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隋书·经籍志》中的文学思想

2019-03-02 20:11
阴山学刊 2019年2期
关键词:文学思想屈原文学

赵 建 军

(包头师范学院 文学院,内蒙古 包头 014030)

《隋书·经籍志》(以下简称《经籍志》)是继《汉书·艺文志》之后,现存的第二部图书综合目录、史志目录。《经籍志》不仅全面著录了有隋一代的藏书,反映了六朝至隋代古籍的存佚情况,而且呈现了各门类学术的本末源流,梳理了先秦以来诸家学术的发展历史。《经籍志》还首次以经、史、子、集四大名目鸠集群书(后附道经、佛经),而这种四部分类法为此后大多数官私簿录所袭用,成为此后居主导地位的图书分类方法。因而,《经籍志》是目录学史与学术史上的经典文献,受到目录学史和学术史研究者的高度重视,成果丰富,不胜枚举。

《经籍志》以经、史、子、集部类群书,其集部即今人所谓文学类书籍。集部以古今为序胪列作家文集,便可视为一种特殊形式的文学史叙述;《经籍志》不仅部类群书,而且有总序,有大序,有小序,记述评论,高见迭出,蕴含了丰富的文学思想。所以,从文学的角度观照《经籍志》,亦是研究《经籍志》的有效途径。本文即采用这一视角,钩稽《经籍志》中的文学思想,从而填补初唐时期文学思想研究的空白。

细读《经籍志》,可以将其中蕴含的文学思想概括为以下三个方面:

1.指出文学的言志抒情的本体特征

儒家六艺,即《易》《书》《诗》《礼》《乐》《春秋》,经孔子编订,构成儒家的经典体系,地位崇高,不与他书相杂厕。自汉代刘歆的《七略》,已以“六艺略”的名称,自成一类,高居群书之首。后代各种公私目录,无不步《七略》之后尘,做出同样的安排,《经籍志》亦然,这是传统中国“独尊儒术”的基本国策在目录学领域的体现。但以现在的学科分类来看,六艺中的《诗》无疑应归入文学这一学科门类。因而考察《经籍志》的文学思想,首先应该看经部的《诗序》。该序开宗明义,首先回答了什么是诗歌的根本问题,揭示了诗歌的本体特征:“诗者,所以导达心灵,歌咏情志者也。故曰:‘在心为志,发言为诗。’”[1]918《经籍志》的作者以“……者,……也”的判断句式,明确指出:诗歌源于心灵,是对“情志”的歌咏。“情志”本来蓄积于人的心灵,以“歌咏”的形式呈现出来,就是诗歌。

《经籍志》四部中最集中体现文学思想的便是

集部。这一部分收录了自屈原至隋代的文人文集,以及此期编订的一些文学作品的总集。集部分为三部分,即“楚辞”“别集”与“总集”。集部将“楚辞”单列为一类,置于集部之首,表明了对屈原作品价值的认同与推崇。屈原作为中国文学史上第一位有作品专集存世的文人,其辞赋体作品的创作也开创了以文学发愤抒情的先河。集部“楚辞”类收录了隋代以前的楚辞专著,共“十部,二十九卷”,并作小序总结:“楚有贤臣屈原,被馋放逐,乃著《离骚》八篇,言己离别愁思,申杼其心,自明无罪,因以讽谏,翼君觉悟,卒不省察,遂赴汨罗死焉。”[1]1055-1056作者认为,屈原本是楚国的贤臣,因被小人馋毁而遭到楚王放逐。屈原写《离骚》等八篇是为了抒发内心的离别愁思之感,剖白自己蒙冤受屈的苦闷心情。这段话设身处地地分析了屈原创作《离骚》等作品的心理动因,指出屈原的楚辞创作的本质是“申杼其心”。申即表述,“杼”同“抒”,意即抒发;“申杼其心”,就是抒发内心的情志,这与经部《诗序》的“导达心灵,歌咏情志”的表述是一致的。屈原的作品之所以受到后世的大力推崇与心摹手追,首先是因为他的作品中始终激荡着基于高洁人格的真诚强烈的感情。

