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文字革命”与五四“辩证反传统”的传统
——以《新青年》杂志为中心*①

2019-02-22 00:00陈志华
关键词:新青年汉字文字

陈志华

( 山西师范大学 教师教育学院,山西 临汾,041004 )

自20世纪80年代中期林毓生《中国意识的危机》被翻译到国内后,其中有关五四“全盘性反传统”的观点产生了强烈而持续的影响,它引起的争议至今不断。反对意见主要集中在三个方面:一是对其论据的质疑,如严家炎认为所谓“全盘性”定义不够周延,儒家并非传统文化的全盘,以“三纲”为核心的伦理道德更不是儒家学说的全盘;注严家炎:《“五四”“全盘反传统”问题之考辨》,《文艺研究》2007年第3期。二是在论证思路上,“全盘性反传统”论以己意决定取舍,放大了五四敌视、妖魔化传统的方面却有意忽略了用科学方法整理国故的另一面;注陈卫平:《新文化运动反传统之辨析》,《中国社会科学》2015年第11期。三是对五四知识分子个体的分析,认为陈独秀、胡适、鲁迅等人不但肯定了传统文学(文化)符合新价值标准的方面注朱德发:《重探60年五四文学革命研究的误区——质疑“彻底反传统文学”论》,《山西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9年第5期。,而且其历史评估更多缘于社会历史条件和个人境遇,“以思想文化解决问题”的方法与欧洲文艺复兴精神而不是中国传统联系更加紧密。注耿云志:《五四新文化运动再认识》,《中国社会科学》1989年第3期。这在很大程度上纠正了历史虚无主义和文化保守主义试图借“反传统”问题批评甚至否定五四的倾向,为更客观地认识历史评价历史提供了新的视角。

但不容忽视的是,以上反驳者大多离开了“全盘性反传统论”预设的基本前提,即五四对传统的批判导源于中国传统内部,这是一种以一元论唯智论为中心的中国人独有的思维方式。本杰明·史华慈(Benjamin Schwartz)早已意识到这一点,他为《中国意识的危机》作序时说,若想证明五四知识分子总体持“全盘性反传统”的立场必须提供两个证据,即他们把中国过去的社会-文化-政治秩序视为一个整体,且对这种社会-文化-政治秩序予以整体性否定。他写道:“无论20世纪中国反传统的冲动是多么真实而有力,也无论过去的政治秩序与文化秩序的实际整合是多么真实,把那个与整体性传统整个决裂的整齐而辩证的图象,当做中国现代史的全面描述,是很不正确的。”[注][美]林毓生:《中国意识的危机:“五四”时期激烈的反传统主义》(增订本),穆善培译,贵阳:贵州人民出版社,1988年,第2-3页。这十分清楚地表达了他对将一元论整体观当作五四新文化运动哲学基础的深刻疑虑。

如果在更长的时距上审视反传统思想最为集中的“文字革命”,这种由前设造成的悖论和不确定性在20世纪中国思想文化史上不断隐现,如三四十年代国语罗马字和拉丁化新文字在意识形态领域的争夺,新中国成立前有关汉字能否改为拼音文字的讨论,以及当下有人借保存民族文化之名提议全面恢复使用繁体字,等等。因此,本文将讨论集中于《新青年》所发起的“文字革命”,试图借此回答以下几个问题:“社会-文化-政治”整体观及作为其理论支撑的一元论唯智论,是否构成了新文化运动“反传统”的决定性根基?如果答案是肯定的,如何解释因世界语讨论逐渐清晰的“文字-语言-思想”整体观认识路线,反使曾经的激进派(如吴稚晖、胡适等)在新文化运动之初变得犹豫不决?如果不是,这种“社会-文化-政治”整体观是如何瓦解的?它转化成了什么,又如何在五四新文化的反传统机制中发挥作用?

