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贵平
如果把古代的巴蜀王国当做一片巍峨山岳,郪江镇就是这片山岳褶皱里凸现的缥缈高地。
郪江古镇,位于四川三台县城南47公里处,南临郪江(又名玉江),东滨锦江,建于两江汇合处,虎踞龙盘,向来为兵家必争之地。这个至今有2000多年历史的老镇,曾是春秋战国时期郪王国的都城。元代时还作过四川的省府。
地方志介绍,郪江的“郪”原为“妻”字旁一个邑,简而言之就是女儿国的意思,主要是因连年征战,男丁们大都服役充军所致。
我是在一个阳光明媚的初春去的郪江镇,下车后围着镇子,慢悠悠徒步了两个多小时。
杨柳依依,惠风和畅。小镇风情宛若胶片电影里的场景,散发出油画般的“酱香”质地:碧绿的锦江与郪江交汇拥抱,两岸芳草萋萋,田畴果园飘香。透过篱笆看过去,风火墙头,缝隙间长满苔藓的青石板蜿蜒在深巷和榕树相伴的九龙桥上。四五个孩子嬉戏玩耍,石桥下钓鱼的大人不时朝他们会心一笑。矮树丛掩映的滩涂草地上,几只牛羊在低头食草,几只蜻蜓嗡嗡嘤嘤飞过它们的头顶,翅膀在阳光的透射下透亮闪烁……
步入镇子,顿消了久居都市的喧嚣和浮躁。虽说眼前的郪江也被改造了一番,余下的老房子多已破败,但仍掩不住那青山绿水间的妩媚。玉江街是镇子的主街,两旁的房子大多带着木柱支撑起来的宽敞走廊,街有多长廊就有多长,颇有江南小镇的余韵。四川很多乡场如肖溪、罗城都有这样的宽大走廊。走廊是老街遮风避雨的生活场景,平日街坊邻居在廊下吃饭、干活、喝茶、摆龙门阵;赶集的日子,廊下摆起一个个小摊:菜市、肉市、小吃、百货,吸引父老乡亲来赶集,也形成旺盛市场。
自耕自足的劳作生活方式在这里依然存在,每一条纵横的巷道里,随处可见悠闲的人们或站或坐,或独自凝思,或侃侃而谈,人们的交往显得格外轻松悠长。一串串金灿灿的玉米棒子挂在楼廊的横梁上,整齐有序一字儿排开,给老街增添了一抹亮丽色彩。木柱上精美的浮雕图案和横梁上的镂空雕刻,虽被灰尘覆盖或蛛网缠绕,但隐约可见。铁匠铺依然生意红火,火箱在每天都拉得炉火熊熊,砧墩上是鏗锵有节奏的叮当声。
漫步郪江,随处可以看到上百年的老榕树。最有特点的是“波平浪静”庙子前的两棵榕树,据说这两棵树是同时种下的。两棵古树最具郪江特色,它的对面就是古戏台,以前经常演些社戏和川剧。古戏台两侧住得有人,树枝上晾挂着衣服。当年种树的人为了美观,还用石头在树周围砌了一圈矮墙,经过近百年的生长,现在它们一棵是“树包石”,一棵却是“石包树”,让人惊叹于大自然造物之神奇。我在四川很多场镇的民居都看到大榕树相伴,一如柳树常和河堤形影不离一般,人们在造房或修建桥梁时,都喜欢植上几株榕树,既保持水土,又提供阴凉。
我在郪江玉江街的东头,看到一处名为“合欢树”的小景点。闻其名不解其义,见后才知,原来是两棵古树竟然在时光的撮合下长成了一棵树。树下卖红薯的大爷说,树也是通人性的,它们也有感情。
“远看罗盘翻转,近看棍棍棒棒;既会浇水上天,又能弹琴歌唱。”这是当地农民陆昌福描写田园中的筒车时打的谜语。按老陆的说法,郪江沿岸,设有很多筒车用以汲水灌田,一架筒车可灌田二十至三十来亩,沿江的鱼洞井、会仙桥、跳磴河、九龙桥、朱沙沟等处都有。只要水位有一米高的落差,就可以在岸边安置圆盘形筒车,利用水的冲力推动筒车沿边竹编的片轮,片轮间系的竹筒即可在濠里汲水,借转动的筒车把水送上三四十米高的“天船”,用竹筒简竿将水送到沟渠里,哗哗流入田间。“筒车转动时,轴木磨在码头架上,发出高低急徐的声音,好像在歌唱呢。”他说。
