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朝浙东人文与“浙东唐诗之路”

2019-03-12 09:11
关键词:浙东

楼 劲

(中国社会科学院 历史研究所,北京 100732)

自1991年学界提出“浙东唐诗之路”这个概念以来[1],对其内涵概要及其在中国文学史上的地位和影响,现在已有不少研究成果足资参考。有必要继续明确的是,此路所以能在众多涌现唐诗的地带中脱颖而出,自应有其特定因缘和条件,从其历史渊源来看,则是与六朝时期浙东的发展及汇聚于此的若干人文要素分不开的。本文即拟由此出发讨论此期浙东的相关特点和优势,以有助于解释“为什么会有400多位唐代诗人接踵往来于浙东,在此流连忘返并且留下1500多首诗篇”的问题。

一、关于浙东唐诗之路形成的条件

要讲浙东唐诗之路,首先需要考虑其物质基础,考虑唐以前浙东经济社会的发展水平。这方面一个不错的视角,是看其交通状况如何,尤其是考虑从建康至钱唐的江南运河,从西兴渡至余姚以东的浙东运河的发展史,这是古代各地连接浙东最为重要的交通线。

据陈桥驿、邹逸麟等先生的运河史研究,江南运河与浙东运河从春秋末年吴越争霸时已有若干雏形,至秦始皇南巡时,开凿、疏通了从长江岸边的丹徒(今镇江)南至曲阿(今丹阳)的丹徒道(或称曲阿道),以及从由拳(今嘉兴)至钱唐(今杭州)的陵水道,吴地旧有水道得以进一步连通。到六朝建都建康(今南京),江南运河作为建康通向其南腹地的交通干线愈受关注。孙吴凿破岗渎(在今镇江西南、句容东南25里),萧梁开上容渎(在句容东南5里),均为解决建康至丹阳这一丘陵地段的水路运输。至于丹阳向南至杭嘉湖及于宁绍平原,六朝各时期又陆续作堰设埭、蓄陂修堤,改善了江南运河的航行条件,维护了从西兴渡东至余姚一带,贯通钱塘江、钱清江、曹娥江、姚江流域的浙东运河,使之在六朝江东地区的发展中起到了重要作用。至隋炀帝全面修治南北大运河,“自京口至余杭八百里,广十余丈”的江南运河,自此得以与江北邗沟、通济渠、永济渠及漕渠一起,构成了南达余杭,北经河洛抵于燕蓟,西至长安的完整水运干线。这对此后历史和各相关区域的发展均有重大而深远的影响,唐宋时期浙东地区的迅速发展和浙东运河重要性持续提升,与此有着直接的关联。

六朝至隋唐江南运河、浙东运河的这种疏通整治历程,及其与全国交通网络连接愈趋于通畅的发展态势,集中体现了当时浙东地区经济社会的发展背景,同时也构成了浙东唐诗之路形成的基础。这里举两个例子:

一是李白《别储邕之剡中》诗:“借问剡中道,东南指越乡。舟从广陵去,水入会稽长。竹色溪下绿,荷花镜里香。辞君向天姥,拂石卧秋霜。”[2]这是开元年间身在扬州的李白规划南游越州剡中的诗篇,其路线即是经江南运河南下,至浙东运河鉴湖东湖段,再循曹娥江南溯剡溪,以抵天姥。

二是代宗时转运使刘晏《与元载书》:“浮于淮泗,达于汴,入于河,西循底柱、硖石、少华,楚帆越客,直抵建章、长乐,此安社稷之奇策也。”[3]其所说为中唐时期江南财赋通过运河系统接济北方至于长安一带的重要性。顺便指出,即便在汴、洛及淮、泗等地因战乱受阻的情况下,以越州为中心的浙东商客,在当时也还可由水运至于长江中游,再循汉水北上,经由武关从陆路干线抵达长安,又可从长江中游进至湖湘、巴蜀及于西南地区。

这类例子反映了两个与浙东唐诗之路直接相关的史实:一是从六朝整治江南运河、浙东运河到隋修大运河以来,唐代浙东已与全国水陆交通干线相衔接。其向外交通已空前便利,区内交通亦不断完善,越州、婺州、台州等交通节点愈显重要,明州设州和明州港在海上丝绸之路中的地位逐渐凸显。这种甚便于人流、物流往来的交通状态,对当时浙东地区的迅速发展起到了重要作用。二是经六朝以来江东地区的发展,唐代浙东地区已开始商客繁炽,游士甚众。其开发进程从沿海平原不断向山区盆谷地带扩展,在籍人口则从唐初约6、7万户,40万人上下,至盛唐迅速增至40多万户,200多万人。这都表明浙东经济社会发展程度已甚可观,至中晚唐遂成充当朝廷财赋支柱的江南八道之重要一道,是其地非唯景色秀丽,名胜遍布,且亦交通便利,供应无虞,尤宜于四面八方的文士前来游历。

但在此同时也要看到,在唐以前各历史时期,浙东地区只在春秋末年吴越争霸时短暂进入过历史中心舞台,此后其不仅远离各大都城,亦无全国性交通枢纽位于区内,繁华程度更不能与扬、益等州相比。这又说明当时浙东从经济社会到思想文化基本上仍属边缘地区,并不是各方人物的必经之地。在这样的前提下,为什么出现浙东唐诗之路?为什么会有众多杰出诗人(其中只有贺知章等几位本地人)辗转或一再来到这里,写下那些千古流传的诗篇呢?这里面一定有着特别的理由,这些理由也一定值得今人很好地借鉴,以有助于浙东地区的进一步发展。

