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孩

2019-01-31 02:13程琪
阳光 2019年2期
关键词:追悼会出版社

程琪

认识九孩是一九七二年。

前一天就听说文艺办公室要来一个人,从农场刚抽调上来,叫九孩,原是局长办公室秘书、作家。

第二天一上班我就等上了,八点,十点,直到十二点,也没见人影。下午,下起了雨,淅淅沥沥。我想,这人今天肯定不来了。就在这时,一顶草帽晃晃悠悠地进来了。

哟嗬,九孩!有人叫了一声。

我回过头,看见一个五十多岁的中年人,头戴一顶很旧很旧的草帽,半个帽圈开了线,软软地耷拉下来。身上咣里咣当地套一件又肥又大的蓝布干部服,因为过于消瘦,颧骨突出,两腮深陷,我一下就想起中学历史课本上的“中国猿人”头像。这就是曾经做过局长办公室秘书的九孩?这就是那个在省内小有名气的作家?

那天我始终没说话,不知该说些什么。他也一直没同我说话,只是不时朝我温和地点点头。我望着他,感觉我们像是认识了很久,像是早有了一种默契和信赖。奇怪。是因为他那双眼睛吗?那曾经是一双很有神的眼睛,即使现在,瞳仁依然纯净,一览无余。

听得出,他有气管炎,挺严重,喉咙里像是关进了一只小耗子,随着他的呼吸不安分地吱吱乱叫。还有他那咳喘,好凶。每次他一咳,一旁的我都感觉喘不过气来,恨不能伸出手去拽他一把。

就这样,我和九孩在一起工作了。他不多说话,却是极随和。也许就是他的这种随和,让我,还有许多人,都乐意同他相处。

他呀,什么都不放在心上。他的朋友老曹说,他们一起住单身时,九孩床头结了蛛网,他居然熟视无睹。每天,九孩照样睡他的觉,蜘蛛照样结它的网,各干其事,互不相扰。朋友们跟他开玩笑,写了张纸条贴到他床头,“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他看了只是呵呵一笑,仍与蜘蛛和平共处。

他确实什么都不在意,比如,他上衣的钮扣时常扣错,常常前襟一长一短的就来上班了,甚至裤扣也偶尔会“门户开放”。还有他兜里的钱,总是胡乱地团在一起。他什么事都很随意,比如他的笔名“九孩”。我曾问过他,你咋叫九孩?啥意思?没啥意思,他温和地一笑,瞎起哄呢。

九孩本姓黎,名可均,一九五九年从北京煤炭工业出版社下放到大同矿务局,分到当时全国有名的先进队组“马(六孩)连(万禄)掘进组”。初时下井,与工友们闲谈中,他说他在本家弟兄中排行第九,队里的工人们说,那你就该叫九孩。他说行,就叫九孩。九孩这名字就这样叫开了,不论领导还是工人,比他大的,比他小的,都叫他九孩。渐渐,许多人就只知“九孩”而不知黎可均是何人了。后来,他就用“九孩”作了笔名。一九七四年在省出版社改稿,我随他前往探望马烽、西戎,见了面,他们都叫他“老九”,一口一个“老九”,我在一旁,不由想起《智取威虎山》的经典道白“老九不能走啊”,忍俊不禁。

他在马连掘进组下放劳动了整整一年,矿上的工人都知道有个叫九孩的作家。后来他调到了局里,矿上的工人们一直忘不了他。再后来我俩一起下矿时,他总要被这个那个工人拉住手说上半天话。所有人都说:九孩是个好人。因为他随和,太随和了。

但有时他又很固执。

有一次,宣教部长让我转告他,《矿工文艺》上有篇稿子必须改。那时我和九孩正编着一本叫作《矿工文艺》的杂志。他是创作组长,我是组员。

咋改?九孩问。

我说,说是缺少点儿“路线高度”。

他把头捩到一边,未置可否。

过了两天,部长问改出来没有。

我对九孩说,部长要看改出来的稿呢。

他只说了三个字:不理他。神态依旧平和。

又过了两天,部长又催,我像个传声筒一样又去问他。

他头往旁边一捩,很不屑地“嘁”了一声。

我真替他着急,他却只是慢慢地嚼着大片的龙井叶子,再不吭声。他喜喝绿茶,且极浓,每每泡开,大半杯都是叶子。直到付印,这篇稿子也没改。

他妻子对我说,你不知道,他这个人拗得很。文化大革命一开始他也受了点儿冲击,后来两派打起来,谁也顾不上理他了,本来没事了,可他自己偏不安分,硬是写了几十张大字报贴出去,还署上“九孩”的名字。结果人家说他攻击红色政权,第二天就把他关了起来,一直关了四十多天。……他呀,死牛筋!该认真的不认真,不该认真的瞎认真。你看,就说写东西,我不让他写,他偏要写,就是不听我的话。你不知道,他一写就要吸烟,吸得好凶好凶。……你知道不知道,你有病!你不想活啦!

