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死亡禁忌 隽写心灵成长
——《夏洛的网》中的死亡主题解读

2019-02-20 03:54陈君均
关键词:夏洛威尔小猪

陈君均

(西安石油大学 外国语学院,陕西 西安 710065)

0 引 言

埃尔温·布鲁克斯·怀特(E.B.White) 一生酷爱写作,是美国杰出的散文家,因担任《纽约客》的主要撰稿人而颇有影响。其代表作《夏洛的网》被誉为儿童文学经典,位居“美国十佳儿童文学名著”之首,并被译为20多种语言版本,至今已发行超500万册,多次被翻拍成电影,怀特也因此于1970年获得美国儿童文学终身成就奖。《夏洛的网》围绕主人翁小猪威尔伯跌宕起伏的成长经历,讲述了聪明的蜘蛛夏洛通过在网上写字帮助威尔伯保住性命的故事。整部小说生动且充满童趣,其中威尔伯的天真善良、夏洛的冷静智慧、坦普尔顿的老练世俗,以及各具特色的农场动物给读者留下了深刻印象。在颂扬威尔伯与夏洛这对挚友不离不弃的忠诚友谊的同时,故事中各人物对待死亡的态度与方式也引人深思。

1 死亡禁忌与儿童有感

《夏洛的网》并不是一部关于死亡的作品,但其中的故事讲述一刻也没有脱离过死亡话题。处于快速生长发育期的儿童对未知世界本能地充满好奇,虽然有限的身体体验还不能帮助他们准确地理解死亡的真正内涵,但死亡问题的神秘性却对儿童具有强大的吸引力。儿童是社会的成员,是现实世界的有机个体,他们与成人一样,用自己独特的视角感知世间万物,包括死亡。然而,出于文化习俗的原因,“死亡”话题在许多社会、家庭是禁忌。无论是在儿童文学作品或是在现实生活中,成人总是对死亡话题避而不谈,亦或是用模糊委婉的用语简短带过,诸如:“去了遥远的地方”“睡着了”“踏上了旅途”等等,认为这是对儿童心理成长的保护。但有研究表明,儿童并非对死亡无感。Westmoreland[1]157-161指出,6个月大的婴儿就已经可以感知悲伤。Kubler-Ross[2]66-68则认为儿童在3~4岁时已具备理解死亡与悲伤的能力,避而不谈或是话语藏匿对儿童心理发展与心理健康反而不利,因为从他人口中得知亲人离世对儿童心理造成的伤害要远大于家人告知,并且委婉语对帮助儿童度过悲伤也没有实质性作用。儿童非常明白人睡着了一定会醒来,出了门一定会回家的道理,因此,父母在向儿童委婉解释亲人离世时,可能会遭遇儿童反问:“什么时候醒来?”“要走多久?”“去哪儿了?”等问题,这对父母帮助儿童理解死亡内涵是毫无帮助的。由于无法理解,儿童对亲人离世的悲伤就可能延续,甚至将死亡的普遍性扩展到自我认知中,产生对自我死亡认知的恐惧心理,进而胡思乱想[3]221-226。

虽然在各种禁忌下,文学作品成为儿童公开接触死亡话题的“合理”形式之一,但其在价值观的传承与构建中所发挥的作用则斑驳可见。因此,儿童文学作品在忙于刻画真善美的同时,还需要帮助儿童铺垫童话世界与现实世界的转换,让孩子明白生命除了拥有绚丽的色彩与美妙的音符,还有痛苦的生离与死别。《夏洛的网》就是这样一部伟大的作品,它将阅读过程的欢快愉悦与读后思考的意味深长很好地结合,使童话世界与现实世界得到交融。

2 从《夏洛的网》看儿童死亡认知构建

《夏洛的网》围绕拯救小猪威尔伯的主题展开,在死亡阴霾下度过时日最久的威尔伯对死亡最有发言权,无论是命中注定还是成事在人,无论是明里哭喊还是暗地悲伤,威尔伯在生的希望与死的恐惧下成长起来,最终身名俱泰。小猪威尔伯对死亡问题的认知过程反映了儿童对死亡问题的心理认知构建。Nagy[4]3-27的经典研究指出,儿童对死亡问题的理解大致会经历三个主要阶段:第一阶段为3~5岁,儿童将死亡等同于离开或生活在另一个地方,反映出此阶段儿童心理的非理性与“泛灵论”的普遍特点;第二阶段为5~9岁,儿童已经可以接受死亡事实,但认为死亡是可以避免的,进而认为死亡未必发生在自己身上,具有对死亡认知的排己性;第三阶段为9~10岁,儿童已经明白有机体死亡的普遍性与必然性。既然死亡现象是自然界的普遍规律,且儿童已具备理解死亡内涵的能力,则无需刻意回避死亡话题,可以借助儿童文学作品这一桥梁,更好地帮助儿童理解死亡内涵,为生活中不可避免的死亡现实做好认知铺垫,引导儿童心理健康成长。