在回答这个问题时,浙东自然风光的秀美恐怕不能是排到前列的一个理由。各地风光绝胜处数不胜数,留下如此众多唐诗的地带却很少,况且这些地带从边荒塞上到繁华京师,其风光可谓各有千秋,也很难说此地一定胜过其他各地。由此看来,在讨论浙东唐诗之路所以形成的条件时,还是要特别注意其地长期蕴积的人文资源而不是自然风光本身,要考虑其绮丽的风光已屡被讴歌、刻画,成了“名山”“名水”,更不必说其间还活跃着大量“名人”及其行迹所及的“名湖”“名园”“名寺”“名观”之类。也就是说,当历史发展到盛产诗人和诗篇的唐代,已有无数得到人文滋养、与之交相辉映的各类名胜烘托了浙东,弘扬了浙东的方方面面,才能使之为各方注目,令人虽不能至而心向往之,一见之下又更胜百闻而倍值吟味,于是不能不触发诗心形诸笔端,遂有所谓浙东唐诗之路的奇观[注]《孟浩然集》卷一《五言古诗·游云门寺寄越府包户曹徐起居》开头有句:“我行适诸越,梦寐怀所欢。久负独往愿,今来恣游盘。”同书卷四《七言绝句·济江问同舟人》:“潮落江平未有风,轻舟共济与君同。时时引领望天末,何处青山是越中?”皆堪与李白《梦游天姥吟留别》的“我欲因之梦吴越,一夜飞渡镜湖月”呼应。[4]。

二、王谢等士族名士与浙东人文

在考虑浙东唐诗之路所依托的人文资源时,六朝时期汇聚于此的士族名士、山水记咏及宗教文化,可以说是其中的荦荦大端。从人能弘道、非道弘人的角度来看,这一带萃集的士族名士及其所代表的文化传统,无疑是一个首要因素。

作为六朝都城建康的腹地,会稽郡是永嘉南渡诸多侨姓名族的置业居家之地。陈寅恪先生曾述东晋初年过江名士的“求田问舍”之道:“新都近旁既无空虚之地,京口晋陵一带又为北来次等士族所占有,至若吴郡、义兴、吴兴等皆是吴人势力强盛之地,不可插入。故唯有渡过钱塘江,至吴人士族力量较弱之会稽郡,转而东进,为经济之发展。”[5]其时琅邪王氏、陈郡谢氏、太原王氏、高平郗氏、太原孙氏、陈留阮氏、高阳许氏、谯国戴氏、鲁国孔氏等,多在会稽置有田业。具体如琅邪王氏各房的王穆之、王胡之、王裕之、王镇之及王羲之等,均曾在山阴一带安家;陈郡谢氏更以上虞一带为家族聚居地,东晋后期名相谢安及子谢琰、孙谢混,安侄谢玄及玄孙谢灵运等,均曾居家于此;其余如傅敷、郗愔、阮裕、孙绰、李充、许询、戴逵等,皆为一时之杰而曾长住会稽。

这些置业居家于会稽的侨姓士族具有一些引人注目的特点,其中不少都对浙东发展影响深远。比如,会稽侨姓可以说是当时天下最热衷于游览山水胜观的一群士人。像东晋名流孙绰即“居于会稽,游放山水十有余年”[6]。王羲之给谢万写信说:“比当与安石东游山海,并行田视地利,颐养闲暇。”[7]谢安“居会稽,与支道林、王羲之、许询共游处。出则渔弋山水,入则谈说属文,未尝有处世意也”[注]《世说新语·雅量第六》“谢太傅盘桓东山”条注引《中兴书》。[8]。南朝谢灵运更以纵情于山水著称于世,其山居始宁及为官永嘉等地的胜游,皆有大量佳作、逸闻,更曾为出游临海开路百里而引起轰动。这些人物之所以热衷游览,其中既有为浙东秀美风光所吸引的成分,也有占山行田,经营其田庄等产业的缘由;既有因官场失意而寄情于山水的背景,也有同声相求四出访友论学的原因;既有受当时崇尚自然、率性放达风潮影响的一面,也有追求长生解脱而采药求仙、访道学佛的动机。无论如何,其活动均在多个方面深度开发了浙东,也不断渲染、放大了其地景色和众多名胜的举国声誉。

更为重要的是,会稽一些著名侨姓既出于与司马睿共同创立东晋的重要家族,也就多有成员在朝为官,并在建康有稳定居处,如王、谢两家即聚居于乌衣巷一带。这些家族的建康居处与其会稽的庄园田产,其族在朝身居高位者与长居会稽的本房或别房长幼,其间关系是一个很值得注意的问题。田余庆先生即指出,由于会稽郡特有的条件,“东晋成、康以后,王、谢、郗、蔡等侨姓士族争相到此抢置田业,经营山居,卸官后亦遁迹于此,待时而出”[注]田余庆《东晋门阀政治》之《论郗鉴——兼论京口重镇的形成》四《郗鉴与京口的经营》(二)《会稽—三吴的腹心》。北京大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64页。。这就揭示了会稽在侨姓高官谋划自身出处进退之际的重要地位,与之相连的当然还有一系列影响深远的结果。以王、谢为代表的侨姓高门上承魏晋风流而下启江东新局,其中领袖人物的追随依从之士尤众,各家纷纷以建康与会稽为立足江东两大据点的状态,不仅极大推进了宁绍平原向南部山区的垦殖开发,更显著加强了都城建康与会稽的多重联系。这都易使浙东成为四方人物景附、风气汇聚之区,并且因其相对来说并不切近朝廷风云,更多一份从容议论、闲适游历及文会雅集的诗酒风流,从而得以先于当地经济社会的发展进程而成六朝精神及文化的另一个前沿。