每每,九孩总是淡淡一笑,脑袋往旁边一捩,很平和地望着窗外的天空,嘴里一声长长的“嘁”。

他是湖南人,据说湖南人都很执拗。

就这样,一九七四年,从春到秋,我每次到他家,都见他坐在那儿正修改着收入小说集中作者们的作品。手边是一只堆满了煙蒂的烟灰缸。耳边是他妻子心疼的唠叨。

那时朋友们常会问起他的病。他总是漫不经心地一笑,没事没事。渐渐,人们也就习以为常了。直到一九七四年十一月,我们一起到省出版社修改短篇小说集《煤海的报告》。那是一个阴冷的冬天,天总是阴沉沉的,不时有雪落下。那些日子,九孩咳喘得更凶了。大家都主张他去检查一下。他不去,还是说没事没事。终于有一天,出版社副总编老关要了小车,说,九孩,到医院去查查吧。直到坐进车里,他还在说没事没事。

当然不是没事,检查结果,他的肺部已经烂了两个空洞。于是当即决定派人陪九孩返同。

第二天我把他送上火车,他还是说,没事的。谁知那天九孩乘坐的火车竟在太原站台上停靠了七个多小时才发车。那时有个极荒谬的口号,叫“宁要社会主义的草,不要资本主义的苗”“宁要社会主义的晚点,不要资本主义的正点”。就那样,九孩在车上整整冻了一夜。车上没暖气,又正是数九寒天,好人也熬不住,更何况是肺部已经烂了两个空洞的他。第二天一下火车,九孩便被背进医院。这一进去就再没出来,直到一年后离开这个世界。这些年我总在想,要不是那个“社会主义的晚点”,他绝不会因感冒发烧引起严重的并发症,也就不会那么早地离开人世,他终年只有四十九岁啊。

住院期间,每次去看他,他都说没事没事。这中间,曾几次报病危,但又都奇迹般地挺了过来,以至我竟以为他真的没事,直到最后一次报病危。得知消息已是晚上八点,我从矿务局赶到三二二医院抢救室,他已神志不清,面色却依然安详,嘴巴微微张开,似乎还在说没事没事。这一次他终于没能挺过来,一九七五年十一月二十二日,九孩永远地离开了这个世界。

那天回到家,母亲一见我的脸色,就问:死了?

死了。

谁?三岁的儿子问。

九孩伯伯。

就是红丽爸爸?

嗯。

什么叫死了?

我不知该怎样回答。母亲在一旁说,就是化成灰了,没有了。

九孩伯伯死了,化成灰了,没有了……儿子喃喃地说。三岁的他尚不知死为何物,好一阵,才用自己的思维将这层意思打通:九孩伯伯死了,化成灰了,没有了,红丽就没有爸爸了,多可怜呀!

我的泪水终于止不住刷刷地流了下来。

那天,在火葬场,遵他妻子嘱,我将九孩生前须臾不离身的那支黑色粗杆大金星笔,还有那部未完成的长篇小说稿,一起放到他胸前。有它们陪伴,他在那个世界里或许就不会太寂寞了吧。

入院前半年,他就开始写这部长篇了。写的是他从北京下放到大同煤矿以后的事。我看过前面的几页,还记得开头几句:“赵大圪蹴在党委会议室门外,雪花高高兴兴地扑进他怀里……”我曾劝过他妻子,要她把这些文字留下来。她哭着说:不,不,我不想看它们!我恨它们!就是它们要了他的命……

九孩留下来的文字,除了文学刊物上发过的几个短篇小说外,还有一部近十万字的长篇报告文学,由煤炭工业出版社出版,叫作《高举红旗十年》,写的是全国煤炭战线的先进典型“马连掘进组”。我看过那本书,同那个时代的所有出版物一样,装帧粗糙,纸质低劣,但一打开,我就被他的文字吸引,且一口气将它们读完了。它没有干巴巴的“说教”,也没去罗列什么“事迹”,它就用很朴实的语言,把一个先进队组有血有肉地呈现给了你。现在想起来,九孩那时的创作就已经很成熟了,在他的文字中,你找不到那个年代极流行的“三突出”的疤痕。

九孩走了,没有遗体告别,没有追悼会,就那样不声不吭地走了,一如生前。

我曾去找领导,开个追悼会吧。领导说,不要开了吧,大家都挺忙的。我据理力争,我说九孩虽然家庭成分是地主,可他参过军,是中国人民解放军啊。我甚至搬出毛主席语录,我说毛主席说了,“今后我们的队伍里不论死了谁,不管是炊事员,是战士,都要开个追悼会,用这样的方法寄托我们的哀思,使整个人民团结起来……”可无论我费多少口舌,领导就是不同意开。

直到后来才有人悄悄对我说,傻呀你,领导都说不开了,你还争什么!

原来九孩当年之所以被下放到大同煤矿,就是因为他一九五七年曾有过“言论”,虽没捞到一顶“帽子”,但也属另册中人。此说法是否属实,未经核实,但不让开追悼会是千真万确的。

我和九孩一起工作了三年。三年中,我总是跟着他,去开会,去下矿,去印厂。那几年,我习惯无论多么琐碎的事都要去问他,偶尔也向他诉说些工作中人與事的烦恼与委屈,虽然他从没对我说过“你该怎样怎样”,但只要看着他,跟着他,心里就踏实了。我很庆幸,刚参加工作就遇到了九孩。

九孩在大同没有亲人,女儿才几岁,一应丧事全是作者们操办的。还记得,我和老陈、小马在一个日光惨淡的冬日午后进到太平间去给他穿衣服,又和几位作者一起将他抬到送葬的卡车上,然后和小马跳上卡车,坐到他身边,一路陪他到火葬场。西北风很凛冽地撕扯着,我不得不用冻僵的手死死地摁住盖在他身上的红色绸布。事后不少人问我,你一个女同志,不怕?不怕。我真的一点儿都没怕。我心里,已经把他当成自己的亲人了,谁会害怕自己的亲人呢?

至今,每当想起九孩,眼前还会出现他那晃晃悠悠的身影,还是那温和的笑,还是那纯净得一览无余的眼神。然后,我的心境就会像雨后的山林,宁静而清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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