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典奇遇

2019-03-20 00:44张牧笛
中学生天地(B版) 2019年1期
关键词:伯格曼斯德哥尔摩瑞典

张牧笛

我对瑞典的印象起源于电影。大一的时候,第一堂电影课,放的就是《第七封印》,当时只觉得又闷又长,乏味至极,唯一留下的印象就是导演的名字,英格玛·伯格曼。后来的几年中,这个名字又无数次地出现在各式各样的理论书和电影手册上。然而那次不大愉悦的观影体验带来的敌意实在是太深刻了,以至于我和伯格曼之间,始终都没有更深的交集。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大学毕业,我无意间看到一篇报导,说的是已经功成名就的大导演李安千里迢迢跑到瑞典的法罗岛上去拜访伯格曼,甚至俯在伯格曼的肩头哭得像个孩子,当时有些好奇,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值得李安千万里的奔波和情之所至的泪水?于是静下心来看了《野草莓》《假面》《秋日奏鸣曲》……才慢慢懂得了伯格曼的好。他的电影不是拍给涉世未深的年轻人看的,必须要有些年纪,经历过至少一两次撕心裂肺的痛苦,对生命与死亡都有过追问,才能捕捉到朴素的黑白色银幕上,那么真挚演绎的生命脉动。那时的我,心中生出了这样的念头:总有一天,要到这寒冷的北方之国走上一遭。

梦想最终实现于我在英国留学期间,学校一放假,我便毫不犹豫地奔向机场,开始向往已久的北欧之旅。抵达斯德哥尔摩的时候,正是当地的下午3点钟,从机场到市区的大巴上,我惊讶地目睹了夕阳西下的落日景象,这才真正意识到,原来世上真的有“极夜”这回事儿。

抵达旅社时,天已经全黑了,在一盏孤独的小灯的照射下,整个街道只余下白茫茫的雪,正是伯格曼镜头下的黑与白,原来,这就是北欧的冬天。与我同住的是一个韩国女生,基本不会说英文,靠着肢体语言和翻译软件,我终于简单地了解了她的来历。那一年她30岁,刚刚辞去服装店的工作,决定环游世界,来瑞典之前,她已独自一人去过东南亚的好几个国家以及大半个欧洲,下一站,将是热情洋溢的美洲大陆。后来,我在冰岛等待极光的时候,还收到了她发来的简讯,她说她正站在秘鲁的马丘比丘遗址等待日落。多么神奇,我们站在截然不同的土地上,守望同样壮丽的景色。当然,这是后话了。

在斯德哥尔摩的第一天,我去了大教堂。欧洲的教堂比比皆是,但我最喜欢的只有巴塞罗那的圣家堂和斯德哥尔摩的这座古老教堂。圣家堂胜在高迪的设计,彩色窗户里透进来的每一寸光线都有温度,而斯德哥尔摩大教堂美在简约,从街头走过的时候,如果不特别留意的话,你几乎不会注意到它的存在。与金碧辉煌、富有盛名的梵蒂冈大教堂相比,这两座教堂显得更有人情味。

整个斯德哥尔摩市是由14座大小不一的岛屿组成的,而将这些岛屿紧密勾连的,是70多座形态各异的桥梁。逛完大教堂,我把目标锁定在动物园岛。沿着平静无波的梅拉伦湖缓步前行,天色不知不觉地暗沉了下来,粉红色的天空上斜挂着几片烧得通红的流云,太阳就快要落水了,鸽子颐指气使地在雪白的街道上散着步,时而挥动翅膀,抖落一两团灰色的绒毛。空气里充斥着新鲜而寒冷的气息,深深地吸上一口,只觉得整个肺都充盈了起来。

抵达动物园岛的时候,不过是下午3点半,天已全黑了。路牌上字迹难辨,海边不时看到废弃的船只,白日里庄严肃穆的哥特式建筑刚一披上夜的面纱,就摇身一变成了某种幽暗神秘的存在。路边的树木在越来越汹涌的晚风中不断地摇晃,擦肩而过的瞬间,它们野草般粗糙的手臂还不时地扯一下我的头发,或是拽一下我的衣角。在这样沉郁的夜色中,我彻底失去了方向感,本来想要造访的北欧博物馆和瓦萨沉船博物馆都不见了踪影。路越走就越显得错综复杂,周围一个人都不见,我跌跌撞撞地朝着远处若隐若现的光亮走去,直到那片粼粼波光毫无保留地在眼前展开,我才意识到,原来这光芒竟是湖水散射出的微光。我俯下身轻轻地触碰了一下湖水,冷的感觉从指尖一直沁上心头。淡淡的涟漪,随着我的动作一层层地漫散开,月亮那洁白的影像也开始摇曳起来,好像有一个粗暴的人正试图打破这天堂的景象。

