审美乌托邦的多重美学基础*①

2019-02-22 05:42周均平
关键词:乌托邦美学文学

周均平 邹 强

( 山东师范大学 文学院,山东 济南,250014 )

所谓审美乌托邦,是指人类对完美或至美的历史化永恒追求的形象表现和理论表述。所谓审美乌托邦的多重基础,主要是指支撑审美乌托邦得以奠基或成立的多层面、多维度的事实和学理依据。这是审美乌托邦赖以安身立命的一个基本性和前提性的重要问题。就总体来看,审美乌托邦如同乌托邦一样,至少应有历史、现实、人学和美学等多重基础,关于乌托邦及审美乌托邦的历史基础、现实基础和人学基础,学界已有较多关注,而且在这些方面,审美乌托邦与乌托邦区别不是很大,它们并不直接突出地体现作为二者基础的事实和学理依据的特殊性。审美乌托邦的美学基础,则是其多重基础中的重中之重,是直接决定其独特性质的核心内容。由于国内审美乌托邦研究起步较晚(1)参见周均平:《审美乌托邦:乌托邦研究的新趋向》,《文艺报》2008年10月23日;《审美乌托邦研究刍论》,《文学评论》2010年第3期。,对审美乌托邦的美学基础的研究也较为薄弱,迄今笔者未见有专题探讨。鉴于此,本文拟对这一问题略述己见。

一、审美乌托邦的语义美学基础

从语义学和词源学看,乌托邦完美和空想二重语义结构本身就包含审美意蕴,美或审美是其二重悖论性语义结构中的一重,占了半壁江山。我们可以从以下几个方面得到印证。

一是从词源学看,乌托邦一词在古拉丁语和古希腊语中呈现出“乌有“和“美好”的二重语义悖论结构。关于“乌托邦”关键词或核心词基本语义的二重悖论结构,西方学者如曼努尔兄弟(Frank E.Manuel & Fritzie P.Manuel)的《西方世界的乌托邦思想》( Utopian Thought in the Western World) 、克瑞杉·库玛( Krishan Kumar) 的《现代的乌托邦和反乌托邦》( Utopia and Anti-Utopia in Modern Times)、刘易斯·芒福德( Lewis Mumford) 的《乌托邦的故事》( The Story of Utopias)等均有论述。西方学界比较有代表性的是《剑桥乌托邦文学指南》( The Cambridge Companion to Utopian Literature) 的论析。该书指出,乌托邦一词出现以后衍生出诸多新词和语义。但在新词出现之前,莫尔使用另一个词命名其想象出的岛屿:Nuxguama——在拉丁语中指“乌有之地”。如果莫尔用这个词作为书名,并称呼想象的岛为Nuxguama,就是在拒绝这种地方存在的可能性; 但莫尔想传达一种新思想、新感受,来表达欧洲兴起的新思潮。莫尔的乌托邦想法,事实上是文艺复兴的产物。思维境界的扩展受前所未有的地理边界的扩张的影响。地理扩张意味着另一处新大陆的发现。莫尔利用“另一处”的意识为发明新地方正名,那里有别样的人民与不同形式的组织结构,这也是新的,需要一个新词。为了创造新词,莫尔利用了两个希腊词——ouk( 意为not,简化为u)和topos( pkoue),他加上后缀ia,意指某地。语源上,乌托邦指“乌有之地”,同时包含了肯定与否定的二元悖论。莫尔在其开创性著作第一版发表时,发明了另一个新词,《乌托邦》中乌托邦岛国的桂冠诗人艾那毛留斯 (Anemolius) 称他的岛国为“Eutopia”。“eu”意思是美好的、理想的等,Eutopia即美好或理想的地方。第二个新词在组成上源于第一个。通过创造这两个在组成及意义上相同的词——词汇性新词(utopia) 与衍生性新词(eutopia)——构建了一个矛盾、历史悠久、乌托邦意义持续性的基础,一个同时代表乌有之地( utopia)和美好之地(eutopia)的地方。utopia与eutopia发音相同,意思却截然相反,对此的完整准确的词源学解释应是:乌托邦指一个不存在的美好或理想的地方。(2)The Cambridge Companion to Utopian literature, edited by Gregory Claeys,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10,pp.4-6.近年来这个问题引起更高关注,我国学者牛红英在吸收相关成果的基础上,对其作了有益的探讨。她认为:“在一个所谓理想社会的表面叙述之下,《乌托邦》真正阐释的是一个含义深刻的悖论:人类追求理想境界过程中不可避免的矛盾性和模糊性。‘乌托邦’一词则是这个悖论的集中体现。仅从词源学的表面解释判断,‘乌托邦’这一概念的内在矛盾已经很明显了,‘不存在的’与‘理想的地方’是一对矛盾”“在‘不存在的’和‘理想的’这两个相抵触的词语之间隐藏着这个概念的悖论本质。这个悖论有着巨大的张力,而这正是它自身的生命力所在。”(3)牛红英:《被忽略的两封信:对〈乌托邦〉的解构主义阐释》,《北京第二外国语学院学报》 2009 年第 2 期 。牛红英对《乌托邦》关键词等的解构主义解读并非无可商榷,但她的探讨对我们充分认识乌托邦基本语义中的“乌有”与“美好”并存的语源意义,还是颇有价值的。

