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方言密码透视高建群《大平原》的多元主题

2019-02-06 03:50张朋毅
西部学刊 2019年20期
关键词:主题

摘要:陕籍作家高建群的代表作《大平原》主题丰富多元,透过小说中的一些方言密码,可以更深入地诠释作品的主题。从“浑全”到“失殛”,四个字揭示了一家人从成员个个健全到灾难中倒毙丧生、家破人亡的极度惨状;“瞎”了心指的是人对于良知的丧失以及对道德传统的背弃和破坏,即小说中主人公对原生家庭的挣脱;“歇”,则寓示着中国传统文化中君父居高临下对臣子覆压态势,即小说中的父子微妙关系。对方言元素的运用使得《大平原》具有浓郁的地域特色,对作品中方言元素价值的探究亦可以丰富方言及地域文化的研究。

关键词:《大平原》;方言密码;主题

中图分类号:I207.4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CN61-1487-(2019)20-0134-03

高建群被誉为浪漫派文学“最后的骑士”,他的《最后一个匈奴》与陈忠实的《白鹿原》、贾平凹《废都》等陕西作家的作品引发了“陕军东征”现象,震动了中国文坛。《大平原》是高建群的代表作,自发表以来一直受到广泛的关注。小说讲述了渭河平原上高姓一家三代的故事,该书犹如一部关中平原的《百年孤独》式的家族史。小说以祖母高安氏“伟大的骂街”开始,以母亲顾兰子晚年的遗言收尾。作品的主题是丰富多彩的,“写农耕文化的沉重艰辛;写中国农民的沉默坚韧;写活着很难,有尊严的活着就更难;写社会大转型中正在消失的村庄,如此等等。”[1]作品中陕西方言元素的使用可谓点睛之笔,细读小说,我们可以发现方言在表现作品主题方面发挥着不可忽视的功能。本文试着透过这些方言的密码来解读《大平原》的丰富内涵。

一、从“浑全”到“失殛”——一个时代的苦难史

20世纪中国文学中描写苦难主题的为数不少。新文学产生之初就与苦难结下了不解之缘,如鲁迅在《呐喊》中所塑造的祥林嫂、阿Q、单四嫂子等人物。在此后文学的发展过程中,这一主题也随着社会的动荡而得到不断的扩展,在文学史中占据了一席之地。当代作家的作品中,如莫言的《透明的红萝卜》《丰乳肥臀》,路翎的《饥饿的郭素娥》,刘恒的《狗日的粮食》都在此列。陕西籍作家对于苦难的感受也并不陌生,从早期的柳青、王汶石,到后来的陈忠实、路遥、贾平凹、高建群等都在作品中写下关于苦难的记忆。如柳青的《创业史》开篇所讲就是发生在民国十八年的那一场年馑,彼时陕北大旱,颗粒无收,哀鸿遍野,梁生宝的母亲正是由于这场年馑才从渭北高原逃难到关中,遇到了梁三老汉,这才有了书中所述的故事。在《平凡的世界》中,路遥更是将苦难这一主题贯穿至整部小说。高建群也不例外,在《最后一个匈奴》《雕像》《大平原》等作品中,始终萦绕着苦难的影子。

在《大平原》中,高建群讲述了骇人听闻的一幕。1942年的黄河花园口决堤造成大量的河南人流离失所,为了寻找生存的机会,这些河南人结队朝着陕西方向逃难而来,这些饥饿的人群已经濒临饿死的边缘。那饥饿大军中有一对父母,刚刚把活不下去的小婴儿放在麦苗地里,成群的喜鹊和乌鸦就发出惊天动地的聒噪,但很快就被后面的饥饿人群赶走。饥饿的人群不是来救孩子的,这场面根本不能引起一丝的同情与叹息,他们早已司空见惯。他们是来抢夺这具小尸体的,“如果这具小尸体被一户人家抢到了,那么,他的肉熬下的汤,足够这户人家再支撑住一个礼拜的行走。”[2]26而最残酷的事情莫过于“易子而食”,这些悲凉而又绝望的故事,是历史上真实发生的,而且在当时还不在少数。

