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恨水小说的中国作风与中国气派

2019-03-14 16:06陆山花
安徽科技学院学报 2019年2期
关键词:张恨水文学小说

陆山花

(安徽科技学院 人文学院,安徽 凤阳 233100)

20世纪中国文学的发展,是与外国文化的刺激分不开的。在整个后五四时期,中国现代文学从形式到思想都以模仿外国文学为正统,“许多新青年纷纷选择运用西方多种文学样式和创作手法,表达自己内心的苦闷和愿望,表现反传统、反礼教、追求自由、个性解放的精神。”[1]尼采、弗洛伊德、易卜生,日本私小说、德国浪漫主义、法国的无政府主义等等,新文学作家们无不受着外国哲学或文学思潮的影响。这种文学的新变随着新文学的发展日益壮大,很快就成为文学的主流,但这种文学的精英属性与普通大众的阅读需要有一定距离,新文学的读者多为青年学生,普通市民读者仍然习惯读旧派小说。

张恨水成名于20世纪20年代,他的成名作《春明外史》于1924年开始连载,这部长篇小说借鉴了《儒林外史》和《官场现形记》的写法,并在叙事主线上作了改良,使其成为结构更严谨、故事主线明确的长篇小说。这部小说的成功为他赢得极大声誉,紧接着《金粉世家》《啼笑因缘》等作品的连载,使他的名声由北京扩大至上海。之后随着他足迹所至,上海、南京、汉口、兰州、重庆,张恨水的作品在大江南北报刊上发表,各地风物人情也随着他的行之所至反映于笔端,对当时的中国进行以点带面式的全面描画,而他也成为“国内唯一的妇孺皆知的老作家”[2]。

“中国作风和中国气派”是毛泽东于20世纪30年代末提出的文艺思想,他说:“洋八股必须废止,空洞抽象的调头必须少唱,教条主义必须休息,而代之以新鲜活泼的,为中国老百姓所喜闻乐见的中国作风和中国气派。”[3]这一思想虽是要求干部和党员在民族战争中要学习民族遗产,却正适用于对张恨水小说特点的概括。张恨水小说在形式与内容上,具有鲜明的中国特色和时代性。这两种看似矛盾的特征结合在一起,形成其独特的精神气度和艺术特色,即“中国作风”和“中国气派”。

张恨水受五四运动的感召,离开芜湖寓居北京,但他在文学创作上,却坚持走大众路线,继承并发扬了章回小说体式,受到各类读者的喜爱。在这种文坛风气中,他坚持民族特色,创作了数量巨大、质量优异、影响广泛小说,成为一个时代的文学标杆、小说大家。

1 立足现实,以史家笔法建构“民国史”

张恨水的小说写实性强,从1919年到40年代末的小说创作,连贯起来看,几乎全面反映了中国广阔的社会风貌与大事件,形成庞大的史诗性叙事。张恨水的同事兼好友张友鸾说:“一般人都知道他是小说家,却忘了他在新闻工作中的成就。他把写小说当成自己新闻工作的一部分。有时小说中的故事,和当时发生的新闻紧密配合,遥相呼应,读者常把它当作不是新闻的新闻看。”[2]这种写法虽然在张爱玲看来,“是否因为过渡时代变动太剧烈,虚构的小说跟不上事实,大众对周围发生的事感到好奇?”[4]而事实上是张恨水认为“小说有两个境界,一种是叙述人生,一种是幻想人生,大概我的写作,总是取径于叙述人生的”[2]。张恨水的小说创作,从发表于上海的《真假宝玉》和发表于芜湖的《皖江潮》开始,就关注现实,抒写社会众生相,成名作《春明外史》更是对民国初年北平的全景式描绘。紧接其后的《金粉世家》《啼笑因缘》《美人恩》等作品,可以说是对《春明外史》局部的特写,一为权贵之家的兴衰,一为天桥歌女的不幸遭际,一为在温饱线以下挣扎求生者的人生悲喜剧。《满城风雨》和《太平花》反映军阀混战带给百姓的苦难,《热血之花》《弯弓集》为九·一八之后誓死抗日的勇士画像,《秦淮世家》里形容秦淮河畔小市民的喜怒哀乐,《满江红》里表达的是寓居南京乡间贫穷艺术家的情感与生活,《北雁南飞》里的江西三湖乡间的民风,《秘密谷》里的天柱山,《燕归来》里经西安到兰州沿途所见是人民地狱般的穷困处境,《小西天》里的西安世情,《巷战之夜》里军民联手抗日保卫天津,《虎贲万岁》中常德之战的惨烈,《纸醉金迷》中是大发国难财的重庆大小商人,《巴山夜雨》里是空袭威逼下知识分子的清寒与权贵的腐朽奢靡,还有因反映陪都重庆国民政府腐朽黑暗而被腰斩的《八十一梦》等等,综合起来不失为一部生动全面的“民国史”。