自东汉以来,会稽郡也已发展出一批当地大姓,著名的有虞氏、孔氏、贺氏、谢氏、魏氏、丁氏、钟离氏等[注]敦煌文书北图藏位字七十九号(今编BD08679)拟名《氏族谱》,或反映了贞观《氏族志》修纂时的各地郡姓之况,也有学者认为是天宝八载《氏族谱》的改写本,其中列有“会稽郡七姓:越州,虞、孔、贺、荣、盛、钟离”;英藏S.2052原题《新集天下姓望氏族谱一卷并序》,学界多以为是天宝以后至德宗时期所修,其中列“越州会稽郡出十四姓:夏侯、贺、康、孔、虞、盛、资、钟离、骆、兹、俞、荣、汎”。两处所列“七姓”、“十四姓”而实列唯六、十三姓,当因其中某姓二房皆为郡姓之故。无论如何,从中可见魏晋以来不少会稽旧族至唐仍绵延不绝。。其中如山阴贺氏,在王导辅佐东晋元帝立足江东之时,即把贺循与吴郡顾荣并列为必须招引的“此土之望”[9]。余姚虞球、虞存,则与山阴孔沈、谢奉、魏顗一起,被侨姓名士孙绰誉为会稽的“四族之俊,于时之杰”[注]《世说新语·赏誉第八下》。其中的虞球、虞存,刘孝标注引《虞氏谱》:“球字和琳,会稽余姚人。祖授,吴广州刺史;父基,右军司马。球仕至黄门侍郎。”同书《政事第三》注引孙统《虞存诔序》:“存字道长,会稽山阴人也。祖阳,散骑常侍;父伟,州西曹”。球、存皆余姚虞氏,存家当因居籍郡治,故孙统载其为山阴人。此亦同郡一姓二房皆为郡姓之例。[10]。这些会稽旧姓士人除为官作宦并在本地广占田园山泽,兼事造纸、制瓷等产业发展以外,在学术文化上亦有可观建树。在经学上,如虞翻的易学早被誉为“东南之美”,礼学名家贺循东晋人称“当世儒宗”,二家之学自汉以来皆子孙相承,授徒尤众,流风余韵不绝。论史学则谢承撰有《后汉书》百余卷,为首部私家纂修的东汉史而多所创制;谢沈撰有《晋书》三十余卷、《后汉书》百卷、《汉书外传》。二人堪称浙东史学之祖,对六朝会稽士人撰史亦有重要影响。至于其他诗赋记论等各体之作,及其所抒发阐释的思想观念,更所在多有而各擅胜场。如虞预少以文章著名,长则“雅好经史,憎疾玄虚”,“著《晋书》四十余卷,《会稽典录》二十篇,《诸虞传》十二篇,皆行于世,所著诗赋碑诔论难数十篇”[注]《晋书》卷八二《虞预传》。又如预兄虞喜曾“释《毛诗略》,注《孝经》,为《志林》三十篇,凡所注述数十万言,行于世”,其礼学亦为朝廷所重,又著《安天论》以难浑天、盖天说,为当时天论六家之一。见《晋书》卷九一《儒林·虞喜传》。[11]。谢沈虽长于史学,而亦撰有《毛诗外传》,“所著述及诗赋文论皆行于世”,时人称其才学或在虞预之右[12]。从会稽旧姓的大量著述及其所示倾向来看,以往学界认为这些旧姓在学术上偏于保守的看法,似忽略了他们在上承汉学的同时,也弘扬了东汉以来学术递变而思想活跃的传统,且明显体现了其浙东前辈王充所代表的博综百家、务实开新之风。

正是因为接踵此风,在过江侨姓各携所擅之学包括河洛一带尤为流行的玄学,与会稽士人往复过从之际,彼此之学方得较快地交光互摄而融汇一体,从而构成了六朝浙东学术在各个方面愈趋于绚丽多彩的重要背景。如成帝时褚裒曾与孙盛在建康共论南北之学,认为北人学问“渊综广博”而南人之学“清通简要”,时在会稽的高僧支遁闻之,强调其为南、北“中人以还”的一般特点[注]《世说新语·文学第四》。此事应在褚裒任司徒府从事中郎、给事黄门侍郎,孙盛任著作佐郎之时,即在东晋成帝咸和年间的建康,支遁时在剡县沃洲山寺驻锡。[13]50。此事上距东晋建立仅二十年,除可说明当时建康与会稽学术互动之密切外,也说明江东包括会稽士人的治学特点,总体上并未保守旧时的汉学,而是较早形成了不务枝蔓而重在透彻的倾向,其学的“清通简要”,准确说来乃是南渡士人所携玄学等学与江东学术激荡共鸣而焕发的夺目光华。又如上面提到虞预所撰的《会稽典录》,即与汉晋间圈称《陈留耆旧传》、周斐《汝南先贤传》、陈寿《益都耆旧传》一起被唐代史家刘知几所重,推为诸家“郡书”的代表之作[14]。虞书所记为古来会稽人物及诸掌故,大旨亦为“矜其乡贤,美其邦族”以梳理本土传统,所透露的正是浙东地方意识在孙吴至东晋的多重刺激下抬头自觉的趋势[注]除《会稽典录》外,《隋书》卷三三《经籍志二》史部杂传类著录约略同期的类似著作还有谢承《会稽先贤传》、不知名氏《会稽先贤像赞》(《旧唐书》卷四六《经籍志上》史部杂传类著录为“贺氏撰”)、钟离由(旧志作岫)《会稽后贤传记》等书。。在此前提下会稽旧姓与过江侨姓的互动,绝非只有单向的影响,而是有着远为丰富而复杂的内涵。

