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俗”到“礼”:宋代礼仪乐用教坊的历史演进

2019-02-14 06:19张月
文艺研究 2019年1期
关键词:教坊雅乐礼乐

张月

唐、宋间,宫廷乐府中教坊职能的扩张较为显著。玄宗朝,太常、教坊以“礼”“俗”为别,各司其职①;中、晚唐,五代时期,教坊逐渐涉足礼仪用乐;赵宋伊始,教坊乐“礼”“俗”并用。当下学界对玄宗朝教坊以“俗”定位及宋代教坊乐礼、俗并用的功能特征已有共识。然而,关于唐、宋间教坊乐如何为礼所用的演进过程及教坊职能扩展后的历史定位,迄今未见专文论述。探究这一演进过程中“礼”“俗”观念的转化、前后关联、内外动因等问题②,有助于我们深入了解唐、宋礼乐制度之异同,更好地认识中华礼乐文明。

宋初教坊“循旧制”③而建,这“旧制”当也涵盖教坊乐的使用之制。宋代宫廷教坊乐曾用于吉、嘉、军、宾四礼及仪仗导迎等礼制仪式,其中嘉、宾之礼乐用教坊时间较早且频次较多,高级别吉礼及军礼乐用教坊者则相对集中。

一、“奉安天书”:真宗年间乐用教坊的吉礼仪式

宋代吉礼乐用教坊见于大中祥符元年(1008)首次举行的“宣读天书”仪式。这次仪式阵势浩大,文武百官、诸军将校及诸方番客入朝恭贺,仪式用乐由教坊与太常寺共同承载:焚香酌献前夕,“教坊奏法曲于庭”;焚香酌献当日,太常寺、太乐署登歌作乐;随后在皇帝移驾东上阁门之时,“威仪乐部”按常式当由太常寺鼓吹署负责④。大中祥符七年,奉安天书被定为礼制:

九月甲子,告太庙,奉安天书朝元殿,建道场,扶侍使上香,庭中奏法曲。将行礼……前后部鼓吹,道门威仪……自是凡举大礼,皆如此制。⑤

此次奉安天书仪式中也有“庭中奏法曲”,但文中并未交代作乐机构。《宋史》显示,宋代太常寺太乐、鼓吹二署主要承载雅乐、登歌、文武二舞及鼓吹乐,而宴乐、清乐、散乐等原唐代太常乐多在宋初即已由教坊承载,法曲更是教坊四部之一。又首次“宣读天书”曾有“教坊奏法曲于庭”,故此处庭中法曲当也出自教坊。与七年前不同的是,这次奉天书仪在奏法曲与鼓吹威仪之间未见太乐署作乐的记载。从流程来看,仪式或有简化的可能。张国强曾谈到:“‘奉天书’是宋真宗时期以神降天书而大肆渲染君权神授的一幕闹剧。”⑥真宗年间的奉天书之礼非承袭前朝的“旧制”之属。该礼并未纳入此后修订的《政和五礼新仪》。政和礼中,太常寺或徽宗年间的大晟府是吉礼用乐的唯一承载机构,可见“宣读天书”仪乐用教坊多为一时之制。

再来看奉天书仪所用的教坊乐——法曲。唐代,法曲曾在太常雅乐部名下⑦,但据丘琼荪考证,唐法曲所作既有清乐曲,又有雅乐、胡乐、道曲、佛曲等多种类型。他指出:“法曲之有异于其他乐曲者,主要在音乐。它的乐器,十之七八为中国旧器,尤其是用编钟编磬。”⑧可见,唐代法曲之所以被归入雅乐名下,或与其乐队组合相关。宋代,教坊四部中“法曲部,其曲二,一曰道调宫《望瀛》,二曰小石调《献仙音》。乐用琵琶、箜篌、五弦、筝、笙、觱栗、方响、拍板”⑨。《望瀛》与《献仙音》均承自唐代法曲。乐队组合方面,唐、宋有别,后者不再以“中国旧器”为主,不仅没有钟磬,且呈现出胡、汉杂陈的特点。奉天书仪虽属吉礼,但并非数代相承的常规礼制。自礼乐定制以来,吉礼仪式用乐多以雅乐为核心。宋代法曲乐队编制虽改,却是教坊乐中唯一曾与雅乐直接相关的乐艺类型。这样看来,奉天书仪选用教坊法曲是顺理成章的。

