迁徙之花

2019-03-22 02:26凸凹
星火·中短篇小说 2019年2期
关键词:大富棉桃

凸凹,本名史长义,散文家、小说家、评论家。北京房山佛子庄人。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房山区文联主席。

已出版著作近40余部。其中,著有长篇小说《慢慢呻吟》《大猫》《玉碎》《玄武》等8部,中短篇小说集3部,评论集1部,散文集《以经典的名义》《风声在耳》《无言的爱情》《夜之细声》《故乡永在》等30部,出版有《凸凹文集》(八卷本),总计发表作品700余万字。

2010年被评为北京市“德艺双馨”文艺家,2013年被授予全国文联先进工作者称号。

1

据说京西古家是明朝移民时,从山西洪洞县大槐树底下跋涉而来的。他们的家堂里有族谱,起始的那个人叫“大有”。他带着家人从洪洞起身,经晋中祁县,循太原外围,过昔阳大寨、河北阜平,爬到太行山的余脉——京西百花山的南麓,被脚下的石头绊了一下,重重地摔在那里。手里一直拄着的那根榆木拐杖就折去了一截,剩下的那一截已戳點不到地面,形同虚设,便狠狠地插在脚下,“狗日的,此处不留爷,必有留爷处!”骂过,也轻松了,朝他处走。

到京北,京东,京南,在京华大地上转了一遭之后,居然没找到落脚的地界,就又折回了洪洞县的大槐树下。

回到故地,老屋已被推倒,他就折些树枝,薅些草棵,倚着残墙搭个窝棚,家人搂抱着睡在一起。真是奇怪,明明是北风呼号,但耳根子也清静;明明是饥肠辘辘,腿杆子也灵活。他们有活着的感觉。究竟是移民户了,房倒屋塌,薄田也收走,吃喝还需讨。讨来不易,相熟的村人不敢给,因为衙门有令,既然搬走了,就没有再回来的理由,就不能给热脸和乡情,以免“回潮”。如你怜惜,衙门不怜惜,连你一起赶。便只好向远处和旷野里讨。远处和旷野多的是野菜和草,一家人就吃糠咽菜,在不饱处求饱。但也有暖心的事,身后的野狗尾随得越来越多,一到晚间,就睡在他们的窝棚里不走。人狗依傍,居然弱化了冷,他们脸上没有愁容。虽然一家人在年关里也没有带荤腥的食物,但他们也不杀狗,因为狗进了家庭就是人了,人性的柔软使他们下不去手。都说狗和穷人是一个桥段,这是对的,因为穷人和狗除了自身的一条命之外,其他一无所有。

衙门的意志是铁的,官人不允许他们在原地逗留。他们驱赶的手段是过硬的,晓之以理的规劝,只是个简单的动作,不简单的动作,是用刀枪棍棒弄出疼痛,让你身不由己地往远处走。就是不走,因为远处的空茫和未卜的前程让他们害怕:脸上打出血来,还可以止住,屁股戳出窟窿还可以长上,而恐惧是无物之阵,他们拿它没办法。

后来官人就杀躲在窝棚里的狗,且就地支起大锅,炖狗肉。大嚼,大喝,大叫,折磨窝棚里的人,让他们心痛,让他们觉得是自己害了这群仁义的狗。一只逃脱了的狗,偷偷溜回来,蹴在大有的脚下。它的前右腿被打折了,断骨白而尖利地戳破毛皮。大有心惊了一下,从身上扯下来一块破布,给他捆扎。狗下意识地叫了一下,让大有倏地站了起来。他走出窝棚,对官兵说:“列位大人,也甭再难为我们了,等天亮了,我们就走。”

他们连夜就动了身。守着一群屈死的鬼魂,他们更睡不着。

待阳春三月,一家人又踅到了大有被绊倒了的那个地界。坐在地上打尖儿,随意望去,大有的眼突然亮了起来。他看到,他原来随意插在地上的那截拐杖,居然绽出了新芽。他以为看走眼了,匍匐着爬过去。果然是拐杖上拱出来的绿芽,芽腋上还敷着一层不易被察觉的湿润,原本光滑的杖柄,也生出暗绿的皴裂。他心中一喜,“真他妈的活了!”因为他知道,树木只要活过来,就粗糙。