从词源学分析,乌托邦原初就有 “美好”甚至完美之意。但当乌托邦一词的适用范围逐渐扩展,成为人文科学(尤其是政治学、社会学和历史学)领域各种想象中的理想社会或理想境界的通行语时,人们由于种种原因,把乌托邦视为一种从未实现或永不可能实现的虚幻的或不切实际的构想,是“空想”“幻想”及“无意义”的代名词,往往忽略、遮蔽乃至消解了其本身具有的双关义中的“美好”内涵,而仅剩“乌有”之义。此后,“乌托邦”被人们不断地阐释、解读,乃至有意无意地误解和误读,或在修辞意义上使用,其含义不断扩大、泛化。除上文所列之外,尚有《艺术教育乌托邦》《自由乌托邦》《生态乌托邦》《绿色乌托邦》《空间乌托邦》《对话乌托邦》《物质乌托邦》《市场乌托邦》《时尚乌托邦》《明星乌托邦》《安全乌托邦》《医学乌托邦》《气功乌托邦》《汽车乌托邦》《身体乌托邦》等等,诸如此类,不一而足。时至今日,仍众说纷纭,歧义迭出,以致有人说“乌托邦仿佛是个‘大箩筐’,什么东西都可以往里装”(4)姚建斌:《乌托邦文学论纲》,《文艺理论与批评》2004年第2期。,使我们难见其庐山真面目。

二是从乌托邦最早在文学中正式使用时的语义情况来看,托马斯·莫尔《乌托邦》出版时的书名全称也是二重语义结构。托马斯·莫尔写于1516年的全称标题为《关于最完美的国家制度和乌托邦新岛的既有益又有趣的全书》(简称《乌托邦》)一书,其书名中的“最完美”的与“乌有之乡(地)”同样构成二重语义悖论。“最完美”凸显了对完美或至美的追求。显而易见,乌托邦对完美或至美的追求,并非无中生有,空穴来风,而是深蕴于作品写作动机和期待效果之内,是有案可稽的。

三是从中国近代“乌托邦”一词翻译的语义缺失,看其消极影响和片面误导。在我国,严复首创的汉译“乌托邦”一词,被视为中国近代翻译史上意译与音译奇妙结合的典范。因为“乌”取“子虚乌有”之意,“托”寓寄托、托付之意,“邦”存“邦国”之内涵。三个汉字放在一起产生一个新的汉语合成词,表达“虽不存在,但有所寄托的精神家园”之意。(5)裘禾敏:《“乌托邦”及其衍生词汉译述评》,《山东外语教学》2011年第 4 期。但无可否认的是,严译同样忽略、遮蔽乃至消解了乌托邦本身具有的双关义中的“美好”或“完美”的内涵,而仅剩“乌有”之义。自严复创造“乌托邦”译名100多年来,这种片面理解影响深远,不可低估。早有学者指出,严复是站在保守主义立场上翻译莫尔乌托邦书名的,是站在经验主义立场对理想主义的否定。学界往往津津乐道于其译名所谓“信、达、雅”,其实他是站在自身的立场有所取舍的。在这个意义上说,审美乌托邦研究不过是把被忽略的重视起来,把被遮蔽的敞亮开来,把被消解的恢复过来,还乌托邦以本来的完整的面目。

从以上论析可以看出,乌托邦语义包含丰富深刻的美学意蕴,为审美乌托邦的确立奠定了重要的语义美学基础。

二、审美乌托邦的人学美学基础

一般来说,人学即人的本性和本质之学。在人的本性或本质问题上,古今中外,众说纷纭,至今莫衷一是。本文在学界已展开讨论的问题域中,在已涉及的视角和研究对象的范围内,探究审美乌托邦的人学美学基础。所谓审美乌托邦的人学美学基础,主要指审美乌托邦与人的本性和本质之间的内在的必然的联系。

文学是人学,在此意义上,美学也是人学。虽然当今生态美学异军突起,蔚为大观,似乎人不知所向何处,其实无论问题的提出,还是研究的归宿,或者说无论是出发点还是落脚点,由始至终都脱离不了人或隐含着人。离开了人,任何美学问题都无法得到真正科学合理的说明。

乌托邦的根源深深植根于人的本性和本质,为人所独有。关于乌托邦的人学基础,学界已有诸多探讨和高论。如希望哲学的创立者布洛赫认为,乌托邦是人的本质规定,在一定意义上,人类文明史就是一部乌托邦的历史。乌托邦是一种“想象性哲学”,是普遍存在的精神现象,是人们冲破异化结构的主要动力,是希望意识的集中体现。卡西尔《人论》指出,人的生活世界之根本特征就在于,人总是生活在“理想”的世界,总是向着“可能性”行进,而不像动物那样只能被动地接受直接给予的“事实”,从而永远不能超越现实性的规定。在这个意义上说,人就是乌托邦性质的动物。蒂里希则在阐明人与乌托邦、历史与乌托邦等关系时,揭示了乌托邦与人的本质的内在联系。他说:“乌托邦的概念依赖于人本质上应该是和可能是的那种东西与人在生存中即在现实中所是的那种东西之间的差别。”(6)[美]蒂里希:《蒂里希选集》上卷,何光沪选编,上海:上海三联书店,1999年,第105页。冯友兰结合中国更进一步指明:“对超乎现世的追求是人类先天的欲望之一,中国人并不是这条规律的例外。”(7)冯友兰:《中国哲学简史》,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3年,第4-5页。