总体看来,会稽旧姓与王、谢等过江侨姓之间,自然会有资源的争夺,也不免留有曹、孙对峙和西晋灭吴诸事所致的芥蒂,但其大势仍是在共同面临的北方压力下相互依存,在各骋所长中共生共荣,这是至为深切地影响六朝浙东经济社会和思想文化发展的基本因素。其典型如永和九年(353年)的兰亭修褉之会,相传与会42人中,包括了王羲之父子7人,以及谢安、谢万、谢瑰和孙绰、孙统、孙嗣,皆属侨居会稽的著姓;其余如虞谷、孔盛、谢胜(一作藤)、谢绎等,则为会稽旧姓人物;而宦游会稽的袁峤之、郗昙、桓伟、庾友、庾蕴、卞迪等,亦多出于东晋最为著名的将相家族而聚于此会。诸人所留诗作37篇,类皆情思清幽而韵致高标,加以王羲之乘兴所作的《兰亭集序》影响巨大,故足视为六朝会稽侨、旧士人交流甚密而志趣相融,常作雅集胜会并与众多外来名士往来过从,从而留下无数佳话的一个缩影。

也正是这类佳话,集中体现了活跃于此的六朝士族名士在传承、弘扬浙东人文传统时不可磨灭的贡献。没有《兰亭集序》和雪夜访戴等故事的兰亭和剡溪,固然也不失为一方胜景,却很难设想其会拥有如此重大而广泛的影响。对此期浙东地区喷发式涌现的诸多名胜,对后来浙东唐诗之路的形成来说,聚于会稽的侨、旧名士吟咏所及、胜游所至及其相互交流影响的大量逸闻遗事,往往都是最为直接的原因,其所承载、凝聚的魏晋遗风、六朝精神更随时代变迁而倍增异彩。

三、六朝浙东地志与山水记咏之作

浙东山水清奇秀峻,极为可观。但再美的自然风光,如果鲜为人知,少所刻画传诵,也只能默默无闻,只是一种潜在的资源,难以发生广泛影响,就更谈不上形成冠绝一时的审美意象及其对一代代骚人墨客的心灵感召了。如果考虑浙东山水胜观逐渐著称于世的过程,那就不能不意识到:六朝实为中国历史上山水地记、山水诗歌及山水画骤然兴盛的时期,其中多有描绘浙东景观风物之作,此期无数风流名士对于会稽山川草木的赞美渲染及寄托于中的人文情怀,亦多通过这些作品来抒发或被记录。这无疑是催成、激活浙东景观巨大声望和永恒价值的一大要素,是此期会稽风光所积美誉和美学意象得以大幅提升增厚的基本原因,也是唐代诗人之所以竞相前来探幽览胜的重要背景。

记载浙东一带地理风物的著述,较早的可以追溯到东汉时期成书的《越绝书》,至于六朝而骤然兴盛。鲁迅早先整理乡邦文献时指出:“会稽古称沃衍,珍宝所聚,海岳精液,善生俊异,而远于京夏,厥美弗彰。吴谢承始传先贤,朱育又作《土地记》。载笔之士,相继有述。于是人物山川,咸有记录。”[注]《鲁迅辑录古籍丛编》第三卷《会稽郡故书杂集·序》,人民文学出版社1999年版。《会稽郡故书杂集》最早有1915年绍兴木刻本,1938年收入《鲁迅全集》。此序原稿交代辑书缘起自称“作人”,序末署名亦为“周作人”。[15]即道出了孙吴谢承、朱育以来相继撰述的会稽人物传和地志杂记等各种作品,乃是其地之美得以广为人知不断彰显的要因。据《隋书·经籍志》著录及散见于其他文献的有关记载,今仍可知六朝浙东地区的地志杂记,孙吴之时有朱育《会稽土地记》、沈莹《临海水土物志》、不知名氏《会稽郡十城地志》及《会稽旧记》等,东晋则有贺循《会稽记》、虞预《会稽典录》、孔晔《会稽郡记》等,南朝时期有孔灵符《会稽记》、郑缉之《永嘉记》及《东阳记》、虞愿《会稽记》、夏侯曾先《会稽地志》、孙诜《临海记》等。至于其他各体散篇之作,则有孙绰《游天台山赋》及《太平山铭》、支遁《天台山铭》、谢灵运《山居赋》、沈约《桐柏山金庭馆碑》、陶弘景《太平山日门馆碑》等等,还有大量并不专叙而多及浙东的作品如谢灵运《游名山志》《居名山志》之类,则数不胜数。

在这些作品中,地志杂记之书多为本地士人所撰,各体散篇则作者来源不一,值得注意的是无论侨姓还是会稽旧姓,其作品中均多浙东掌故逸事及历史传统的记叙。如贺循《会稽记》:“少康,其少子号曰於越,越国之称始此。”[注]《史记》卷四一《越王勾践世家》“其先禹之苗裔”条《正义》引。《正义》同处引《吴越春秋》述少康“封其庶子於越,号曰无余”。又引《越绝记》云:“无余都会稽山南,故越城是也。”另如《史记》卷一《五帝本纪》述“虞舜”,《正义》引《会稽旧记》云:“舜上虞人,去虞三十里有姚丘,即舜所生也。”《艺文类聚》卷八《山部下·会稽诸山》引孔皋《会稽记》:“永兴县东北九十里有余山,传曰是塗山。按《越书》:禹娶于塗山,塗山去山阴五十里。检其里数,似其处也。”凡此之类,皆与当时通行之说不同。[16]对越国之始做了不同于以往的记载。另一作者不详之《会稽记》:“始皇崩,邑人刻木为像祀之,配食夏禹。后汉太守王朗弃其像江中,像乃溯流而上。人以为异,复立庙。”[注]《嘉泰会稽志》卷六《祠庙》诸暨县秦始皇庙条引。[17]保存了会稽郡人曾以秦始皇配祀大禹的资料。王彪之《登会稽刻石山诗》则有“文命远会,风淳道辽;秦皇遐巡,迈兹英豪”之句[注]《艺文类聚》卷八《山部下·会稽诸山》引,其前引郭璞《山海经图赞》之《会稽山赞》:“禹徂会稽,爰朝群臣;不虔是讨,乃戮长人;玉匮表夏,玄石勒秦。”已突出了大禹与秦皇东巡对会稽历史的意义。[18]。亦强调了禹会诸侯及秦皇南巡等事对于会稽历史的重大意义。这类记叙不仅使当地诸多传说、遗迹得与公认的古帝王谱系相连,更说明当时侨、旧士人因共生共荣于此,已就浙东文化从属于统一王朝发展轨辙的前提形成了一定共识。在浙东地区从僻处一隅到名闻天下,在会稽诸地方性名胜古迹逐渐具有全国性声誉的过程中,六朝时期这类记叙的扩散流播,所起作用是不容忽略的。