一、“文字革命”:决定力量来自内部还是外部

像很多研究者已经注意到的,中国近代以来的“文字革命”最初推动力来自西方传教士。因为语言习惯和文化差异,他们很早就用罗马字母拼写中国沿海地区的方言土语,以使文化水平较低的教民能够阅读《圣经》等西方文化典籍。但它的使用范围很小,并未在中国读书人中产生太大影响,更没有从根本上动摇象形汉字稳固的中心地位。随着晚清白话文运动的兴起,汉字的书写繁难及不利于精确表音的问题引起知识分子阶层的注意,以中国本土字符为主的各种注音字母方案一度引发研究热潮,甚至得到袁世凯等政治实力派的公开支持。[注]袁世凯批复劳乃宣《上直隶总督袁世凯书》称:“该学生等所呈官话合音字母以及切合音之法,包括一切语文,与吾国古时文字单简假借同音之例,初不相背。果能通行无阻,诚如日本伊泽氏所谓简要器具者。”(见《清末文字改革文集》,北京:文字改革出版社,1958年,第40页)。又,袁世凯饬提学司公文曰:“照得教育普及,必先统一语言。而文字与语言相为表里,故开通多人智识,但求简易,无取艰深。前据大学堂学生何凤华等禀请试办官话字母,业经饬令保定蒙养及半日学堂试行在案,查奏定学堂章程学务纲要第二十四条内开。”(见《清末文字改革文集》,北京:文字改革出版社,1958年,第59页)。然而,支撑文字改革的仍是以汉民族文化为本位的“体用观”,其根本原则是弥缝修补汉字的缺陷,如劳乃宣所言,“简字仅足为粗浅之用,其精深之义,仍非用汉文不可,简字之于汉文,但能并行不悖,断不能稍有所妨”[注]劳乃宣:《进呈〈简字谱录〉折》,《清末文字改革文集》,北京:文字改革出版社,1958年,第81页。,制作简字以不分裂语言为最低限度。为避免混淆,清朝政府资政院命令将“简字”改名“音标”,“一以示为(象)形字补助正音之用,一以示拼音性质,与六书(象)形字之殊”[注]严复:《资政院特任股员会股员长严复审查采用音标试办国语教育案报告书》,《清末文字改革文集》,北京:文字改革出版社,1958年,第134页。。虽然拼音文字有种种便利,但将汉字视为国粹之源泉、文物之根本,实际上阻断了以局外人眼光审视汉字和汉语言文化根本缺陷的可能。

作为提倡新文化运动的《青年杂志》甫一出世就显示出独到的眼光。它借报道“民国政府教育部批准创办注音字母传习所”的消息指明,汉字因象形而发生的读写困难是造成中国教育水平超低[注]“据各国统计,(识字人数)以德居首,英法美日次之,大都逾百分之九十。我国则千人中仅得七八而已。”参见《国内大事记·教育部创办注音字母传习所》,《新青年》1916年1卷5号。的根本原因,需要“更为一种简易文字以代语言之用”[注]记者:《国内大事记·教育部创办注音字母传习所》,《新青年》1916年1卷5号。,如此既可借语言改造文字,又可借文字统一语言。这就变细枝末节地修补汉字缺陷为将语言、教育、文化等问题作通盘考虑,和它办刊之初以文化改造社会的设计是一致的。此后,围绕文字问题的讨论不断出现,如世界语是否实用(2卷3号,6卷2号等)、西文译音的规范(2卷4号)、白话文言孰优孰劣(2卷5号)、文字和文学的区别(3卷3号)、注音字母的讨论(4卷1号,9卷2号等)、汉字索引制改进(4卷2号)、文言合一问题(4卷2号)、补救中国文字的方法(5卷5号)、汉文横行与标点(6卷1号,9卷4号)、拼音文字问题(6卷4号),等等。这些论题琐细而散乱,与我们以往对五四“文字革命”以“废灭汉文”为代表的极端激进主义的印象颇为不同。那么,我们又该如何看待它们与整个新文化运动传统批判间的关系?