我终于放弃了寻找,寒冷逼迫我找了一个最近的博物馆就横冲直撞进去。直到看见里面满屋子都是金发碧眼的小天使嘟着嘴跳上跳下,我才恍然意识到,这里是六月坡儿童博物馆。早就告别了童年时代的我在这样的环境中显得有些局促,然而门外的寒冷又干脆利落地打消了我离开的念头。于是硬着头皮买了票,殊不知我即将遇见的竟是瑞典旅程中最大的惊喜。

检票之后,穿过一段狭窄的走廊,就来到了第一个展厅。一时之间我竟感到了一阵强烈的晕眩。自抵达斯德哥尔摩以来,目光所及之处就只有寥寥几种颜色,雪的白、夜的黑、落日的昏黄,我几乎要以为北欧的世界就是由这几种颜色组成的了。然而此刻,各种颜色在一个狭小的空间里爆炸了:蘑菇的粉色、气球的黄色、秋千的绿色、屋顶的蓝色、雨伞的紫色、小飞机的橘红色……它们浓烈鲜艳,像是刚刚从颜料罐里打捞出来的,又吹弹可破,仿佛婴儿的肌肤。来参观的孩子们肆无忌惮地在长袜子皮皮、姆明和其他形形色色的卡通人物间奔跑穿梭着,就像一股股彩色的风,让我的心飞扬了起来。

再往前走,就来到了一个小小的站台,一节节半开放式的小火车横在眼前。检票员煞有其事地核对了一下我手中的票根,然后微笑地冲我摆出一个“请”的手势。我和一个黑皮肤的小女孩一同踏上了火车,我试探地用英语和她打招呼,她也友善地回应,但当我问她这列火车是开往哪里的時候,她只是神秘地眨眨眼睛,言简意赅地说:“等会儿你就知道了。”

火车开动,我的眼前变得一片漆黑,颜色、气味和声音都消失了,寂静中车厢摇晃的感觉变得更加强烈。我感觉自己是在通过一条长长的甬道,而甬道的那一头,时间与空间都在发生令人目眩神迷的变形。“快看!”随着小女孩的一声尖叫,我们的火车一头撞进了软绵绵的光明里。此时此刻,我们正在穿过一个热闹非凡的小广场,戴着草帽的男男女女围坐在雪白的餐桌前,喝着热气腾腾的咖啡,而广场的正中央,一个身穿粉红色连衣裙的小女孩被高高地挂在了旗杆上,一个小雀儿般精力充沛的小男孩正得意洋洋地扯着绳索,像是放风筝一样把她越放越高。我迅速地认出,这是瑞典女作家林格伦所著的《淘气包埃米尔》中的场景,而车厢里适时响起的广播也验证了我的猜测。

火车一路向前,我们又来到了《小飞人卡尔松》中,卡尔松乱糟糟的家。我们穿墙而过,屋内的陈设离我如此之近,甚至可以看清书桌上摇摇欲坠的积木堆积起的弧线,泛黄的墙纸的一角剥落,彩色拼图散落了一地。再往前,又变成了《狮心兄弟》。这也是林格伦所有的故事中我最喜欢的一个。这是一个有关死亡与爱的故事,当壮丽的樱桃谷在眼前展开的时候,我们的小火车也骤然腾空而起。整座山谷在我的身下闪烁,像是永不停歇的呼吸、永不熄灭的灯火。“别怕,我们死后将到那里去,它在星河彼岸的某个地方,那里还处于篝火与童话的时代,一切童话都起源于南极亚拉……”广播的声音渐渐弱了下去,小火车缓缓地驶入站台,我热泪盈眶地看着坐在对面的小女孩,她的目光还恋恋不舍地停留在景色消失的地方,她棕色的瞳仁闪闪发亮,像是夏夜里最明亮的星辰。

也是在这一刻,我又想起了大导演伯格曼。我觉得我终于开始理解他了。既懂他电影中永不融化的冰雪,也懂那雪地中一抹淡淡的阳光。因为这便是瑞典:它从不缺少冷,也从不缺少温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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