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韩愈

2019-03-15 02:01彭敏
阅读与作文(高中版) 2019年2期
关键词:韩愈

彭敏

公元769年,风和日丽的一天,母亲把两岁的韩愈叫到病床前。

“宝贝,我可能要不行了,以后,就换你爸来照顾你。你要好好听他话,敢淘气我晚上到梦里来找你算账!”

小韩同学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他惊讶地发现,一向面瘫的父亲,此刻眼里全是泪水。

一年后,父亲把三岁的韩愈叫到病床前。

“宝贝,我可能要不行了。以后,就换你哥来照顾你。你要好好听他话,敢淘气我晚上到梦里来找你算账!”

小韩同学一回生二回熟地点了点头,不出所料,一向面瘫的哥哥,此刻眼里全是泪水。

九年过去了,终于轮到哥哥把十二岁的韩愈叫到病床前。

“宝贝,我可能要不行了。以后,就换你嫂嫂来照顾你。你要好好听她话,敢淘气我……”

“到梦里来找我算账。你们有完没完!我淘的那点气,你们一个人还算不完吗,非要组一个team!嘤嘤嘤……”

在嫂嫂的抚养下,小韩同学磕磕绊绊地长大了。他学习刻苦,成绩突出,写作文是一把好手。眼看嫂嫂一个弱女子,用细瘦的肩膀艰难支撑着全家生计,他就在心里默默发誓:待我才华及腰,替你分担可好?

和所有以梦为马的青年一样,韩愈要去京城长安敲开或者撬开科举考试这扇门,来实现自己的人生理想。

“唐代科举考试科目很多,你选哪科呢?”临行前,嫂嫂朝韩愈的行囊里塞了一大包茶叶蛋。

“就选进士科吧,热门专业,将来好找工作。”这一次,韩愈没有嫌弃那些弄得他一身怪味的蛋蛋,而是望着家里低矮破败的屋檐,神情庄重,“男儿立志出乡关,学不成名誓不还。嫂嫂等我!”

第一次考试不太顺利,韩愈落榜了。

“进士科每年报考一两千人,录取才十几二十个,考不上也正常,继续加油哦,嫂嫂看好你!”关掉微信視频,嫂嫂望着漏雨的屋檐愁眉不展。

两年后,韩愈卷土重来,却再次名落孙山。

“进士科拼后台,多少录取名额都被提前内定了呀。不怪你,以你的才华总有一天会脱颖而出的!”关掉微信视频,嫂嫂对着空空如也的米缸愁眉不展。

她不知道的是,韩愈这边也连续吃了一个月的泡面了。要不是运气好得到一位皇族的赞助,韩愈大概只能回老家复读了。

二十五岁那年,韩愈终于在人生第四次进士考试中金榜题名,华丽逆袭。

为什么这次能考中呢?

才华炸裂是一方面,副考官和韩愈的哥哥曾是闺中密友哦‘不多年好友,也是重要原因。

在唐代,进士考试阅卷不糊名,就是这么拼关系。

“嫂嫂勿念,我已高中。如果时间来得及,年底接你们进京。”看罢皇榜,韩愈双手颤抖,给嫂嫂发去一条信息。

他以为人生巅峰近在咫尺,给自己设计了五花八门的庆祝动作,却没想到,脚下的路不过是荆天棘地的开始。

唐代士子考中进士,并不能立即当官,还要通过吏部也就是人事部的相关考试。

韩愈连考了三次博学宏词科,每次都信心满满,每次都铩羽而归。

一开始,韩愈觉得大概是人外有人天外有天,自己作文水平还有待提高吧,可是后来,他看到了一本《才华是怎样炼成的——博学宏词科优秀作文选》,气得他三天吃不下泡面——

天理最近放长假了吗?就算是屈原、孟子、司马迁再世,也拼不过那些人啊,谁让他们没才华,但有血统呢。

那天晚上,韩愈没有接嫂嫂的视频电话。在他的手机里,有一条编辑了好久却没发出去的微信:

我好累,我想回家。

众所周知,文艺界的主要矛盾是文艺青年比摩天楼还高的就业目标,和现实世界比地下室还低的就业形势之间的矛盾。

努力了十年,韩愈终于还是没能搞到一个留京指标。

他现在能选的,也就只有“心若在梦就在”,“广阔天地大有作为”了。

还记得历史课本里讲到过的中唐吗?“安史之乱”虽被平定,却留下了藩镇割据的毒瘤。地方节度使大权在握,俨然一个个独立王国。他们求贤若渴,和今天很多城市一样,发动了“抢人大战”。

作为进士文凭的持有者,韩愈自然属于抢手货。

他先后在汴州和徐州两地的节度幕府,负责种种文书工作。

赚钱的感觉自然是极好的,可这早出晚归地打卡上班是怎么回事?把活生生的人当成机械零部件使用吗?

太没人性了!

韩愈是个行动派,他马上给节度使老板写了一封信,控诉单位的打卡坐班制度。最后还给老板指了个改革的方向:早上三到九点(古人上班那叫一个早……),下午三到七点,中间休息六小时,你看行吗?同意的话签下字?

老板:别人都干得好好的,就你事多!你看看我手里这是什么?

韩愈:好像是把刀?您是武将,手里有刀,正常。

老板:那你知道该怎么做了吗?

韩愈:好像知道了。

作为幕僚,公务琐碎,身份卑微,薪水也不高,以韩愈的才华而论,简直就像是离职能直接影响中国登月的人才,却只能待在国企底层。屈才屈到天上去了。而且这份工作还有个致命的缺点:稳定性比较差。

公元799年,韩愈在汴州的老板“驾崩”,韩愈前脚出差扶灵,汴州后脚发生兵变,同事呼啦啦死了一大片。

公元800年,韩愈辞职离开徐州,屁股尾气里还带着徐州的尘土,徐州又发生兵变,同事呲溜溜又死了一大片。

两次和死神擦肩而过是种什么体验?庆幸自己是锦鲤本人,“大难不死”小能手吗?

这样下去,躲得过初一万一躲不过十五呢?躲得过霸道狮子万一躲不过甜心老虎呢?

我滴个苍天大地,为梦想可以拼命,但不能这样玩命啊。

地方太乱了,还是去中央吧。毕竟,哥现在也是有工作经验的人了。

在朋友的帮助下,韩愈在国子监谋得了一个四门博士的岗位,相当于最高学府的初级讲师。

这一年,韩愈34岁。

贫穷会限制人的想象力,但不会限制人的才华。这是贫穷的慈悲之处。

很多大文人对于贫穷,都颇有心得体会。

王昌龄年轻时要亲自出手从事第一产业也就是种地,陶渊明垂暮之年向人乞食,杜甫據说饿急了之后暴饮暴食而死(杜甫:“据说”你还写!转发超过五百次你给我等着!)。

大家都这么优秀,韩愈自然也要交出自己的答卷。

他的脑回路比较清奇,特别有理论高度。他认为贫穷和疾病一样,是鬼神作祟。为了脱贫致富,他专门写了一篇《送穷文》,想用好酒好肉送“穷鬼”上路。无奈“穷鬼”已和他确认过眼神,是值得托付一生的人,怎么说都不走,最后双方只好冰释前嫌,执手言欢。

到京城当官之后,韩愈穷到什么地步呢?用名篇《进学解》当中的一句来形容,就是:

冬暖而儿号寒,年丰而妻啼饥。

儿子一直哭冷,老婆天天喊饿。什么暖冬,什么丰年,不存在的。

大学老师的工资,真就这么低吗?

其实不至于。

我们知道,中国古代珍视血缘亲情,宗族责任重于泰山。家族中若有男丁早逝,全家老小往往就要依赖于活着的兄弟。举个例子,北宋时,乌台诗案事发,苏轼被捕,自忖将死,苏轼家中二十几口人就浩浩荡荡去投奔其弟苏辙。

韩愈任四门博士时,肩上的担子有多重呢?