此外,集部的《别集序》谓:“后之君子,欲观其体势,而见其心灵,故别聚焉,名之为集。”[1]1081认为后代的读者可以由作品(集)考见作者的心灵。之所以能够由作品追溯作者的心灵,正是因为作品中表现了作者的心灵,此即刘勰《文心雕龙·知音》所谓:“夫缀文者情动而辞发,观文者披文以入情,沿波讨源,虽幽必显。世远莫见其面,觇文辄见其心。”[2]这是从文学鉴赏的角度揭示了文学言志抒情的本质。又集部《序》云:“文者,所以明言也。古者登高能赋,山川能祭,师旅能誓,丧纪能诔,作器能铭,则可以为大夫。言其因物骋辞,情灵无拥者也。”[1]1090赋、祭、誓等文学创作活动都是“因物骋辞,情灵无拥者也”,即都是根据不同的事情驰骋文辞,使内心的情志自由抒发,不受遮蔽。此处仍是明确了文学作品以“情灵”为内核的本质,揭示了文学创作言志抒情的功能。

更为可贵的是,《经籍志》还认识到文学作品的情思特质是与作者的人格相联系的。在集部《楚辞序》中,历数屈原以来的楚辞作家之后,特别指出:“然其气质高丽,雅致清远,后之文人,咸不能逮。”[1]1056这句话是对屈原人格境界的高度礼赞。“后之文人”之所以“咸不能逮”,乃是因为缺乏屈原的“气质高丽,雅致清远”。所谓“气质高丽,雅致清远”,是指屈原的人格崇高华美,超乎流俗。正是这种人格的境界造就了他文学的境界。集部《别集序》云:“自灵均已降,属文之士众矣,然其志尚不同,风流殊别。后之君子,欲观其体势,而见其心灵,故别聚焉,名之为集。”[1]1081自从屈原之后,文人众多,他们志向不同,从而造成文学作品各具特色。后世的君子可以通过观览前人的作品,从中探究其心灵。这里提到“志尚”“心灵”,即作家独特的思想、性格、情感。作家“志尚”“心灵”的不同,是作品殊相的根本原因。

2.强调文学与政治教化的互动关系

《经籍志·总序》开篇就指出:“夫经籍也者,机神之妙旨,圣哲之能事,所以经天地,纬阴阳,正纪纲,弘道德,显仁足以利物,藏用足以独善,学之者将殖焉,不学者将落焉。大业崇之,则成钦明之德;匹夫克念,则有王公之重。其王者之所以树风声、流显号、美教化、移风俗,何莫由乎斯道?”[1]903充分肯定了典籍对于社会生活的重要意义,小到修身养性,大到治国理政,莫不如此。那么,文学的社会功能又如何呢?“诸子为经籍之鼓吹,文章乃政化之黼黻”[1]909,可见,“文章”(即文学作品)虽不是直接用于政治教化,但与政治教化相表里,既是基于“政化”,又是“政化”的适当表现,用来修饰政化,润色鸿业,犹如黼黻。这实际上是说,文学创作与政治教化密切相关,并且存在互动的关系。

文学与政化的关系,首先见之于“诵美讥恶”。六经之中,《诗》以经称而实为文学作品。诗本是“在心为志,发言为诗”,是抒情言志的感性呈现,据此而论,诗歌似乎只与个人生活有关。但《经籍志》更为强调的是,在不同的时代,政治状况的好坏决定了诗歌内容、功能有“诵美”与“讥恶”之分。经部《诗序》云:“上古人淳俗朴,情志未惑。其后君尊于上,臣卑于下,面称为谄,目谏为谤,故诵美讥恶,以讽刺之。初但歌咏而已,后之君子,因被管弦,以存劝戒。”[1]918在君尊臣卑的时代,当面的赞美和谏诤都不合时宜,诗歌的“诵美”和“讥恶”功能即被提上日程。具体来说:“周氏始自后稷,而公刘克笃前烈,太王肇基王迹,文王光昭前绪,武王克平殷乱,成王、周公化至太平,诵美盛德,踵式相继。”[1]918周代的列祖列宗是儒家的政治楷模,则“诵美盛德”成为诗歌的必要功能。其后“幽、厉板荡,怨刺并兴”[1]918,政治的退化沉沦又导致诗歌成为“怨刺”的武器。诗歌不是独立于时代和政治之外,而是与时代和政治息息相关。“天下有道”,政治清明,诗歌就应该发挥“诵美”的功能;反之,“天下无道”,政治黑暗,诗歌就应该发挥“讥恶”的功能。这是《诗经》为后世诗歌做出的典范。《诗经》可谓是西周、春秋时期社会生活的全幅画卷,所包罗的社会生活方方面面,“诵美”与“讥恶”甚至只是其中的一小部分。但《经籍志》有意地忽略《诗经》的其他内容,而突出强调《诗经》与政治的关系,强调其扶持政教的功能,这只能说,这是《经籍志》的片面突出和刻意强调。

