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人笔记中的医事资料及其价值

2019-02-20 03:00
史志学刊 2019年5期
关键词:医事中华书局笔记

江 略

(浙江大学人文学院,杭州310028)

笔记是指体例随意、题材广泛的一类文体,篇幅短小精悍,语言生动灵活,趣味性和可读性都很强。笔记之体,始于汉魏,兴于唐宋,盛于明清[1]来新夏.清人笔记随录.[M].中华书局,2005.(P9)。清代是中国古代笔记发展史的巅峰,现存的笔记大部分都成书于清代。

目前学界对于清代笔记的研究,大体可以分为三类,第一类是笔记收集、整理和出版工作;第二类是文献学、目录学的笔记提要著作,比如刘叶秋的《历代笔记概论》、来新夏的《清人笔记随录》等;另外是对某个作者或主题的研究。在这些研究中,涉及到医学话题的十分罕见。陶御风主编的《笔记杂著医事别录》是其中为数不多的医事主题的笔记辑录,全书分为医事制度、经典训释、医学文献、内科疾病、外科疾病等,共计17个门类,收录笔记2237条,极大地便利了读者对于医学笔记的查找和获取[2]陶御风.笔记杂著医事别录.[M].人民卫生出版社,2006.。张星的博士论文《明清时期岭南笔记医学史料的发掘搜集整理研究》列举了岭南地区的35种笔记,并将其分为气候、疾病、药品、医方等8个方面逐一列举分析,使读者对于岭南地区的医事状况有了更为清晰的认识[3]张星.明清时期岭南笔记医学史料的发掘搜集整理研究[D].博士学位论文,广州中医药大学,2011.。但总体而言,这两项研究侧重于疾病、医药等医学技术话题,对医疗和社会互动关注较为欠缺,这和研究者是医学文献学出身不无关系。而在历史研究中,受制于传统“正史”观点,笔记只是被视为官修史书的补充,作为辅助资料主要服务于政治、文化史等研究;这其中,医事资料尤其被忽视,学界对其利用不够充分。因此有必要对笔记中的医事资料做一研究,本文主要就明清时期江南地区的笔记为例,发掘其中的医事资料,并在医疗社会史的视域中,探讨这些资料的文献价值。

一、清代江南地区笔记与医事主题概览

在清代笔记中,江南文人撰写的笔记占大半的篇幅,以来新夏的《清人笔记随录》中所载为例,内中145位作者,约70%来自江苏、浙江和安徽三省,即所谓广义的江南地区。在这些江南文人中,其中一部分人由于仕宦、游幕等因素长期在外,所留文字与江南地区无甚关系,大部分的江南文人,其所留笔记是关于江南地区风土人情的记载,这些记载加之外地文人由于仕宦、出游以及道听途说而写下的江南掌故,一起构成了数量庞大、内容丰富的江南地区笔记。可以说,江南笔记是清代笔记的主体,研究江南笔记,即可以挖掘区域特殊性,也能把握清代笔记的整体脉络。

清代江南笔记题材多样。董含的《三冈识略》、王家桢的《研堂见闻杂记》等是以时政类题材为主的笔记,厉鄂的《东城杂记》、褚华的《沪城备考》等是专门的地方史地笔记,王应奎的《柳南随笔》、王晫的《今世说》等则关注文学作品和文人群体,陈尚古的《簪云楼杂说》、朱翊清的《埋忧集》等侧重记录奇事异闻,曹庭栋的《老老恒言》则是专门的养生类笔记。此外,龚炜的《巢林笔谈》、叶梦珠的《阅世编》、钱泳的《履园丛话》一类都是综合类笔记,内容涉及政治、经济、文化、风俗、地理多个话题。整体而言,江南笔记题材、门类都较为全面。

众多的江南笔记中不乏医事资料,除去《老老恒言》一类的卫生保健类笔记,其余笔记中,又以《冷庐杂识》所载的医事资料尤为丰富。《冷庐杂识》全书共八卷,陆以湉著。陆以湉是桐乡人,清代著名医学家,编著有《冷庐杂识》《冷庐医话》《再续名医类案》《冷庐诗话》《苏庐偶笔》《吴下汇谈》等书。陆以湉为道光年间进士,历任武昌县知县、台州府教授、杭州府教授等职,平日留心医学,钻研医道,自学成才成为一代名医。丰富的人生经历让他对世间百态有了更多的思考,故而他的笔记涉猎广博,就医事笔记而言,既有著名医家的趣闻轶事,又有日常生活中的偏方窍门,还有对医学理论、禁忌的杂感随想。此外,在《墨余录》《庸闲斋笔记》《明斋小识》等笔记中,医事史料也较为丰富。