他要养活四大家子三十几口人,而且是在“居大不易”的京城长安!你算算,光是租房就得花多少钱。唯一的好处是众人拾柴火焰高,万一中介黑心,租给他们“甲醛房”,三十几口人很快就把超标的甲醛吸干净了。

巨大的焦虑与压力让韩愈年纪轻轻就开始两鬓半白,视力下降,牙齿动摇脱落(等等,吸食过量甲醛的症状包不包含这几项!)。他都不敢上网,否则一不小心就会刷到一篇《三十岁!史上最年轻的翰林学士!你的同龄人,正在抛弃你》《长安,两千万人在假装生活》之类的文章。

五月榴花照眼明,枝间时见子初成。可怜此地无车马,颠倒苍苔落绛英。(《题榴花》)

世间多少繁花似锦,只因车马不到而无人问津。又有多少才华满腹,独自凋零。

回想年少时的壮志凌云,只觉恍如一梦。

在韩愈心里,有个声音高喊着:不行,我要升职加薪!

混过官场的人都知道(没混过官场的同学请自觉假装混过官场),在升职加薪这件事情上,抱上一根或者几根大腿,是最快捷的方式。

抱大腿的时候,大腿越粗壮越好。

可是问题来了:粗腿人人想抱,你不得排队取号?

想当初,在博学宏词科考试接连折戟,韩愈就曾三次上书当朝宰相,热情洋溢又摇尾乞怜地求宰相在大腿上给他匀出一块地。

结果呢,再次印证了文学界一条颠扑不破的真理:自然来稿没什么卵用。

好吧,宰相不理我,那我换条细点的大腿试试看。

这一次,韩愈选中的投稿目标,是工部尚书兼京兆尹(相当于今天的建设部长兼北京市委书记)李实大人。

李大人是个什么玩意,哦不,什么货色呢?他有个威震江湖的绰号——群体事件逃跑小能手。

一言以蔽之:擅长制造群体事件,擅长绝地逃生。

口说无凭,举两个例子。

李大人做节度使的时候因为克扣军饷,引起士兵哗变,闹得满城风雨,处处杀机。而他只用一条绳子就连夜滑下城墙,完美示范了什么叫高空逃生。后来他做地方官卸任了,当地老百姓为了表示一点心意,手持大规模杀伤性石器夹道欢送。可惜还是图样图森破,李大人早就预先得到情报,抄小路潇洒离去。

就是这样一位领导,韩愈对他的评价却是:我从没见过像您这样一片丹心,忧国忧民的人!(愈来京师,于今十五年,未见有赤心事上,忧国如家如阁下者。)

韩愈这是穷疯了吗?为了上位也太不讲究了吧。

不讲究就不讲究吧。一个男人想要抱住一个女人大腿,还得说几句好听的呢,更何况是一个男人试图抱住另一个男人的大腿……

公元803年,韩愈卸职四门博士,做上了监察御史。虽然只是个八品官,工作内容说出来却有点厉害:监察百官,巡视郡县。相当于从冷门的文化岗位杀入了中纪委这样的实权部门。

这次调任发生在韩愈给李实投稿之后不久,很可能是得到了李实的推荐。

但是接下来的剧情,却让人感觉票价很值。

那一年,李实治下的长安地区又是旱灾又是霜灾,庄稼颗粒无收,老百姓妻离子散,饿死无数。朝廷本来准备下令减免租税,可李实却巴巴地跑去德宗皇帝跟前卖了个好:皇上您放心,今年的旱情是有点严重,可是地里的庄稼居然长势喜人,皇上圣德,天佑大唐啊!

德宗皇帝信以为真,就这样,减税的命令被撤销了。老百姓的死活,再没人去管,也没人敢管。

谁管,谁不就是在打李实的脸吗?谁管,谁不就是自告奋勇,在作死的边缘来回试探吗?