陈独秀曾为音译西文的方舆姓氏和学术名词制定了规范的汉文用字列表,表面要得“学者节时省力之道”,实则想用“硬译”方法保存外来词语的原始含义。事实上,离开文化场域而割裂文字语音,以移植到另一种性质迥然不同的文化体系中根本行不通。最典型的是对Science一词的翻译,“科学”之所以战胜“赛因斯”而存活下来,是因为“科”和“学”两个词根的形和音都具有独立价值,其再生能力使它能与“哲学”“美学”“教育学”等交织成语义网络。有学者指出,“科学”的传统用法是“科举之学”,近代以后才渐渐向表示物质科学的“格致”靠拢[注]金观涛:《观念史研究:中国现代重要政治术语的形成》,北京:法律出版社,2010年,第583-588页。,但这丝毫不妨碍它成为汉语文化中的核心词汇。高一涵详细解释“革命”一词无法传达Revolution的词根“re-”所具有的“圆圈转圜”之义,也是着眼于民族语言习惯不同所造成的思维方法差异。

陶履恭论及语言、思想和社会发展之间的紧密关系时说:“言语创造思想,言语未成之先,人无思想”,“故言语初用,不过为通意之具;及其渐进,功用更增,一则集蕴社会之思想,一则以言语传达思想,乃能增殖知识”。[注]陶履恭:《人类文化之起源》,《新青年》1917年2卷6号。这种基于人类文化宏观审视的“语言(文字)-思想-文化”整体观在早期新青年同人中相当普遍,“文字之作用,外之可以代表一国文化,内之可以改造社会革新思想,纯乎精神的科学也”[注]陈丹崖:《通信·致陈独秀》,《新青年》1917年2卷6号。,因此,改革文字就不再简单地与交流工具或教育手段改良相关,而是社会思想文化变革的根本命题。

值得注意的是,“文字-思想-文化”的整体观并未使新文化运动产生对传统的过激反应,相反,曾经的激进派却因之显得更为温和。吴稚晖清末时即主张废弃汉文改用万国新语(世界语),但他为《新青年》著文讨论“补救中国文字之方法”时,在众多方案中最倾向“采用一种有力量的欧洲文作为第二国文”,认为改用世界语“不大容易做得到”,用罗马字母拼写汉语另造一种新文字更是“行不通”。[注]吴敬恒:《补救中国文字之方法若何》,《新青年》1918年5卷5号。同样,胡适在留美日记中称汉文“已失象形、会意、指事之特长”,“学者不独须强记字音,又须强记字义”,因此是“半死之文字”[注]胡适判断文字的“死活”,以其是否为“日用语言之文字”为标准,汉文“尚有日用之分子在也,如‘犬’字是已死之字,‘狗’字是活字”。参见胡适著、曹伯言整理:《胡适日记全编》(第2卷),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1年,第260-261页。,到了《文学改良刍议》,他不仅把文学“革命”换为“改良”,而且批判对象也变成“三千年前之死字”[注]胡适:《文学改良刍议》,《新青年》1917年2卷5号。,不再针对当下仍使用的汉文。总之,文字和思想文化的黏着使文字革命的冲击力大大减弱,价值判断趋同也无形中化解了在西方文明刺激下产生的对传统的批判。

有学者已经指出“文字革命”的主要理论根据是无政府主义、科学主义、工具主义和进化论等[注]赵黎明:《“汉字革命”与“文化世界主义”——中国现代思想主潮的语文学观察》,《贵州社会科学》2010年第6期。,在此需特别提到,这些理论无一不是来自于西方世界,且“汉文乃死文字”“废灭汉文,改用世界语”“改象形汉字为罗马化拼音文字”等对“文字革命”有重大影响的理论主张,也都是以西方文明为主要参照系。换句话说,五四新文化运动采用“以思想文化解决问题”的方法,其灵感和动力主要来自外来文化入侵,而不是源于中国传统内部。这对于研究五四“反传统”问题尤其重要,因为它决定了我们分析问题的基本立场和后续进路。陈独秀最初评论世界语是“未能应用于华美无用之文学,而于朴质之科学未必不能达意”[注]陈独秀:《通信·答T.M.Cheng》,《新青年》1916年2卷3号。,受传统“文字-思想-文化”整体观的影响,以“华美”或“质朴”限定文学和科学,实际笼统地指向了中国人主情感和西方主理知的思维类型。[注]方孝岳认为,“中国文学主知见,欧洲文学主情感”,意见正好与此相反。参见方孝岳:《我之改良文学观》,《新青年》1917年3卷2号。而《文学革命论》明显留有西方科学划分学科领域的痕迹,文学艺术成了和政治、宗教、伦理道德等并列的需要“革命”的文化范畴之一。