2.1 威尔伯死亡恐惧的产生

关于死亡恐惧问题,贝克尔[5]35-50通过精神分析研究,在临床事实的基础上发现儿童天生内心存在恐惧。人的恐惧形成于感知世界的方式,而人感知世界的方式又基于人的悖论本性,即人的存在是人的动物性与符号性的混合。一方面,人属于自然,受困于身体,难以摆脱生理上腐朽与死亡的宿命。另一方面,人又是一个符号的自我,他超脱于自然,思维可天马行空。对人性处境二元性的认知使人从出生便携带痛苦的分裂,对自身符号性的自我意识与个体有限性的认知使人意识到自己终究难逃死亡宿命,终生无法幸免。与成人相比,儿童感知世界的方式具有混淆因果和对自身处境极度缺乏现实认知的两大特性,正是这些认知混乱让儿童产生罪过感与无助感,进而产生死亡恐惧。刚出生的小猪威尔伯与初生婴儿一样,没有任何现实体验作为基础来支撑其理性思考与现实认知,置身全新世界一开始就混合着好奇与恐惧。于小猪威尔伯而言生即是死,因为它是一只太小太弱的落脚猪,为了避免麻烦,刚一出生阿拉布尔先生就拿着斧子要去“解决”掉它。此时命运即威尔伯的全部,它没有任何资本和能力与之抗争,只能等待命运的发落,逆来顺受。好在阿拉布尔先生八岁的女儿弗恩及时发现,声泪俱下且据理力争才算暂时保住了小猪的命。对于死亡的抗争与恐惧则凝聚于威尔伯那“摇摇晃晃,发出的抓扒声音”[6]10,尽管弱小,它也在用尽力气弄出点动静,让世人知道它的存在。它“是只小白猪,晨光透过它的耳朵,把它们映成了粉红色”[6]10,而之后的描写让读者确信这对粉红色的耳朵预示着可爱、健康和好运气,成为威尔伯对抗死亡的有力证据。

2.2 威尔伯认知死亡现实存在

威尔伯就这样无忧无虑地在弗恩的照料下成长起来,走出了第一次死亡威胁,直到夏日谷仓里最老最有阅历的那只羊提前给它捎来小道消息:圣诞节是每头春猪的死期。威尔伯毫无准备与勇气来面对这突如其来的坏消息,它先是尖叫着反问“他们要做什么?”[6]53,紧接着便是哭泣,不敢相信打算杀它的人会是当年饶它一命的阿拉布尔先生,接下来又是尖叫着呼救“我不要死!救救我,你们哪一位!救救我!”[6]53,如是反反复复,尖叫着跑来跑去无法平静,哇哇大哭着呻吟哀嚎,又尖叫着扑倒在地。

威尔伯对死亡现实的认知构建于自身有限的现实体验之上,它对死亡的理解仅基于几项“活着”能做到的事情:之前在谷仓平淡却安逸的生活使它认识到活着就是有吃有喝舒服地在肥料堆上安稳度日,活着就是有朋友聊天说话不寂寞,活着就是呼吸新鲜的空气享受美丽的阳光,而死亡就意味着失去这一切。生之需要发展成为生之欲望,进而异化为死之恐惧。现实的因果关系逐渐为儿童所明白,就像威尔伯知晓了春猪必死的道理,这种现实的因果关系又被儿童过分地泛化,成为心理负担,最终产生死亡恐惧。威尔伯对死亡的反应激烈且稚嫩,面对死亡,威尔伯无所适从,积聚的情感唯有转化为证明自己存在的尖叫声和眼泪才能得以释放;面对死亡,威尔伯无从思考,稚嫩的生命倍感无助唯有哭喊求助尚存一线生机。贝克尔[5]87-190认同死亡对于儿童只是一种情节符号,而不是特定、确切的事物。因而在感受相互矛盾的现实中,儿童备受折磨的内心世界辐射着各种情节符号,反映着他们诸多的恐惧,比如对自身意愿的恐惧、对事物消失的恐惧、对陌生世界的恐惧等等。在弱小的自我与不得不承受的现实之间,噩梦将抽象之恐惧物化为现实,就像威尔伯,尽管得到夏洛的安抚与帮助,死亡的恐惧还是会忽然飘来,时不时让它不寒而栗,亦或是从噩梦中惊醒,“它躺在那里时,忽然想起来老羊告诉它的话,关于死的想法来到它的脑子里,吓得发起抖来”[6]66。