审美乌托邦不仅有一般人学基础,而且有特殊的人学美学基础。所谓“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即含此意。

以往就有学者论及这一问题。如黑格尔曾说:“美的形象是丰富多采的,而美也是到处出现的;从这个事实出发,人们就可以推论:人类本性中就有普遍的爱美的要求。”(8)[德]黑格尔:《美学》第1卷,朱光潜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79年,第9页。高尔基也曾说:“一个人,甚至当他是个‘彻头彻尾’的市侩的时候,仍然是爱美的,对美的渴望是一种健康的‘倾向’,构成这种渴望的基础的是属于生物学的一种对完美的形式的追求。”(9)[俄]高尔基:《论文学续集》,缪灵珠等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79年,第336页。马斯洛认为,“追求更加完美的自我实现”是“人的天性”。他指出:“从人的天性中可以看出,人类总是不断地寻求一个更加充实的自我,追求更加完美的自我实现。从自然科学意义上说,这与一粒橡树种子迫切地希望长成橡树是相同的。”(10)转引自[美]弗兰克·戈希尔:《第三思潮:马斯洛心理学》,吕明、陈红雯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87年,第64页。尼采在谈美的事物与丑的事物的根源时指出:“人类最古老的经验已经证明了,那些本能地即审美地使我们反感的东西都是有害的、危险的和值得怀疑的。审美本能突然开口发言(例如,在反感之中),包含了一种判断。美的事物因而要以有用、有益、增强生命之物的生物学价值的普遍范畴为基础;但这样一来,对于有用事物和状态的遥远回忆的丰富刺激,赋予了我们对美的事物的感觉,即增强了对于权力的感觉……因此,美的事物与丑的事物被认为要依赖于我们最基本的自我保存的价值:离开这一点,要断定一切像美和丑那样的事物,都是毫无意义的。” 他在谈艺术的起源时还指出:“创造完美,认为完美的大脑系统的典型,需要过多的性能量……每一种完美与美都提供了一种无意识的暗示,使人想到迷恋的状况和观看它的方式——事物的每一种完美,全部的美,通过接触(durch contiguity)而重新唤起了激发性欲的狂喜。在生理学上:艺术家创造的本能和精液通过血液传播……[原文如此]对艺术和美的渴望成了一种对性本能的欣喜若狂的间接渴望,因为它让自身的大脑交流。世界通过‘爱情’变得完美起来。”(11)[加拿大]埃克伯特·法阿斯:《美学谱系学》,阎嘉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1年,第8、8-9页。尼采是西方从感性、本能认识审美和艺术的重要开拓者,他在表述中直接提出了“审美本能”的概念,强调审美和艺术对于人走向完美的不可替代的价值和意义,也正因为此,其美学思想或审美思想亦被称为“艺术生理学”。虽然其观点较为偏颇,但他强调审美与人的本性的内在的必然的联系,强调审美对于人的重要的价值和功用,对我们全面认识审美乌托邦的人学美学基础,还是具有启发意义的。日本美学家黑田鹏信则提出了“美欲”说。他认为:人天生具有美欲。所谓美欲,就是求美的欲望,它与食欲、性欲,同为人类三欲之一,人所以倾向美和艺术,都根源于此种美欲。他说:人“不仅满足于食欲及色欲,而求肴馔的美观,与美人,其起源也可用美欲来说明。然美欲所生的主要的东西,当然是艺术。为美欲的冲动的,就是艺术冲动。又模仿,表现,装饰的三冲动,也多起于美欲”,美欲是“使人生进于理想的原动力”之一。(12)[日本]黑田鹏信:《艺术概论》,丰子恺译,上海:开明书店,1947年,第49-50页。

近年来,在以往达尔文生物进化论美学的基础上,以神经认知科学等的进展为契机,国外出现了生物进化论美学研究的新发展,从这一范围的不同角度推出了一系列令人瞩目的代表性成果,引起学界的高度关注,被杰罗德·列文森(Jerrold Levinson)主编的《牛津美学手册》(The Oxford Handbook of Aesthetics)列为当下西方美学十大研究趋向之一。(13)Jerrold Levinson ed.The Oxford Handbook of Aesthetics, Oxfor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03.其中比较有代表性的著作是《审美的人》《审美的脑》《美学谱系学》。