就在这时,韩愈站出来了。

他用一道奏章把老百姓受灾的惨状和盘托出,还提醒德宗,这事文武百官都知道,就您不知道。言下之意,自然是“有人”为了一己私利,欺君罔上。

奏章递上去之后,韩愈焦急地等啊等。一晃十天过去了,他没等到皇帝减租的旨令,却等到了自己的贬谪令。

那是一个叫做阳山的小县,距离长安四千里。人烟稀少,言语不通,山穷水恶。

韩愈的内心一定是懵逼的,一定有成群的草泥马呼啸而过。

知道权贵不好惹,真没想到这么不好惹!这打击报复也来得太快了点吧!

后世很多键盘侠经常狂喷韩愈,说他在抱大腿搏上位时太没节操了。可你只要看看他上位之后都干了些什么,就知道过程不重要了。

在老百姓的福祉面前,他连自己刚刚抱上的大腿都敢下嘴咬,简直就是大唐第一良心耿直boy啊有木有。

当然良心和耿直在云谲波诡的官场难免要付出点代价,韩愈好不容才从冷板凳上挪开的屁股,这一下就冻到冰坷垃上拔不下来了。

那姿势,要多狼狈有多狼狈。

人生漫漫,总有一个时刻,人会突然成长。

阳山之贬,一定让韩愈在政治上成熟了很多。跌到谷底的他,没有一蹶不振,而是用三年时间重回京城,继续他的宦海浮沉。

然后,又是十年弹指而过。十年之间,他的奋斗之路可以说是跌宕起伏,疗效显著。相关事迹写到鸡汤文里可能噱头不够炒作不起来,但在党报上发个通稿绝对绰绰有余。

首先,他从冷板凳走到了权力中心,官至五品中书舍人。别以为五品官不算大领导,要知道一般宰相也不过就是三品。

其次,韩愈在寸土寸金的京城买房了!那一年,他……四十八岁。好吧,时间是晚了点,不过人家房子买在哪知道吗?长安的“宇宙中心”靖安里,而且能住一百人(是的,当年的三十几口人加上各种仆役现在已经膨胀到了一百多人)!就问你有没有瑟瑟发抖?

再次,韩愈在文学上的声誉也达到了顶峰。他走到哪,就是一座移动的珠穆朗玛。唐代没有福布斯名人榜,判断文人咖位有个重要指标,就是有多少半截入土的人找上门来,求一篇墓志铭。不太好理解,是吧?你想想古人挂掉之后是不是喜欢在坟墓里弄一堆陪葬品?这些人不仅轰轰烈烈地活过,还想风风光光地走。所以各种殡葬用品都得是顶配,记录死者一生光辉事迹的墓志铭,自然也得是顶配。作为当时文坛的顶级流量,韩愈的稿约多到爆炸。恰好韩愈还是个配合度超级高的广告主,他只要收了钱,甲方的要求一律满足,各种把死者夸到天上去,不像后来的欧阳修,为了尊重事实,总和雇主闹合同纠纷,搞得双方都超不爽。就这样,韩愈的墓志铭量价齐涨,一文难求。有的病人,本来已经被医生宣判了死刑,只差安详或者痛苦地去了,一听说韩愈的墓志铭还没谈下来,一口气愣是咽不下去:我还不能死,我再坚持坚持……

唐代很多诗人,都梦想着在战场上建立盖世功勋,为此写出一堆雄心勃勃的边塞诗。韩愈并不以边塞诗闻名,不过,他的军功随随便便摆出来,绝对让王昌龄王之涣岑参(高适:来,猜猜为什么没有我的名字?)这些人羞愧到死。

公元817年,淮西战事吃紧。

淮西节度使吴元济公开叫板朝廷,不把他拿下,以后朝廷还能有什么威信!如果各个藩镇的节度使们都有樣学样,这天下还不得豆剖瓜分!

鏖战近四年后,宰相裴度终不能忍了,决定亲自上阵,他给队伍选了个行军司马(相当于参谋长),就是我们的韩愈老师。在此之前,韩愈老师并没有上过战场,只是在兵部坐过几天办公室而已。

你以为,接下来上演的就该是纸上谈兵,书生误国的常见戏码了吗?