他把家人吆拢过来,说道:“不走了,家就安在这里了。”

2

古大有站在山巅朝下望去,见到山的洼处飘着缕缕炊烟,心中大暖,他知道,这里既然有人家,便更有安营扎寨的理由了。

他把家人安置在阳坡上,自己去村里拜地界。

循着羊肠小道下来,他已看清了人家的分布。也就二十几户人家,簇着一棵大榆树,环列成三个坨坨,透出村庄之小。到了大榆树下,见到三个老者正凝注着他的脚步。他憨憨地笑笑,向他们拱拱拳。那三个老者也拱拳回礼,表情和善。

“从哪里来?”一个老者问。

“山西大槐树。”古大有答。

“是被赶出来的吧?”另一个老者问。

“算是吧。”

“想留在这儿是不?”第三个老者问。

“是这个意思。”

“也不问问我们同意不同意?”

“我这不是来拜山头来了吗。”

三个老者互相对了对目光,其中一个问那两个,“那就让他留下?”那两个都点点头,“留下吧。”

这个老者对古大有说:“其实你的狗比你来得早,沿村跑了一遭,惊了我们的牛羊猪鸡,整个村子就沸了一下子,这一沸,大人小孩都兴奋,说不出地喜欢,就欢迎你来。”

另一个老者插话说:“咱这里是荒山野岭,死寂死寂的,多几个会喘气儿的,反倒活分,这就叫人不留天留。”

古大有十分感动,觉得这里的人心性古朴,处事简单,是生存福地,便情不自禁地矮下身去,给三个老人磕了一下。

三个老人分别是张姓、史姓和刘姓的头人,他们的决断,就是整个村子的意志了。村里腾出两间闲房,让古大有一家住进去,然后每家每户都根据自己的家庭所有,给他们送来一些生活用品,包括柴米油盐,也包括生产工具。

古大有感动得手足无措,嘟囔道:“这是恩德啊,可让我们怎么还。”

村人说,既然是恩德,本来就没指望还,你把日子过起来就是了。

因为村中央这棵大榆树和汩汩流淌的山泉,村子就叫榆林水村。有榆树,有水,不假,但放眼望去,并没见林,为什么也称林?古大有向三个老人问究竟,老人们回答,榆树钱会飞,飞到哪疙瘩,哪疙瘩就会漾出新芽,日子久了,终究会成林子。就譬如你古家,初来乍到,就你们几个人,百年之后,子子孙孙,无穷无尽,还不漾出一大片人家。

古大有乐了,这里的人乐生,眼里有未来。

古大有便铁定了心思在这里生息,低头开荒,抬头养畜,到他寿终正寝的时候,他那根榆木拐杖也长成了参天大树,很气派地与村口那棵大榆树遥相致敬,几代人加起来,也有了五六十口,有了家族之实。名下的山地有了上百亩,不仅牛羊成群,还栽植了漫坡的果树,品种有核桃、柿子、花椒、毛桃和杏,还开了一爿老醋作坊,让人看到家族兴旺的同时,还知晓他们的来路。

古大有活了九十九岁。寿诞那天,整个榆林水村都给他凑寿食,张家一枚猪头四只猪蹄,史家两扇羊肉一挂羊杂,刘家一坛腌蒜两瓮老酒,汉子们打响火铳,孩子们扯起挂鞭,婆娘们给他纳几双老山鞋,企望他生气旺盛,长命百岁。他没有理由不长寿,他乐善好施,蔼然待人,把自己“化”在人群中,一点也没有外来人秉性,好像他天然就是这里的土著。即便人已望百,在山梁上行走也如履平地,喊上一嗓子,声音也能从东岭传到西岭。但寿宴办过的第二天一早,他把寿服穿戴整齐,稳稳地端坐在一把老椅子上,对家人说:“你们去把村里的头人都找来,我有话要说。”

张、史、刘姓的头人都到了,他欠欠身子,拱拱拳,“列位贤长,我的寿辰到了,就把家里的后人托付给你们了,他们虽然姓古,但都是你们的儿孙,该打该骂,该收拾、该调教,尽管放手。”

一片儿孙被他没头没脑的话语骇住了,扑通跪黑了庭堂,“你老好好的,就说身后的事,就想抛下我们,这以后我们怎么办?”