美国学者艾伦·迪萨纳亚克长期以来致力于建构这种生物进化论美学,其《审美的人——艺术来自何处及原因何在》一反传统美学对审美与艺术的见解,努力从人的生物学与生理学角度来研究审美问题,认为人天生就是审美的动物,审美从起源、发生就有重要的功利目的和价值,是人的本能,它通过使人特殊等方式,扩展和提升人的总体能力,具有极强的生存优化价值。(14)[美]艾伦·迪萨纳亚克:《审美的人》,户晓辉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4年。神经美学是一个新兴的研究领域,旨在从神经科学的角度了解艺术与美,研究人类审美的神经基础和进化原理。《审美的脑:从演化角度阐释人类对美与艺术的追求》是这一领域研究的代表成果之一,作者安简·查特吉是神经美学领域的专家。该书通过神经科学和进化心理学的双重视角,关注美、快乐和艺术三个令人感兴趣的主题。它从面孔、身体和景观的视觉感受,到人类如何享受食物、性和金钱,再到古代艺术和现代艺术的比较和分析,不仅从认知神经科学的视角描述人类的审美是如何进行的,同时也透过进化心理学的视角解释了人类为什么会有审美心理机制。从演化角度系统阐释了人类对美与艺术的追求,体现了神经美学的前沿发展。(15)[美]安简·查特吉:《审美的脑:从演化角度阐释人类对美与艺术的追求》,林旭文译,杭州:浙江大学出版社,2016年。《美学谱系学》是加拿大学者埃克伯特·法阿斯撰写的。在该书中,法阿斯借助尼采的观点和立场,先破后立,认为审美与肉体愉悦和生理快感有关,人类艺术创造的根源产生于“动物性的感性”,通过对西方艺术和美学传统的系统考察和价值重估,力图在强调精神和理性的“美学谱系”之外寻求理论资源,试图颠覆西方传统美学重精神、轻身体和感性的偏向,倡导一种建立在生物学和生理学基础之上的“未来的”新美学。(16)[加拿大]埃克伯特·法阿斯:《美学谱系学》,阎嘉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1年。这种“未来”的以生物学和进化论为基石的美学,相对马克思主义传统重视人类的社会性和社会关系的理论背景来说,有诸多弊端和偏颇,但相对于长期流行的脱离感性和身体的形而上学理性传统美学来说,则显示出不少新意。在一定意义上,这一研究趋向及其相关代表性成果,为审美及审美乌托邦的人学美学基础,提供了新的有力支撑。

上述研究都进一步表明,审美的根源是由人的本性决定的,美的追求是人的本性所在。人总是在现实中生存,同时又生活在对未来美好的幻想中。在这个意义上,审美是人类展示这些希望的平台,审美冲动是一种内源于人的生理和生存结构的具有乌托邦性质的原初动力。虽然有爱美之心不等于就有审美乌托邦或爱审美乌托邦,但显然包含了对审美乌托邦的爱和追求,而且审美乌托邦无疑是其最高追求。

近年来有些西方学者极力强调审美是一个典型的现代性事件,从康德正式开始。因此刻意把它历史化、限定化、具体化,否认其人类性、普适性和共同性的一面,否认审美是人在本性或本质上具有的潜能和属性,是有失偏颇的。还是费孝通在其80寿辰聚会上16字箴言说得好:“各美其美,美人之美,美美与共,天下大同。”对审美乌托邦的人学美学基础也当作如是观。

三、审美乌托邦的文艺创作美学基础

乌托邦与文学艺术存在着密切的关系。从其内容来看,作为一种内在精神,审美乌托邦应是文艺创作的内在灵魂。从其表现形式、文体或体裁来看,西方乌托邦从古至今多采用文艺形式,至少自莫尔《乌托邦》以来,乌托邦文学或乌托邦小说等已成为一种固定的文学体裁或样式,在西方形成为一种悠久的文学传统。

从形象创造或表现形式来看,乌托邦文学或乌托邦小说是乌托邦最主要的表达形式,也是审美乌托邦最重要的形象表现基础。文学是乌托邦最为有效的载体和最富感染力的艺术表达,借助于文学,我们能够清晰而准确地捕捉到乌托邦思想的内在特征。从这个意义上讲,文学和乌托邦二者在某种程度上具有同一性。克瑞杉·库玛曾指出:“根据定义,所有的乌托邦都是小说;与历史著作不同,乌托邦涉及的是可能的世界,而不是实际世界。在这个意义上,它们同想象的文学的所有形式相似。”(17)Krishan Kumar:Utopianism,Milton Keynes,Open University Press,1991,p.25库玛的概括并不一定准确,但它至少说明所有的乌托邦都有审美的因素,与文学都有形式上的某些相似性,而乌托邦小说或乌托邦文学则更无疑义。耿传明甚至把文学乌托邦直接称为“文学的审美乌托邦”。(18)耿传明:《来自别一世界的启示——现代中国文学中的乌托邦与乌托邦心态》,天津:南开大学出版社,2014年,第320页。虽然审美乌托邦和乌托邦文学或乌托邦小说不能简单地等同,但乌托邦文学或乌托邦小说具有审美特性或是审美乌托邦的重要表现形态则是显而易见的。文学艺术与乌托邦的这种密切联系,为审美乌托邦提供了丰富的历史资源和有力的历史支撑。

乌托邦文学在西方源远流长,大体经历了从素朴到自觉、从萌芽形态到形象形态的自觉确立的发展过程,形成了深厚悠远的文学传统。扼要梳理这个进程,对我们认识审美乌托邦的文艺美学创作基础是大有裨益的。

(一)审美乌托邦的萌发素朴阶段

乌托邦思想和文学早在以托马斯·莫尔为代表的经典乌托邦文学诞生之前就已经萌发。对于其形成的时间,学者们有不同的看法。有学者认为西方乌托邦思想源自以柏拉图的《理想国》(The Republic)为代表的古希腊古典哲学。有学者认为西方乌托邦思想源自以古希伯来《圣经》(Bible)为代表的犹太基督世界。美国学者赫茨勒则认为,人类的乌托邦思想起源于公元前11世纪希伯来先知者的宗教思想中。(19)[美]乔·奥·赫茨勒:《乌托邦思想史》,张兆麟等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90年,第8页。以美国学者克瑞杉·库玛为代表的部分学者则认为,英国作家托马斯·莫尔的《乌托邦》才是西方乌托邦思想的开端。虽然众说纷纭,但主张乌托邦思想和文学的萌发远早于托马斯·莫尔的《乌托邦》的,显然大有人在。