2.3 威尔伯死亡恐惧的消失

死亡恐惧的“消失”并不是否认死亡恐惧的存在,而是得益于压抑机制。压抑并非只是与生命能量对立的消极力量,而是与各生命力量并存于生命体中,依据环境与内心状态综合作用于心理。贝克尔[5]193-202指出,当有机体在生存经验之内寻求扩张与延续,借此积极对抗自身脆弱时,有机体便会朝向更丰富的生活发展,而非退缩,死亡恐惧则被小心翼翼地加以回避,或者被生命的扩张过程实际吸收进去。换而言之,当生命体的扩张得到正面引导与发展时,对死亡恐惧可以产生暂时的抑制作用。儿童生命的扩展与延续离不开父母的作用,儿童与父母力量的自然同化使压抑成为可能,尤其当成长环境越是有利,儿童对爱的满足越是充分,自然同化的过程就会越容易、越稳定。这种压抑机制在某些个体上体现为“内在韧性”[7]215-222,表现为对生活的具体信心。

这一机制在威尔伯身上体现明显,它并未让自己一味停留在死亡阴霾中不能自拔,在将信将疑中接受了夏洛打算出手相救的安抚之后,小猪威尔伯又重拾快乐,对生活仍然充满好奇,甚至尝试像夏洛一样结网,虽然最后以失败告终。此时的威尔伯已经沉着冷静了许多,它会镇定地表达“我不要死”的愿望,会好奇地打探夏洛的营救计划,还会关切地询问是否自己也能出力帮忙。死亡威胁的重击使得威尔伯此时已经渐渐从歇斯底里转变成思考与谋划,当然这一切的发生都少不了夏洛的帮忙,它的安抚成功地给予威尔伯爱与支持,使威尔伯在自然同化中得以暂时抑制死亡恐惧的消极影响。面对威尔伯第一次得知自己将难逃宰杀命运的惊恐不安,夏洛并没有回避死亡话题,而是立刻给予威尔伯肯定的回复:“你不会死…我救你…这得走着瞧。不过我要救你的,你给我马上安静下来,你太孩子气了。你马上停止,别哭了,这种歇斯底里我受不了。[6]54-55”当威尔伯再次因死亡恐惧难以入眠时,夏洛非常坚决地回应了它的焦虑,“你当然不要(死)…我这辈子说的话,没有什么比这话更当真的了,我不会让你死……这个计划还在初级阶段,没有完全定下来,不过我在盘算。[6]66-67”夏洛这么说,也是这么做的,它头朝下吊在网上,让所有血液都流到脑袋里,以便能更好地思考事情,这样的做法无论对小猪威尔伯还是儿童读者,听起来都那么合情合理,他们认同夏洛是认真地在想办法,并且一定行。夏洛除了自己独自想办法,对威尔伯也有要求,“你必须尽力打起精神来。我要你睡得足足的,不要担心,永远不要紧张,永远不要担心。把你的食物嚼嚼烂,把它们吃吃光…胖起来,过得好,这就是你能给我帮的忙了。保持健康,不要失去勇气。[6]68”夏洛非常明确地要求威尔伯不必担心,做好一头小猪当下该做的事——吃好睡好过得好,并且保持一个良好的心态。对于心理成长期的儿童,成人既不应该对死亡话题一味回避,也不能将死亡内涵未经选择地一一告知,过多关于死亡细节的披露无疑会增加儿童的心理负担,使儿童对死亡的普遍性、不可逆性、无机能性等内涵特点自我放大,危害心理健康成长,因此夏洛用半命令的口吻告知威尔伯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简单明了又具有执行力。夏洛还通过其他方法帮助威尔伯克服心理恐惧,如告诉它表姐与河鱼之间的大战,给它讲飞天蜘蛛的故事,给它唱睡眠曲。有趣的故事帮助威尔伯转移注意力,动听的歌谣帮助威尔伯舒缓紧张情绪。Clarissa[3]221-226就家长如何帮助孩子面对死亡话题给出了指南,并指出家长可以通过以下方法帮助孩子走出哀伤:一是鼓励孩子在游戏中找到快乐并转移注意力;二是从事艺术或音乐的活动以辅助表达情绪;三是更多地接触自然,潜移默化地理解死亡乃自然定律。因此,即使蟋蟀的歌唱把死亡气息变得更加凝重,即使威尔伯“自己也很难相信,小小一只蜘蛛就能挽救他的性命”[6]65-68,即使普尔顿一脸不屑地说出“让他死掉算了,我才不在乎呢”[6]115,所有的一切并未让威尔伯性情大变,死亡恐惧在压抑机制下得以暂时“消失”。

