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王充的贤才观

2019-02-20 03:54李文文
关键词:贤才宣化王充

李文文

(西北大学 中国思想文化研究所,陕西 西安 710069)

0 引 言

王充作为东汉前期杰出的思想家,不仅一生努力想成为被人认可的贤才,而且形成了自己独特的贤才观。对王充的贤才观前人也有讨论,王继蕊的《论王充的人才观》侧重从人才的标准、人才的作用、人才的形成和任用的角度讨论王充的人才思想。[1]65黄仁贤的《谈王充的人才层次论》论述了王充对人才不同层次的划分。[2]43-44也有学者讨论了王充对文士经世致用能力的重视。[3]18但这些研究对王充思想中的贤才界定并不清晰,且很少联系当时的社会环境和王充的经历对其贤才思想做深入分析。因此,本文在前人研究的基础上,拟准确地呈现王充心目中的贤才形象,并联系王充的经历和生活环境对其贤才思想做深入剖析。

1 何谓贤才?

王充仅存的著作《论衡》中,并没有直接对贤才下明确的定义,但通过相关论述,可以归纳出具备哪些条件的人被王充认为是贤才。王充对一系列单一的贤才判断标准做了反驳,这些单一标准总结起来“大略可以分为五类:一是成功见效,二是众人称善,三是清节自守,四是全身养性,五是才华横溢”[4]449,既然以上都不能作为判断一个人是否为贤才的唯一标准,那么又应如何判断呢?

然而必欲知之,观善心也。夫贤者才能未必高也,而心明;智力未必多,而举是。何以观心?必以言……故心善无不善也;心不善无能善。心善则能辩然否。然否之义定,心善之效明,虽贫贱困穷,功不成而效不立,犹为贤矣。[5]543

王充认为判断一个人是否为贤才,要观其心,看其是否心善。如何知道一个人心善?“必以言”,一个人心善则言行等皆善。又如何判断人言是善的?“心善则能辩然否。然否之义定,心善之效明”,即言能辩事物的虚实,此言就是善言,说此言者就是贤才。除此之外,“夫无言则察之以文,无文则察之以言”,一个人的作文也可以判断其是否为贤才,只要“论文以察实”[5]545,作文能反映事实,作文之人亦是贤才。由此可见,王充认为一个人说话、作文可以辩事物虚实,则此人就是贤才。

有人指出,王充心目中的理想人才是文人和鸿儒……关键是能学以致用。[6]19-20此论当否?且看王充心目中的理想贤才形象:

故夫能说一经者为儒生,博览古今者为通人,采掇传书以上书奏记者为文人,能精思著文、连结篇章者为鸿儒。故儒生过俗人,通人胜儒生,文人踰通人,鸿儒超文人。故夫鸿儒,所谓超而又超者也。[5]278-279

很多学者把这段话看做是王充的人才层次论,认为儒生、文人、通人和鸿儒就是王充对贤才由低到高的划分,其实谬矣。“夫儒生不览古今,何知一永?不过守信经文,滑习章句,解剥互错,分明乖异”[5]262,这样的儒生不能算作王充心目中的贤才,更何谈居于贤才内的某个层次?此处王充所做的划分,只是就当时知识分子不同的从事状态来说的,并不是对贤才的层次划分。说王充心目中的贤才形象是鸿儒没错,说王充强调贤才“凡贵通者,贵其能用之也”也没有错,但要看王充所强调的“用”是否为现代意义上的实用之义。

杼其义旨,损益其文句,而以上书奏记,或兴论立说,结连篇章者,文人鸿儒也。好学勤力,博闻强识,世间多有;著书表文,论说古今,万不耐一。然则著书表文,博通所能用之者也。[5]278

王充所强调的“用”特指“著书表文”。而判断贤才高低的标准,不仅要看作文质量是否“辩然否”,还要看作文的量之多少,所谓“如皆为用,则多者为上,少者为下”[5]582。王充正是从作文的质和量来判断贤才的高低的。他并没有明确为贤才划分等次,只是在用语上有“大才”“中才”“小才”的区别,且对这些区别没有明确地讨论。

王充把“著书表文”作为判断贤才最主要的标准,并不是说他心目中的贤才只会“著书表文”,其他一概不论。王充强调“才劣不逮,不成纯贤”[5]175,说明其对贤才学识的重视。且“夫不孝之人,下愚之才也”[5]204,说明王充也强调贤才的道德品行。以“《程材》所论,论才能行操,未言学知之殊奇也”[5]251来看,王充强调一个人只有才能、行操和学识并重才能被称为贤才,只不过“夫内是外无以自表者,众亦以为不肖矣”[5]543,而自表的东西就是可见、可量化、可评判的能“辩然否”的言和文。

2 如何成为贤才?