我国学者姚建彬也认为:“乌托邦思想,即使在文学方面,在莫尔的著作问世之前很久就已经产生了。它早在柏拉图的《理想国》中得到了详尽阐述。普卢塔克的《莱喀古斯传》中关于斯巴达的理想化描写也属于这一类乌托邦著作。类似的思想也见诸中世纪的挪威、克尔特和阿拉伯的传说之中。”(20)姚建斌:《乌托邦小说:作为研究存在的艺术》,《北京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3年第 2 期。牛红英甚至把乌托邦文学的源头追溯到西方古典神话、古希腊阿里斯托芬的喜剧《鸟》和柏拉图的对话录。(21)参见牛红英:《西方乌托邦文学研究》,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2014年;《西方乌托邦文学溯源之古典神话》,《北京第二外国语学院学报》2011年第6期;《西方乌托邦文学溯源之阿里斯托芬喜剧〈鸟〉》,《外国文学研究》2012年第 3期。

上述概括都是有一定文本和史实依据的。不过这些个例和类型虽然运用文艺形式表现了对完美理想或乌托邦的渴望和追求,但因缺乏命名、标志性事件且基本上是自然自发如此的,只能归入审美乌托邦发展的萌芽或素朴形态。

(二)审美乌托邦形象形态的自觉确立阶段

直到1516年,英国人托马斯·莫尔创作的小说《乌托邦》才第一次在世界上使用了“乌托邦”这个名词。莫尔的《乌托邦》是在十五六世纪地理大发现的背景中写成的。这个时代新的航线、新的大陆、新的人民,一起涌现出来,加上文艺复兴的暖风徐徐吹送,欧洲人眼界大开,打破了陈规,解放了思想。在《乌托邦》之前,欧洲曾经出版过类似的作品,如1507年的《宇宙志引论》和1511年的《新世界》等。它们的共同特点是以游记的形式,幻想和描绘海外、未来或过去的某个理想国度。这些作品无论在内容的取向上还是在文本的形式上都给莫尔巨大的影响。在这样的气氛中,莫尔从一位航海水手的口里叙述出一个“乌托邦”岛国来,的确犹如迷惑人的桃源仙境,让人真假难分。与当时正遭受“羊吃人”厄运的英国社会比较起来,这个国度过于完美、过于虚幻,以至于使得“乌托邦这个名称成为种种想象中理想社会的通用名词”(22)[美]乔·奥·赫茨勒:《乌托邦思想史》,张兆麟等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90年,第3页。。尽管大家都把莫尔视为“乌托邦”一词的首创者,并把《乌托邦》的问世视为乌托邦思想史的标志性事件,但这种以航海小说为模式的乌托邦建构形态,随着《乌托邦》一书影响力的扩大而成为审美乌托邦的重要模式。在航海小说模式的基础上,文学家们还通过多样化的尝试,形成了文学领域的审美乌托邦——乌托邦小说。对于莫尔创造的乌托邦文学或小说在乌托邦中的地位和影响,库玛给予极高的评价。他指出:“乌托邦文学自莫尔以来一直是乌托邦的主要形式。它比任何其他乌托邦想要的形式要好,即呈现出美好社会的‘有声照片’,展示生活在这样一个社会具体的细节是什么样子的,让我们想实现它。甚至可以认为文学乌托邦是唯一真实的乌托邦——即,Thomas More及其Utopia单独发明了一种新形式,任何偏离它太多的东西真的应该称呼自己为另外的什么。”(23)Krishan Kumar:The Ends of Utopia, New Literary History, Vol. 41, No. 3 (SUMMER 2010), pp. 555-556,Published by: The Johns Hopkins University Press.

事实上,西方一直都存在着类似《乌托邦》这样的文学作品,后人习惯地把它们称为“乌托邦小说”。特别是从莫尔之后一直到20世纪上半叶,各种各样的“乌托邦小说”不断涌现。不过“似乎从来没有人严肃认真地看待这些乌托邦著述,就连学者们对之也不甚重视。文学史将此视为怪诞作品或视之为属于政治学或治国术之类的东西而不屑一顾。政治学则认为乌托邦过于虚幻,也不科学,因而不大予以注意。宗教和神学界对其中少数问题研讨过,但乌托邦思想的大部分严格说来与宗教无干。于是,最后只好留待对人类有广泛兴趣的社会学从近代社会理想主义的角度,对乌托邦加以考察和评价了”(24)[美]乔·奥·赫茨勒:《乌托邦思想史》,张兆麟等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90年,第3-4页。。这种忽视极不应该。应充分注意“乌托邦小说”之于“乌托邦”的积极意义。 “乌托邦”一词在日后承载的社会责任或者说社会束缚在很大程度上根源于“乌托邦小说”的社会内容;而“乌托邦”一词对世人的深远影响更是得益于“乌托邦小说”的广泛传播。可以这么说,“乌托邦小说”是乌托邦思想的具体化、形象化、审美化。人们对乌托邦的最初理解,往往就是来源于“乌托邦小说”的阅读经验。因而,“乌托邦小说”是人们了解“乌托邦”、体验“乌托邦”的第一个窗口。虽然审美乌托邦和乌托邦文学或乌托邦小说不能简单地等同,但乌托邦文学或乌托邦小说具有审美特性或是审美乌托邦的重要表现形态则是持之有据的。