然而强大的活力与内在韧性并不会使死亡恐惧的情节符号永远消失,只是在个体发展过程中其强度和表现形式不同而已,这也是威尔伯快乐之余总是时不时还会梦魇或者突然受到惊吓的原因。既然死亡恐惧被视为一种情节符号一直存在,作为家长与教育工作者便不能将其视为禁忌。在儿童生活的现实存在里,任何可能接触死亡话题的境况,尤其是在儿童文学作品这种虚拟现实里,家长与教育工作者应该给予儿童足够的关爱,将父母的精神支持和爱等外部力量给予儿童使其自然同化,激活儿童心理的压抑机制,进而得以抑制恐惧的强化与泛化,将父母应对死亡恐惧的胜利自然转化为儿童自我“消除”恐惧的胜利。

2.4 夏洛生命意义的构建

相对于成功安抚处于死亡焦虑中的威尔伯,自身能够做到冷静、从容面对并经历死亡更是夏洛的“无可比拟”。死亡到底是平静地释然,还是痛苦地结束?死亡从何而来,又将去向何处?死亡的意义何在?由于死亡的不可逆性,没人真正知晓死亡时刻的真实感觉,这也给死亡增加了一份神秘色彩,作者通过夏洛为读者很好地诠释了如何“战胜”死亡恐惧。

身体的有限性预示着死亡的必然性,自我意识的符号性又不断驱使自我对自身有限性加以防御且予以否认,二者相互争斗,在这过程中建立起压抑机制以平衡双方力量。Perls[8]167-180将人的精神反应划分为四个层次:第一层为儿童习得生存之道,各种能力的获得以保证社会生存;第二层为构建于基础生存手段之上的“润滑剂”,例如角色扮演或巧言令色等;第三层为坚硬的防御层,压抑着对自我认知产生的恐惧与无助感;第四层是最难进入的死亡恐惧层面,反映人对自身有限性的动物性焦虑,是自我的真实反映。借助四个层次的划分不难看出,复杂的防御机制形成我们的精神外壳,抵御着现实的伤害。人需要穿透无比坚硬的防御层,认知真我,才能真正直面死亡现实以及与之而来的死亡恐惧,这在某种程度上体现了心理重生,预示着人第一次顺服人性处境的二元悖论,承认生活的真相。只有完成心理重生,才能走向坚韧不拔,拥有自发的力量,最终“战胜”恐惧。

当死亡发生时夏洛异常平静,没有痛苦的挣扎,没有哭嚎的哀怨,也没有不安的恐惧,它只是平静地对威尔伯说明自己死亡的到来:“我不回谷仓去了… 我不行了,我一两天之内就会死…好了,我们不要婆婆妈妈了。”[6]162正是对生命意义的顿悟使得夏洛穿透自我防御机制的抵御,直击死亡真相,重获心理重生,具备了选择的勇气与面对的坦然,“生命到底是什么啊?我们出生,我们活上一阵子,我们死去。一只蜘蛛,一生只忙着捕捉和吃苍蝇是毫无意义的,通过帮助你,也许可以提升一点我生命的价值。谁都知道人活着该做一点有意义的事情。[6]161”因为有意义的生命,夏洛可以如此平静地经历死亡;因为有意义的生命,夏洛无可比拟。夏洛的这番言论给儿童读者稚嫩的心灵埋下一颗关于生命意义的种子,生命不在乎于长短,死亡也不在乎于失去。小说最后这样评价夏洛:“夏洛是无可比拟的。这样的人物不是经常能够碰到的:既是忠实的朋友,又是写作好手。夏洛两者都是。”[6]179夏洛的无可比拟,不仅仅因为它忠诚待人、超凡脱俗、见多识广却看透世事,还在于是它赋予了小猪威尔伯传奇的经历,是它将谷仓的小动物们串联到一起,是它给朱克曼一家带来不可思议的荣誉与惊喜,是它感悟生命真正的内涵与意义,也是它不畏生死为友谊做出孑然选择,而读者也终将明白,夏洛借助生命意义的构建使自身的有限性与自我的符号情节性在二元矛盾中得以平衡,最终得到本我、自我和超我的统一,这才是“战胜”死亡恐惧的必胜法宝。

3 结 语

死亡作为一种文化禁忌普遍存在于现实世界,儿童在本质上可以感知死亡恐惧,具备理解死亡内涵的能力。因此,死亡问题不应成为儿童认知构建的盲区,儿童文学作品作为儿童认知世界的重要途径之一,在顺应儿童心理发展规律的基础上,理应搭建起儿童认知与现实世界的桥梁。《夏洛的网》正是这样一部作品,它现实却不残酷,它美好却又真实,它渗透心灵深处审视人性,最终走出死亡禁忌,隽写心灵成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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