二、笔记中的医事史料

清代江南笔记中的医事资料内容广博,主要可以分为风土疾病、药方药材、医事习俗、医林人物、医疗风气和医事制度这六大类别。

风土疾病一直是笔记中的关注对象。就江南地区而言,时人饱受“土地卑湿”之苦,这一点在笔记中被频繁提起。如《扬州画舫录》中作者谈到“吾乡地卑湿,易患癣疥”[1]李斗.扬州画舫录·新城北录下(卷五)[M].中华书局,1960.(P122)。湿气缭绕容易诱发疟疾、痢疾等疾病,如《一斑录》中“三日疟”条载:“江南多疟疾,盛夏炎蒸,人身表发已甚,至秋新凉外束,易成疟疾。”[2]郑光祖.一斑录·杂述五[M].青玉山房藏板,道光二十五年重刊咸丰二年印本.(P39)此外,瘴气也是被提及的对象,《明斋小识》中提到作者居于义乌时,误将瘴气当作植物芳香,幸而身体未有大碍[3]诸联.明斋小识(卷七)[M].笔记小说大观第28册.广陵书社,1983.(P55)。

笔记中除了记载疾病,相应地也会记载治病药方。这在《冷庐杂识》中记载尤多,如五圣丹方、鸦胆子治休息痢方、汤火伤方等。其他笔记中记载也不少,如《大云山房杂记》中所载的痘后余毒方、解瘟方,《庸闲斋笔记》中的治疾单方等。这些药方或是长辈告知,或是朋友所述,还有出自古代小说,可以说药方来源多样,涉及群体广泛,是民间智慧的集中体现。有了药方,自然需要药材,许多笔记中都列举了本地特产的可以入药的物种。比如《明斋小识》中介绍的上海机山土产的“机山参”[4]诸联.明斋小识(卷二)[M].笔记小说大观第28册.广陵书社,1983.(P24),《吴下谚联》中对“地蜱虫”的介绍[5]王有光.吴下谚联(卷一)[M].中华书局,1982.(P20),又如《瀛壖杂志》中详细记载了东南之人食用蛤蜊以补心血[6]王韬.瀛壖杂志(卷一)[M].岳麓书社,1988.(P29)。这些药物药材由于各种原因,未被主流医学药学典籍载录,或语焉不详,幸得有笔记可使后人了解当时这些药物药材的生长、使用情形。

民间医事习俗在笔记中占据大量的篇幅,这些习俗可以分为两类,一类是民间医疗手段、卫生保健方法。如《冷庐杂识》中所谈的食物禁忌[1]陆以湉.冷庐杂识·食忌(卷二)[M].中华书局,1984.(P76),又如《浪迹续谈》中介绍温州民众在亲人染疫身亡后,避住他处三日的习惯[2]梁章钜.浪迹续谈·温州旧俗(卷二)[M].中华书局,1981.(P284),《客茶余话》中记载的江淮人士避疟风习[3]阮葵生.客茶余话·疟可逃避(卷十五)[M].中华书局,1960.(P458)。另一类是非医药手段,主要是民众通过仪式、祭祀等活动,试图达到消灾祛病的目的。比如《履园丛话》记载常熟乡民祭祀的“王老相公”和“桑三姐”[4]钱泳.履园丛话·鬼神(卷十五)[M].中华书局,1979.(P418-419),又如《庸闲斋笔记》所载的民间用咒语、祝由法治疗蜈蚣螫、犬咬等疾病[5]陈其元.庸闲斋笔记·神咒治病(卷十一)[M].中华书局,1989.(P275-276)。民间卫生保健方法有些被官方视为微末之技,不值一书,有些非医疗手段则被官方列入邪教淫祠行列,有碍王道教化推广,是官方查禁对象,因此也不会在官修史书上大书特书。这些不见于官方记载的民间医事的习俗正是通过笔记文字传于后世。