其次,文学与政化的关系表现为“观”。集部《序》认为“世有浇淳,时移治乱,文体迁变,邪正或殊。”[1]1090“世有浇淳,时移治乱”说的是世风(主要是政治状况的好坏);“文体迁变,邪正或殊”说的是文风,前者的变化引起后者的变化,后者受制于前者。因此,文学创作也就成为时代政治的一面镜子,可以由此反观时代政治的实际。文风正,则世风淳厚,政治有序;文风邪,则世风浇漓,政治混乱。因而集部《序》又云:“古者陈诗观风,斯亦所以关乎盛衰者也。”[1]1091观,即孔子所谓“兴观群怨”的“观”,就是要通过文风的邪正,以考察政治的盛衰。

3.标举形式与内容并重的审美理想

《经籍志·集部序》回顾了文学史的发展,在较为细致而系统的文学史叙述中,既有史实,又有史识;既有事实判断,又有价值判断,即在文学史叙述中,履行了史家的褒贬职责。褒贬之间,清晰可辨地贯彻了一种文学价值观,即内容与形式并重的审美理想。“世有浇淳,时移治乱,文体迁变,邪正或殊。”[1]1080联系时代背景,作者先作出了“文体迁变,邪正或殊”的宏观论述。其后详细罗列了自屈原以来的文学创作的发展情况,分期断代,各有评说。

“宋玉、屈原,激清风于南楚,严、邹、枚、马,陈盛藻于西京,平子艳发于东都,王粲独步于漳滏。爰逮晋氏,见称潘、陆,并黼藻相辉,宫商间起,清辞润乎金石,精义薄乎云天。”[1]1080自战国至西晋,从屈、宋到潘、陆,虽各有胜处,然一言以蔽之,曰“清辞润乎金石,精义薄乎云天”。“清辞润乎金石”,即是有形式,可谓金声玉振;“精义薄乎云天”,即是有内容,可谓义薄云天。又,“永嘉已后,玄风既扇,辞多平淡,文寡风力。降及江东,不胜其弊。”[1]1081所谓“辞多平淡,文寡风力”,就是既没有文采,也缺乏感情,形式与内容皆无可取,这是文学发展的衰落,故谓之“弊”,批评的态度溢于言表。以后“宋、齐之世,下逮梁初,灵运高致之奇,延年错综之美,谢玄晖之藻丽,沈休文之富溢,辉焕斌蔚,辞义可观。”[1]1081“辉焕斌蔚”是说形式优美;“辞义可观”是说内容充实。现在看来,这样的评论不无溢美。其后,“梁简文之在东宫,亦好篇什,清辞巧制,止乎衽席之间,雕琢蔓藻,思极闺闱之内。后生好事,递相放习, 朝野纷纷,号为宫体。流宕不已,讫于丧亡。陈氏因之,未能全变。”[1]1081梁、陈二代,多靡靡之音,形式则“清辞巧制”“雕琢蔓藻”,内容仅限于“衽席”“闺闱”,终究都是亡国之音。说到北方,“其中原则兵乱积年,文章道尽。后魏文帝,颇效属辞,未能变俗,例皆淳古。齐宅漳滨,辞人间起,高言累句,纷纭络绎,清辞雅致,是所未闻。后周草创,干戈不戢,君臣戮力,专事经营,风流文雅,我则未暇。”[1]1081北魏仅以“淳古”称,而北齐则是“清辞雅致,是所未闻”,既无“清辞”,也无“雅致”,形式与内容都浅弱;北周则是“风流文雅,我则未暇”,文学创作无足称道。总而言之,便是“文章道尽”。

在这段文字中,分段论述文学的发展,积极肯定了战国至西晋和“宋、齐之世,下逮梁初”的文学,因为这两个时期的文学都是形式与内容兼备的文学。同时批判了东晋、梁、陈和北朝的文学,因为那是形式与内容或者一方面不足,或者两方面都缺的文学。《经籍志》对历代文学的发展有肯定,有否定,一正一反,态度鲜明,表达了史家形式与内容并重,相辅相成,始能尽善尽美的文学理想。