古大有笑笑,“好办,一切都听村里长辈的,遇事尽管随着村里人走,别尽打自己的小算盘,也别自作主张出幺蛾子。”他平静地摆摆手,“一个人是树,大家伙才是林,林密挡风,活得稳当。”

族里人还想问个究竟,他的眼已经合上了,嘴角有一丝微笑,脸上则一片安详。

他走得这么突然,走得这么无牵无挂。以至于族人都无心哭号,倒是村里人内心肃穆,感到多了一份责任。几个头人面面相觑,“这个古大有,一个外来的游民,竟把自己做成了人瑞,老户人家给他做寿,还给他发丧,真有他的。”

3

偏僻的山村,生存的格局自然是小的。比如婚姻,嫁与娶,都是就地取材,在村里的几个姓氏间相互通婚。随着时光的推移,婚姻的秩序就越来越说不清楚了,不少家庭甚至有近亲繁育的境况,便多有残疾子嗣出现。这样一来,远道而来的古家,其儿女,就成了村里稀罕的角色。因为他们来自远处,可以“净血”,可以生出健旺的后生。

古家的后生就有挑选的余地,娶的都是标致女子,嫁的也多是出类拔萃的男丁。张姓、史姓和刘姓的头人就在一起合计,认为,这血脉是天地造化的,古家兴旺的运势是拦不住的,既然拦不住,就任其发展,咱们得讲究“顺生”。

顺生的结局,是村里的事务,古家有最终决定权。

清兵到这里征粮,来了十几号黑衣人。村里人驯顺,稍一恫吓,就把粮食堆在村口。清兵没有运输工具,还要村里人派驴驮驮。大家都觉得这多少有些欺负人,就像你奸污我的身子,还要我洗净了自己送上去。心里憋屈,要讨個说法。

头人们试着跟官兵商议,说,粮食可以给,但脚费你们得给几个。官兵的头目抡起佩刀砍在村口的老榆树上,榆树立刻淌出汁液,起初白,之后就浑黄,再后就深红,像人血。几个头人便浑身颤抖,不敢再多说。差人去找古家掌门的,跟他讨主意。眼下古家掌门的,叫古大富,才三十几岁的年纪,但满脸皱褶,皮色也黑,是喜是悲,从表情上横竖也看不出来。他的脚很大,脚窝深陷却无声,肚子也大,像挺着天赐的一团威严。

他一走近官兵,那个小头目就瑟缩,失声说道:“你要干吗?”手上的佩刀自己就上下晃动,寒光既照给来人,也照给自己。

古大富一笑,“不干吗,给您送粮食。”

然后挑了几个精壮汉子,分别在他们的耳边嘀咕一番,然后牵着十几付驴驮朝山下走。

官兵很紧张,每人都把佩刀提在手上,人盯人地压在身后。

古大富开始唱小曲。他唱的不是山西民歌,而是京西酸曲。他入乡随俗了。

〓〓大锔子钉了三百六,

〓〓小锔子钉了二百双,

〓〓剩下一个锔子没地方儿钉,

〓〓钉在王大娘的屁股门儿上。

戏谑的曲调,弄出了戏谑的气氛,官民就都放松了。佩刀入鞘,互相说笑。

清兵的头目问古大富:“你怎么长得这么紧张,又黑又丑?”