医林人物是医事笔记中的重要门类。不同于官修史书中对医家程式化的介绍,笔记中的医生名家个性鲜明,事迹详细,形象生动,让人没有疏离之感。如《瀛壖杂志》记载沪上名医张玉书喜食河豚[6]王韬.瀛壖杂志(卷四)[M].岳麓书社,1988.(P110),又如《冷庐杂识》记载吴中名医何书田与林则徐的交往故事[7]陆以湉.冷庐杂识·何书田(卷一)[M].中华书局,1984.(P16)。除名医外,一些名不见经传的医生甚至庸医也是笔记的记载对象。这些庸医往往因为医术低劣生出事端。如《三冈识略》中,不谙医术的“里医徐元植”[8]董含.三冈识略·庸医杀人(卷三)[M].辽宁教育出版社,2000.(P59),《巢林笔谈》中妄投药剂的“吴中时医某”[9]龚炜.巢林笔谈·吴中时医(卷四)[M].中华书局,1981.(P100)等人,这类庸医没有良好的声誉,无法出现在官修史书中,通过阅读这些记录庸医的笔记,有助于全面了解清代不同水平、阶层医生的面貌,故而这类笔记显得尤为珍贵。

当世的医疗风气也是笔记中的介绍对象。《水窗春呓》的作者携带药材大黄前往江南却无人问津,反映的正是江南地区偏好温补药物畏惧使用重药猛治的风气[10]欧阳兆熊.水窗春呓·江浙医派(卷上)[M].中华书局,1984.(P21)。不过,《庸闲斋笔记》却记载“今之医者多喜用重剂取效”[11]陈其元.庸闲斋笔记·人参误服杀人(卷十一)[M].中华书局,1989.(P273-274),乍一看似乎与《水窗春呓》的记载矛盾,不过此处“重剂”是指用药剂量而非峻猛药物,和《水窗春呓》所讨论问题不同。

医事制度在笔记中也有所涉及。一些笔记记载了当地的善堂、育英堂等提供医疗服务的公益机构,如《郎潜纪闻》载阮元在浙江设立的普济堂,“施贫民疟痢、伤寒、疮疖时瘟丸药膏丹。”[12]陈康祺.郎潜纪闻初笔·阮文达公普济堂章程(卷十)[M].中华书局,1984.(P218)《瀛壖杂志》记录了上海善堂林立的情景[13]王韬.瀛壖杂志(卷二)[M].岳麓书社,1988.(P47-48)。还有的笔记中记录了官方医疗机构的运转,如《茶余客话》记载了太医院的分科设置[14]阮葵生.客茶余话·太医院十一科(卷十五)[M].中华书局,1960.(P457),《养吉斋丛录》中记载了太医院的值班安排[15]吴振棫.养吉斋丛录(卷二)[M].中华书局,2005.(P32)。这些条目可以让读者更加清晰地了解太医院的运作方式。

三、医事资料的价值

一些研究中对笔记文献存在偏见,认为笔记部分故事情节夸张离奇,一些事件张冠李戴,人物关系颠倒错乱,整体而言笔记作为史料不够严谨不足为信。这种观点不是没有根据的,笔记通常为作者即兴而作,对真实性和准确性并无要求,因此内容会有许多错误。然而笔记中的那些谬误恰恰也是社会风貌思潮的反应,并且由于作者创作笔记基本不受限制,顾忌、掩饰相对较少,笔记往往是作者情感不加修饰的流露,从遵循内心角度而言,笔记反而比官修史书显得更为真实。故在历史研究,特别是在社会史研究领域,笔记应该得到更多重视。在《笔记杂著医事别录》一书中,陶御风曾经提出了笔记中的医事史料的七点价值:提供医史素材、著录医籍情况、补正医经旧注、记述名医事略、发挥医药理论、广传临阵效验以及增广学识见闻[1]陶御风.笔记杂著医事别录[M].人民卫生出版社.2006.(P6-18)。这种概括主要基于医学技术发展视角,如果将医事史料放置于广阔的社会史的视角下,这些史料还有新的价值所在。

首先,医事笔记是了解地方气候、环境、风土、地方病等自然要素的主要材料之一。通常,某地的自然环境主要记录于地方志的“地理志”“山川志”“祥异志”等篇目中,但是这些篇目对自然环境的记载并不全面。“地理志”偏重于说明该地的区域位置,“山川志”主要介绍本地名胜,对地理环境的介绍不够具体,“祥异志”侧重于记载异常、极端的灾异,对日常的气候状况记载反而较少。笔记史料补足了这些缺憾。并且,笔记资料虽然有许多不可信之处,但是不可信之处多是对人物、事件的编排,在地方自然环境问题上,笔记作者夸张和渲染的余地较小,故其资料也较为可靠。