饥饿大军虽然有很大的盲目性,可是目標是明确的。之所以挣着命向陕西方向迁徙,是因为前面有一个天堂般美好的地方在等着他们,那地方叫黄龙山。顾兰子就是这饥饿大军中的一员,顾姓一家来自河南一个叫顾村的地方,他们在高家渡遇到了高发生一家。而后顾姓一家继续前往黄龙山,而高发生则在不久之后也携家迁往黄龙山。然而好景不长,正如书中所说“黄龙山养人,黄龙山又杀人”。顾姓一家接二连三地染上了“虎烈拉”(霍乱),并且一个一个地逝去,唯独顾兰子幸免于难。

顾子兰的父亲在顾兰子母亲去世之后叹息道:“我带来的是浑全的一家人,想不到,他们一个一个是失殛在这黄龙山了!”[2]64从“浑全”到“失殛”,这无疑是对那个时代一个家族流离失所的苦难最真实的写照。作者在此处使用了这两个具有古朴意味的词汇,这两个词汇常常被使用在陕西方言中,涵义非常丰富。

“浑全”在陕西方言中是完整的意思,相当于普通话的“囫囵”。这一用法在古籍当中也可以找到众多的例子,如元代刘壎《隐居通议·理学一》:“圣人之道,本自浑全,朱晦菴先生说得破碎。”明代高明《琵琶记·书馆悲逢》:“孔子、颜子是大圣大贤,德行浑全。”[3]7975关中方言把浑全读作“hún cúan”,两字的调值都是24,全之所以读作“cúan”,正是陕西方言保留古音的痕迹。全在《广韵》中注为:“疾缘切,平仙,从。”[4]39读音为“疾缘切”,属平声仙韵,“从”母字。“从”母在中古是一个舌尖前全浊音,全浊音声母在今天的普通话中已经全部清化,其中全浊平声字变为现在的送气清声母,全浊仄声字(上声、去声、入声)变成现在的不送气清声母。“全”属于平声仙韵,故其声母在演变过程中应变为舌尖前送气音c [ts.],后又因尖音和团音的合并而演变为舌面送气音q [t..]。

尖音和团音并非后世有意加以区别,其从根本上来讲是因这两组字来自古汉语的两组不同的声母。京剧界至今讲究尖团音的区别,传统上把声母z、c、s与齐齿呼撮口呼相拼组成的音节叫尖音,把j、q、x和齐齿呼撮口呼相拼组成的音节叫团音。例如“箭”和“剑”都是兵器,在语言产生的早期,应当是不会允许二者读音相同的(箭、剑上古音韵尾也不同,后因韵尾合并而变得韵母一致,借助声母不同区别意义)。语言是人类用来沟通交流的工具,如果指代这两种常见兵器的读音相同,那么在沟通过程中必然会产生误解。事实上这二者的古音的确并不相同,箭是尖音,《广韵》注为“子贱切”,而剑是团音,《广韵》注为“居欠切”,这才起到区别意义的作用。但在现代汉语普通话中,尖音和团音合流了,z、c、s与齐齿呼撮口呼相拼的音节消失了。“全”的情况也是一样,在演化过程中它受到“尖团合流”的影响,由尖音变作了团音。但方言是汉语的活化石,在一些方言中依然保留了中古音的读法,如在粤方言中全读作“cyun4”,甚至还保留了其撮口呼的韵母。

“失殛”在陕西方言中是丧失的意思,有永久丧失的意味,此处作者使用方言词汇写出了顾姓男人面对命运的无奈和悲叹。此处的故事和话语应是由顾兰子讲述,作者将它记录下来,那一声长长的叹息,包含了无尽的失望与悲痛。顾家只是那时中国大地上一个个河南家庭的缩影,在黄河决堤这样的横祸之下长途迁徙。他们以为黄龙山真的如赈灾官员描绘得那般美好,却不承想逃荒的路上一家人尚且浑全,反而在黄龙山一个一个失殛了。