如何才能成为贤才?首先要说明贤才是先天还是后天造就的。王充承认“人禀元气于天,各受寿夭之命……人体已定,不可减增。用气为性,性成命定。体气与形骸相抱,生死与期节相须。形不可变化,命不可减加”[5]30。即人因禀气不同而资智各异,从“用气为性,性成命定”来说,每个人从一出生就决定了能不能成为贤才,所谓“至德纯渥之人,禀天气多,故能则天,自然无为。禀气薄少,不遵道德,不似天地,故曰不肖。不肖者,不似也。不似天地,不类圣贤,故有为也。天地为炉,造化为工,禀气不一,安能皆贤?”[5]368这似乎是先天成才论,但王充并不赞成人因为先天气禀不佳而放弃后天的努力,所以王充又说:“凡含血气者,教之所以异化也。”[5]39且不细论王充的人性论究竟如何,只承认人可以通过后天努力而改变这一点,就为其后天成才说奠定了理论基础。

要成为贤才,需要接受教育,所谓“文才雕琢,知能十倍,教训之功而渐渍之力也”[5]36,在他人的教育下,人不仅可以增进知识,也能学到作为贤才最必要的“文才雕琢”之才能。当然,没人教通过自学也可成才。“人才有高下,知物由学,学之乃知,不问不识。”[5]521如何学呢?“夫一经之说,犹日明也,助以传书,犹窗牖也。百家之言,令人晓明,非徒窗牖之开,日光之照也。是故日光照室内,道术明胸中”[5]272,王充专门强调读百家书,学百家之言,通百家之学。为什么特别强调读书的博通呢?这与他学习成才的目的有关:“凡学问之法,不为无才,难于距师,核道实义,证定是非也。”[5]180王充认为做学问根本上要求实,订正事物的是非,而要达到此目的,非博通不能为之。这与他强调贤才作文要“辩然否”的标准是一致的。

才能和学知可以通过教与学获得,那作为贤才必需的行操如何具备呢?

问曰:“佞与贤者同材,材行宜钧,而佞人曷为独以情自败?”曰:“富贵皆人所欲也,虽有君子之行,犹有饥渴之情。君子则以礼防情,以义割欲,故得循道,循道则无祸;小人纵贪利之欲,踰礼犯义,故进得苟佞,苟佞则有罪”。[5]236

人情心的不同导致了人行操的不同。以礼义来控制自己的情欲,进而使自己的行操符合礼义规范,就可以拥有良好的品行。综上所论,王充认为成才除了先天气禀的因素之外,主要是后天的广博学习和自觉的操行修养。

3 贤才的出路

在论述清楚如何成才之后,还需说明贤才的出路问题。“故夫贤人之在世也,进则尽忠宣化,以明朝廷;退则称论贬说,以觉失俗。”[5]568贤才要么在朝廷任职尽忠,有助于教化世人;要么著书立说,针砭时弊,有助于矫正世俗。

贤才如何才能“进则尽忠宣化,以明朝廷”呢?王充说:“案诸为人用之物,须人用之,功力乃立。”[5]268朝廷首先要给贤才尽忠宣化的机会,贤才才有可能“以明朝廷”。如果贤才都没有“尽忠宣化”的机会,那么何谈发挥贤才的作用?

文章滂沛,不遭有力之将,援引荐举,亦将弃遗于衡门之下,固安得升陟圣主之庭,论说政事之务乎?[5]266

贤才需有人举荐才可能被朝廷赏识。王充所处的东汉前期,读书人主要是通过良好的学识和操行而获得声誉,由官员举荐到朝廷任职,此即当时盛行的察举制。这也是王充为什么如此强调有人举荐对贤才“尽忠宣化”的重要性。但问题在于,当时察举制存在严重的察举不实现象,优秀的普通读书人很难被有权势的人举荐而得到重用。再者,“夫以大才干小才,小才不能受,不遇固宜”[5]2,王充深刻地洞察到察举中势利和嫉妒的人性阴暗面。由于有权势的利益既得者大多对有操行和学识的贤才存在嫉妒心理,因此对普通读书人来说,由举荐而“尽忠宣化”的出路大多前途渺茫,充满了不确定性。