反传统态度最激烈的钱玄同似乎走了相反的路径:从和陈独秀辩论西文译音用字,而考辨“中国文字之构造系用六书之法,与西文用字母拼成者绝异”[注]钱玄同:《通信·致陈独秀》,《新青年》1917年3卷3号。,到“用世界语纂译文学,亦只须观其内容之价值如何,而形式华美与否则全无齿及之必要”[注]钱玄同:《通信·致陈独秀》,《新青年》1917年3卷4号。,再到“世界未至大同,则各国皆未肯牺牲其国语,中国人自亦有同情”[注]钱玄同:《通信·致陈独秀》,《新青年》1917年3卷4号。,最终演变成“欲废孔学,不可不先废汉文;欲驱除一般人之幼稚的野蛮的顽固的思想,尤不可不先废汉文”[注]钱玄同:《通信·中国今后之文字问题》,《新青年》1918年4卷4号。的极端“文字革命论”,又回到了“文字-思想-文化”整体观的立场。那么,如何解释激烈反传统主义和传统一元论及“文字-思想-文化”整体观在表面上的合流?明显不切实际的极端反传统主张(如“废灭汉文”论等)究竟是怎样证明自身合法性并寻找实现途径的?

二、“双线并进”:解决问题的另一途径

论者批评“全盘反传统”论往往将概念置换为“全面反传统”“彻底反传统”[注]姜异新:《五四“全面反传统”思维的创造与限度》,《鲁迅研究月刊》2010年第5期。等,但它们有本质不同,需要仔细辨别。林毓生习惯用“激烈的”和“全盘性”概括五四的反传统主义,其中已透露出些许逻辑矛盾,即前者指主观态度、情感强烈程度,后者强调思维倾向和思考问题的方式,都不直接关涉新文化运动的具体内容。换句话说,他先预设了中国传统文化最核心部分是一元论和唯智论,然后以五四知识分子的激烈态度和整性体思维推导出“全盘性反传统”来自传统的结论,而不是从他们讨论的主题和范畴出发。林毓生提出:

中国第一代和第二代知识分子的借思想文化作为解决问题的途径,是被根基深厚的中国传统的倾向,即一元论和唯智论的思想模式所塑造的,而且是决定性的。当这种具有一元论性质的借思想文化以解决问题的途径,在辛亥革命后中国社会政治现实的压力下被推向极端的时候,它便演变成一种以思想为根本的整体观思想模式。五四时期的反传统主义者,根据这种思想模式把中国传统视为一个有机整体而予以全部否定。既然传统的整体性被认为是由它的根本思想有机地形成的,因此五四时期反传统主义的形式,便是全盘性的思想上的反传统主义。[注][美]林毓生:《中国意识的危机:“五四”时期激烈的反传统主义》(增订本),穆善培译,贵阳:贵州人民出版社,1988年,第85页。

这种说法无法解释,为何1915年后而不是辛亥革命时期中国社会政治的“现实压力”将反传统思想推向高潮,更不能解释,受中国传统影响更深的晚清一代知识分子,为何没有从“社会-文化-政治”整体观中获得“以思想文化解决问题”的方法,从而使积重难返的中国文化完成现代转型。

从2卷3号起,《新青年》开始了长达4年的“世界语”讨论,参与其中的有陈独秀、钱玄同、吴稚晖、陶履恭、蔡元培、鲁迅、孙国璋、区声白、凌霜等。它之所以引起如此长久而广泛的影响,最直接的原因是和社会政治文化相关联。新世纪派关于世界主义的乌托邦想象重被拾起,“夫世界进化,已至二十世纪,其去大同开幕之日已不远”,将来“世界主义大昌,此语必有长足之进步无疑”[注]钱玄同:《通信·致陈独秀》,《新青年》1917年3卷4号。。表面上,世界语词根精良、发音标准、拼写语法简单规则,可以作世界人类交流的“公同工具”,实则要以此取代作为“历史遗形物”的民族语言。1918年结束的欧战使中国知识分子普遍从西方崇拜中清醒过来,在他们看来,将欧洲诸种语言最大公分母的世界语当作“人造的理想”,就可以避免选择法英德意等语言作第二国文而出现的文化认同。费希尔指出,人造语言不再以实用为目的,人们选择它的最初想法是“在新兴国家不断产生、殖民竞争比较激烈的时期避免国家认同。”[注][新西兰]费希尔:《语言的历史》,崔存明、胡红伟译,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2012年,第141页。对新文化运动而言,其中隐含着对世界范围内的西化大潮的警惕,以及为中国文化寻求既不故步自封又不“全盘西化”的自新之路的挣扎。

