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云
在浮夸风盛行“一天等于二十年”的20世纪50年代末期,我的家乡湖南慈利县的龙潭河畔闹出了几个特大奇闻,不仅震动了三湘四水,还波及省外。当时我初出茅庐,在龙潭河公社当秘书,既是间接参与炮制者,也是直接受害人之一。
亩产3万斤稻谷的由来
1958年10月,慈利县委办的小报《慈利报》发了一个特刊,叫作“卫星上天”专号。报头用醒目的红色印了“号外”两个大字,下面正文是“龙潭河公社高峰大队一丘名叫弯弯丘的稻田,亩产稻谷1.5万公斤”。
这条新闻发出后,常德地区《滨湖报》、省里的《湖南农民报》乃至其他省报都相继出动,以不同的角度,报道了这一人间奇迹。龙潭河公社一下子声名鹊起,盛况空前。
这个奇迹究竟是如何创造出来的呢?说来话长。驻队干部朱爱系公社办公室干部,与我既是同学又是同事,他是个聪明的年轻人,领导为培养他,先让他到条件较差的高峰大队办点。他工作扎扎实实,可每次汇报,领导都说他思想右倾,胸无大志:“人家鸡毛都能飞上天,你总是前怕狼后怕虎,没有一点朝气。”这些话在那时算是砍刀子了。
朱爱老是想不通:共产党不是提倡实事求是吗,难道变了不成?有些事令他匪夷所思,比如他亲眼看到邻村有个叫曾益的干部上报他的试验田亩产小麦达1500公斤,可是按朱爱的估计,150公斤都难达到。而曾益得表扬,获提拔。
朱爱经过几个晚上的辗转反侧,似乎悟出了道理,他想,领导经常讲的“人有多大的胆,地有多高的产”,敢想敢说是不是就这个道理呢?经过一番思考之后,他选择在山沟里、一般人不愿去的一丘六分面積的稻田,报总产稻谷9106.5公斤(当时报数字要具体,越细越好),将数字上报给我。
听闻此数,我心中大为震惊,如实向公社李书记做了汇报。李书记是个知识分子,也是心知肚明,苦笑一下,要我立即报给县委。县委办负责人听了我的汇报,兴奋无比,连说几个“好”字。请示领导后,马上要县报社发了头条新闻。
新闻发出后,我倒为朱爱着急了,万一上面派人来检查,要数稻蔸子怎么办?我将想法告诉了朱爱,要他做好思想准备。朱爱觉得我的话不无道理。他眼珠子一转,连夜组织劳力从别的丘田中将稻蔸子挖出,用门板将稻蔸抬到那丘田里栽下来,做到纤悉无遗。
果然县委还是有钻牛角尖的务实人,第三天派来一个检查组,他们将稻蔸子一一清数,点头表示赞同了,说是亘古未有的奇迹。
1958年,“浮夸风”水稻亩产过万斤
他们回县之后,马上报告到地区和省里,全省在龙潭河开了现场会,据说还惊动了中央。从此参观的人络绎不绝。龙潭河的名声越传越响,李书记对这件事自然高兴,说朱爱为龙潭河争了光,要我编一首歌传唱。于是。我一气呵成写了一首名叫《春风吹到龙潭河》的歌,其中歌词写道:“春风吹到龙潭河,河水激起千丈波,水稻卫星飞上天,党的光辉照山窝……”不久,朱爱因放“卫星”有功被破格提拔了。
网打红薯和马角玉米棒的秘密
红薯在北方称地瓜,是杂粮中的主食,用途广、营养价值高。自古收红薯都是用锄头从地里挖出来。而龙潭河收红薯则用网打。众所周知,网是打鱼的,能网红薯吗?
有个农民出身的干部叫向雁一,身高个大,声音如雷,虽是个粗人,但说话幽默有趣,是个办扎实事的人。1958年秋天,慈利的红薯大丰收,收红薯时,老向因坚持细打细收,他负责的那个片进度很慢。县委强调丰产要丰收,一定要赶在下雪之前把红薯抢收进来,否则就要受处分。开电话会时,公社书记把向雁一骂得狗血淋头,并扬言要开除他的党籍。老向急得六神无主,精神恍惚,连饭也吃不下去。他的妻子看在眼中为他着急,便给他出了个鬼点子:“你何不用牛犁耕红薯地,然后组织人将一株株提藤蔓收起来呢?”一脚踢醒梦中人。老向当即安排大量劳力,包括中小学生一齐出动,前面用牛犁翻耕薯地,后面让“大兵团”跟着收捡,这样虽收一半丢一半,但进度的确快了若干倍。
我在收集进度时,问老向用的什么绝招?他信口开河说是“网提法”。我认为这个说法很形象,将这一情况速报县委办李秘书。李秘书是刚毕业不久的女大学生,未直接接触过农村工作。她像捡到一个活宝似的即向地委办汇报说:“龙潭河用网打红薯工效翻十番。”地委办的同志也如获至宝,立即在当时地委的机关报《滨湖报》上发了重要新闻:“龙潭河公社用网打红薯,效率提高数十倍。”省里很快就推广了这个经验,大力表扬向雁一同志是多快好省、苦干巧干,一天等于20年的好典型,县委也及时将他提拔了。
“网提法”的凯歌声未息,第二年秋天,又出现了新的奇迹。驻队干部刘富创造了一种玉米棒子有马角那么大。我越听越糊涂,公社书记要我速写材料上报。这样,龙潭河的马角玉米棒也成了奇闻。
我为此事哭笑不得,暗中记了几句打油诗:“红薯用网打,天大一笑话。玉米像马角,睁眼说瞎话。卫星上了天,牛皮传天下。”未想到,这几句话被人告了密,说我反对“三面红旗”,将我打成了“右倾”分子,被狠狠地斗了几小时。第二天公社领导就把我贬到高山上包队去了,直到反“五风”后才给我平反。像一场高烧过后,一切恢复冷静。
在平反大会上,免不了相互埋怨一番,朱爱说:“人家鸡毛能上天,我亩产3万又何妨?”向雁一说:“朱爱稻谷亩产能放卫星,我用网也能打红薯。”刘富说:“网能打红薯,马就不能长角?”这些话语虽很简单,可它却反映了一个时代,实际上我们都成了那个时代的牺牲品。
本已弄清的问题,可是“文革”中又被别有用心的人翻了出来,算我们的老账,说我们是攻击“大跃进”、谩骂人民公社的黑手,一整就是几年,直到“文革”末期才得以解脱。我以《自嘲》为题,又记了几句打油诗:“稻谷亩产3万斤,网打红薯放卫星。马角玉米飞上天,掉下地来无踪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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