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医气论的内涵与出路

2019-02-26 01:01许宗颖张冬梅
医学与哲学 2019年21期
关键词:素问阳气阴阳

陈 萌 张 迪 许宗颖 张冬梅

中医学的形成受到传统自然哲学的深刻影响,这其中又以气论为最。作为中医学的根基,气论带来了前瞻的视角,是诸多先进观念如整体恒动观、正邪相对观、病证结合观的共同理论依据,值得我们大力弘扬。但是,作为气论的基本框架,阴阳二分同时被用作数术、礼制的说理。三者虽相互交融,但也是不可混淆的。

1 气论的内涵

气的原型是云。将变幻无常的云上升为哲学范畴,体现的是中华民族重变化、轻形质的思维特点。早在西周末年,太史伯阳父在《国语·周语上》中就将地震的成因归结为“夫天地之气,不失其序,若过其序,民乱之也,阳伏而不能出,阴迫而不能烝(蒸),于是有地震,今三川实震,是阳失其所而镇阴也”。显然,文中的气不再指云,而是变成了力量的代名词。阴气主内收,阳气主外张,是一对相反的作用力,两者消长平衡(序)。一旦地球的阳气被阴气压制太过,始则蕴伏累积,终至开破崩裂,就会发生地震,带来人间灾害。

春秋时期,道家鼻祖老子用极为精辟的语言提出了气论的完整表述:“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万物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这段话告诉我们,“道”是原动力,是万物变化的根源,但它作为道家思想的最高范畴,和后起的“玄”“理”“心”一样高深晦涩,必须依托相对具象的“一”才能认知说理。这个“一”就是气。因此,道家在描述本源的时候是“道”“气”通用的。《管子》认为:道“其大无外,其小无内”“所以充形也”,而气同样“其细无内,其大无外”“身之充也”。

世界不断发生有序变化,并保持相对稳定。因此,用单一的力量很难解释这些变化,必须一分为“二”,即气分阴阳。《道德经·第四十章》说:“反者道之动。”《庄子·则阳》说:“阴阳者,气之大者也。”《淮南子·天文训》说:“道始于一,一而不生,故分而为阴阳,阴阳和而万物生。故曰: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阴阳二气相反相成。《素问·阴阳应象大论》说:“阴在内,阳之守也;阳在外,阴之使也。”它们是运动变化的原因,两者的互动造就了人间万象,世间百态。

“三”是运动变化的结果:“精”有形可见,为事物主体,是宇宙进化的方向,亦称“有”或“形”;“神”无形可见,却包含信息,是宇宙进化的本始,亦称“无”或“信”。两者同源互化。《道德经·第二十一章》说:“窈兮冥兮(无形),其中有精;其精甚真(有形),其中有信。”《道德经·第四十章》说:“天下万物生于有,有生于无。”正在变化的中间态则为狭义之“气”。《淮南子·原道训》说:“夫形者,生之舍也;气者,生之充也;神者,生之制也。”当二元对举时,作为“精”或“形”的反面,“神”与“气”也是通用的。

关于“二生三”的原理,《素问·阴阳应象大论》诠释为“阳化气,阴成形”:阳气是一种弥散的力量,主导由形(有形)化气(无形)的过程,发生能量的释放,物质的解体,信息的发送;阴气是一种聚合的力量,主导由气(无形)成形(有形)的过程,发生能量的获得,物质的重构,信息的接收。两者保持动态平衡,维持着世界的稳态,故曰:“万物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素问·生气通天论》说:“阴平阳秘,精神乃治;阴阳离决,精气乃绝。”精气神“三”者互生互化,交错呈现,带来了形态各异,生生不息的大千世界。

2 中医的气论医学

随着周室东迁,王官学衰而私家言起,学术走向民间,进而相互交流,百家争鸣,最终求同存异,兼容并蓄。在此过程中,各种现实的技艺如医学、农学、兵学也充分吸收了思想领域的营养,初步形成了自身的理论架构。《黄帝内经》成书于先秦两汉之际,书中包含的结构、气论、数术、礼制自然观来源于不同的思想体系,这是不争的事实。气论的进入,全面升华了中医学对于人体、疾病、诊疗策略、天人关系的认识。

《灵枢·决气》说:“余闻人有精、气、津、液、血、脉,余意以为一气耳,今乃辨为六名。”这段话显然是对《庄子·知北游》“通天下一气耳”的宣示。“一”既包含了无形的“气”,也包含了有形的两类结构,前者是人体的四大体液“精”“血”“津”“液”,俱属流体结构,后者虽仅举出了一个“脉”,却代表着固体结构。除了“气”之外,“精”(生殖之精)也来自气论。《灵枢·经脉》说:“人始生,先成精,精成而脑髓生,骨为干,脉为营,筋为刚,肉为墙……”承接了“天下万物生于有”的思想。

