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庸或误读:重谈沟口健二的《杨贵妃》

2019-02-20 08:30袁金松
视听 2019年12期
关键词:沟口安禄山佐藤

□ 袁金松

一、对佐藤忠男评价的质疑

沟口健二导演的《杨贵妃》是第一部港日合拍片,于1955年由邵氏和日本的大映共同摄制①。当时邵氏为了学习日本先进的彩色片摄制技术,先投资拍摄了沟口健二的这部电影,随后又在1962年推出了李翰祥导演的同名影片。《杨贵妃》是沟口健二导演的晚期作品之一,却在其诞生以来就几乎被认为是沟口最为平庸的作品之一。

佐藤忠男在《沟口健二的世界》中这样写道:“对鉴赏和搜集古代美术兴趣极大的沟口,抱着巨大的热情投身于这部影片的摄制。但由于缺乏资料,试图重现古代中国风俗的愿望终于落空,只能凭借荒唐无稽的杜撰。剧本和时代考证虽然是得到中国人的协助,但依然缺乏中国气氛。沟口特别致力于皇帝和贵妃的恋爱情景描写,二人在节日夜晚悄悄在人群中漫步的那场戏,多么富有浪漫情调。但是,整个故事只不过是一出甜美的闹剧,与沟口健二作品严肃的剧作方法很难对上号,这在日本似乎已有定论。”②显然,佐藤忠男对此片兴趣不大,仅用寥寥数字就将它一语带过。可以说,这番评价对史学家来说有些不负责任,因为他并没有深入文本,只是浅尝辄止。

佐藤忠男的评价从一开始就假定了沟口健二想要重现古代中国风俗的目标,这显然是一个难以佐证的假说。随后,佐藤忠男说剧本和时代缺乏中国气氛,可是对唐的时代特征和这段故事的真伪性的考证,是史学家应做的研究,而非电影导演要去斤斤计较的东西,更不用说这还牵扯到另一个难以断言的问题,即日本和中国的史学研究何者更为准确,或者说对唐的理解谁更胜一筹。这背后暗含一个文化语境的问题,我们很容易先天地认为一个日本导演拍摄的唐朝缺乏中国风格,哪怕这部电影是中日合拍的,有着来自中国的历史顾问。最后,佐藤忠男认为这个故事是一出甜美的闹剧,这个结论性的概述综合了前面提供的“证据”,却忽视了该片的故事与沟口其他作品对比的重要性。急于给出评价而非分析作品本身,这是影评人最容易犯下的错误。当这种评价变成了历史结论,难道就可以说沟口的这部《杨贵妃》不值一提了吗?我们又该如何放下这个结论重新解读该片呢?

二、历史神话解构

若想重新解读沟口所呈现的杨贵妃,我们应当先重新思考“盛唐”这个概念。盛唐时代不仅存在于中国人心中,也是日本人心中的幻想,试图相信并夸大某些历史的美好而忘却污点,这是人之常情。不过对于日本来说,唐是他们的文化之源,而日本的历史更迭又不如中国那样激烈,日本人似乎更应该对唐朝有着绝对完美的幻想。但让人吃惊的是,仅从沟口设置的杨贵妃的出场来看,就足以证明其在处理这个故事时的谨慎,他没有着力去塑造虚假的盛唐幻象,而是非常细致地讲述了杨贵妃的出身环境以及她的生存问题。沟口将杨贵妃放置于市井生活中,抛弃了“三千宠爱在一身”这个最能吸引眼球的历史标签,选择用平铺直叙的方式重构杨贵妃的来历,借此可以看出他对历史去神话的创作企图。

文艺作品的改编固然要尊重历史,但是创作者试图使用某种方法归纳并展现自己理解中的历史,显然比将史书上的文字翻译成电影要更为重要。沟口的方法就是去掉历史光环和重现历史的使命感,从而真正进入历史情境,并挖掘其背后可能存在的未被书写的叙事。于是我们看到,杨贵妃出场时成了一个典型的“沟口式”女主角,身份低微但又至善至真。随后的故事中,沟口也没有完全使用中国的历史记载。事实上,就算是1962年李翰祥版本的《杨贵妃》,也采用了一段野史记载,将杨贵妃离宫这一段落处理成与梅妃争执后唐玄宗对她的处罚。这一段成了李翰祥版本最为精彩的段落,他将杨贵妃塑造成了一个会因婚姻生活的磕绊而伤神的普通女人。这是对杨贵妃和唐玄宗之间关系的某种演绎式解读,贵至帝王仍摆脱不了婚姻生活背后的磨难,历史传说在此成为可以触摸的现实。然而,却没有人横加指责李翰祥的胡编乱造,如此的双标对待,可以说是偏见所致了。