古大富一笑,牙齿白得温暖,“咱这是块僻地,靠老天吃饭,整天锄耪,就晒得黑,风吹雨淋就长得丑,这都没关系,最要紧的,是左右不了收成,雨及时下,就收两粒,一遇到大旱,就颗粒不收,活得跟牲畜似的。”

头目说:“也是,跟我们山东老家差不多。”

一问,知道他是山东莒县人,而且他还有点文化,居然知道,过去的莒国和京西的燕国是患难兄弟,都是被秦国灭的。他还说:“那时候,你们燕地的荆轲刺秦,我们莒国人是敬佩的,我们老家还珍藏着你们这里的青铜器和漆器。”

古大富说:“你说的我都不懂,但我好像能听出一点话外的意思,多少年前我们是能坐下来说话的。”

头目说:“现在也能。”

“那我就跟你诉诉委屈。”古大富顺势说,“你看,我们榆林水村,连着三年大旱,没打几粒粮食,你们征走之后,粮囤见底,米柜空,我们就只有喝西北风了。”

小头目愣了一下,赶紧恢复了威严,“没粮食吃还不好办,吃肉。”

“吃什么肉,吃人肉?”古大富笑着说。

古大富的黑脸白牙堆出来的笑容,让小头目很不舒服,因为白瘆瘆的,像刀光闪烁。

小头目下意识地按了一下刀鞘。

古大富拍了拍他的肩膀,“别紧张,不过是诉诉苦,我们是顺民,一切听官爷的。”

虽然是轻轻一拍,但小头目还是趔趄了一下,他感受到古大富手下有暗力,心里发虚。

走到一处悬崖,自然形成一个深不见底的竖井。古大富随手搬起一块山石,朝竖井扔进去。久久才听到一声闷响,之后就有连绵不断的回音,嗡个不停。小头目的脸情不自禁地抽搐,他联想到什么。

奇怪地,驼队走到这里,驴子们横竖不走了,是鞭打,还是腿踹,它们纹丝不动。古大富吼道:“你们要是不听官爷的,就把你们掀进井里,让你们碎尸万段。”

虽然是吼牲口,但赶脚的村里后生都悄然地闪到官兵的身后。

正此时,凭空就起了一阵旋风,让人睁不开眼,清兵的小头目陡升恐惧,一把攥住了古大富的手,“有话好说,你们可不能乱来。”

神秘的深井,倔强的驴子,催命的风,让他知轻重。他小声地对古大富说,这老山背后,谁知道还有人家?即便皇上英明也未必明察,我们就打个马虎眼,让你们把粮食驮回去吧。

风止住。再看他的队伍,个个浑身颤抖,面色清白,他苦笑了一下,问道:“伙计们,咱们来过这里吗?”

“没来过!”兵丁们居然有统一的回答,且无一丝犹疑,体现着果断的意志。

就要仓皇地撤去。“官爷且慢。”古大富对村里的后生说,“大家把干粮袋解下来,交给官爷,他们还要走长路,不能饿。”

4

榆林水村从此多年无故事。

人们种地、放牧、栽植果树,自给自足,像生活在世外桃源。

古大富育有三子,老大叫古年,老二叫古月,老三叫古日。因为这老山背后的生活,没有起伏波澜,除了能够感受到岁月的周而复始,实在没有多余的感受,年月日就是全部了。

生活過于单调,他们找乐。

山西民歌倒是从祖辈那里传下来了,古家老小都能哼几首小调。但那是唱在黄土疙瘩梁上、沙蒿蒿峁里的歌,唱在京西的青石堰上、荆棵岭上,就显古怪,还是京西酸曲与地界适宜。所以,古家入乡随俗,每日唱的,都是当地流行的曲目。

京西酸曲,正经叫山梆子或京西梆子。

其实,山梆子一说,更接近本地人品性,便被叫得普遍。山里人率真、耿直,戏曲的腔调就纵情、高亢。唱段一起,就弄高声,好像把整个人都狠狠地甩出去,撞到山壁才往回折,然后再哼哼唉唉。哼唉的背后,是回味无穷的人生快乐。

唱山梆子,多在村庙里的大戏台上(山里的庙能有多大?所以,“大戏台”不过是村里人的心理概念)。台眉上挂着长长的大红绫绸;台帮上镶着灿黄灿黄的雕纹楠木。戏未开锣,就觉得红火,就觉得富贵,就吊高了心气。对山里人来说,年节若没有梆子戏,就觉得过得窝囊憋屈。便形成了一个生活信念:宁可穷了地窨子,也不能穷了戏台子。