语言和民族国家存在必然的联系,“夫一种之言语,乃一种民族所借以发表心理传达心理之具也”,各民族“言语之形式内容,各不相同,语法有异,而所函括之思想观念亦复不齐”,“故言语乃最能表示民族之特质也”[注]陶履恭:《通信·致陈独秀》,《新青年》1917年3卷6号。。如果对一种语言作人为的强行改变,势必使该民族的文化传统产生断裂。特别是汉语这种有长久历史的古老语言,它的文化思想主要积淀在典籍里,“废灭汉文改用世界语”不单牵涉文字符号改造方面,“惟仅废中国文字乎?抑并废言语乎?此二者关系密切,而性质不同之问题也”[注]陈独秀:《通信·答钱玄同〈中国今后之文字问题〉》,《新青年》1918年4卷4号。。因此,废弃汉文等于抛弃几千年习用的民族共同语,不仅会给社会交往造成不便,更会使整个国家陷入集体失语状态。

以此来看,五四“借思想文化解决问题”的方法确实与中国传统以“道”为核心的一元论有关;但问题似乎该反过来问:同样来自传统一元论,同样以中国文字和拼音文字为分析对象,激进派和保守派为何得出截然相反的结论?章太炎反对“以世界语代替汉文”,理由是能生存下来的文字不能以类型论优劣,拼音文字“易知其音,难知其义”,象形的汉字则正好相反;语言文字“声繁则易别而为优,声简则难别而为劣”[注]章太炎:《驳中国用万国新语说》,《章太炎全集》 (第4卷),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5年,第342页。,汉语以单音词为主,汉字的形体结构复杂恰恰对应了汉语发音的复杂多变。因此,他认为不仅不能减少使用汉字的数量,相反要发展方言用字以对抗“汉字统一”和包括世界语在内的外来语言侵略。[注]彭春凌:《以“一返方言”抵抗“汉字统一”与“万国新语”——章太炎关于语言文字问题的论争(1906-1911)》,《近代史研究》2008年第2期。形成鲜明对照的是,钱玄同认为“中国文字断非新时代所适用”,“其为象形文字之末流,不足与欧西诸国之拼音文字立于同等之地位”。[注]钱玄同:《通信·Esperanto》,《新青年》1918年4卷2号。傅斯年则直言,古老的汉字字音已和字形分离,“字形又弄的不成形”,这样的形状奇异应用不便,只能称为“牛鬼蛇神的文字”;汉字书法也不具备美术价值,因为它不过是“一滩黑墨弄到白纸上”,崇拜文字这种记载语言的器具“是天下第一糊涂人”[注]傅斯年:《汉语改用拼音文字的初步谈》,《傅斯年全集》(第1卷),长沙:湖南教育出版社,2000年,第162页。.。一个看重抽象的民族文化心理,另一个凸显社会生活的实际应用;一个持文化本体观,另一个则由政治批判导向文化批判:一元论和唯智论进入实质性话题之后的“双线分流”昭然若揭。这就难怪章太炎为克服“汉文之深密”开出的两剂药方是,“欲使速于疏(书)写,则人人当兼知章草”,若觉得草书难以辨认,初学者“则当略知小篆,稍见(汉字)本原”[注]章太炎:《驳中国用万国新语说》,《章太炎全集》 (第4卷),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5年,第345页。。不过他忘记了,无论是易写的草书还是易认的小篆,对只接受普通教育的社会底层民众来说都是难以想象的。语言学家早已指出,一种语言能否适应历史发展而存活下来,其语言学属性,如发音系统、基本语法规则、前缀或后缀系统等并不起决定作用,它更多是由社会原因决定的。[注][英]奥斯特勒:《语言帝国:世界语言史》,章璐等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1年,第17页。“识字之难,未若辨别草木”[注]章太炎:《驳中国用万国新语说》,《章太炎全集》 (第4卷),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5年,第338页。不过是欺人之语,废汉文改用世界语而“六经三史当柴火烧,尔雅说文糊窗子用”[注]吴敬恒:《补救中国文字之方法若何》,《新青年》1918年5卷5号。更是无稽之谈,要将文字读写问题和社会思想文化转换作通盘考虑,仍需在极端反传统和极端保守[注]张福贵认为,“五四时期”的文化结构并不是只存在激进反传统主义,还有“激进保守传统”的一端。保守传统同样可以激进偏执,维护传统文化的势力更容易与当下政治权力合谋,共同造成文化专制和思想暴力。见张福贵《为“文化五四”辩护:两个“五四”的不同境遇与价值差异》,《吉林大学社会科学学报》2010年第3期。之外另辟蹊径。