对当地山水之美的渲染及其地理之况的记载,更是六朝会稽地志及有关记咏之作的重要内容。如孔晔《会稽郡记》:“会稽境特多名山水。峰崿隆峻,吐纳云雾;松栝枫柏,擢干竦条;潭壑镜澈,清流写注。王子敬见之曰:山水之美,使人应接不暇。”[注]《世说新语·言语第二》“王子敬云从山阴道上行”条注引。在其他文献中,其书或引作《会稽记》。可见王献之赞美山阴道景色的名言“从山阴道上行,山川自相映发,使人应接不暇,若秋冬之际,尤难为怀”[19]35,正是通过这类作品而得流传于世的。又如孙绰《太平山铭》:“隗峨太平,峻逾华霍。秀岭樊蕴,奇峰挺崿。上干翠霞,下笼丹壑。有士冥游,默往奇托。肃形枯林,映心幽漠。亦既觏止,涣焉融滞。悬栋翠微,飞宇云际。重峦蹇产,迴溪萦带。被以青松,洒以素濑。流风佇芳,翔云停蔼。”[20]孙绰为东晋一代文宗,此铭所述太平山色峻秀,人迹飘渺,极具情景交融之美,其影响之大不言而喻。孔皋《会稽记》亦记此山:“余姚县南百里有太平山,山形似伞,四角各生一种木,木不杂糅,三阳之辰,华卉代发。”[注]唐宋以前文献多引孔皋《会稽记》及孔晔《会稽记》,章宗源《隋书经籍志考证》卷六《地理》“孔灵符《会稽记》”条,以“皋”为“曅”之讹,曅即晔,章氏疑其为孔灵符之名,故三书实为一书。今案《太平御览》等处引皋、曅《会稽记》内容有类同者,两者当为一书。不过曅是否孔灵符之名,孔灵符《会稽记》是否即是孔晔之书,仍有不少反证,应存疑为妥。孔灵符《会稽记》又载:“余姚江源出太平山,东至汉口入海。”[注]俱《艺文类聚》卷八《山部下·太平山》引。同处又引孔稚珪《游太平山诗》:“石险天貌分,林交日容缺。阴涧落春荣,寒岩留夏雪。”综合这些记叙,太平山美景及其方位道里、河川流向可谓历历在目,即未亲至而愈令人向往。这也典型地说明了浙东那些原本不甚著名的山水风光,因得六朝名士揄扬及相关著述的传播而闻名遐迩。

六朝兴起的山水诗中的浙东风光,则尤其显得旑旎秀丽而情景兼美。如孙绰《兰亭集诗》之二:“流风拂枉渚,停云荫九皋。莺语吟修竹,游鳞戏澜涛。”其所传递的兰亭景色之美非唯笔调丰富,更弥满着生机,可谓山水诗正在兴起的反映。到谢灵运诸多关于浙东景色的作品,如《过始宁墅》的“白云抱幽石,绿筱媚清涟”;《登池上楼》的“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禽”;《登永嘉绿漳山》的“涧委水屡迷,林迴岩逾密”;《初去郡》的“野旷沙岸净,天高秋月明”;《石壁精舍还湖中作》的“林壑敛暝色,云霞收夕霏”等等。其写景已化平凡为神奇,其笔触情致的敏感细腻和审美意境的绮丽幽远,确可代表一段时期以来山水诗发展已臻成熟的状态。值得一提的是谢灵运诗风对后世的影响,如承续光大其风的谢氏族人谢朓,至萧齐时亦在山水诗上大放异彩,遂与谢灵运并称“大小谢”而尤为李白倾心。甚慕谢灵运诗的萧梁王籍宦游会稽,作《入若耶溪》诗述“蝉噪林逾静,鸟鸣山更幽”,不仅当时大获赏誉,唐宋以来亦公认为极尽写景之妙的名句[注]《颜氏家训·文章第九》:“王籍《入若耶溪》诗云:蝉噪林逾静,鸟鸣山更幽。江南以为文外断绝,物无异议。简文吟咏,不能忘之。孝元讽味,以为不可复得,至《怀旧志》载于《籍传》。”《南史》《梁书》皆承梁元帝所撰《怀旧志》为王籍立传而存录此句,其诗全文则失传,后世诗话亦多以此为名句。[21]。这也可见以谢灵运为代表的六朝浙东山水诗作,不仅使得其地美景誉满天下,令人神往,更因诗风、诗境本身继承发展的传统而持续影响着后世诗人,故足视为浙东唐诗之路形成的又一重渊源。