对唱戏最上心的,自然是妙龄男女。素日里,老人们对自己的儿女看得极严,倾慕的男女若凑到一起,就很费些个周折。而唱戏的时候,人群熙攘,闹热如沸,老人们自己已沉浸其中了,就忘了别有觊觎的儿女,彼此倾慕的,就顺势聚在一起。由此看出,戏剧的本质,是给被禁锢的心灵,予以伸展的自由。

古年是唱小生的尖子,与他搭对的,正是与他痴恋着的刘玉芝。初二晚上,古年和玉芝唱“哭郿子”《寻夫记》。其中,玉芝有长长的一段大哭腔——

一更的一点月牙儿高,寻夫佳人泪花儿飘;盼夫盼到年关到,见一见我儿的父哇(哎咳哎咳哟哟哟),不枉走一遭,不枉走一遭。

二更的二点月影儿明,寻夫佳人泪珠儿盈;身靠寒衣当被褥,一阵阵北风儿吹哇(哎咳哎咳哟哟哟),天气冷似冰,天气冷似冰。

三更的三点月影儿残,寻夫佳人泪道儿涟;乡路黑斜身子软,孤苦一人远狗吠哇(哎咳哎咳哟哟哟),身世可怜,身世可怜。

…………

玉芝唱着唱着,想到素日里与古年聚会之难,便酸水浸了心肝,涕泪便汹涌遮面,一念二叹三咳咳,把个寻夫的寡女唱真切了,惹得台下老少便呜哇成一片。

戏自然要演到团聚,古年在幕后已被玉芝“哭”得泪眼婆娑了,上场时,依然真情荡漾,便与角中的玉芝死命地抱在一起,成一团浑然的抽搐。

台下,玉芝的爹觉出个中滋味儿,便吼,个孽畜,演戏就演戏,还娘的真抱噻!〓〓

台下便有些乱。台上的司鼓就急了,冲玉芝爹呵斥道,你捣的是哪门子蛋呢,再不住嘴,就把你轰出去噻!

玉芝爹便矮了身子,将头扎在人群中,半羞半恼,也恨也怨,暗骂道,娘的,最能乱性的,就是这酸倒牙的戏了!

戏虽散场,玉芝和古年的爱情却爆发得不可收拾。两人已顾不得老人的感受,拼命地跑到村西的谷场,将身子双双地扔到谷秸之上。不久,那一个松软的、大大的谷秸垛,便簌簌地坍下去了……

生米已煮成熟饭了,玉芝爹在心里也只好认了,但他碍于情面,嘴上就是不吐口。古大富托刘家的族长来说情,玉芝爹把头摇得像脖子上有顶戴花翎,闭口不语。“山西人远道而来,种子好,全村人都愿意跟他古家谈婚论嫁,”族长一拍桌子,吼道,“你装什么蒜,不知好歹!”玉芝爹被拍得倏地站起来,“得让古大富亲自来。”

一如糖甜到深处就感到酸,山梆子唱到酣处自然就感到了缺陷。它最明显的缺陷就是硬,缺少跌宕与委婉,振聋发聩有余,余音绕梁、耐人回味不足。也不迁就嗓子,吼过几场之后,就嘶哑,使人感到遗憾,快乐尽管快乐吧,为什么还附以苦?

幸运的是,这里比邻河北涿州,那里行世的戏剧叫河北梆子,是全国闻名的剧种。它的唱腔,既高亢响亮,又哀婉悠长,种种的好处,耳朵是听得出的。村里的有心人就常到涿州去看戏,一是享受,二就是偷——偷一些调门,回来嫁接。有心人中有个更有心的,便是古年,因为他看上了一个唱青衣的角儿,柳棉桃。柳棉桃主演的《大登殿》《秦香莲》他都耳熟能详,且每个唱段他都能接着茬口唱下去,便把韵味带回村里。

因为是常客,柳棉桃也认识他,戏外相遇,忍不住朝他嫣然一笑。这一笑,让古年失魂落魄,回到村里连续几天都窝在炕上。

一如乱世只有刀剑,唯有盛世才有琴弦。日本侵占晋察冀,战乱开始,梨园封闭,柳棉桃也因拒绝给日本人唱戏,被一个日本兵从戏台上踢下来。跌得颜面出血,一条腿也折了。古年冲进人群,把她抱起来,一直抱回榆林水村里,把她“藏”在家里。