显而易见,在西方至少自莫尔的《乌托邦》问世以来,乌托邦文学以其奇特玄妙的文学想象、多姿多彩的艺术构思、独到新颖的叙事技巧,成为表达乌托邦思想的重要形象载体,大量描述乌托邦理想和社会的文学作品应运而生,成为审美乌托邦形象(形态)自觉确立的标志或里程碑,为审美乌托邦打下了坚实深厚的文艺创作美学基础。

中国有无乌托邦及乌托邦文学传统?这是一个颇为复杂的问题,学界目前尚存分歧,笔者拟另外撰文探讨。但无可否认的是,已有越来越多的学者倾向于肯定性的认识。李春青的看法就颇具代表性。他指出:“中国古代的诗词歌赋、小说戏曲为什么有那么大的艺术魅力,乃至于千百年后的今天依然令人心醉神驰?重要原因之一就是在中国古代文学思想中有一种极为宝贵的超越性品格,它赋予古代文学作品一种活泼的生命力,历经社会变迁而未尝少衰。这里所谓‘超越性’与西方语境中否定此岸而指向彼岸的宗教救赎不同,是指一种超越现实、批判现实而指向未来的乌托邦精神。儒、道两家各自标举的‘道’,内涵虽然有所不同,但都是这种乌托邦精神的标志性概念。所以说到中国古代文学超越性品格的产生,就不能不追溯到这种士人阶层的乌托邦精神。可以说,乌托邦精神始终是中国古代文化传统中最富有现代价值的因素,正是以儒家与道家为代表的士人乌托邦精神构成了中国古代学术文化生生不息的原动力,也构成了中国古代文学思想的活的灵魂。”(25)李春青:《乌托邦与诗——中国古代士人文化与文学价值观》(修订版),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18年,第2页。

四、审美乌托邦的理论美学基础

从思想理论探索来看,丰富多彩的理论建构为审美乌托邦奠定了美学理论基础。它主要体现在两个方面:

(一)西方美学提出和建构的审美乌托邦的诸多理论

审美乌托邦作为重要的学术术语和学术问题有其自身的概念史和问题史,扼要勾勒这个发展线索,有助于我们把握其理论美学基础。

审美乌托邦这个概念应该说产生并来源于西方。在广义上,鲍姆嘉通1750年创立美学即审美学或感性学,可以视为审美乌托邦理论形态的开端,可谓“端其绪”。

真正为审美乌托邦奠定理论基础的美学家,可以追溯到康德。在西方美学史上,康德具有近代的开创意义,曾被称为说出了近代美学的第一句话。特别是他对审美无功利或非功利等特殊性的强调,把审美的自律性、自主性问题鲜明地凸显出来,在广义上开创了近代美学的先河。当然,也为审美乌托邦的诞生奠定了基石,可谓“奠其基”。

如果以较为严格的标准,以概念或理论的正式提出或形成为标的,席勒则具有更为充分的资格享此殊荣。在美学史上,席勒不仅建构了独具特色的美学和美育思想体系,而且提出了 “未来的王国是审美王国”的命题,把审美王国提升到最高理想社会和终极理想的高度,是前所未有的。虽然席勒使用的是“审美王国”,没有完全直接使用“审美乌托邦”这个术语,但在一定意义上,“王国”与乌托邦思想史上强调的乌托邦是某种理想的国度、国家、社会、制度、地方等基本一致。“审美王国”也可以理解为审美的国家、国度、社会、制度、地方等。应该说,就实质乃至名称而论,说席勒已提出了“审美乌托邦”的概念和较系统的理论,应是有充分理由和依据的。 正因为此,国内外学者视席勒的美学思想为审美乌托邦者,大有人在。哈贝马斯在论席勒的文章中,特别把席勒放到他所梳理的审美乌托邦传统中,肯定其重要意义。哈贝马斯指出:“席勒从1793年夏天开始写作《审美教育书简》,并于1795 年把它发表在《季节女神》(Horen)上。这些书简成了现代性的审美批判的第一部纲领性文献。席勒用康德哲学的概念来分析自身内部已经发生分裂的现代性,并设计了一套审美乌托邦,赋予艺术一种全面的社会——革命作用。由此看来,较之在图宾根结为挚友的谢林、黑格尔和荷尔德林在法兰克福对未来的憧憬,席勒的这部作品已经领先了一步。艺术应当能够代替宗教,发挥出一体化的力量,因为艺术被看作是一种深入到人的主体间性关系当中的‘中介形式’( Form der Mitteilung)。席勒把艺术理解成了一种交往理性,将在未来的‘审美王国’里付诸实现。”(26)[德]于尔根·哈贝马斯:《现代性的哲学话语》,曹卫东译,上海:译林出版社,2011年,第52页。他还指出:“对黑格尔和马克思来说,甚至对直到卢卡奇和马尔库塞的整个黑格尔派马克思主义传统来说,审美乌托邦一直都是探讨的关键。借助这个审美乌托邦,席勒把艺术理解为交往理性的真正体现”。“从根本上把艺术视为一种‘中介’形式,并指望艺术能‘为社会带来和谐’。”哈贝马斯认为:“席勒建立审美乌托邦,其目的并不是要使生活关系审美化,而是要革交往关系的命。超现实主义者在其纲领中要求艺术溶解到生活中去,达达主义者及其追随者也充满挑衅地这样强调;相反,席勒则坚持纯粹假象的自律。他同时也期望审美假象所带来的愉悦能导致‘整个感受方式’的‘彻底革命’。”(27)[德]于尔根·哈贝马斯:《现代性的哲学话语》,曹卫东译,上海:译林出版社,2011年,第56-57页。国内席勒美学思想研究和著作翻译专家、著名美学家张玉能同样认为:席勒的美学思想“要通过美和审美及其艺术来实现人类社会的自由,解放人类,完整人性,确实是一种审美乌托邦”(28)张玉能编译:《席勒美学文集·后记》,北京:人民出版社,2011年,第400页。。国内以审美乌托邦为标题探讨席勒美学思想的论著迄今颇为丰富。可见,席勒为审美乌托邦的命名者和系统建构者,已得到学界公认,可谓“命其名”和“成其就”。