必须承认,20世纪世界语言史乃是字母表模式称霸的时代,汉语借助“非写实性的想象图画”建构起来的书写体系正被逐渐抛在潮流之后。如索绪尔所言,表意文字“一个词只用一个符号表示,而这个符号却与词赖以构成的声音无关”,因此,“对汉人来说,表意字和口说的词都是观念的符号;在他们看来,文字就是第二语言”[注][瑞士]费尔迪南·德·索绪尔:《普通语言学教程》,高名凯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80年,第50-51页。。五四时期发起“文字革命”,所要做的就是把文字和作为“第一语言”的日常言语合一,从而在社会急速转型中铸造思想文化改造的利器,唯一能铸造这种利器的,就是汉字拼音化改革,这是无论温和派还是激进派都予以承认的。关键在于,应当采取怎样的方式和途径完成这次在中国语言文化史上影响重大而深远的革命。

在确定拼音文字行不通的基础上,吴稚晖提出了“汉字保存文化,字母辅助标音”的双向并进的文字改革路线:“中国果然要用拼音文字,决不要再将汉语制造。当现在止(只)好用汉语的时候,莫妙于把汉文留着,将一种拼音帮他的忙。所谓注音字母将与汉文如何不相离,请条举如下:(1)所谓六经三史,老古董的一部分,让汉文独立,不必与注音字母交涉;(2)青年所读古书,其应用旧反切之处,皆以注音字母反切之;(3)通俗书报,小学读本,一律附注音字母于其旁,凡晓示大众之文告广告同;(4)凡致‘灶婢厮养’之函牍,手写者可单用注音字母,印刷者必加汉文;(5)‘灶婢厮养’互相通问,可单用注音字母。”[注]吴敬恒:《补救中国文字之方法若何》,《新青年》1918年5卷5号。这种分析的文字改革观极富创见,可以看出从日语以汉字保留古典文化和以假名辅助标音所获得的灵感。它的独到之处在于,将文言白话的古今对立转换成共时性的以社会阶层和文化水平切分的交流工具的分层改进,最终目标则是汉语言文字的彻底拼音化。

三、五四“辩证反传统”的传统及其影响

有学者将汉字在中国历史上的革命性突破概括为三次危机的化解:从夏代到殷商甲骨文克服以形表意的局限,秦汉时期为提高书写效率由古文篆体发生的隶变,及20世纪“文字革命”之后汉字“放弃拼音化道路,完成现代转型”。[注]黄德宽:《汉字在历史上的三次突破》,《决策探索》2019年第1期(上半月)。但笔者认为,汉字并未放弃拼音化,而是沿着吴稚晖等五四先驱开辟的道路前进,在信息技术高度发展的今天,汉字的字形输入法让位于拼音输入法是其明证。如果以文字发展的自我裂变和代际断层观之,由“文字革命”收获的拼音(注音)字母和汉语简化字相对旧体汉字是代际突变而非自然演化,也就是说,“汉字表意,字母标音”的混合书写符号并非繁体字的删繁就简,而是在“符号精确表音”导向下的革命性转换。