因为积习难改,柳棉桃一早一晚都要在崖畔上练嗓。一如是溪水就自然要流淌,是花朵就自然要开放,练着练着,她收束不住内心的冲动,整段地唱起来。山村静寂,山风清越,她的唱腔就显得格外妖娆。村里人说,到底是专业剧团的,开口就是一个清亮,能把心中的疙瘩唱舒展了。便把她的唱,当作日子的一部分,如果哪一天没有听到,就一如好菜蔬里没有放盐,寡淡得难以下咽。

伤愈之后,人们不忍她走,认为她本来就应该属于这个村子,不然怎么会一个陌生的山外人,一走进这里,就在心窝子里留下感情的根须了呢?便撺掇古年有个动作,把一棵游走的樹,栽在山里,使其繁花满树,悦人眼目。古年说,这怎么使得,我家里还有个刘玉芝,可是明媒正娶的。村里人说,在我们京西,有连铺在盖的风气,不忤逆。

村里人的愿望,增添了古年的勇气,他便向刘玉芝和盘托出。玉芝居然不反对,因为柳棉桃的媚气、才气她也喜欢,而且,她还明白,这男人要是对一个女人动了心思,你即便是反对,也是没用的,他会明着躲避,暗地里偷,反倒没意思了。她说:“你别剃头挑子一头热,我虽然不在乎,但你得问问人家愿意不愿意,人家是什么人?心高气盛,金枝玉叶。”

好像柳棉桃是一扇门,就是预备着被推的,古年大着胆子跟她一说,她居然就接受了。倒弄得古年有些不好意思,说,我这是不是有点儿趁人之危?柳棉桃说,古年你可别这么说,你也知道,涿州那地界正乱着,已无我的容身之地,戏已然是唱不下去了。再说,戏唱得再好,终究不是日子。戏是听的,而日子是过的,对女人来说,有日子可过,才是她的人生幸运,所以,我柳棉桃还得谢谢你。古年慌乱地说,不,不,你这是给了我古年一份大恩德,容我日后慢慢报答。

古年的报答,是把她当成墙上的画、台上的角儿,供起来。但是,越是不让她操持家务,她越是缝缝补补、浆浆洗洗——所有的粗活,她样样动手。直至把一双用来抖兰花指的纤纤妙手,弄得跟山里的婆娘一样粗糙多皱。越是不让她蒙受生养之累,以保持身段,她越是恪守妇道,延续香火,一连给他生了三个儿子。以至于身膀肥大,抬手投足间,与村妇无异。柳桃棉认为,人家刘玉芝那么厚道,那么大度,她不能蹬鼻子上脸娇惯自己,她要下贱,为家庭的兴旺毫不保留地奉献。

古年痛惜不已,说,是我害了你。

柳棉桃说,既然是生活,就要进入角色——我粗了手,却精细了日子,我臃肿了身子,却清爽妥帖了本心。戏究竟是戏,不能拿戏里的架势表演生活,你一旦不能分辨戏和日子,就不快乐了。

古年感到,多亏了她是演戏的出身,戏文的教化,戏韵的濡染,使柳棉桃内心温柔,更懂事理,热爱生活,也更像个女人。因为敬重她这个人,他更加敬重戏,酝酿着,一旦时运改变,他一定为戏做点什么。

但古年的父亲古大富却不这样想,他觉得儿子的做法,正验证了人们对山西人的恶谥:老醯(西)拉胡琴——自顾自。即坐实了山西人自私自利的品性。所以,在古年纳柳棉桃入门之初,他就激烈反对,且用榆木棍子一阵痛打,直至把古年打瘫在床,一卧不起。是刘玉芝端屎端尿悉心照顾,才渐渐还原,没落下残疾。刘玉芝亲自叩求公爹,说,人既然来了,就留下吧。这就叫肥水不流外人田。古大富说,她是什么肥水,分明是祸水。刘玉芝说,祸水也是水,也能浇活庄棵,打下粮食。古大富哭笑不得,说,你这个人,真是傻实在,正因为傻,古家更不能亏待了你。