与山水诗相伴兴起的六朝山水画中,诸多名家皆曾居游浙东,其地风光自易成其画作题材。为人熟知的如东晋顾恺之说会稽山川之美:“千岩竞秀,万壑争流,草木蒙笼其上,若云兴霞蔚。”[19]35从其文字的强烈画面感,令人悬想作为丹青圣手的顾氏是否图绘此景[注]唐初裴孝源撰《贞观公私画史》,著录贞观十三年汉王李元昌著录秘府、佛寺及私家所藏曹魏以来名画,其中有顾恺之画十七卷,内有“木雁图”“庐山图”“凫雁水洋图”等。张彦远《历代名画记》卷五《晋·顾恺之》亦载当时所存顾氏画作,除上数图外,另有绢本山水图。杜甫《题玄武禅师屋壁》有句“何年顾虎头,满壁画瀛洲,赤日石林气,青天江海流”,是顾氏画景确多云气之类。。长居剡中的戴逵、戴勃父子皆擅山水画[注]《贞观公私画史》著录戴逵有“吴中溪山邑居图”及“十九首诗图”,《历代名画记》卷五《晋·戴逵》载后者为“嵇阮十九首诗图”。而嵇康、阮籍之诗往往以林泉景观寓意,戴逵绘其诗图自应有取于剡中风光。又《历代名画记》卷五《晋·戴勃》著录其有“九州名山图”“风云水月图”,且载人称其画“山水胜顾”。,其画恐亦及于当地景色。历代画作皆因易毁而甚难传世[注]如《宋书》卷九三《隐逸宗炳传》载其好水山,爱远游,“凡所游履,皆图之于室”,以备老疾“卧以游之”。而《贞观公私画史》录其作品传世仅有四幅,《历代名画记》卷六《宋·宗炳》所录唯有七幅,有关浙东者唯《永嘉屋邑图》而已。,今仍可知描绘浙东景物风貌而传至唐初的六朝名画,有顾宝光“越中风俗图”、宗炳“永嘉屋邑图”、毛惠秀“剡中溪谷村墟图”等[注]皆《贞观公私画史》所著录。又《历代名画记》卷七《南齐·谢约》述其善山水,有“大山图”传于世。谢约亦谢氏族人,此图所绘未知是否浙东名山。,可谓劫后余烬而弥足珍贵。除这些名家之作外,还有不少无名画匠的浙东山水之作,如孙绰《游天台山赋》极尽渲染其景之神秀绝胜而影响巨大,其序即称此山长期失于记载,幸有图像存其仿佛,流传于方术士之间。其赋正文有“赤城霞起而建标,瀑布飞流以界道”之句,李善注引“天台山图”曰:“赤城山,天台之南门也。瀑布山,天台之西南峰,水从南岩县注,望之如曳布。”[22]这份“天台山图”形成在唐初以前而配有文字,似近于舆图。孙绰此赋历述天台胜景,却未必一一亲履,其写作过程即应参考了东晋流传的天台山图像。又如刘宋文帝元嘉年间,朝廷曾遣高手画匠前往天台山绘天姥峰状于圆扇,以标其为上古刘、阮二人采药遇仙之处并广流传[23]。凡此之类的画作,无论是画匠写实的景物还是名家所抒的意象,其对浙东风光的写照、渲染,在便于后人按图索骥或向往其景的美妙上,也应起到了重要作用。

以上所述六朝地志及山水记咏之作,包括山水诗及山水画的兴起和发展,俱受魏晋以来士人因崇尚自然而重新看待自然,因寄情山水而尤其爱好山水的风气影响[注]如孙绰《游天台山赋》的开头几句:“太虚辽廓而无阂,运自然之妙有,融而为川渎,结而为山阜。嗟台岳之所奇挺,实神明之所扶持。”王羲之《兰亭集诗》之二:“仰视碧天际,俯瞰渌水滨,寥閴无涯观,寓目理自陈。大矣造化工,万殊莫不均,群籁虽参差,适我无非亲。”这都是以山川为自然之道所凝,神明造化所成,可以说是万物出于自然说的直接体现。,故其相互之间存在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正其如此,当所有这些作品不约而同地刻画了浙东风光,其中又多影响巨大的名家传世之作时,自会相互烘托和格外放大当地景色的声誉。如上面所引会稽地志对当地传统及山水名胜的记叙,孙绰参考图像而撰《游天台山赋》,谢灵运浙东山水诗佳句的如画意境,毛惠秀因剡中景色绝秀、名士流连而作“剡中溪谷村墟图”,不仅各为相关作品的典型代表,也都一起在提升浙东风光的美誉时起到了广泛久远又不可取代的作用。

四、道、佛教与儒、玄学之交响

六朝时期浙东人文的又一突出积累,是道教、佛教在此的盛行及其与玄学、儒学的多重交流。这就使得此期的浙东,弥满着采药求仙、修道长生、崇佛觉悟、解脱俗谛、谈玄论儒、扬弃名教的浓厚氛围,涌现了众多修为深湛、世所推重的名道、高僧,他们与当地信众的多重联系,与大批风流名士的酬唱往还,可以说是六朝浙东人文传统中极为夺目的一页。而所有这些的奏鸣交响,均直接关乎人心世道、信仰执念、玄言哲思,及于轮回、长生等千古之秘,也就构成了其地对后人心灵的多重召唤,构成了浙东唐诗之路所以形成的要因。