这种裂变/断层观同样适用于中国文化在五四时期发生的剧烈转型的分析。“全盘性反传统”论的最大缺陷是将传统和现代对立起来,从而使评价五四陷入非此即彼、非新即旧的逻辑悖论。美国汉学家柯文认为,史学家“最严重的问题一直是由于种族中心主义造成的歪曲”,特别是持“传统-近代”模式观的学者,会将近代中国看作“只能在‘传统’模式中循环往复或产生些微小的变化,只有等待西方猛击一掌,然后才能沿着西方已走过的道路向西方式的‘近代’社会前进”[注][美]柯文:《在中国发现历史:中国中心观在美国的兴起》,林同奇译,北京:中华书局,2002年,第8页。。“全盘性反传统”论必然会导向 “全盘西化”,这些都不符合五四时期鲜活的历史事实。

无论是对世界语和世界主义关系的讨论,还是为输入西方学术思想方便而用横行排版的建议,或者改象形文字为拼音以改变汉民族重视觉直观的思维方式,莫不是先从文字改革的技术细节讨论开始,而逐渐及于文学艺术和社会思想文化层面。林玉(语)堂创制以首笔排序的汉字索引制,蔡元培和钱玄同作序时却不约而同地将话题引向世界语言文字的历史发展:如果说这种检字法“破坏字体不合六书”,则“今隶之形,固已取小篆而破坏之”,无法再以造字之初的体例限制当下对汉字的使用;衍形的中国文字书写极为复杂,此种首笔检字法遵循汉字衍形的旧例仍不方便,如果注音字母辅助汉字的方法通行而改为以注音字母为序,“师韵书之成法,仿英法日本字典之体例”[注]林玉堂:《汉字索引制说明》,《新青年》1918年4卷2号。则更为科学。

这种分析的方法使《新青年》摆脱了初期将中西文化视为异质对抗体系的思维惯性,而以辩证观点解决实际问题。周作人曾用“他”和小号的“女”字合为一字以作第三人称阴性代词,由于这个字存在应用的困难,同人最终商量的意见是:“(一)我们一面主张限制旧汉字,一面又来造新汉字,终觉得有些不对。(二)从旧字里造出新字,这新字又要读旧字的古音,矫揉造作得太厉害了。(三)非添铸字模不可,恐怕印刷局又要来打麻烦。要免去这三层,则用‘伊’字最好。”[注]钱玄同、周作人:《通信·英文“SHE”字译法之商榷》,《新青年》1919年6卷2号。仅是创造一个汉字,就充分考虑到文化上输入的西方男女平等观念,语言学上的字音字形区别,语言改革个案与总体原则的统一,书写与读音的古今变迁以及印刷排版的实际问题等,可见五四时期的文字改革思想已非常成熟,而不再是激于意气的简单的“全盘西化”。

认为形式与内容、物质与精神可以完全分离,文字、语音和思想并非浑然一体,而是各自具有独立价值,使得原本对思想文化革命起决定作用的“社会-文化-政治”整体观逐渐瓦解。傅斯年认为,“语言是表现思想的器具,文字又是表现语言的器具”[注]傅斯年:《汉语改用拼音文字的初步谈》,《傅斯年全集》(第1卷),长沙:湖南教育出版社,2000年,第161页。,理论上可以人为废弃文言而改用表达思想更方便的国语;钱玄同进一步声称,“符号这样东西里面,本来没有含着绝对的真理,只要简单易记,制作的时候又不含特别作用在内,什么都可以用得”,甚至在约定俗成的社会习惯及文化制度领域也不例外。五四一代知识分子因此才以辩证的思维、开放的胸襟“拿来”古今中外各种文化资源:改中国传统的干支纪年和朝代纪年为公元纪年,不必在意它源于纪念耶稣诞生的宗教含义,“其始虽出于教徒之私,然后来渐渐推广到政治上社会上”,既然世界各国约定俗成共同使用,只将名称改为“公历纪年”就可避免“基督教徒的嫌疑”[注]钱玄同:《论中国当用世界公历纪年》,《新青年》1919年6卷6号。。