以上所述,即《经籍志》中包含的文学思想的具体内容。综而观之,这些文学思想是对儒家正统文学观的继承。《经籍志》在目录体制上,上承《汉书·艺文志》及历代官修目录,尊六经,故经部居首;这种目录体制安排,即是儒家正统立场的体现。与此相一致,其文学思想也是基于儒家立场而加以阐发。其论《诗》:“《诗》者,所以导达心灵,歌咏情志者也。故曰:‘在心为志,发言为诗。’”这很容易让人联想到《毛诗序》:“诗者,志之所之也,在心为志,发言为诗,情动于中而形于言,言之不足,故嗟叹之,嗟叹之不足,故咏歌之,咏歌之不足,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3]6《经籍志》所述显然是对《毛诗序》的櫽栝化用,以见其与经师旧说的联系,以见其明确的儒家立场。论文学与政化的关系,突出“诵美”与“讥恶”,也是《毛诗序》的嗣响。《毛诗序》中有“上以风化下,下以风刺上,主文而谲谏”[3]13,以及“颂者,美盛德之形容”[3]18等议论,后人概括为“美刺说”。《经籍志》强调“诵美”与“讥恶”,就是在复述“美刺说”。“陈诗观风”之说源于孔子提出的“兴观群怨”,郑玄释“观”为“观风俗之盛衰”[4],正与集部《序》中所谓“斯亦所以关乎盛衰者也”相合[1]1091。而形式与内容并重的文学思想,无疑是孔子的“尽善尽美”说与“文质彬彬”说在文学领域的具体应用。

唐太宗贞观三年(629年),由魏征领衔开始编撰《隋书》。贞观十年(636年),《隋书》告竣。但当时的《隋书》有纪、传而无志。贞观十五年(641年),唐太宗又令于志宁、李淳风、韦安仁、李延寿、敬播等人续撰《五代史志》(周、齐、梁、陈、隋史同时编修,合称“五代史”),直至唐高宗显庆元年(656年),《五代史志》三十卷始告完工。后《五代史志》皆附于《隋书》,成为《隋书》十志。而魏征早在贞观十七年(643年)即去世,因而未能始终参与《经籍志》的编订。但论者以为,魏征曾于唐初校订四部群书,并且“撰有序录,确然无疑也”[5]。《经籍志》总序、大序及小序,即出自魏征之手。

考《隋书·文学传序》,其所谓:“然则文之为用,其大矣哉!上所以敷德教于下,下所以达情志于上,大则经纬天地,作训垂范,次则风谣歌颂,匡主和民”[1]1729,正是强调文学与政化的关系。其所谓“或离谗放逐之臣,途穷后门之士,道轲而未遇,志郁抑而不申,愤激委约之中,飞文魏阙之下,奋迅泥滓,自致青云,振沉溺于一朝,流风声于千载,往往而有”[1]1729,正是认识到了文学的抒情言志的特征。经常见引于唐代文学研究者的是:“然南北好尚,互有异同:江左宫商发越,贵于清绮;河朔词义贞刚,重乎气质。气质则理胜其词,清绮则文过其意。理深者便于时用,文华者宜于歌咏。此其南北词人得失之大较也。若能掇彼清音,简兹累句,各去所短,合其两长,则文质彬彬,尽善尽美矣。”[1]1729这段话与《经籍志·集部序》中论述南北朝文学发展的部分正可以参看;虽然《文学传》中是从空间的角度考察,《经籍志》中是从时间的角度考察,表述有所差异,实质完全相同。因而我们可以说,同出于魏征之手的《文学传序》和《经籍志》中各序,在思想上完全一致,都反映了初唐的文学思想,而有些论述在《经籍志》中是更为具体而充分的。

或许我们会说,不论是《文学传序》和《经籍志》中各序所论,都是继承为主,卑之无甚高论。但联系当时的文学创作实践,就应该认识到,这些论述有为而发,针对现实,有利于廓清俗见,矫正时弊,具有高瞻远瞩的理论指导意义。汉魏文学,内容充实,以风骨著称。两晋以后,文学的发展趋势走向“彩丽竞繁,而兴寄都绝”的浮靡文风——片面追求形式的华美,缺乏深厚的感情力量,这种现状一直延续到隋代以至初唐。随着大唐盛世的开启,新时代的新文学如何开创,成为初唐文学的重要课题。魏征在《文学传序》和《经籍志》中的论述,代表官方立场,亮明史家卓识,很好地回答了时代的课题,为唐代文学的健康发展指明了正确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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