浙东是六朝道教的重要传播区。如道教上清派茅山宗继魏华存、杨羲的第三代宗师许谧做过余姚县令,其父东晋时曾为剡县令,其兄则定居于此,在这一带建立了较好的教众基础。约东晋末上清派原典多由许谧之孙许黄民携之入剡,又托付给当地马朗、马罕兄弟,二人后来被尊为继承许谧少子许翙的第五、六代宗师。这都足见剡县实为上清派早期发展的重镇和杨、许真经至为重要的集散地[24]。天师道在会稽势力尤大,王、谢、孔氏等侨、旧高门不少都世为其信徒。王羲之去官闲居,即“与道士许迈共修服食,采药石不远千里,遍游东中诸郡,穷诸名山,泛沧海”[注]《晋书》卷八十《王羲之传》。又谢灵运《山居赋》有句:“采石上之地黄,摘竹下之天门,摭曾岭之细辛,拔幽涧之溪荪,访钟乳于洞穴,讯丹砂于红泉。”是其采药于始宁居处左近山岭的写照。另如《太平御览》卷四十《地部十一·江东诸山》“乌带山”条引孔灵符《会稽记》诸暨县西北有乌带山产紫石英,相传为谢敷游览其地时,因山神托梦而发现于不经意间。《嘉泰会稽志》卷六《祠庙》“诸暨县乌带庙”条又引夏侯曾先《会稽地志》述梁武帝时亦遣人开采此山之紫石英。可见六朝人往往渲染浙东的灵药遍地而甚便服食炼丹,遂为信奉神仙长生术者之所趋鹜。[25]。孔稚珪之父孔灵产则于禹井山立道馆,“事道精笃,吉日于静屋四向朝拜,涕泗滂沲”[26]。谢灵运出生旬日,其家即因“子孙难得”,将其寄养于天师道领袖钱唐杜氏家中至十五岁[27]。钱塘杜氏与浙东关系至为密切,东晋末年作乱于会稽的孙恩,即为杜氏家主杜子恭门徒孙泰的弟子。杜子恭之裔杜道鞠、杜京产父子刘宋以来亦活跃于会稽,京产则徙居剡县南墅大墟,曾聚集顾欢、戚景玄、朱僧摽等整理道经,山阴、吴兴等四方道众多有前来[28]。凡此之类,不仅表明了魏晋以来道教在浙东生根传播蔚然成风的状态,也反映了浙东地区在道教发展史上的重要地位。

与道教传播直接相关的一个显著现象,则是诸神仙传说密集于浙东。如《水经注》述始宁有坛山,“尝有采药者,沿山见通溪,寻上于山顶,树下有十二方石,地甚光洁。还复更寻,遂迷前路。言诸仙之所憩,故以坛名山”。又述上虞县南有兰风山,山有三岭,“丹阳葛洪,遁世居之,基井存焉。琅邪王方平,性好山水,又爱宅兰风,垂钓于此,以永终朝”[注]俱见《水经注》卷四十《渐江水》“北过于海,东入余杭”条。[29]。《名山略记》述会稽有小白山,“阳城赵广信以魏末入小白山,受李氏服气法,又师左元放受守中之道”[注]《太平御览》卷四十《地部十一·江东诸山》“小白山”条引。[30]。坛、兰风、小白山等等,本来仅为当地名胜,却皆因其仙踪缥缈,并与葛洪、王方平等道教神仙人物结缘而得远近闻名。至于本就名声甚著,相传又有禹遇东海圣姑的会稽山、黄帝游仙之处的缙云山、葛玄等灵仙所居的天台山之类,则更仙迹密布而聚集了众多著名道观,也就愈为天下人所神往了。这方面还有一个重要的事实值得注意,即道教推崇的洞天福地,不少都分布在区区浙东一地。据北宋道士张君房《云笈七签》所记,唐以来公认的道教“十大洞天”中,浙东有天台赤城山等三处;“三十六小洞天”中,浙东有四明、会稽山等八处;“七十二福地”中,浙东有东、西仙源、天姥岑等十五处[31]。所谓洞天福地即道教史上影响巨大的神仙名道居处所在,为天下修道成仙的最佳之地,而大多成名于六朝时期[注]《真诰》卷十一《稽神枢第一》:“大天之内,在地中之洞天三十六所,其第八是句曲山之洞。”是三十六洞天说在六朝已经出现,第八为句曲山洞。《云笈七签》则述句曲山洞为“十大洞天”之八,可见其说上承六朝的调整变化。。浙东地区在其中所占的比重如此之高,正是唐以前其地已为天下道众趋鹜向往的体现[注]南朝文豪江淹撰有《赠炼丹法和殷长史》诗,其开头两句即为“琴高游会稽,灵变竟不还。不还有长意,长意希童颜”,即反映了其受会稽神仙传说影响之况。。

佛教在六朝浙东的传播亦蔚为大观。东晋以来活跃于此的高僧,如竺法潜本为王敦之弟,出家为僧而擅《法华》《大品》等经,永嘉初避乱过江,甚为东晋诸帝王将相所重,后长驻剡县仰山寺讲经传教,远近信众结队而来,所授门徒竺法友、竺法蕴、康法识、竺法济等各有成就。支遁则自吴地支山寺东徙会稽,永和年间与王羲之定交,王羲之延住山阴灵嘉寺。后入剡,先在沃洲小岭立寺行道,“僧众百余,常随秉学”[32]。晚年又移石城山立栖光寺,间至山阴、建康等地讲经论道,交游甚广,多为一时名士[注]以上二人事迹俱见慧皎《高僧传》卷四《义解一》之《晋剡东仰山竺法潜传》《晋剡沃洲山支遁传》。。刘宋释慧基先在建康师事释慧义及西域高僧僧伽跋摩,后自钱塘显明寺徙止山阴法华寺,“尚学之徒,追踪问道”,又在会稽龟山修立宝林精舍,“设三七斋忏,士庶鳞集,献奉相仍”。齐初因其“德被三吴,声驰海内,乃敕为僧主,掌任十城,盖东土僧正之始也”[33]。至于佛教史上声名显赫的智顗、吉藏两位大师,智顗在陈时自建康瓦官寺移驻天台山,创弘禅法,判释经教,为天台宗创始人,因其极受隋朝尊奉而号称国师[34]。吉藏为生于建康的安息人,陈时出家,名播一方,隋朝灭陈后徙止会稽嘉祥寺,以讲授三论著称,为三论宗创始人,隋及唐初皆为朝廷所重[35]。智顗、吉藏传教创宗的经历,皆著称于建康而大成于会稽,足见浙东在佛教中国化进程中亦有重大地位。