过桥往右,是一条古驿道,坑坑洼洼的石阶、参差的山石和茂盛的林木,宛若一本历史大书缓缓展开。之前我从《三台县志》看到介绍说,这条道曾是巴蜀“古郪道”的一段,为连接川中、川东的咽喉。古郪道,是成都官道上的三台、中江这一段;而整个成都官道有1360公里,连接射洪、万县等地,均为石板铺成,可过舆轿,驮马,是进出郪江的必经之路。
碧绿的郪江寂然流淌,被初春的风吹成一道道褶皱。我想,倘若它们能语,哗哗水声定是它们不分昼夜的讲述。郪江地处旧驿道,古往今来十分热闹:骑马坐轿、肩挑背驮、背包撑伞之人络绎不绝。青石砌成的路面上,散落着往昔马帮留下的蹄印。车马劳顿之时,商旅看到玉江街飘扬着大大的“酒”字,就迫不及待跨入酒家,打个“单碗”一口喝下,顷刻四肢和软,精神大振,很有点古装片里的杏花村感觉。这些酒家,大多设备很简单,一张柜台,一个酒坛,三十来个酒碗,四种打酒的提子:一两、二两、八两(半斤),一斤(古制十六两),几张桌子,板凳就足矣。
青山隐隐,阡陌纵横。道路尽头连接着远去的历史。古石板路除了通达南北,还连接着许多历史事件,老百姓最喜欢说道的就是三国故事。
东汉建安十九年(214),诸葛亮奉刘备之命前往蜀中各地分定州界,他从古郪道来到郪县即今日的郪江镇,当地人人听说后大为欣喜,宰牛烹羊,载歌载舞,举杯欢迎,青山绿水间展开了一幅军民共欢、官民同乐的欢腾画卷。诸葛亮后来在此设置东广汉郡,亦以郪江为治所。往事如风,酒香早已飘逝,却留在老百姓的代代传闻中,那段历史也造就了现今仍在使用的一处地名:会军堂山(今中江县境内,古属郪国)。
郪江九龙桥,架起了历史和现实的两头,让这里的人们从童年走向成年,从异乡回到故乡,从青葱变为苍黄……
九龙桥位于镇外郪江上,有一座清代修建的石桥,它横跨郪江两岸,连接三台、中江两县。也是当年诸葛亮渡河的地方。九龙桥桥墩是独立的,桥面是由两块各一米宽相同石板铺砌而成,桥长约四十米,宽两米,桥墩两头两边都是龙头,龙尾则分别相嵌在桥墩中,龙头鳞爪须眉飞舞,栩栩如生,整个石桥精堪的工艺充分显示了古代人的智慧。九龙桥还有个传说:古时,郪江常有水妖作怪,导致河水泛滥,人民来往两岸很不方便,玉皇大帝知道后,便派下九条祥龙,降服了妖怪,从此郪河平静,百姓安居乐业。为了纪念这九条龙,官绅大户筹钱修建了这座桥。命名九龙桥。
每年农历五月二十八日,周围十里八乡的善男信女都要走过这九龙桥,去郪江赶“城隍庙会”。当日牛头、马面、吴二爷、鸡脚神、阎王要纷纷扰扰出面“巡视”人间,惩恶扬善,教化信众;善男信女则打着招幡、彩旗、金龙、叶符、龙幡,抬着王爷虔诚祈雨。
历史上的三台县名气很大,唐代时为蜀地第二大城市,后均为州、府、路治所,享有“川北重镇、剑南名都”之美誉。诗圣杜甫于唐玄宗宝应元年(762)七月流寓三台,历一年零八个月,创作了《闻官军收河南河北》等百余首不朽诗篇。
“天台鼓楼镇双龙,二狮抬头望金钟。九龙湖水朝金阔,王庙钟声送晚风。”《三台县志》里收录的这首古诗,形象地描绘了郪国王城昔日的繁盛。
郪江古镇,曾是春秋战国时期郪王国的都城,元代时还作过四川的省府。四周山环水绕,虎踞龙蟠,向来为兵家必争之地和豪杰名流聚会之所。
历史上的郪王国究竟在哪里?疆域有多大?