2 微显志晦,庄正雅洁的人文理想

张恨水的社会言情小说以“社会”的一面反映现实,或暴露讽刺各种社会怪现状,在这一点上张恨水作为报人有着丰富的信息资源;或激赏推崇仁义礼智信诸多美好德行,如民间的侠义精神、军人保家卫国的牺牲精神、有所为亦有所不为的君子风骨等等,范伯群评价他“有着反封建的色彩”,“还表现了一定的人民性和爱国心”,“在揭露国民党的腐败糜烂方面,也做了有益的工作”[2]。张恨水以“言情”的一面反映他的审美理想,或雅然深喜,或遗憾惋惜,所关涉的女性形象,有洁白无瑕、玲珑可爱如梨云,有才华斐然、清冷朴素如李冬青,有温婉柔顺、虚荣无知如沈凤喜,也有俊朗开阔、行事果决如桃枝。他以儒家积极入世的精神摹写现实,表达是非善恶观委婉克制,他没有将人物漫画化、脸谱化,以微显志晦的方式传达着他对现实的态度。他不党不群,是一个纯粹的卖文为生的文人,在这一点上,又有着道家的超拔,这些都体现在他的小说中。他关注并表达着现实人生,又不乏理想的张扬,将宏大庄正的爱国情怀、幽雅闲适的君子气质、超拨脱俗的名士风度和谐统一。在他塑造的诸多知识分子形象中,《春明外史》里的杨杏园和《巴山夜雨》里的李南泉尤其能体现张恨水的为人理想。范伯群在论及杨杏园时说:“我们综观张恨水之为人,感到杨杏园这一人物,就其气质而言,是与作者的人格相通的。”“他为人正直,少年老成,洁身自好,清白自许。”[2]卖文为生的李南泉也是如此,在战时的重庆,他与大学教授、公务员比邻而居,遥望着山那边的豪华公馆,冷眼看着各种闹剧丑剧,痛心于“外侮”与“内患”,与自己的太太过着清寒而平淡的日子。这类小说人物在战乱时期,既以一个知识分子的才能为国为民为家庭做自己力所能及的事,又于纷乱沉重的生活之余,保持着对自然之美与人情之美的欣赏与维护,同时于生死离乱之世平静心态踏实做好手头的事。这种以小说创作反映中国社会发展和文学发展动态,表达出同时兼顾着愤然入世和超拔的彼岸之思的文人情怀,具有宏大庄正的民族气节,体现了庄正雅洁的人文理想,深具中国气派,并以此确立其独特的文学史意义。

3 关注民生,描画世情百态

张恨水一生曾在多地居停游历,阅历丰富,这使他乡土意识鲜明而开阔,对人性的认识也格外透彻。他往往以异乡人的新鲜感来体察不同地域的文化特质,透视各色人等在特定社会环境中的人性呈现,以悲悯情怀关注民生,描画世情百态。最典型的要数《春明外史》,小说写遍总理、总长、军阀、各级官员的行事作风,新式男女学生的新思想与新行径,报人的日常工作,戏子、歌女与捧角,拆白党的欺骗,各类妓馆的待客之道等等,“作者以‘报人’特有的宽广的视野给读者再现了一幅难得的生活长卷,真可谓是一个洋洋大观、琳琅满目的巨型展览会。”[2]。他在《金粉世家》里写豪门公子谈恋爱、捧戏子、置外室,受过高等教育的豪门小姐争女权、提倡婚恋自由却对丈夫纳妾无可奈何,在《啼笑因缘》里写天桥歌女命如飘萍、大杂院里的侠肝义胆、豪门舞会的奢华无度,《北雁南飞》里有江西三湖码头的繁荣、乡间私塾的规矩以及村落间的械斗,《燕归来》中写西安以西至甘肃的民生多艰,《秦淮世家》里秦淮河边底层市民的人情风俗与家居环境,《魍魉世界》里文人堕落和坚守道德的各自选择,《纸醉金迷》里商人和政客联手巧取豪夺大发国难财。被称为张恨水后期巅峰之作的《巴山夜雨》,写的是清寒的作家、教授、小公务员在物价飞涨的时代花尽心思谋求一日三餐,夫妻之间的出轨与吃醋,高官显贵的欺凌与奢侈,种种鸡毛蒜皮的日常生活,其中对重庆郊区的山村景色描写,则如充满地方特色的优美散文。还有他的战争小说《满城风雨》《太平花》《大江东去》《虎贲万岁》等反映战争对民生巨大的破坏,以及军人保家卫国的英勇事迹,如此等等,令章回小说在叙述人情世态的同时具有民俗文化和地域文化的丰富内涵。