抱歉,让你失望了。

韩愈在淮西之战的表现,可以用惊艳来形容。

别误会,上阵杀敌,贴身肉搏,韩愈还没有解锁这样的技能(辛弃疾:这个是我强项,让我来!)。可是运筹帷幄,纵横捭阖,韩愈绝对独领风骚。

有首诗说得好:一山不能容二虎,除非一公和一母(韩愈:这特么是诗?你再说一遍试试!)。在裴度出征前,政府军的统帅是宣武军节度使韩弘,裴度一来,两个统帅的关系自然就有几分微妙。韩弘能不能听从裴度的指挥调度,会不会在背后搞出什么幺蛾子?真心不好说。万一两人内斗起来,这仗就没法打了。

作为行军司马,韩愈挺身而出,直奔韩弘军营。天知道他对韩弘说了些啥,韩弘居然特别爽快地拍着胸毛哦不,拍着胸脯表示:韩先生放心,裴大人指哪我打哪,不乖的是小狗!

等到淮西平定,吴元济伏法,淮西旁边同样对朝廷怀有二心的成德和平卢如何处置?

韩愈的机谋巧变再次华丽上线。他对裴度说:“平卢节度使李师道,这特么就是个不要命的主,这么多年来他一直在长安搞恐怖袭击,就连宰相武元衡都被他暗杀,就连裴大人您都被他的刺客打成重伤。这货不能留,等明年咱们大军休整休整就来灭他!至于成德节度使王承宗,我估计他这会已经吓尿了吧。咱随便派个人过去请他喝喝茶,他肯定光速投降!”

结果你猜怎么着?全让韩愈给说中了。

王承宗当场表示今后就是朝廷的人了,李师道第二年就被政府军打成猪头。

就问你服不服气?

当然,淮西之战韩愈也不是没有遗憾。

在激战中,韩愈有天突然特别激动地冲进裴度营帐。

“大人,我有一计,可以速胜!”韩愈的声音微微发抖。

“哦?说来听听。”裴度的眼神里写满了“好的,请开始你的表演”。

“我军在淮西北部一带火力全开,可这么长时间了居然毫无进展。这说明了什么?敌军很可能把主力都集中到北部来了。至于淮西的老巢蔡州城,很可能没什么防御!!!”

“所以?”

“请大人赐我几千精兵,抄小路奇袭蔡州城,抓了吴元济,其余叛军必当不战自溃!”

“万一你猜错了呢?万一蔡州城里全是猛男呢?这事……我再研究研究哈。”

“好吧……好的……”

几天后。大将李愬突然特别激动地冲进裴度营帐。

“大人,我有一计,可以速胜!”李愬的声音微微发抖。

“哦?说来听听。”裴度的眼神里一回生二回熟地写满了“好的,请开始你的表演”。

“我得到情报,敌军老巢蔡州城如今兵力空虚,请大人赐我几千精兵,抄小路奇袭蔡州,抓了吴元济,其余叛军必当不战自溃!”

“哦?这么好?快去快去,一路顺风呀。等你好消息哦。”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就是世界军事史上都赫赫有名的经典案例了:李愬雪夜袭蔡州,三天内生擒吴元济,淮西叛军土崩瓦解,持续四年的淮西之战完美落幕。

战后论功行赏,李愬和主帅裴度并列第一,都封了公爵。

至于韩愈……他现在不太想说话,我们让他一个人在厕所静静。

虽然和盖世奇功失之交臂,淮西之战的胜利还是让韩愈加速冲向人生巅峰。

回朝后,他以军功晋升为刑部侍郎,相当于国家司法部副部长,实权部门的副部级干部。

年少时立下的济世安民,致君尧舜的梦想,终于可以实现啦!好开熏!嗯,让我来看看,国家政策都有哪些不足,皇帝身上还有什么需要改进的地方吧。只有我们统治阶级不整天想着捞钱,多想想人民的幸福、国家的未来,世界才有希望变成美好的人间呀!

咦,皇帝最近好像有点沉迷佛教无法自拔,这可不是什么好事!关键时刻,我必须挺身而出了!