只要稍作比较,我们就能理解五四新文化运动“辩证反传统”思路的真正价值。20世纪三四十年代以瞿秋白为代表的“汉字拉丁化”运动同样以汉字拼音化为目标,但将文言甚至五四时期产生的白话文当作“革命”对象[注]如瞿秋白主张,“一切种种用汉字写的旧式中国文——从古文的文言文起直到夹杂着文言的假白话文为止——都是文字革命的对象”。参见《瞿秋白文集》文学编第3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9年,第285页。,使它很快陷入历史虚无主义的泥淖。此外,由于将汉字的文化统一功能视为和普通民众对立的特权阶级的文化霸权,将汉字同化异质文化的能力看作强制性文化灌输[注]湛晓白:《恪守汉字本位与塑造民族文化认同:以近代中国维护汉字论述为中心》,《中国文化研究》2017年春之卷。,拉丁化运动和国民党主流意识形态的寻求语言文化统一形成尖锐对立,最终遭到封禁,而只能在解放区的夹缝中艰难生存。[注]作为主要的发起人和推动者,吴玉章评论边区的汉字拉丁化运动“虽然成绩很小,还很幼稚,但它的意义很大”。(参见栗洪武《陕甘宁边区新文字教育运动编年纪事》,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1994年,第87页)不但文盲和儿童学了新文字“苦于没有许多书报可读,用处太少”,知识分子也有抵触情绪,“以新文字本身有许多缺点,专用自己的知识去找新文字的缺点来反对新文字”。(参见杜子劲编:《一九四九年中国文字改革论文集》,北京:大众书店,1950年,第142、136页)有人总结解放区推行拉丁化拼音汉字失败的原因,认为除了识字材料过分注重政治意识而脱离百姓日常生活之外,最主要的还是农村社会依附于城市的文化环境,[注]杜子劲编:《一九四九年中国文字改革论文集》,北京:大众书店,1950年,第10页。以书写方言和底层群众口语为主的新文字,和它赖以产生的文化基础形成了本末倒置的关系。离开历史语境的“全盘性反传统”一旦成为无源之水,最终必然会走向断流和枯竭,“文字革命”如此,其他如“文学革命”“道德伦理革命”“思想革命”也概莫能外。

结语

以“废灭汉文,改用拼音文字”开始,最终走向“汉字保存文化,字母辅助标音”的五四“文字革命”,至少从以下几个方面为中国语言文化的现代转型提供了新思路:首先,从学术研究立场确立文字类型的评价标准,以论辩的形式探讨中国文字和文化改革的可行方案。对世界语和罗马化中国字的讨论使汉字彻底从以形表意的“六书”思维中解放出来,文字类型比较的宏观视野为汉字确定了拼音化改革方向,这也是近代中国融入世界学术思想体系的基本前提。其次,否定了先验的汉字神圣观念,对其在现代社会的适应性实用性进行拷问。文字符号的本质属性是表示语言的器具,由进化论和工具主义推导出汉字可以实现“革命”的结论,使语言在自然演化之外有了以人为力量推动其发展的可能。再次,除了理论上的论证,对汉字改革的一系列技术问题,如使用第二国语、创造新文字和新表音符号、使用简体字、制定文字检索和排版印刷规范等进行实地试验,为汉语言文字的历史性转型提供了成熟经验。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以分析思维重新思考“文字-语言-思想”的逻辑关联,以形式与内容、物质与精神的二元论思想瓦解了传统的“社会-文化-政治”整体观,以社会应用和文化保存“双线并进”的创造性方法解决了汉语“言文分离”的难题。

总之,“文字革命”具体标示出五四新文化运动“反传统”思路的演进过程,它之促使汉字和汉语言文化在20世纪发生彻底的革命性代际转型,第一推动力是源于西方文化刺激的自我怀疑和自我否定。传统心智一元论的“社会-文化-政治”整体观不再构成五四一代知识分子“反传统”的哲学基础,他们在总体上改变了庸俗进化论的直线思维和混沌整体观,代之以辩证的分析的哲学观,从而使这场针对语言形式的改革已从开始时对局部问题的讨论,逐渐演变为涉及社会思想文化诸方面的全面革命,五四新文化运动“辩证反传统”的思路由此也变得更为清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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