4 继承传统,改良章回体式

“章回体小说对于张恨水来说是一个武器,他利用这一旧的文学形式吸引了很多读者。”[5]正像毛泽东说过的:“射箭要看靶子,弹琴要看听众,写文章做演说倒可以不看读者不看听众么?”[3]张恨水的创作有明确的读者,他在新旧文化、中外文化交接碰撞的非常时期登上文坛,生活经验使他明白“新派小说,虽一切前进,而文法上的组织,非习惯读中国书,说中国话的普通民众所能接受。”而写作者“没有理由遗弃这一班人,也无法把西洋文法组织的文字,硬灌入这一班人的脑袋,窃不自量,我愿为这班人工作。”[2]为此,他有意识地贴近普通民众的阅读习惯,对传统的章回体式去芜存菁,表现在内容上就是写时事新人,这一点前文已有表述;在写作方法上,借鉴了西洋小说的一些特点,首先是注重人物内在世界的描写。小说《满城风雨》中曾伯坚躲兵乱:“进屋来,定了一定神,靠了一堵后墙坐了听着。只听到街的前方,霹雳拍啦、通、霹雳拍拉咚,天空上更是呜呜……刷刷,枪声、炮声、近处子弹穿过声、风卷火势声、还有倒房屋声,闹成一片。耳朵里听着不打紧,一颗心咚咚乱跳乱蹦跳得凶了,索性连呼吸也紧促起来,手掌心里汗如水的流着,但是只觉得发冷,并不觉得发热。”[6]将人物的惊惧写得形神兼备。其次是增加环境的细节描写,令小说有明显的空间感和临场感。张恨水对不同时期不同地域的人和物都有敏锐的感受,并进行生动地表达,如会馆、公园、饭馆、烟馆、胡同、村落等等,这些描写不仅体现出地域特点,对于表现人物的性格与心态也起到有效的衬托。小说《太平花》中李守白投宿旅馆上房,“只见正中是一张土炕,上面乱铺着一些麦草。后面墙上,由椽子下垂下两道黄迹,正是雨漏的。下方墙边,放了一张破面桌子,两条白木小条凳,以外就什么都没有了。倒是白粉墙上,左一行,右一行,许多人题着字,什么一为远客去长沙,什么大雪连天,回家过年,文言与白话并出。”[7]战乱中县城的破败和简陋跃然纸上,而李守白的无奈以及对文字的敏感,也让读者进一步认识到小说人物对战争的态度,以及在艰难处境中的闲情雅致。再次是第三人称的限知叙事,打破回目对情节的限制,以主要人物为中心,减少旁枝末节以使小说结构更紧凑等等。毛泽东说:“学习我们的历史遗产,用马克思主义的方法给以批判的总结。”[3]没有资料显示张恨水接触过马克思主义,但他对章回体的继承与改良却正依循了这一原则。改良的章回体仍然是章回体,它符合普通读者的阅读习惯,而新变则令当时读者在不知不觉中适应了内容和文体上的变化,实现了与时俱进。张恨水的小说承袭并发扬了中国古典文学的特质,是中国读者所熟悉并喜爱的方式。这奠定了张恨水作品的民族特色和磅礴大气的美学特征。

张恨水对创作有明确的认识,他在后五四时期坚守文学的中国特色,同时兼采外来文学形式的优长,与时俱进,不断改良章回小说,承载他对时代进步的认识。他的小说,“在抗战以前,偏重于男女言情方面;抗战后,作风突变,对政治社会,讽刺独多,无一不与抗战建国有关。”[2]这于他是自身经历与文化教养使然,却无意间暗合了以毛泽东为代表的党的文艺思想,形成具有“中国作风”与“中国气派”的文学特色,体现了中华民族的精神内涵。正是这种成功,使张恨水成为通俗小说大家。张恨水不断革新章回体式的过程,也是打破文学雅俗界线的过程。壁垒分明的文学分流,本就不是文学创作的常态,而是理论表述使然,与时俱进也不仅是政治思维,同样也是发展的文学思想。张恨水在不断发展中,文学创作获得巨大成功,对于当下的文学创作也有指导意义。如莫言所言:“不管是网络文学,还是传统文学,本质都一样,都是文学。”[8]文学用什么形式创作,在什么载体上发表,都不是衡量作品优劣的要素。文学创作只有考虑到大众读者的阅读期待,同时又对大众读者的世界观、人生观、审美观有所引导和提升,才是具有中国作风和中国气派的优秀之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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