韩愈以为自己的出发点是为皇帝好,是为李家的江山社稷好,他没想到的是,他已经不知不觉故地重游,又来到了作死的边缘。

自从淮西大捷之后,当时的皇帝唐宪宗(前面提到的唐德宗的孙子)逐渐有点飘飘然了。他登基时接手的是个一堆问题的烂摊子,可现在却呈现出欣欣向荣的局面。所有人都说他是大唐王朝的中兴之主,将来的史书,肯定要把他和唐太宗李世民相提并论的。

简直不要太完美!真希望这样的日子永远不要停!人类为什么会有生老病死这种粗暴的设定?朕这么优秀,就不能通融通融吗?(秦始皇、唐太宗:就是就是,朕也是这么想的!)

没错,和所有上了点年纪又做出了点成绩的帝王一样,唐宪宗开始幻想长生不老了。

為了实现这个虚无缥缈的“小目标”,宪宗决定急急如律令和嘛呢叭咪哞两手都要抓,两手都要硬,他一边派道士上山下乡寻找仙药炼丹,一边大张旗鼓把法门寺的佛骨舍利请进皇宫,以身作则地号召全社会起来崇佛礼佛。

皇帝亲自出镜给佛祖打广告,受众数据当然会很好看。一时间,佛法教义风行全国,上到公卿大夫下至贩夫走卒,老百姓不惜倾家荡产甚至自残自焚向佛祖表忠心。

作为一个资深反佛斗士,韩愈实在看不下去了。一篇震古烁今的《论佛骨表》横空出世。

简单翻译一下核心观点你感受感受这篇文章的火力:佛教没有传入中国的时候,从三皇五帝到商周诸天子,长命百岁的一抓一大把。自从东汉明帝时佛教来了,东汉就开始走下坡路,皇帝全都是短命鬼。到了南北朝时期,趋势更明显:但凡信佛崇佛的皇帝,命都不长,只有一个梁武帝活到了八十多岁,可他的命运也好不到哪去,不但自己被乱臣贼子所逼,活活饿死,国家也很快灭亡了。

一句话:谁信佛谁就是短命鬼。

用头皮屑想想也知道,天天盼着长生不老的宪宗读到这篇文章后,会有多想杀人。

我特么到底是把这货五马分尸好呢,还是凌迟处死好,到底哪种配方口味更棒?什么,凌迟处死是五代时期才发明的?那行,就枪毙三天三夜吧!

幸亏后来半个朝廷的官员都出动了给韩愈说情,这才免去一死,改为贬官,地点是八千里外的蛮荒之地,广东潮州。全家一百多口人也跟着一起去,接到命令立即出发,仔细打包行李的时间都不给。

这次贬官对韩愈的打击比上次大多了。毕竟,此时他已是个五十二岁的垂暮老人。他摔下来的位置,又已经那么高那么高。

一封朝奏九重天,西贬潮州路八千。欲为圣明除弊事,肯将衰朽惜残年。云横秦岭家何在?雪拥蓝关马不前。知汝远来应有意,好收吾骨瘴江边。(《左迁至蓝关示侄孙湘》)

历来官员遭贬,诗里难免会有几句凄苦之词,可像韩愈这样要死要活的,也算少见。韩愈一把老骨头虽然最后没有埋葬在瘴江边上,他年仅十二岁的小女儿却病死在南下途中,被几把枯草随意掩埋。

日落黄昏后,南方天空特有的潮湿阴郁,如同一块幽暗的破布罩在韩愈头顶,放眼望去,一丝光亮也不见了。

奋斗半生,难道,就是这样的结局吗?

经过一百多天的车马劳顿,白发苍苍的潮州刺史韩愈终于到了自己的新辖区。

长安的车水马龙、灿烂繁华,仿佛一个虚弱的气泡,被风一吹就消失在破碎虚空。触目所及,只有几条冷冷清清的街道,一排排低矮破败的屋檐。整个衙门里,几乎就找不出一个会说普通话的工作人员。随你怎么问,他都说我母鸡啊。(韩愈怒了:你们这早上负责打鸣的是什么动物?答:母鸡啊。)

妈蛋,这什么鬼地方,老子要回长安!

