了,要比有水时更好清理。

种子下地之后,下了一场透雨,总算把小苗盼出来了。但春旱仍在继续,地里的苗在中午前后最热那段时间,都打了卷儿,叶子蔫蔫的,有的弱苗已经首先枯死,直到六月中旬才下了一场透雨,缓解了旱情。进入七月,雨水开始勤快起来,起初四五天一场,之后晴天的日子便很少见。雨说来就来,连连绵绵,有时连着七八天见不到太阳。雨一场接着一场,有的人家连灶膛里都上了水,怎么也掏不干。屋地坑洼处也隐隐的积着一汪一汪的水。村里已经有两家的房屋倒塌了。到了八月上旬,情势更加危急,饱和的土地再也无法渗进更多的雨水,堤坝内的积水开始从低洼处向四周扩展,另外一条排水沟的积水也在向堤内漫溢,水面不断扩大,淹没了堤坝内三十多公顷的庄稼。而且还在以每小时三厘米的速度上涨,不到两天时间,水面离坝顶已不到十八公分,远高出堤坝脚下人家的屋顶,一泓巨大的汪洋水悬在人们的头顶。赵家苇塘的人能出来的都出来了,顶着不停地落下的雨滴,加高加固堤坝,把装着泥土的化肥袋子堆到坝顶。化肥袋子上的泥土被雨水冲掉,坝顶便显得很整洁,白白的一片,看上去很光滑。

雨终于停了,水面不再上涨,一个巨大的湖面呈现在人们的眼前。湖面略呈长圆形,东西长,南北窄,漂浮着一些柴草和树枝。庄稼早就看不见了,只有三爷的坟还没被淹没,在巨大的水面之上冒出一个圆圆的黑点。赵家苇塘的人无意中把三爷的坟建得比坝顶还要高。

大水过后的第三个年头,清明节前,赵家老四带着大儿子汉忠来给三爷上坟。堤坝内的水还没退尽,低洼处积了几个三五亩大小的水泡子,没有水的地方竟生出了多年未见的芦苇。三爷的坟在堤坝的东南面,土台在那场大水中被浸泡得松软了,沉实之后比原来矮了一些。赵家老四同大儿子汉忠走上土台,把两个花圈靠在坟头。纸烧起来,纸灰被吹向风去的方向,在枯草间滞留一下,便破碎着消失在更广远的地方。赵家老四老泪纵横,儿子汉忠并不去安慰他,只是不停地用一根树枝拨弄着纸灰,让纸燃得更快些。纸烧尽了,停留一会儿,赵家老四对儿子说:“给你三伯磕个头吧,就说我往后年年来看他。”父子两个走下土台,走出很远,回过头,看见坟上的花圈在明亮的阳光下鲜艳夺目,一两片锡箔纸反射着日光,闪闪发亮。

赵家老四同儿子这次待了十几天,向乡上提出要给三爷重新修坟,同时商定在赵家苇塘堤坝内栽植芦苇,并重修堤坝。

猜你喜欢
苇塘三爷侄女
东北地区苇塘河蟹成蟹养殖技术要点
三爷
月亮
会省钱了
天价座石
丈夫性侵侄女!性启蒙教育刻不容缓
两瓶送一瓶
梦中的苇塘〔外一首〕
土墙
童心里永恒的苇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