相比之下,沟口显然比李翰祥走得更远,他不仅重新塑造了杨贵妃,连唐玄宗、杨国忠、安禄山等人都成为了其重构的对象。安禄山为献媚于痛失爱妻的唐玄宗,伙同杨国忠将杨贵妃献给唐玄宗。杨贵妃不知自己的爱情前途如何,却又因家庭牵绊而不得不这样做。所幸皇帝是个正直之人,杨贵妃与皇帝产生了最为纯洁的爱情。好景不长,安禄山与杨国忠的权力欲望在膨胀,两人明争暗斗,又都嚣张跋扈。杨贵妃得知这是因为自己的身份所致,与皇帝沟通未果,于是离开皇宫还家。皇帝思念杨贵妃,又将其召回。随后朝堂形势愈发严峻,安禄山揭竿而起,民众群情激奋,最终导致杨贵妃被缢死在马嵬坡。

在沟口的讲述之中,安禄山与杨国忠作为故事的配角戏份虽然不多,但是他们成了杨贵妃一生命运的推动者。沟口所勾画出的历史或政治的逻辑在这两人身上体现出来,在朝堂玩弄权术与政治的人就是这样两种人:前者孔武有力、野心勃勃,甚至说出“皇帝谁都可以当”这样的话;后者失意时卑微如蚁,得意时却野蛮如虎。作为另一个典型的“沟口式”男主角,唐玄宗在故事中和杨贵妃一样被朝堂政治裹挟,成为身不由己之人,甚至在太监高力士与唐玄宗的交流之中我们都能看到前者更为强势。于是,沟口就这样将这段故事的两个主人公剥离出历史叙述的符号限制,使其成为自己最想表现的爱情悲剧的主角。相比之下,我们会觉得李翰祥更加尊重史实,更能贴近我们理解中的红颜误国的逻辑,但他却也因此缺乏了自己的风格和态度,走向一种文人论史的腔调,以至于在他的版本中,野史改编的出场段落与影片后半部分脱节严重。到此出现了另一个问题,我们为什么不能接受杨贵妃与唐玄宗有过一段简单纯粹的爱情?这段爱情真的过于圣洁无暇而显得凭空意淫吗?

三、家国悲剧核心——沟口的东方美学呈现

单就唐玄宗与杨贵妃两人的情感线索看来,确实存在过于单一的问题,但我倾向于把这理解为一种有意处理而非过失,况且这段爱情并非简单纯粹,它背后也包含了主角背后的人性弱点以及政治阴谋,甚至可以说这两个隐患一开始就注定了他们的悲剧性结局。

杨贵妃与唐玄宗的结识源于一个有政治意图的预谋,由此两人还曾差点擦肩而过。后来两人因为对音乐的共同喜好走到一起,也曾经历过最初简单纯粹的时光。但是因为杨贵妃的家人日益骄纵跋扈,两人之间的情感出现了危机。这时,李翰祥版本里中年富态的杨贵妃与沟口健二选择的娇弱的杨贵妃其实面临了同样的问题,那就是感情生活中的磕磕绊绊。区别在于,李翰祥将它处理成内部矛盾,一种平头夫妻之间的背叛和反抗;沟口健二则处理成了外部压力,是来自于流言蜚语的攻击。但要指出的是,两人所设置的杨贵妃年龄和背景均不相同,所以不能简单以优劣区分。

在电影后半部分,唐玄宗因一直以来的懦弱性格和奸臣作乱,痛失杨贵妃,杨贵妃则选择了有尊严的自缢,沟口将前述带有政治阴谋的情节弱化,把结局处理成了一个唯美而又悲凉的爱情故事。杨贵妃死后,唐玄宗在一个空荡荡的大房间里日夜怀念,因为这可能是他在人间所收获的最真挚的一份情感。当他说出“现在我的儿子当了皇帝,和安禄山也没什么两样”,这段无奈独白将他和杨贵妃共同的命运悲剧性地显现了出来。

至此我们可以说,沟口是怀着极大的悲悯之心处理这段爱情故事的,他将这段故事处理成了一个纯“沟口式”的作品,从而避免了人云亦云的烂俗。同时,东方人又极其注重“家国天下”之间的平衡,杨贵妃与唐玄宗在家国之争的夹缝中走向了其悲剧结尾,这个故事在沟口重构后,拥有了内核层面的东方韵味。那些对影片某些细节吹毛求疵,说其不够中国风味的评论,也更是无稽之谈了,因为这根本不是重点。就像我们评论黑泽明改编的莎士比亚故事时,也不能一语否定影片本身,谈论其缺乏英国味道一样。

注释:

①邱舒婷.杨贵妃与邵氏宫廷片[J].电影艺术,2008(05):113-117.

②[日]佐藤忠男.沟口健二的电影世界[M].陈笃忱,陈梅译.北京:中国电影出版社,1993:17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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