官员到任,照例要给皇帝上一道奏章汇报思想。几个月前写《论佛骨表》的时候,韩愈是多么的意气风发霸气侧漏啊,可这回,他再不敢了。

臣某言:臣以狂妄戆愚,不识礼度,上表陈佛骨事,言涉不敬,正名定罪,万死犹轻。

内个,上次论佛骨那事,是在下错了,是在下没有学好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

陛下哀臣愚忠,恕臣狂直……以臣为潮州刺史。既免刑诛,又获禄食,圣恩宏大,天地莫量,破脑刳心,岂足为谢!

陛下大人有大量,我无以为报,给你一颗小心心吧!

臣某诚惶诚恐,顿首顿首。

你看你快看,我给你跪了还不行嘛。

整篇奏章的核心思想一共是三点:1.陛下英明神武宇宙最帅,不接受反驳。2.在下知道错了,在下年老体弱,这破地方实在没法呆啊。3.你就可怜可怜我放我回去吧,我保证我以后从头到脚都是正能量,天天给你写《春天的故事》《走进新时代》,好不好?

为了表示悔过自新,韩愈甚至还做了一件很有信号意义的事。

他刚到潮州,就召见了当地高僧大颠和尚,并且留住不让走,一聊就是十多天。

如此用心良苦,能否金石为开?

收到韩愈奏章后,宪宗说了这么一段话:昨得韩愈到潮州表,因思其所谏佛骨事,大是爱我,我岂不知?然愈为人臣,不当言人主事佛乃年促也。

谏迎佛骨是因为爱我,我会不知道吗?可你特么说我信佛就会短命,是几个意思?

十一

因为服食各种奇怪丹药,宪宗皇帝的身体越来越紊乱,脾气也越来越暴戾。他动不动就因为一点小事把身边的宦官推出午门发盒饭,导致宫中气氛极其紧张。

公元820年二月,两个宦官先下手为强,杀死了四十三岁的宪宗皇帝。

此时,距离韩愈谏迎佛骨,恰好一年。

(韩愈:我说什么来着……

宪宗:来人!给我撕烂这个乌鸦嘴!来人!来人!怎么没人理我……

韩愈:咦,我怎么打了个喷嚏……)

新继位的穆宗皇帝是韩愈的死忠粉,他很快把韩愈召回京城,给了他一堆重要岗位:兵部侍郎、吏部侍郎、京兆尹兼御史大夫。如果不是穆宗短命,在位仅有四年,韩愈当宰相那就是洒洒水的事。

岁老岂能充上驷,力微当自慎前程。不知何故翻骧首,牵过关门妄一鸣。

这是韩愈晚年写的一首小诗《入关咏马》,翻译成大家熟悉的诗句就是:

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曹操《龟虽寿》)

韩愈人生最后一次“壮心不已”的高光时刻,出现在公元822年的初春。

此前一年,成德发生叛乱(是的,藩镇叛乱这事就是按下葫芦浮起瓢,没完没了),大将王庭凑杀节度使田弘正,并且派兵围了旁边的深州。朝廷派裴度率军征讨,却没讨到什么便宜。

朝廷没办法:行行行,以后你就是新任成德节度使了,现在,可以从深州撤兵了吗?

韩愈以兵部侍郎的身份被任命为宣慰使,去成德与叛军斡旋。

這个命令简直就是肉包子打狗(韩愈:讨厌,谁是肉包子!王庭凑:谁是狗!),所以韩愈刚出发,穆宗就后悔了。派快马追上去跟韩愈说:你到成德边境遛一圈就行,不用真的深入敌营。

韩愈却大义凛然:去就去,谁怕谁?

叛军迎接韩愈的场面果然很吓人,各种猛男剑拔弩张,凶神恶煞。然而,韩愈随便动了动嘴,就把对方嚣张的气焰压了下去。

“造反很酷是吧?占地为王很威风是吧?谁还没个又酷又威风的时候啊!但是拜托看长远一点!我就问你们一句话:安禄山、史思明、李希烈、朱滔、朱泚、吴元济、李师道,这些人当初也都很酷很威风,可是现在,他们的子子孙孙现在都在哪?”