《素问·阴阳应象大论》说:“清阳发腠理,浊阴走五藏(脏);清阳实四支(肢),浊阴归六府(腑)。”腠理、四肢为外,五脏、六腑为内。阳气向外,阴气向内,“二”者驱动人体的物质在稠厚(浊)和稀薄(清)之间转化,并与外界不断的交流,维持人体的生命活动。《素问·经脉别论》说:“食气入胃,散精于肝,淫气于筋。食气入胃,浊气归心,淫精于脉。脉气流经,经气归于肺,肺朝百脉,输精于皮毛。”

《灵枢·本神》说:“生之来谓之精,两精相抟谓之神。”这段话的表面意思是,父母的生殖之精作为两个独立的物质(两精),只有整合(相抟)信息(神),才能生成新的物质(精),而深层次的理解是,文中不仅秉承了精气神的分法,而且强调“三”者相互作用,相互转化。《灵枢·平人绝谷》说:“神者,水谷之精气也。”与结构(精)一样,人体的意识(神),包括情绪与精神,也是气的一种存在形式。《素问·举痛论》说:“余知百病生于气也。怒则气上,喜则气缓,悲则气消,恐则气下……惊则气乱……思则气结。”

《黄帝内经》不仅将一切对象归属于气,而且还进行了气的改造,原有的脏腑、经络变成了脏腑之气、经络之气。为了凸显心、肾的重要性,先有了宗气,《黄帝八十一难经》又补充了原气(元气)。即便是血、津、液,也变成了营气、卫气[1]。需要强调的是,气并非形之用,而是形之主。例如,从脏腑到脏腑之气,不是在脏腑上附加了一个气,而是从气论视野中看到的脏腑。有了气论的指导,就从根本上深化了中医学对人体各部生理功能的认识。心主血、肺司呼吸、肝藏血、脾主运化、肾主水并无本质差异,都是由阴阳二气协作完成的。

中医学也很自然地将原有的诊治经验移植于气论之上。《素问·通评虚实论》说:“邪气盛则实,精气夺则虚。”《素问·生气通天论》说:“阴不胜其阳,则脉流薄疾,并乃狂;阳不胜其阴,则五脏气争,九窍不通。”《素问·至真要大论》说:“审察病机,无失气宜。”“谨察阴阳所在而调之,以平为期。”作为中医领域最早形成的两大流派,医经和经方诸家都将气的和谐平顺作为治疗目标,一为“和之所宜”,一为“反(返)之于平”,可谓殊途同归,说明气论在当时的医学思维中已占据主导地位。

相比于《黄帝内经》,张仲景是更加纯粹的气论医学倡导者和践行者,他虽然理论着墨不多,但言及之处尽是气论。《伤寒论》有言:“凡病,若发汗,若吐若下,若亡血、亡津液,阴阳自和者,必自愈。”“凡厥者,阴阳气不相顺接,便为厥。”《金匮要略》有言:“若五藏元真通畅,人即安和。”“阴阳相得,其气乃行;大气一转,其气乃散。”气论思维更是贯穿两部著作始终。

3 近现代的气论解读

气论充斥了中国几千年社会生活的方方面面,但古人从未、似乎也从不需要为“气”下定义。到了近代,随着西方文化的大规模传入,国内学者本着交流抑或竞争的目的,纷纷从东西方文化比较的角度,进行了传统文化的解读。以张岱年、钱穆为代表,《中国哲学大纲》中将气定义为一种精微物质:“在中国哲学中,注重物质,以物的范畴解说一切之本根论,乃是气论。中国哲学中所谓气,可以说是最细微、最流动的物质,以气解说宇宙,即以最细微、最流动的物质为一切之根本。”

这种解读占据了学术界的主流,对中医学的影响尤其巨大。时至今日,中医学仍然将气定义为“构成人体和维持人体生命活动的最基本物质”。可是,“气”与“物质”概念的内涵都经过了一个由小到大,或者说由狭义到广义,最终扩展到一切存在的过程。广义的气与物质基本可以划等号,而以上所言的“物质”显然是狭义的,指的是有形实体,更接近的是气论中的“精”。与中国不同,西方学术界则普遍认为气是能量,甚至直接以“能量”来指代“气”。何为能量?能量是对运动原因(力)与结果(功)的一种度量。

我们不妨参考一下近代另两位学者的解读。严复在《天演论》中说:“今世科学家所谓一气常住,古所谓气,今所谓力也。”“物之存亡,系其精气,咸所自已,莫或致之。”“天演者,翕以聚质,辟以散力。方其用事也,物由纯而之杂,由流而之凝,由浑而之画,质力杂糅,相剂为变者也。”李约瑟在《中国的科学与文明》中说:“气凝聚成可感之物,一切都依赖于阴和阳两种基本力量以类波或振动的方式在各个层次中有节奏地相互感应。因此,个体有它们的内部节奏,这些个体都在一个宇宙和谐的普遍形式中得到统一。”近年来,中医界也有人提出类似见解[2-3],但却在气论的实证道路上走得更远。