二、从习俗到礼仪:唐、宋军礼乐用教坊的仪式类型

宋代军礼用教坊乐的有阅武、校猎及打球等仪式。其中阅武、校猎之仪在唐代已入礼制,《开元礼》中二者分别对应“皇帝讲武”与“皇帝田狩”。唐代,这两个仪式用乐由鼓吹署承载,乐器有大鼓、箫、角之类,但正仪之后并未记载有宴饮之礼⑩。宋代,阅武“仍前代制”,太祖建隆二年(961)田猎之事即已施行,但斯时该仪尚未修入宋礼,直至半个多世纪以后的仁宗朝方成定制⑪。与《开元礼》所载不同的是,《宋史》中阅武及校猎仪式在正仪之后还记载了召赐从臣宴饮之事,且有均容直、教坊作乐。但修于当朝的《政和五礼新仪》中,并未载录阅武及校猎后有宴饮仪式,这或可说明阅武及校猎后的酒宴之事并非当朝例行的礼制,或不在正仪之属。

打球仪定制于太平兴国五年(980),乐用教坊龟兹部鼓乐、《凉州曲》等⑫。尽管此礼也未被收入《政和五礼新仪》,但宋代不仅御敕打球仪,还专设女弟子打球乐队,且蹴球就在教坊百戏名下⑬。唐代宫廷有内教坊及梨园女弟子,然相关演出组合尚未以“女弟子队”相称,两《唐书》“百戏”名下也未见蹴球之类。但宋代打球仪所用教坊乐《凉州曲》乃唐教坊曲,且唐教坊小曲中也有《龟兹乐》。可见,宋代打球仪乐用教坊与前朝“旧制”在乐人、乐艺、乐曲等方面或有联系。

唐代,帝王多有喜爱打球者。太宗常御安福门看球,中宗也颇喜观球,曾命临淄王李隆基等四人与吐蕃十人对战,最终以少胜多。为此,武平一献诗《幸梨园观打球应制》,其中有“歌舞乐时休”⑭之句。玄宗对打球的痴迷丝毫不逊于其祖,以至民谣云:“三郎少时衣不整,迷恋马球忘回宫。”花甲之年,他仍亲自驰逐,引得教坊乐人黄幡绰谏言:“大家”只作旁观为宜⑮。对于此事,任半塘认为:“事与教坊无关。唯因黄幡绰籍在教坊,故述及。”⑯若此,为何教坊乐人能得出面请奏?就区位布局而言,西京宫城内东内苑里既有鞠场又有内教坊,骊山华清宫中同样也建有鞠场、教坊⑰。可见,教坊与球场互若比邻。这便捷的布局使我们不得不进一步探究唐代“旧制”中打球与教坊是否相关。关于打球,史料载:

遥闻击鼓声,蹴鞠军中乐。(韦应物《寒食后北楼作》)⑱

短垣三面缭逶迤,击鼓腾腾树赤旗。(韩愈《汴泗交流赠张仆射》)⑲

对御难争第一筹,殿前不打背身球。内人唱好龟兹急,天子鞘回过玉楼。(王建《宫词》)⑳

(长庆四年)丁未,御中和殿击球,赐教坊乐工绫绢三千五百匹。㉑

然打球乃军州常戏,虽不能废,时复为耳。今乐人又有蹑球之事,戏彩画木球高一二丈,妓女登榻球转而行。㉒

甲子,上御三殿,观两军、教坊、内园分朋驴鞠、角抵、戏酣,有碎首折臂者。㉓

敬宗善击球,于是陶元皓、靳遂良、赵士则、李公定、石定宽以球工得见便殿,内籍宣徽院或教坊……四方闻之,争以趫勇进于帝。㉔

上述史料的创作时间或所谈之事皆在中唐。可见,中唐时期打球不仅击鼓助兴,还有宫女歌奏龟兹乐,乐工有可能得到帝王赏赐。打球虽为军州常戏,但教坊男、女乐人也曾参与其中。唐敬宗年间,擅长打球的工人还曾籍入教坊。

唐代太常寺乃礼乐之司,乐人打球文献中未见太常相关记载,那么,击鼓者可能出自两军、教坊或内园。禁宫内,唱演龟兹曲的宫女应当来自梨园或内教坊。梨园所承常以法曲称著,龟兹曲宫女来自内教坊的可能性更大。总体而言,在用乐类型、乐人性别、教坊职司等方面,中唐打球事宜与宋代打球仪有一定的呼应关系,这在某种程度上反映出打球流程逐渐约定成俗继而向程式化、仪式化发展的趋势。

五代时期,打球依然盛行于宫廷。花蕊夫人《宫词》中有多处描写蜀宫打球的情形:

小球场近曲池头,宣唤勋臣试打球。先向画楼排御幄,管弦声动立浮油。

供奉头筹不敢争,上棚等唤近臣名。内人酌酒才宣赐,马上齐呼万岁声。

西球场里打球回,御宴先于苑内开。宣索教坊诸伎乐,傍池催唤入船来。㉕

五代时期,打球流程已有一定的程式,例如“先向画楼排御幄”,“上棚等唤近臣名,内人酌酒才宣赐”等,打球前后有教坊管弦伎乐助兴。

综上,打球乐用教坊至晚在唐中宗时期即有,且教坊乐人也参与打球运动。晚唐、五代期间,打球奏教坊乐渐成习俗。宋代蹴球纳入教坊百戏名下,在帝王的推动下打球仪于太平兴国五年定为宫廷礼制。从习俗到礼仪,在打球仪定制的同时,所用教坊乐在娱乐功能的基础上也多了一重礼仪用乐的意义。如果将宋初定位于太祖年间,在此期间,打球用乐尚未定制成仪,“循旧制”乐用教坊是为承接唐、五代俗乐之制;宋太宗太平兴国五年以后,宫廷打球仪乐用教坊则为礼乐之属。可见,同类事件的礼、俗属性在不同时期有不同的界定,这与当朝“礼”“俗”观念、事件本身的仪式化程度以及历史积淀等多重因素不无关系。

上文所述宋代吉礼与军礼乐用教坊的事例中虽有修成仪式者,但都未正式纳入国家礼典,其处境似介于礼制与礼俗之间。从“循旧制”的角度看,宋初教坊继承了唐、五代教坊的俗乐职能,其中部分娱乐用乐的使用方式久而久之约定成俗,继而在宋代转化为仪式。尽管乐用教坊的吉礼与军礼并未载入当朝礼书,但两类仪式的施行与定制对于稳定并强化教坊的礼乐职能具有推动意义。这些并非宋初即修成礼仪、乐用教坊的吉礼与军礼之所以能在数十年后定制为仪,应与宋初教坊礼乐的铺垫不无相关,这便不能不谈到嘉礼与宾礼之用教坊乐。

三、从礼俗到礼制:唐、宋间乐用教坊的嘉礼、宾礼

宋代,最终修成正果进入礼书的教坊乐是为嘉、宾二礼所用者,其定制之路最为波折。宋代教坊参与的嘉、宾礼仪主要有春秋圣节三大宴及宴外国使臣等。《开元礼》中,与上述仪式对应的礼制用乐由太乐署与鼓吹署承载,乐制类型有乐悬、登歌、文武二舞、多部伎、鼓吹十二案等。宋代,嘉、宾之礼用乐渐由教坊分担。这一转换与唐、宋间原太常寺承载的“宴乐、清乐、散乐”等陆续进入教坊不无干系㉖。乐制的丰富可以从内部推动教坊职能扩展,然而仅有相关乐制类型并不代表教坊乐堪为仪式所用,问题的关键在于唐、宋间教坊乐如何与仪式关联。