其次,医事笔记补充了医生生平事迹、医疗过程的记载,是考察医生风评和医患关系的窗口。有关笔记补充医生事迹一节,前文已有说明。笔记不仅可以补充单个医生事迹,还能通过一定数量的同类型的故事,塑造医生群体形象。比如常见的庸医笑话和庸医形象[2]有关笔记中,庸医的研究,可以参考:路彩霞.清代笔记小说中的医生形象与庸医问题探析[J].长江文史论丛,2017;杨晓越,余新忠.医生也“疯狂”:明清笑话中的庸医形象探析[J].安徽史学,2017(1).,深刻反映出清代医生鱼龙混杂、水平良莠不济的情况。并且,笔记通过详细描写医疗过程,展现医患双方的互动,让人更为清晰直观地感知当时的医患关系。以患者求医为例,当时向名医求诊十分困难。比如吴中名医薛雪,《听雨轩笔记》中载,病人家属为尽快请到他,不惜花费重金贿赂他的车夫[3]徐承烈.听雨轩笔记·杂记(卷一)[M]笔记小说大观第25册,广陵书社,1983.(P319)。《续客窗闲话》中载,乡人黄某二人为求诊“执香跪门”,最终感动了薛雪[4]吴炽昌.续客窗闲话·术芷治痘(卷四)[M].文化艺术出版社,1988.(P353)。

第三,医事笔记中的医药商品、服务价格是研究社会经济史的重要材料。清代官方对于粮价有较为系统的记载,但是医药价格、医疗服务几乎没有记录。有关日常医药经济的记录,需要从笔记、日记等文献中发现蛛丝马迹。比如《阅世编》列举的不同时期附子、肉桂等药材的价格及变化[5]叶梦珠.阅世编·食货六(卷七)[M].中华书局,2007.(P183)。《巢林笔谈》中记载人参价格很高,作者害怕医生在看病时使用人参,干脆不请医生看病之事[6]龚炜.巢林笔谈·忧来药不效(卷五)[M].中华书局,1981.(P127)。不仅部分药材售价奇高,一些名医诊金同样高昂,《扬州画舫录》中名医顾玉田,“扬州人以千金求其一至为幸”[7]李斗.扬州画舫录·虹桥录上(卷十)[M].中华书局,1960.(P245)。虽然此处“千金”恐非实指,但从侧面可印证高昂的费用。

第四,医事笔记是研究医疗习俗、民间信仰的重要材料。民间医事习俗、信仰本就在笔记中占据大量的篇幅,并且大部分都缘于作者的亲历见闻,因此描写十分细致。这些笔记记载的习俗信仰,除了可以补足官方记载的缺失之外,亦可从中窥见作者及民众的内心世界。作者在记录这些风俗活动时往往超越一般性的介绍,附带本人的思想和情感。一些作者不会简单地将官方不认可的民间信仰视为邪教异端,他们会表现出对某些信仰的认可和支持,这种对自我身份立场的认识以及与官方立场大相径庭的态度耐人寻味。

最后,医事笔记向人们展示出社会变迁。这种体验在晚清笔记中更为直观,清末中国面临着“三千年未有之大变局”,笔记的创作者是变革的经历者和参与者,加之东南地区开埠早,这种体验和感受就尤为强烈。江南笔记中出现了许多关于西医、西药以及西方医药卫生的记载。西医、传教士合信之名在《瀛壖杂志》《春在堂随笔》等多部笔记中被提及,如听肺木之类的西医仪器技术也在笔记中被介绍。并且,有些中国医生也开始学习和掌握一定的西医知识,同样被笔记记录在案。如《大受堂札记》中记载了平湖名医朱梦梅“能沟通中西,曾详言国产补药之性质效用”[1]徐珂.大受堂札记(卷二)[M].转引自陶御风.笔记杂著医事别录[M].人民卫生出版社,2006.(P176)。有些文人就中西医的优势展开思考,如《客座偶谈》作者何德刚就表示“中西医各有所能”[2]何德刚.客座偶谈·中西医各有所长(卷四)[M].陕西古籍出版社,1997.(P182)。同一时期的医事笔记中还出现了不少戒鸦片方,如《庸庵笔记》的上海人治鸦片瘾方[3]薛福成.庸庵笔记·戒鸦片烟良法(卷三)[M].重庆出版社,1999.(P99-100),《春在堂随笔》的戒鸦片方等[4]俞樾.春在堂随笔(卷七)[M].笔记小说大观第26册,广陵书社,1983.(P38),反映的正是清末鸦片祸害中国,有识之士思索对策的历史场景。

总之,江南笔记中的医事资料种类多样,数量丰富,全景式地展现了江南地区医学状况和人际互动,整理和阅读笔记材料,能够拓宽学术视野,了解社会风貌,对社会史研究大有裨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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