4 气论的数术化与礼制化

对于中医学术体系的构建,数术与礼制发挥的作用不亚于气论,并在以后的发展过程中与气论形成了剪不断理还乱的关系。数术肇始于原始的数字崇拜,一些特定的数字,主要是二、三、五被奉为宇宙的基数,也因此成为分类的依据。通过取象比类,循环生克,数术逐渐演变成为一个无所不包,无所不能的强制性说理框架,而阴阳超越左右、水火、天地、男女,成为了二元数术的符号。礼制则移植于社会建设领域的礼教学说,倡导以等级制度来规范社会关系,人体的一切也因此有了森严的等级,这中间也包括阴阳。

数术对于气论最大的影响就是赋予精、神以阴阳属性:精(形)属阴,神(气)属阳。这变相地把“三”改造成了“二”,甚至混乱了“一”。神(气)等同于阳气,也等同于广义的气。因此,阳气与气逐渐被混为一谈。精所变化出的各种各样的形,尤其是四大体液就变成了阴精、阴血、阴津、阴液,开始与阳气相对,而原有的阴气“被”消失了。这带来了严重的后果。时至今日,中医学也没有对人体之气的作用进行阴阳二气的划分。其实,阳气主气化(弥散力)、温煦(能量的释放)、防御(物质的解体)、应答(信息的发送),阴气主固摄(聚合力)、营养(能量的获得)、推动(物质的重构)、感受(信息的接收),二者消长平衡。

变化后的阳气阴液模式对于经方的一些方证变得理解无能了。例如,《伤寒论》有“发汗过多,其人叉手自冒心,心下悸,欲得按者,桂枝甘草汤主之”,既然是发汗太多,必然是阴津不足,为什么用的反而是辛甘化阳的桂枝甘草汤呢?汗出主要是阳气驱动津液外出所致,亡阳太过可以温阳、回阳,亡津太过可以多饮煖水,通常与阴虚无关。再如,以酸甘化阴的芍药甘草汤为基础形成的桂枝去桂加茯苓白术汤、奔豚汤、甘遂半夏汤,以及同类的当归芍药散、猪苓汤,成了说不清道不明的一组方证。其实,它们都属于养阴利水法[4]。

礼制对于气论最大的影响就是规定了阴阳的不平等地位:阳主阴从,或曰阳尊阴卑。在中国传统长期的男权社会中,男尊女卑、天尊地卑是主流的观念。当阴阳数术框架纳入男女、天地之后,崇阳抑阴甚至贵阳贱阴的倾向就逐渐形成了,美好如尊、贵、吉、顺均属阳,丑恶如卑、贱、凶、逆则属阴。以《黄帝内经》为例,书中论及阴、阳次数的比例竟然达到1∶9。关于阴阳失调病机,《素问·调经论》说:“阳虚则外寒,阴虚则内热,阳盛则外热,阴盛则内寒。”而寒热仅为阳气温煦太过不及的变动。这段话体现的是以阳代阴的思维。

《素问·生气通天论》是气论的专篇论述,篇中的文字记载了这次充满纠结的异化过程:一方面,“阴者,藏精而起亟也;阳者,卫外而为固也”,阴气内收主藏,阳气外张主卫,两者相反相成,故这种认识平正公允;另一方面,“阳气者,若天与日,失其所则折寿而不彰,故天运当以日光明”,对阳气又不吝溢美之词,“阳气者,精则养神,柔则养筋”,“凡阴阳之要,阳密乃固”,进而以阳气取代阴气的营养与固摄作用,但又不得不承认“阳强不能密,阴气乃绝”,陷于自相矛盾的境地。

变化后的阳主阴从模式对于经方的一些方证形成了严重误读。例如,肾气丸是补肾利水的代表方剂,方中比较突出的是两组药:干地黄八两、山茱萸四两,滋肾阴;桂枝(肉桂)、附子各一两,温肾阳。气分阴阳司开阖,阴阳双补,正合“肾气”之意,既可治疗阳虚失开的“小便不利”,也可治疗阴虚失阖的“小便反多”。明明方中的滋阴药用量是温阳药的六倍,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肾气丸被作为温肾阳的代表方剂,与去掉桂枝(肉桂)、附子后形成的六味地黄丸相对。类似的问题还有真武汤、附子汤、桃花汤。

5 结语

气论是中国古典式的量子力学,兼具超前的科学性与极强的说理性。它一切从运动出发,贯通了时空与万物。引入气论之后,中医学发生了脱胎换骨的变化。《黄帝内经》初步完成了这一过程,但也开了气论、数术、礼制合流之端。这一趋势在宋明以后更加明显。厘清三者的关系,区分气论的医哲内涵,将使中医气论焕发出新的生命力,为中医学术的现代化作出应有贡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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