赵宋伊始,教坊乐即已用于嘉礼上寿与宾礼大朝会㉗。参照《开元礼》,笔者注意到《宋史》中赵宋宾礼所谓“承前代之制”者——“行大朝会之礼”的“元日、五月朔、冬至”等㉘,在唐代皆为嘉礼之属。宋代《政和礼》将唐制嘉礼类下的朝会之礼定为宾礼,因此元人在撰写宋史时即遵政和礼制㉙。可见,唐、宋两代不仅对某种程式性事件的“礼”“俗”界定有别,对于仪式所属礼制类型也有不同的划分。因此,若要追溯宋代上寿礼、朝会仪式乐用教坊的渊源,可先从唐代嘉礼相关信息入手。

由上文考述可见,在打球从习俗转化为礼仪的过程中,用乐与事件流程的程式化配合尤为关键。此外还需注意的是仪式用乐与仪式场合用乐的区别:前者已进入礼典或默认为礼制,后者在仪式场合但非与仪式相须。梳理教坊独立后宫廷宴设酺会、正月望夜等嘉礼相关文献可知,事件主人公(唐玄宗)、时段、场合、位置、演乐程序等方面常有重叠,其陈词概念、各机构所演音声技艺类型或也在一定程度上形成对应,可以互证。现据相关文献制表如下:

出处 《明皇杂录》㉚ 《旧唐书》㉛ 《资治通鉴》㉜时间 明皇 玄宗在位多年 玄宗场合 每赐宴设酺会、正月望夜 初年望夜 酺宴地点 勤政楼 勤政楼

礼乐太常陈乐 太常乐 太常雅乐、坐部、立部,继以鼓吹(铙歌鼓吹曲)、胡乐(龟兹、疏勒、高昌、天竺诸部乐)演艺流程娱 乐府县教坊(山车旱船、寻撞走宫女(《破阵乐》《太平乐》《上元乐》) 宫女歌舞 宫人舞霓裳羽衣索、丸剑角抵、戏马斗鸡) 府县散乐 教坊(内教坊及梨园法曲)、府县散乐(杂戏),山车、陆船载乐往来娱 乐娱 乐引大象、犀牛入场,或拜舞,动中音律 绳戏竿木 教舞马百匹,衔杯上寿;又引犀象入场,或拜,或舞

由上表可见,玄宗时期宴设酺会用乐在太常与教坊之间已有相对固定的程式,整体可分为四个单元:第1组由太常寺承应;第2组由教坊及府县散乐承应;第3组由宫女承应,这些宫女可能来自梨园、内教坊等内廷音乐机构;第4组由五坊承应。综合文献中太常乐前后事宜与盛唐太常“礼乐之司”的职能定位推断,第1组太常陈乐属于仪式环节,后三组演艺处于仪式场合,但非与仪式相须。其中,宫女歌舞、百戏散乐娱乐为用,自是俗乐之属。结合当时音乐机构的职能定位分析,教坊及府县散乐承应的第2组应也是娱乐用乐,同时具有从仪式过渡到非仪式的意义。上述演艺流程中,太常礼乐与教坊俗乐近乎“配套”使用。这一程式化的演艺形式与宋代嘉、宾二礼使用教坊乐或有一定承继关系。

宋代嘉礼、宾礼用乐中,定制颇费周折的是上寿礼,其周折之处恰在乐用太常还是乐用教坊。上寿礼始见于宋代,通常在节庆、大朝贺等嘉、宾礼仪的第二部分举行,旨在群臣恭祝天子或太后千万岁寿,君臣饮福称贺。从用乐类型及仪式流程来看,其渊源多与专为天子庆生的圣节上寿仪相关。