叛军将士一下子有点懵:“好像……都不在了……”

“那刘悟、李祐这些一开始造反后来归顺朝廷的人,他们的子子孙孙呢?”

“好像……都活得挺好,都在当大官……”

“现在你们知道该怎么做了吗?胳膊是拧不过大腿的,你们是想嚣张一时,还是世世代代有官做,有肉吃?”

叛军将士默默放下了手中的刀枪剑戟斧钺钩叉鞭锏锤戈镋棍槊棒矛耙,眼前这个胖乎乎的小老头让他们突然有种无法直视的感觉。

“退下!你们都给我退下!我来和韩大人聊聊。”这下轮到王庭凑有点慌。想给的下马威没给到,整个军心反倒都被说动摇了。

谈判的结果,是王庭凑答应从深州撤兵,朝廷大大长脸。一场风波因为韩愈的有勇有谋而暂告一个段落。

十二

草木知春不久归,百般红紫斗芳菲。杨花榆荚无才思,惟解漫天作雪飞。(《晚春》)

当人间草木的红紫芳菲达到登峰造极的境地,距离春天的衰老归去也就不远了。

公元824年,韩愈因病在长安去世,享年五十七岁。

那一夜,北风卷地,坠叶纷纷,路上行人步履匆忙。很少有人注意到,璀璨夜空中突有一颗大星,悄然黯淡下去。一个永远无法填补的窟窿,就这样难看地留在了长安城上空,千万人的头顶。

对韩愈一生最精彩的评价,毫无疑问是苏轼说的这段话:

文起八代之衰,而道济天下之溺。忠犯人主之怒,而勇夺三军之帅。

是的,作为男子天团“唐宋八大家”中站C位的副部级干部,韩愈的技能就是这么全面,就是没准备给别人留活路。

除此之外,他的“另类”英雄事迹也有很多,比如:

他是肥胖界的睡神——他“丰肥善睡”,到朋友家侃大山都要让朋友准备好枕席,方便他随时躺下。

他是史上最怂驴友——登上华山后下不来,竟然崩溃大哭,还写遗书。要不是当地县令出手相助,一代文豪竟然要困死在万仞绝顶。

他是文案界最没面子的乙方——淮西之战结束后,他接受朝廷订单,花七十多天呕心沥血创作出《平淮西碑》一文,结果因为对李愬的功劳强调得不够而引发争议,都没给他修改的机会,甲方直接换人重写。

他是传说中强拆界的一股泥石流,连鳄鱼的家都敢强拆,而且都不带动用城管的——贬官潮州期间,他发现城西水潭中有鳄鱼为患,于是洋洋洒洒写了一篇《祭鳄鱼文》去和鳄鱼严正交涉,结果鳄鱼竟然很好说话,没过几天就搬走了。(鳄鱼:特么不搬能行吗,是谁说要“操强弓毒矢,必杀尽乃止”的!)

如果说李白是仙,高高飞在天上,杜甫是圣,浑身散发圣徒的光芒,那么韩愈就是烟火人间里一个血肉饱满的普通人。他像所有普通人一样,对理想充满了不折不扣的欲望,在失意蹭蹬时愿意低入尘埃,向命运也向权力摇尾乞怜。

他身上既有文人的耿直与率真,也掺杂着政治家的世故与诡谲。

在伟大的唐朝,天才诗人层出不穷,有作为的政治家也俯拾即是,但能把这两者完美结合在一起的人却屈指可数,韩愈就是这样一个幸运儿。

文学才华和政治才能真的这么鱼与熊掌不可兼得吗?未必。

只是大多数人,并不像韩愈这样得到施展和验证的机会罢了。

对此,韩愈早已洞若观火:

世有伯乐,然后有千里马。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故虽有名马,只辱于奴隶人之手,骈死于槽枥之间,不以千里称也……

韩愈两全其美的背后,是多少李白杜甫李贺的上下求索,到处碰壁啊……

写到这,本来准备用来升华结尾的一段热烈言辞,突然就卡在了喉咙里。(摘自凤凰读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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