《太平寰宇记》载:“漢旧郪县城在今县(三台县城)南九十里,临江,郪王城基址见(现)存,以郪江为县名”。《三台县志》卷五载:“郪江在今县南百里,汉之郪县,自以郪江水得名,其半有飞乌、射洪二县地,似《寰宇记》为得其实。”位置上,古郪国在巴国和蜀国之间,郪国在蜀国东南边,在巴国西边。疆域上,今天的中江、郪江以及涪江中游地区都属于郪国领土。现在的郪江古镇,就是昔日郪王城所在地。
《资治通鉴》卷八十五载:很早以前,郪人先祖从云南迁徙来到巴国和蜀国之间,生长繁衍,逐渐形成强大部落,在郪江河边建立了郪王国,虽不过是个“千乘之国”,但渔猎时代的郪国,有充足的鱼类、鸟兽,足以养活郪国人民;在农牧时代,郪王国有充足的粮食和畜产品养活郪国人民,境内还有丰富的矿产资源,尤其是拥有盐、铜这样的重要资源,经济上完全能够独立。《华阳国志》说:“郪县有山原田,富国盐井。”《元和郡县志》记载,郪县有盐井二十六所;通泉有盐井一十三所,以赤车盐井为最著名。
《三台县志》另载,商周时期,郪国人的祖先濮人曾参加周武王伐纣的战争。周武王伐商,当在公元前1046年左右,即周文王死后四年,武王姬发载着文王木主去伐纣,行军中前歌后舞,士气很旺盛,二月底攻入朝歌城灭商。濮人参加武王伐纣战争后得到封赏,势力和支系都有很大发展,大部分人留在今天的三台、中江县一带。
郪王传了几代?由于太过遥远,史料缺乏,难以考定。学术界相对普遍的看法是:公元前316年秋,秦国大夫张仪、都尉司马错奉秦惠王之旨从石牛道南下伐蜀,途中“顺便”灭掉了郪国。然后,秦以蜀国土地建立蜀郡,以成都为郡治,郪为蜀郡所辖之地,不再是一个独立王国了。巴蜀古国群山中这道凸现的高地渐渐坍塌。
古郪国早已消失在岁月的烟云里,但它的灵魂又活在郪江场镇一个个山洞里。
郪江崖墓群,被称为中国四大汉墓群之一(另三座分别在河南、河北、广西境内)。它以金钟山、泉水坝、紫金湾墓群最为集中。墓崖产生年代早晚不一,以东汉墓为主。结构上,许多墓室均建在中轴线上,一般可分为墓道、墓门、前室、中室、后室、侧室和耳室,墓内利用山岩凿有台阶、水沟、壁龛、灶案、柜、棺台、床等设施。郪江汉墓在历史上多次被盗。
郪江崖墓目前对外开放的共有六座,呈一字儿排开。墓中石雕精美生动,形态丰富,有日月星辰,有石头水矼和石灶,也有存放粮食的石壁厨,有造形奇特石横梁和拱顶,还有石猴的浮雕,两室之间的过道门楣上刻了一些牛头面朝洞口。崖墓室洞互为相通。
崖墓是古代世俗生活的一面斑斓的镜子。郪国人“面水而居,依山而葬”,在进入“天国”前都要为自己营造墓室,他们将自己的日常生活用品用土陶复制后放在墓室里。墓室简陋与豪华,视主人身份而定。随葬用品,或鸡鸭猪狗牛羊,或车马青铜砖瓦,不一而足。这一随葬习俗,使今天的郪江流域留存下数千件汉墓成像。
“狗咬耗子,多管闲事”是一句著名成语。有趣的是,在郪江镇金钟山上的崖墓群第一座古墓内,还真有这样一尊狗咬耗子的古代圆雕,可以說誉满全球。
为何古郪国人要在墓内雕绘出这一离奇景观呢?
中国社科院《历史研究》杂志社的宋超教授,在其论文《郪江崖墓“狗咬耗子”图像再解读》里,生动解读了“狗咬耗子”:这幅出现在东汉晚期、极为罕见的“狗咬耗子”石壁刻图,显示的是一只“立耳、长吻”的狗蹲坐着,它嘴里叼着一只长尾老鼠,狗儿的眼神还带点俏皮味儿。宋超认为,在古代社会,“狗咬耗子”并非多管闲事,比如秦汉时期,由于猫尚没有广泛被人们驯养,狗则担负起“取鼠”的重要任务。考古资料证实,汉代才可能出现被人类驯养的猫,唐代以后猫才成为治鼠的主力军,狗就不再“咬”耗子了。也就不再多管闲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