庆生之事源于南北朝时期江南地区的民间风俗,当时民间小儿生日即有饮酒宴乐。较早在诞辰之日有特别安排的皇帝是南朝梁孝元帝。唐太宗认为生日意味着父母养育子女艰辛劳苦,不宜宴乐庆贺。玄宗时期,这位“在位多年”又“善音乐”的皇帝始置千秋节㉝。《开元礼》载千秋节乐用宫悬,而实际情况却并非尽如其制:

每千秋节,舞于勤政楼下,后赐宴设酺,亦会勤政楼。……太常卿引雅乐,每部数十人,间以胡夷之技。内闲厩使引戏马,五坊使引象、犀,入场拜舞。宫人数百衣锦绣衣,出帷中,击雷鼓,奏《小破阵乐》,岁以为常。㉞

千秋节用乐确有《开元礼》所定雅乐,且位列诸多演艺节目之首。但除雅乐之外,还有多种不在礼制规定内的“俗乐”类型,且演艺项目与上表所列乐艺类型基本相通。

综观以上四例宴酺用乐,尽管雅乐之后的演艺安排已有一定程式化,却均未写入《开元礼》。或许在唐人看来,千秋节或赐宴设酺系列演艺的功能属性为先“礼”后“俗”,毕竟盛唐教坊以“俗”立身。纵向对比,勤政楼千秋节与上表赐宴设酺中的演艺安排或属同类。正如《宋史》所云:“开元后,其人浸多,凡祭祀、大朝会则用太常雅乐,岁时宴享则用教坊诸部乐。”㉟

唐肃宗以后,除德宗之外,帝王“皆以生日为节”㊱,五代时期庆生始为定制。此间圣节上寿仪及大朝会等嘉礼事宜乐用教坊虽未入礼书,但在宋人眼中这或许已是约定俗成的礼制,于是宋初“循旧制”而用。

从南朝到赵宋,与打球仪相仿,上寿同样经历了从习俗到礼制的转化。不同的是,早在玄宗年间,圣节上寿仪即已正式纳入国家礼典《开元礼》,而打球仪却自始至终未能进入当下存世的唐宋礼典(不含史书礼志)。圣节上寿仪尽管早入礼典,但教坊乐作为嘉、宾之礼的仪式用乐载入礼典却在宋代;用于打球的教坊乐则与宋太宗敕命定打球为仪同步进入仪式行列。因成礼时间之别,宋初嘉、宾二礼乐用教坊属于循前朝“礼乐”之制;打球仪修于建国二十年之际,在此之前宋初打球用教坊乐则为承前朝俗乐之制。

四、教坊所奏,岂尽淫声:宋教坊乐正名入礼典

唐、宋间,在经历过“俗—礼”演化的仪式中,相较而言,嘉、宾二礼乐用教坊的定制过程较为复杂,历时更长。毕竟,教坊尚未摆脱玄宗所赐“俗乐”的定位,上寿宴酺可乐用教坊虽为常态但尚未成为礼制。何况宋人制礼多以《开元礼》为参照,而教坊乐整体缺席于《开元礼》,因此教坊礼乐职能的确立注定要经历一番周折与辨析。

(一)徘徊于太常、教坊之间的嘉、宾二礼用乐

宋初,元日、五月朔、冬至等嘉、宾之礼按大朝会之制分两步行礼,用乐相应也有两部分:皇帝在正殿受朝贺用太常乐悬,随后在另一宫殿群臣行上寿礼,乐用教坊㊲。从乾德年间调遣乐人的相关记载来看,别殿仪式乐用教坊除“循旧制”外,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即后晋开运末年礼乐器沦陷,宋初太常寺乐人严重短缺,乐器不备㊳。赵宋初立的五年内,尽管太祖诏和岘修定律吕并促成该朝首次礼乐改革㊴,但仓促之下,修复太常礼乐并投入使用恐怕尚力不从心。直到乾德四年(966),文武二舞、鼓吹十二案等太常乐才得以重建,并依《开元礼》之制用于冬至及上寿仪。随后几年间,嘉礼及宾礼大朝会用乐均由太常寺承载,教坊乐暂时撤出㊵。