小说中对于苦难的描写可谓触目惊心,透过这些苦难的故事,我们可以窥见那如蝼蚁、如草芥般的人生。而在对这些苦难的叙述中,最为可贵的是,虽经历过苦难的洗礼,但却依然拥有与命运顽强抗争和无坚不摧的勇气。

二、“瞎”了心——对原生家庭的挣脱与困顿

高二与顾兰子的第一次相遇,发生在顾家逃亡黄龙山的途中,在经过高村时,二人因一个馍而发生了争夺,这就是那次著名的“抢馍”事件。顾兰子是那个掠夺者,也是胜利者。她以不惜将馍藏在牛粪中的方式夺得了食物,使高安氏对这个河南闺女另眼相看——高安氏相信这其中有冥冥之中注定的缘分。后来高家也逃难到黄龙山,高发生老汉与顾姓男人在一次赶集时偶然重逢,便定下了高二和顾兰子的婚事,在成亲之前,两家先结为互相走动的亲戚。但顾姓一家很快被“虎烈拉”夺去了性命,顾兰子孤苦无依,于是只能由高家收留,提前进了高家的门做了童养媳。

高二在十七岁这年娶了十三岁的顾兰子,婚后不久高二便去参加了革命。从那之后,一切就慢慢发生着变化,因为他遇见了景一虹——那个与他志同道合,令他一生难以释怀的人。景一虹是革命女性,她“留着短冒盖,穿着列宁服,大脚,长腰身”。高二是团县委书记,她则是妇联主任。对于高二来说,景一虹是与顾兰子完全不同的女性,顾兰子怯懦、逆来顺受,而景一虹热情、单纯,对生活充满了热爱和憧憬。两人的成长背景大为不同,命运让顾兰子承受了太多的苦难,而景一虹是西京城里大户人家的女儿,有文化又敢于追求自己的理想,因逃婚而奔赴陕北投身革命。

高二和景一虹相爱了,不久,一纸休书便寄回了高村。那纸休书是这样写的:

高二与顾兰子的婚姻,既带有童养媳的性质,又属于没有进行过合法登记的事实婚姻。基于《中华人民共和国婚姻法》之某条某款之规定,高二同意与顾兰子解除婚姻关系。孩子咪咪的去留,由顾兰子自己决定。以后双方婚否自便。[2]121

用高发生老汉的话来说就是,高二的心“瞎”了。“瞎”在陕西方言中用来形容坏,例如坏人就叫“瞎人”,而心“瞎”了就是指心坏了或者变心了。“瞎”在陕西方言中读作“ha”,调值是31,这其实也是陕西方言对古音的继承。瞎的读音《广韵》注为:许鎋切,入舝,晓。[4]144在中古属于晓母字,晓母的中古拟音为h,这一声母的字在普通话中已演变为x声母。但在陕西话中依然保留着它的古音。

高二的确是心“瞎”了,在与顾兰子定亲时,他尚不知道爱情为何物,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他也曾以为自己会与顾兰子过一辈子,“生一炕的娃娃”。但他遇到了真正令他心动的人,于是他硬着心肠给可怜的顾兰子写了一封休书。这休书对于顾兰子来说是致命的,她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三天三夜,之后她做了一个决定,悄然退出,离开高村。

但顾兰子终究无法放下这段婚姻,她在分别之后越来越清晰地认识到,高二是她一生要守住的男人。于是,在高发生老汉的带领下,她带着黑建再次来到高二身边,她要“死死活活相跟上”。最后在高老汉的撮合和逼迫下,高二被迫“埋葬了自己的爱情”,重新接受了与顾兰子的婚姻。而这也让高二明白,即使他努力像一个城里人那样生活,但他永远无法挣脱农民的身份,永远无法割断与高村的联系,永远只是个误入城市的乡下人。“用景一虹临分手时那句充满抑郁口吻的话来说:‘高二,你骨子里永远是一个农民,即便你将来成为著名记者了,充其量也只是一个著名农民!”[2]154