此后,尼采推其波,海德格尔助其澜;从古典美学到近现代美学的浪漫主义、为艺术而艺术、唯美主义、审美主义,特别是到西方马克思主义;从卢卡奇、布洛赫到本雅明、阿多诺、马尔库塞、哈贝马斯、詹姆逊、伊格尔顿和哈维等,法兰克福学派早期代表性理论家几乎没有不论及审美乌托邦的。西方马克思主义的其他理论家如阿伦特、诺齐克、赫勒也是如此。新老自由主义、保守主义、后马克思主义等,也都不同程度地关涉这个问题,提供了丰富的理论建构和思想资源。正如姚文放指出的:

英国人托马斯·莫尔在1516年写了一本旷世奇书《乌托邦(Utopia)》,书中描绘的尽善尽美的理想之邦引发了多少人的热烈向往之情!但由于理想境界的虚无缥缈、可望而不可及,“乌托邦”也往往成为幻想、空想甚至妄想的代名词而平添了一层贬意。惟有美学对它情有独钟,自康德、席勒力图建立一个感性与理性相协相谐的“审美乌托邦”以来,多少优质的大脑为此绞尽了脑汁! 晚近的法兰克福学派中,霍克海姆、阿多诺、本亚明、马尔库塞、弗罗姆等几乎无人不谈“审美乌托邦”或“艺术乌托邦”;其后代表着20世纪“语言学转向”的德里达、罗兰·巴特、巴赫金、利奥塔、福柯等人则对搭建“语言乌托邦”、“结构乌托邦”、“符号乌托邦”、“形式乌托邦”表现出巨大的热情。在这些学者眼中,他们所追慕的“乌托邦”不仅不空幻虚妄,而且是极富意义、极有价值的。(29)姚文放:《美学与乌托邦》,《社会科学辑刊》1999年第1 期。

(二)中国的审美乌托邦理论建构

毫无疑义,中国审美乌托邦概念和理论初始应是从西方引进的。但中国在一般意义上使用乌托邦早已有之,在论著中随机使用“审美乌托邦”也有些许时日。据中国知网,在全文检索审美乌托邦术语使用中,最早使用这一术语的是程代熙《简评梅·所罗门编<马克思主义与艺术>》一文,发表于《文艺理论与批评》1987年第4期。这篇论文之所以使用这一术语,是因为批驳西方学者把马克思主义概括为审美乌托邦。最早在论文标题上使用“审美乌托邦”作为主要的严格的研究对象的,是陆贵山的《“文学主体性”理论与审美乌托邦》,发表于《文艺理论与批评》1991年第2期。该论文当年发表是为了批驳宣扬审美乌托邦的片面思想,因此重点论析的是审美乌托邦的局限。论文指出:“文学主体性” 论者为了使人摆脱现实生活中的“异化” 状态,逃避痛苦和忧患,极力夸大文艺的超越功能,推崇情感的自由体验,利用乌托邦式的主观虚构和想象,通过形象手段,构筑起“自我实现”的“精神乐园”和“人的还原”的“太虚幻境”。在著作标题上使用“审美乌托邦”的是马大康的《审美乌托邦——文艺美学论集》。该书于2001年由吉林人民出版社出版,收入了19篇论文。虽然作者在后记中已明确意识到审美乌托邦研究的必要性和重要性,由衷地表达了心仪审美乌托邦研究的强烈意愿,但该书并未对其作有机系统的探讨。而出版于1995年的李春青的著作《乌托邦与诗——中国古代士人文化与文学价值观》一书,虽然在书名上没有直接使用审美乌托邦这一术语,但从其题目和研究的内容来看,把该书视为审美乌托邦研究应是持之有据的。

此后随着世纪之交文化批评在我国的兴起,随着法兰克福学派在文化批评中被重点关注,这个术语逐渐被广泛使用。从这个术语在我国的接受和使用中,可以看到若干规律性变化。例如使用的情感色彩侧重点大体经历了从贬义到中性和褒义的过程,现在应是全方位使用,总体意义稍偏于褒义;使用的范围越来越广泛,使用的频率越来越高,地位也越来越重要,新世纪以来,形成了一种新的研究趋向。(30)周均平:《审美乌托邦——乌托邦研究的新趋向》,《文艺报》2008年10月23日。

当下国内审美乌托邦的概念界说和理论建构主要有如下代表性观点:

1.杨春时“现代性空间的审美乌托邦”说。杨春时认为,在现代社会特别是后工业社会,空间现代性更突出了人的生存困境。因此,现代性空间成为现代特别是后现代哲学、社会学关注的对象。也成为美学关注的对象。审美如何可能,亦即自由如何可能的问题,在后现代语境中就成为如何超越空间现代性的问题。这就要诉诸审美想象和同情,建立一个审美乌托邦。审美想象和同情超越空间障碍,创造了自由的空间。现代社会人类生存的困境,要求审美乌托邦。对乌托邦的向往,源于人类的自由要求。福柯为了反抗空间对生存的限制,提出了“异托邦”,这是现实世界中的异质化空间,如妓院、澡堂、监狱等。但“异托邦”仍然不是自由的空间,也不能取代、瓦解现实空间。只有审美乌托邦,才超越了现实空间,展开了自由的空间,从而回归了人类的精神家园。(31)杨春时:《现代性空间与审美乌托邦》,《南京大学学报(哲学·人文科学·社会科学)》2011年第1期。突出强调了审美乌托邦的自由超越性和重要性。

2.颜翔林怀疑论美学“拯救的审美乌托邦”说。颜翔林指出:“当我们对这个世界彻底绝望的时候, 惟一担当拯救责任的是‘美’, 它是道德的黄昏和理性的日暮的悲剧时间里的人类自我拯救的最后的精神工具。就也意味着,‘美’被历史地推举为人类理想的乌托邦,或者更确切地说,就是‘审美的乌托邦’。”“怀疑论美学所指称的‘审美乌托邦’,它主要从形而上的哲学和美学的角度, 担负着拯救沉沦于世俗功利的存在者的责任。它筹划为一种终极的对美的信仰和热情、意志和幻想,它标明为生命存在的原始意义和最根基的爱的追求。”(32)颜翔林:《论“审美乌托邦”》,《江海学刊》2002 年第6 期。在这里,颜翔林有自己的概念界定;比较了它与莫尔乌托邦的同异;提到它生长着审美幻想、审美记忆及其审美批判等必要的心理和思想的环节;重点强调了审美乌托邦艺术拯救的直接和间接功能或价值。但其思路属于唯一论,绝对排斥论。

3.马睿“文化最高原则的审美乌托邦”说。马睿认为:“把审美确立为文化的最高原则,就使审美成为了乌托邦,成为了新的形而上学,走向‘三大划分’的反面。”“就肯定与否定的悖论而言,文学自治所内含的独立自由精神,既使文学成为现代性启蒙的重要承担者,又使文学敏感于现代性之中的非自由因素、非人文因素而成为现代性的主要批评者;文学自治所追求的审美乌托邦,既是对社会现实的超越和否定,又是对纷乱人世的逃避,在逃避中流露出的不啻是对现实的无能为力和妥协默认。”(33)马睿:《未完成的审美乌托邦——现代中国文学自治思潮研究(1904—1949)》,成都:巴蜀书社,2006年,第15页,第26-27页。马睿在《未完成的审美乌托邦——现代中国文学自治思潮研究》全书中对审美乌托邦未作较明确的界定。从该书标题把“审美乌托邦”和“文学自治”相提并论及上文引述的判断标准来看,马睿是把“把审美确立为文化的最高原则”和“文学自治”或“自律”视为审美乌托邦的核心内容。

4.李健“救赎改造的审美乌托邦”说。李健认为:“所谓审美的乌托邦,也就是借助于艺术的救赎功能,对深陷理性牢笼的现实社会进行文化改造。”(34)李健:《审美乌托邦的想象——从韦伯到法兰克福学派的审美救赎之路》,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9年,第117页。这个界定主要是针对法兰克福学派的,从功能性方面下的功能性定义。具体针对性明确,但适用范围较窄,能包容的形态类型有限。

5.张丽娜“审美乌托邦现代形态”说。张丽娜认为:“审美乌托邦(Aesthetics Utopia ) ,又称艺术乌托邦。它产生于近现代,隶属于乌托邦思想这个总范畴,是乌托邦思想的现代形态。审美乌托邦不是以宗教学说,也不是以政治学说的面目出现的,而是直接呈现为美学和艺术理论。它用美学、艺术的范畴为人类的未来描绘了一个非压抑性文明的新秩序,一个人的感性、想像力、理性都和谐发展的自由境界,并且指出只有通过人的审美和艺术的途径才能达到这个目标。它强调艺术的社会批判姿态,希望通过艺术的审美形式显露出现实的荒谬,打破人们感觉意识的单向度性,从而起到批判现实的作用。审美乌托邦代表着近代以来西方的美学和艺术理论对个体存在和人类极终命运的关注。”(35)张丽娜:《马尔库塞与审美乌托邦》 ,《西安外国语学院学报》2002年第3期。该界定比较客观、中性,代表了一种常态,但把审美乌托邦在时间上限定在现代,在空间上限定在理论,还是可以进一步讨论的。这些探讨虽然尚待努力完善,但它们毕竟迈出了初步建构的坚实步伐,应该给予高度的重视。

上述论析表明,审美乌托邦具有多方面的、深厚坚实的美学基础,它不仅是一个尚待进一步拓展深化研究的重要的学术领域,也是一个现实发展亟需发挥多种作用的迫切的实践问题。当然,从不同方面或在不同意义上概括,审美乌托邦有一个所谓从隐到显、从一般到典型、从依附到独立、从自在到自为、从素朴到自觉、从抽象到具体、从实体到精神、从空间到时间、再到辩证时空等的发展过程,也有一个受历史条件和进程的制约、从前现代到现代、再到后现代的不断演变的过程。我们将在以后相关的探讨中进一步关注这些规律性变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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