宋太宗即位后,太平兴国初的冬至上寿礼用乐又从太常转至教坊㊶。分析其原因,首先是因为嘉、宾之礼乐用教坊虽非礼典之制却也属惯例,事在情理之中。其次,《宋史·乐制》载:“太宗洞晓音律,前后亲制大小曲及因旧曲创新声者,总三百九十。”㊷宋教坊继承了盛唐教坊承载“新声”的职能。太宗新创的教坊曲中有大曲18首、曲破29首、琵琶独弹曲破15首、小曲270首、因旧曲造新声者58首。从类型来看,这些乐曲当可为宴饮仪式所用。由是太宗登基的第一年即更用教坊乐,并延用到淳化二年(991)。作为一名“洞晓音律”的皇帝,宋太宗自然也不会忽视雅乐建设。淳化三年,太宗命相关部门根据《开元礼》议定上寿礼。自此,上寿礼用乐再次由教坊转交太常承载,乐用宫悬、二舞,奏新创五瑞曲㊸。

宋真宗年间,嘉、宾礼大朝会依然乐用太常,并继承了太宗时期新创五瑞曲以供作乐的传统㊹。承天节上寿仪则皆用教坊乐㊺。

宋仁宗也是一位洞晓并留意音律的皇帝,北宋六次乐改有两次发生在仁宗朝。他还曾亲创乐曲赐予教坊并命教坊使撰进新曲54首,这些乐曲大都用于朝廷宴饮朝会㊻。然而仁宗在位的二十余年间,冬至、朝贺、上寿等仪式并非只用教坊乐,而是由太常、教坊交替承应。

自赵宋建国以来的八十余年间,元日、冬至、朝贺、圣节上寿等嘉、宾仪式用乐在太常与教坊之间频繁交替。久而久之,《开元礼》在新朝的约束力日趋弱化。宴饮酺会仪式中,太常乐与教坊乐的“礼”“俗”界限逐渐模糊,而教坊的职能范畴以及教坊乐的功能内涵日渐丰满。在此局面下,两大音乐机构所承之乐的功能属性值得重新思考。

(二)教坊乐正名入礼典

天圣中,仁宗问辅臣以“古今乐之异同”。王曾从功能方面切入,以“祀天地、宗庙、社稷、山川、鬼神”之乐为古乐,认为其“听者莫不和悦”;以“内外宴游”之乐为今乐之属,指其“徒虞人耳目而荡人心志,自昔人君流连荒亡者,莫不由此”㊼。从音乐承载机构的角度看,这里的“古乐”多指历史悠久的太常雅乐,与之相对的“今乐”则应为含新声在内的教坊乐。因此,“古今乐之异同”的辨析也是一场关于当朝太常乐与教坊乐之殊同的申论。从教坊发展史的角度看,此题引发了对该时期教坊乐淫、正属性的思辨,推动了当朝及后世对教坊乐功能认知的转化。