对原生家庭的反抗以及无法挣脱的困顿,构成了高二这一人物性格中最大的冲突。从高发生老汉将顾兰子和黑建二人塞进他的窑洞后,他一直试图在心理上挣脱他们。但是他越想挣脱,那束缚就越紧,最后只能认命。高二是那个时代从农村想要进入城市的青年的一个缩影,他们满怀梦想,但最终只能向命运低头。

三、“歇”——父子间的微妙关系

在高二去世之后,黑建回忆起往事,他用了一个“歇”字来形容他们父子的关系。“长期以来,在高二这颗大树下,他被‘歇住了,性格变得很懦弱,思维变得很被动。还记得尉迟城里那些一记又一记无故的耳光吗?这些耳光叫黑建学会了逆来顺受,学会了忍气吞声。”[2]363

作者使用了陕西方言中的“歇”字来形容高二对黑建的影响。“歇”在陕西方言中一般用来指植物之间的一种关系,矮小的植物长在高大的植物之下,光照和养分都受到高大植物的影响,长此以往就会营养不良,陕西方言把这种现象叫做被“歇”住了。

用这个词来形容高二与黑建的关系再恰当不过。小说所叙述的父子二人的第一次冲突发生在高二被接回尉迟城后的那次舔碗事件中,但事实上却并非如此。如果纵观小说,我们会发现,其实高二与黑建的第一次冲突应该远在顾兰子怀着黑建的时候。这是一次隐形的冲突,黑建尚未出世,高二便生出了与顾兰子解除婚姻的念头,但这一想法最终却被扼杀。其原因很大程度上应该与黑建的出生有关,当顾兰子带着黑建重新出现在高二面前的时候,他再也无法将他们摆脱了。在黑建看来,高二后来在家庭中的暴戾与他们的婚姻有关。

黑建就像被高二这棵大树“歇”住的小树,“顾兰子说他们父子是‘没有见过面的仇人”,[2]282高二希望黑建能够尊敬他和揣摩他的心思,黑建则因为饱经苦难而充满仇恨和反叛,反抗一切的权威。他们父子二人拒绝沟通,“如果黑建那时候不那么骄傲,如果黑建知道作为一个公家人那身肃整的列宁装下面的心其实十分的虚弱,如果黑建知道在这尉迟城的岁月亲爱的父亲曾承受过两次打击,那他大约会软下来,去主动沟通。但是没有,亲人们就这样彼此伤害着对方。”[2]288直至多年以后,黑建才彻底明白。

在高二生命最后的日子里,黑建一直陪在他的身边,原本都非常骄傲的两个人终于有了沟通的机会。黑建这时候才发现那个他印象中十分强大坚硬的父亲其实十分虚弱,他在用生命最后的力气维持着自己的骄傲。小说中有这样一处细节,黑建在病房陪护的时候,高二劝他抽一支烟,并且递来了打火机。他用乞求的眼神希望黑建接过打火机,更是希望黑建忘掉曾经因为打火机挨打的事情。黑建接过了打火机,在那一刻,黑建与高二达成了和解。

多年以后,当黑建再一次返回肤施城调研时,他去拜访了已界晚年的景一虹,那一刻他强烈地感觉到高二正在无所不知的高处,赞许他的举动。从某种意义上来说,高二早年间在黑建面前的暴戾是因为景一虹,而黑建这次去拜访景一虹的举动,代表他不仅谅解了父亲,而且真正的理解了父亲。

对方言元素的运用使得《大平原》具有浓郁的地域特色,通过对方言元素的考释,从语言、文化等多个维度解读文本,可以更准确和深入地阐释优秀文学作品的内涵。同时,对作品中方言元素价值的探究亦可以豐富方言及地域文化的研究。

参考文献:

[1]雷达.乡土中国的命运感——评《大平原》兼及家族叙事的创新[J].小说评论,2010(1).

[2]高建群.大平原[M].北京: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6.

[3]罗竹风.汉语大词典[M].上海:汉语大词典出版社,1993.

[4](宋)陈彭年.宋本广韵[M].南京:江苏教育出版社,2008.

作者简介:张朋毅(1988—),女,陕西西安人,西安航空学院人文学院讲师,研究方向为现当代文学、方言学。

(责任编辑:董惠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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