是故才高行厚,未可保其必富贵;智寡德薄,未可信其必贫贱。或时才高行厚,命恶,废而不进;知寡德薄,命善,兴而超踰。故夫临事知愚,操行清浊,性与才也;仕宦贵贱,治产贫富,命与时也。命则不可勉,时则不可力。[5]12

故而王充只能把出路的不确定性归结为个人的时命。他虽然本着理性的态度分析了贤才没有仕途出路是由人为因素导致的,所谓“夫乡里有三累,朝廷有三害。累生于乡里,害发于朝廷。古今才洪行淑之人,遇此多矣”[5]7,但还是无法完全以现实的理性代替不可知的偶然性时命。只要联系当时那个谶纬盛行的时代,王充把贤才的出路无奈地归结于时命也无可厚非。

既然“尽忠宣化”的仕途很难实现,就只能“退则称论贬说,以觉失俗”。这条出路相对于不确定地等待着被人举荐来说要保险很多。王充认为,“盖材知无不能,在所遭遇,遇乱则知立功,有起则以其材著书者也。出口为言,著文为篇。古以言为功者多,以文为败者希”[5]558。其实,所谓人才的出路问题,不仅是外在制度的不确定性问题,而且是个人价值选择的问题。

或曰:“著书之人,博览多闻,学问习熟,则能推类兴文。文由外而兴,未必实才学文相副也……曰:“此不然。周世著书之人,皆权谋之臣;汉世直言之士,皆通览之吏;岂谓文非华叶之生,根核推之也?”[5]281

王充想说明著书立说的贤才不是没有智谋、不能立功的书呆子,其同样可以建功立业,实现自己的价值。对于其他出路,王充没有明确地宣扬和提倡,即使是大多数贤才可能会选择的隐逸一途,王充认为,“大贤之在世也,时行则行,时止则止,铨可否之宜,以制清浊之行……有高才洁行,无知明以设施之,则与愚而无操者,同一实也”[5]541-542。由此可知,王充还是倾向于积极经世的。那么,上面贤才的两条主要出路,王充更倾向于哪一条呢?这就要考察王充自身的经历与他贤才思想的关系。

4 贤才的自白

有关王充的经历主要在《论衡》的《自纪篇》《对作篇》以及《后汉书·王充传》中可见,按时间来说肯定《论衡》中的相关记载更可靠,但对《论衡》中王充的自述要带着审慎的态度来分析,不可全信。就与王充贤才观密切相关的篇章来说,周桂钿等认为“《程材》《量知》《谢短》《效力》也是同期之作。而与这四篇编在一组的《别通》《超奇》《状留》却较晚写成”[4]150。钟肇鹏认为以上数篇是在建初七八年之后,盖建初末、元和中所作。[7]82-83由于我们无法确定有关王充贤才思想的篇章具体是在什么样的情境下创作的,故只能放在这整个较长的时段进行考察。从传记看,此一时段王充整个的经历是,有机会出来做几年官,但长时间得不到重用便辞官去作文,作文一段时间有机会又去做官,不如意又回去著书立说,如此反复。王充的经历反映在他的贤才思想上恰恰说明这一时段他始终在“尽忠宣化”和著书立说的出路之间徘徊。但总体来说,“尽忠宣化”的仕途始终是王充的首选,这条路不如意才会选择著书立说。随着时间的消磨,王充也渐渐认识到“尽忠宣化”之途的渺茫,所以他更加注重著书立说的出路,这之间其心理肯定经历了复杂的反复转变,只不过由于史料所限,不能详细地呈现出来。所以不能一概而论说王充一直倾向于某条出路。

从以上分析可以明显看到,王充的经历深刻地影响了他的贤才思想。从他的成才思想来说,亦是如此。王充强调成才的先天因素,一部分也是对自己长期郁郁不得志的压力之排遣。他强调成才中广博之学的重要性,不就是王充自己“好博览而不守章句。家贫无书,常游洛阳市肆,阅所卖书,一见辄能诵忆,遂博通众流百家之言”最明显的写照么?再说王充理想中的贤才形象,那个才能、行操和学知并重,尤其强调能“著书表文”“辩然否”的理想贤才形象,不就是王充自己吗?王充不仅“乡里称孝”[8]1629,而且自己坦言:“《论衡》篇以十数,亦一言也,曰:‘疾虚妄。’”[5]413。他在《自纪篇》的对白中说:

或戏曰:“所贵鸿材者,仕宦耦合,身容说纳,事得功立,故为高也。今吾子涉世落魄,仕数黜斥,材未练于事,力未尽于职,故徒幽思属文,着记美言,何补于身?众多欲以何趋乎?”答曰:“……高士所贵,不与俗均,故其名称,不与世同。身与草木俱朽,声与日月并彰;行与孔子比穷,文与杨雄为双,吾荣之。身通而知困,官大而德细,于彼为荣,于我为累。”[5]583-584

王充虽不在文章上称自己是贤才,但和孔子、扬雄自比,和高士同论,这更明显地体现出王充心目中理想的贤才形象,至少在晚年,其实就是自己。尽管王充可能在写《论衡》时没有意识到他把自己的形象外化成了文章中的理想贤才形象,但在《论衡》一书中,“处理这个‘大时代’中才士处境的问题。”[9]204这是不刊之论。也有学者认为王充写《论衡》的目的是“疾虚妄”,“疾虚妄”才是核心问题。但“虚妄显于真,实诚乱于伪”,“疾虚妄”的目的是为了“显真实”。“显真实”又是为了什么呢?“圣人作经,艺者传记,匡济薄俗,驱民使之归实诚也……故夫贤圣之兴文也,起事不空为,因因不妄作。作有益于化,化有补于正……”[5]568-569,其最终的目的还是要教化世俗。那么教化世俗又是为了什么呢?

实际上,王充在“疾虚妄”而“显真实”的总原则下,通过著书作文,更想向世人辩白别人对他的“虚妄”认识,以呈现“真实”的自己——才能、行操和学知并重,能“著书表文”“辩然否”,由此希望取得他人的举荐。退一步也可以通过学术上的“疾虚妄”而“觉失俗”,进而像孔子一样“名传于千载”。所以,整部《论衡》不单单是一部学术上的“疾虚妄”之作,更是王充为自己寻找出路的自白和自荐书。对此,可能有学者会说,王充说自己“充性恬淡,不贪富贵。为上所知,拔擢越次,不慕高官;不为上所知,贬黜抑屈,不恚下位。比为县吏,无所择避”[5]576,这是他晚年在《自纪篇》中描述自己的,代表他晚年主动放弃仕途的心态,但笔者认为不能以此概括王充一生的心态。再者,王充说自己不好功名仕途,并不代表他真的就是如此。邓红说王充是“一个曾经狂热地追求过荣华富贵,曾经分享过一些残汤剩水,又老是再三再四地表白自己不喜欢荣华富贵的人,一定是个对荣华富贵很在意的人,由于自己得不到,才把那份荣华富贵说成是不屑,就如把吃不着的葡萄说成是酸的那样。”[10]20也有学者说“王充的理论,并不是为着‘建立一理论的兴趣’而发展出来的。他是基于与人争胜、炫鬻才华的乐趣,以及宣汉颂世的目的而建立的”[9]213。王充可能也有这方面的动机,但很难说王充不顾自己的出路,以文为戏。他的根本目的是基于自己不如意的出身、不得志的人生经历以及别人对他的嘲讽,包括生存的压力而给自己谋出路。

徐复观曾经精辟地指出两汉的知识分子在大一统的专制政治下充满了压力感,这是理解两汉思想的基础。[11]167-173在大一统政权控制人才出路的体制下,读书人不得不面对如何找到生存和理想的出路的问题。王充要寻找出路,尤其还想寻个好出路,就必须面对自身出身和时代带给他的与生俱来的压力。王充作为当时的敏感知识分子,把这种个人与社会、理想与现实、压力逼迫与出路寻找的交织淋漓尽致地体现在自己的贤才思想中。相对于两汉的其他思想家而言,董仲舒认为“赏罚用于实,不用于名;贤愚在于质,不在于文”[12]212,判断贤才主要看其德行与功绩的质;桓谭理想中的人才是“才高卓绝,竦峙于众,多筹大略,能图世建功者”[13]7;王符认为“知贤之近途,莫急于考功”[14]81。这些思想家主要是从外在事功来评判贤才,而王充却从内在自我出发,以自己擅长的著书表文“辩然否”作为判断贤才的主要标准。王充面对时代带来的巨大压力,能批判当时虚妄的政统士风而特立独行,坚持求真求实做真我,努力成为理想的贤才,是对自我存在意义的肯定和自我价值的追寻,表现出自我独立的精神。这也正是王充贤才观的当代价值之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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