王曾所言意在谏说君王勿玩乐丧志,然其将乐的审美功能与社会功能平行考量的观点却难以服众。关于该如何衡量乐的功能属性,处士徐复及北宋音乐家房庶曾就景祐、皇祐年间李照、胡瑗、阮逸领衔的两次乐改展开论述,并由乐之雅、郑谈及教坊乐的属性。两次乐改均以改铸钟磬为工作重心,然徐复认为乐重在内容——乐声,而非表现形式——乐器,他说:“圣人寓器以声,不先求其声而更其器,其可用乎!”房庶“亦深订其非是”,曾“著书论古乐与今乐本末不远”。他以客观的态度,通过列举古今生活器具的变化,佐证“今之器”与“古之声”之间并不一定对立。房庶认为,古今生活用具或生活方式在发生变化,这种变化正体现了历史前进和事物生发的意义。同理,乐之雅、郑也并非仅以所用乐器就能界定,何况后世演奏“古乐”时所用乐器也有变化,例如方响替代钟磬、筝笛替代琴箫。孔子所言“郑声淫”并非单指其不用古代乐器,而是重在批判乐声的改变。若用当今的乐队组合演奏中和、雅正的乐音,也能感人心、导气和,成为治世之音。因此,应全面、通达地评断乐之淫、正,而非笼统以乐器泛论。他疾呼,“世所谓雅乐者,未必如古”,“教坊所奏,岂尽为淫声哉”㊽!

自玄宗以“俗”立教坊,历时三百余载,教坊定位终在仁宗天圣间得以扭转,且为后世认同。《宋史》撰者曾就王曾之言发声来呼应徐复、房庶二人的观点:

世号太常为雅乐,而未尝施于宴享,岂以正声为不美听哉!夫乐者,乐也,其道虽微妙难知,至于奏之而使人悦豫和平,则不待知音而后能也。今太常乐县钟、磬、埙、篪、搏拊之器,与夫舞缀羽、籥、干、戚之制,类皆仿古,逮振作之,则听者不知为乐而观者厌焉,古乐岂真若此哉!孔子曰“恶郑声”,恐其乱雅。乱之云者,似是而非也。孟子亦曰“今乐犹古乐”,而太常乃与教坊殊绝,何哉?㊾

对于“古乐”,《宋史》撰者列举当朝太常乐乐队组合特点与所奏音乐的听赏效果来反驳王曾之言,强调应从音乐本身而非表现形式来评判乐的审美意义与实际功效。其质疑仿古做乐是否具有真正古乐的效果,继而引用孟子之言,辩证地认知“古”“今”之乐,就此引出对太常乐与教坊乐功能关系的再思考,最终得出太常雅乐未必是真正的古乐,而教坊所奏“今乐”也并非尽是只能娱耳目、荡心志之淫声的结论。历时地看,这是对玄宗年间太常、教坊礼、俗二分的一种回应,这说明宋代教坊已不同于玄宗教坊,太常与教坊的关系亦今非昔比。尽管两署乐队组合有别,但各自所承之乐的功能意义已非殊绝。

宋神宗年间,在教坊乐不尽为淫声的背景下,太常与教坊之间的职能界限进一步模糊。此间教坊不仅允许教乐,熙宁九年(1076)教坊副使花日新提出“乐声第降一律”的建议也得神宗允准,且敕命太常鼓吹署承载的法驾与卤簿乐也下调一律以与教坊一致㊿。此举足见最初以“俗”定位、与“礼乐之司”太常寺相对应的教坊,在百十年间职能范畴拓展之广,甚至达到了能够影响太常礼乐本体形态的程度。这或可昭示教坊已基本摆脱俗乐之属的概念限制,其礼乐职能在相当程度上已为当局认同。

元丰二年(1079),有司详定元正、冬至大朝会等仪式用乐,结论为“堂上之乐不设钟磬”[51]。既无金石乐器领衔,那么这“堂上之乐”当非雅乐。《宋史》载元丰改制后上寿仪等国之庆事皆需教坊进歌乐词。元丰中杨杰、刘几主持“追考成周分乐之序,辨正二舞容节”[52],但乐成后奏之郊庙而未用之宴飨。综合推测,元丰二年修订礼仪用乐的结果或是:将春秋圣节三大宴等嘉礼、宾礼类下的国之庆事用乐,正式交予教坊承载。若是这样,则嘉、宾二礼乐用教坊定制于元丰年间无疑。这不仅意味着教坊礼乐职能的确立,某种程度上还将对教坊复归太常具有一定的催化意义。