六朝时期先后出现于浙东地区的佛寺,今仍可考于文献记载的约近300所,在同期南北可考者近3000所佛寺中占了1/10[注]据封野《汉魏晋南北朝佛寺辑考》目录及“浙江”部分统计,凤凰出版社2012年版。此书所辑今江苏境内佛寺达710所,浙江463所居次,以下江西211所,湖北169所,安徽124所,其余南方各省皆在百所以下。由于汉建佛寺甚少,故其统计绝大部分皆是魏晋至隋以前佛寺。,这就集中说明了当地佛教信徒之多及基础之广。另有一事更值得注意,据严耕望先生《魏晋南北朝佛教地理稿》统计,慧皎《高僧传》所载东晋高僧的驻锡地,北方最多的是长安,达17人;南方最多的是建康与会稽,皆10人,其中剡县即达6人。其他地方绝大部分皆仅1人,最多的如庐山、荆州也都只有5人。严氏又统计《高僧传》所载的东晋高僧游止之地,人数最多的也是在长安、建康和会稽,分别达27人次、23人次和17人次,其中剡县一地达8人次。应当强调的是,这些高僧无一不是品格弘毅、学问渊综的盖世之才,可以说是一代风云人物的杰出代表,其所聚集的长安、建康则为都城所在,也就尤其显得其集中驻锡往来于会稽的不同寻常了。以此联系上面所述南渡士人纷纷进至钱塘江以东巩固家族根基,道教洞天福地亦较多分布于此而令天下信众向往其地的种种事实,那就不能不令人吟味:浙东唐诗之路是否在东晋以来就已开始了形成了某种雏形呢?

至于佛、道、儒、玄在浙东地区的交流佳话,如竺法潜在东晋明帝以后,“乃隐迹剡山,以避当世,追踪问道者,已复结旅山门。潜优游讲席三十余载,或畅方等,或释《老》《庄》,投身北面者,莫不内外兼洽”[32]。王羲之虽信奉道教,亦与僧人多有往来,其与支遁定交,则因遁与之讲论《庄子·逍遥游》篇,“才藻新奇,花烂映发。王遂披襟解带,留连不能已”[13]53。谢灵运则著有《辨宗论》,欲以道家得意之说诠解顿渐,折中孔释,并与僧人法勗、僧维、慧驎、法纲等往复问难[36]。这些都是佛、道、玄学在浙东共为士人所好而讨论交流的场景。梁末江总避乱会稽,憩于龙华寺,撰有《修心赋》,序述此寺为其六世祖建于刘宋文帝时,以七世祖江虨居于山阴都阳里的故宅为基。赋中述其居寺心态:“折四辩之微言,悟三乘之妙理,遣十缠之系缚,袪五惑之尘滓。”[37]沈约《桐柏山金庭馆碑》叙其早慕仙道,曾修道汝南而“固非息心之地”,至齐明帝时得居于天台山此观,“翘心属念,晚卧晨兴,餐正阳于停午,念孔神于中夜,将三芝而延伫,飞九丹而宴息”[38]。江、沈二例正是宦游会稽的南朝儒臣与佛、道关系密切的写照。前已提到东晋褚裒、孙盛在建康共论南北学术特点,并得会稽支遁进一步概括而举世瞩目。余嘉锡先生认为:“《北史·儒林传序》曰:‘南人约简,得其英华;北学深芜,穷其枝叶。’语即本此。”[39]是为六朝建康与会稽儒、玄、佛人士清谈名理而交相呼应,又影响到唐初总结南北经学特点的典型事例。这也可见浙东人文所以得在六朝不断彰显其异彩纷呈的魅力和影响,是与佛教、道教和儒、玄等学在此的交相辉映分不开的。

五、结语

以上所述六朝浙东士族名士、山水记咏和宗教文化等方面事态,当可在很大程度上代表浙东唐诗之路所以形成的基础条件。最后还须说明的是,隋唐虽然是承北朝一脉建立起来的一统王朝,但其受六朝文化影响极大,尤其是在士人传统、生活方式,以及审美如文风、诗风、书风等方面更多地崇尚六朝。这是在历史与现实的交织、反差中持续存在的一重价值取向,也是唐代士人内心深处难以割舍的一份深沉情感。也正是在此驱动之下,曾为六朝名士所流连激赏,到处留下了其文影诗踪和风流逸闻的浙东山水名胜,也就为唐代的文人墨客平添了想象、向往的无穷意境。

这一点在唐人作品中多有体现。如初唐王勃亦曾修禊于王献之所筑云门山亭,其所作序言感景怀古:“杂花争发,非止桃蹊;迟鸟乱飞,有余莺谷。王孙春草,处处皆青;仲阮芳园,家家并翠。”[注]《王子安集》卷四《序·三月上巳祓禊序》。其文述此序作于“永淳二年暮春三月”,在一般认为勃卒于上元三年之后。[40]可谓《兰亭集序》的余响。盛唐杜甫有《奉先刘少府新画山水障歌》,其末有曰:“若耶溪,云门寺,吾独胡为在泥滓,青鞋布袜从此始。”[41]是其欲效六朝名士的向佛修道之心可掬。晚唐白居易撰《沃洲山禅院记》,述“东南山水,越为首,剡为面,沃洲、天姥为眉目。夫有非常之境,然后有非常之人栖焉”,故晋宋以来有白道猷等十八高僧居此,又有戴逵等十八高士游止于此,至唐文宗初又有头陀僧白寂然来游此山,与时任浙东观察使的元稹创修禅院,成而又请白居易为之作记。故白居易在记末感慨:“道猷肇开兹山,寂然嗣兴兹山,乐天又垂文兹山。异乎哉,沃洲山与白氏,其世有缘乎!”[42]从这些诗文中,唐人的六朝情结,以及六朝浙东人文对于浙东唐诗之路形成的影响,不是已鲜活生动地展现出来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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