元丰官制改革后,原隶宣徽院的教坊在宣徽院被罢后重新归于太常寺[53]。唐开元二年(714),教坊因专职俗乐而脱离太常;三百余年后,教坊重归太常时却已身负“礼”“俗”用乐双重职能,且职能转变已为当朝认同。这一“出”一“入”之间,太常寺娱乐用乐与宴饮仪式用乐等多种乐制类型相继拨予教坊,且部分教乐职能也渐由教坊承担。宋代教坊回归太常正可谓成功“转型”并“满载而归”。

历时地看,各朝“礼”“俗”观念并非一贯而终,唐人视为非“礼”的事宜在宋代有被修为礼制者。因此,后代之“礼”或为前朝之“俗”,特别是一些娱乐功能突出而演乐场合、表演流程相对稳定的俗乐类型更是如此。由是,当元人站在更远的时空回望历史时,唐代的俗乐即可能成为宋初礼乐所循的“旧制”。从职能方面看,宋初教坊乐“循旧制”用于礼制仪式或因于此。

①司马光等:《资治通鉴》,中华书局1956年版,第6694页。

②关于教坊职能扩展的动因,参见拙文《唐、宋间宫廷教坊职能扩展的内在动因》(载《交响》2016年第2期)。

③⑤⑨⑪⑬㉖㉗㉘㉙㉟㊲㊳㊴㊵㊷㊸㊺㊻㊼㊽㊾㊿[51][52][53]《宋史》,中华书局1977年版,第3347页,第2540页,第3349页,第2840—2841页,第3350页,第2941页,第2743页,第3347页,第2639页,第3347页,第2941、2743—2744页,第2940页,第2937页,第2941页,第3351页,第2943页,第2672页,第3356页,第3356页,第3357—3358页,第3357页,第3358页,第2977页,第2938页,第3358页。

④徐松辑《宋会要辑稿》,中华书局1957年版,第2079—2080页。

⑥张国强:《宋代教坊乐制研究》,中国艺术研究院2004年博士论文,第62页。

⑦段安节《乐府杂录》“雅乐部”载:“次有登歌,皆奏法曲。”(崔令钦:《教坊记(外三种)》,中华书局2012年版,第117页。)

⑧丘琼荪:《燕乐探微》,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版,第99页。

⑩萧嵩等:《大唐开元礼》卷八五,民族出版社2000年版,第408—411页。

⑫李攸:《宋朝事实》,中华书局1985年版,第209—210页。

⑭⑱⑲⑳㉕彭定求等编《全唐诗》,中华书局1999年版,第1082页,第1977页,第3791页,第3437页,第9064—9065页。

⑮王谠著、周勋初校证《唐语林校证》,中华书局1987年版,第470页。

⑯任半塘:《教坊记笺订》,凤凰出版社2013年版,第71—72页。

⑰参见拙文《唐宋宫廷乐府区位环境与职能属性关系考》(载《中国音乐学》2017年等3期)。

㉑㉓㉛《旧唐书》,中华书局1975年版,第520页,第520页,第1051—1052页。

㉒封演著、赵贞信校注《封氏闻见记校注》,中华书局2005年版,第53页。

㉔㉞㊱《新唐书》,中华书局1975年版,第5883页,第477页,第477页。

㉚郑处诲:《明皇杂录》,中华书局1994年版,第26页。

㉜司马光等:《资治通鉴》,第6993页。本条原文鼓吹、胡乐、教坊、府县散乐、杂技虽为一组,但前二者均属太常乐,结合另两条文献,将鼓吹、胡乐列于第1组名下。

㉝赵彦卫:《云麓漫钞》,中华书局1996年版,第21页。

㊶㊹陈旸:《乐书》卷一九九,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㊸马端临:《文献通考》,中华书局2011年版,第3277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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