这么好的女子,居然不会生育,但却不凄惶,而是把柳棉桃生养的孩子视为己出,抚养调教,很上心。三个孩子跟她很亲,反倒把柳棉桃当作陌生人。把柳棉桃当作陌生人的,还有古大富,虽然她给古家延续了香火,但还是把冷脸给她,因为玉芝是他亲自登门从刘家娶过来的,凭空插进来这么一个戏子,让他在玉芝爹面前颜面扫地。

柳棉桃善解人意,在家庭生活中一贯隐忍,绝不争地位,更不争风吃醋。刘玉芝也不欺负她,事事都跟她商量。她总是说,你是大姐,一切随你。古年在心里对柳棉桃自然是宠的,但在父亲和岳父的目光注视下,他不敢公开表现,进进出出,只是对玉芝热言热语、问寒问暖,对她则客客气气、不远不近。这让玉芝很受用,觉得这个男人还是很周正的,能撑得起门面。

5

日本人占领京西之后,却没来过榆林水村。因为这个村子太小,在他们的军用地图上找不到名字。

倒是几路土匪常到这里争地盘,频繁拉锯,打打杀杀。他们都打着抗日义勇军的旗号,到村里拉夫、抢粮,奸淫,烹食牲畜,弄得民无宁日。所以,榆林水村之前不恨鬼子,却恨土匪。

拉锯的结果,一队叫京西抗日自卫团的土匪在榆林水村扎下了营盘。说是一个团,其实也就百八十号人。团长叫冯景旺,是山西洪洞县一个大地主的儿子。那里是八路军的晋西南根据地,实行土地革命,打土豪分田地,他父亲被镇压,家人逃往四处,他则拉起一支队伍,从战争的缝隙中流窜到京西。俗话说,有枪便是草头王。他们靠手中的武器,横行乡里,肥自己的口福,与抗战无关。

冯景旺把司令部安在村庙里,坐吃村民的供奉。村民们虽然恨,但逆来顺受,不主动招惹。古大富虽然能对付清兵,但他没办法对付土匪,因为土匪不讲道理,礼仪和斯文一无用处,况且他们还打着抗日的旗号,所以,他在无奈中隐忍。

但冯景旺偏偏看上了她的儿媳柳棉桃。她是梨园行出身,长相、身段、气质、语风都秀出山林,他馋。酒足饭饱后他就往古年家踅,手里拎着酱猪蹄和烧鸡,还有山西老汾酒,要和古年兄弟再喝两盅。冯景旺大呼小叫地催柳棉桃再弄几个下酒菜,酒要喝得妥帖,光有油腻的酱猪蹄和干巴巴的烤鸡是不成的。

待柳棉桃无奈地把酒菜端上来,冯景旺象征性地动了几筷子,便涎笑着赞美:“嫂子到底是大地方来的,菜做得又地道又可口,一如她这个人。”

古年自然能听得出话语里的淫邪味道,闷声闷气地说道:“她不值得夸奖,咱们喝酒,喝酒。”一边说话,一边狠狠地给柳棉桃使眼色,让她赶紧抽身退去。

女人退去的动作好像慢了些,手被冯景旺一下子抓住了。“嫂子别走啊”,他把女人往身边拉了拉,“好菜好酒,还要好声音,嫂子给唱一段。”

因为没有不唱的理由,柳棉桃僵在那里。

正在这时,刘玉芝闪进门来。“棉桃,孩子们哭着找娘,你赶紧去哄一哄,这里有我呢,我伺候酒比你在行。”

望着柳棉桃袅娜而去的背影,冯景旺大失所望,狠狠地灌自己酒。就真的喝多了,昏花的醉眼,把刘玉芝看成了柳棉桃。因为刘玉芝没有生养过,而且也有唱戏的根底,身姿也苗条,再加上长得也不丑,醉眼之下,也有可人的姿色。便情不自禁地在刘玉芝的胸前摸了一下。

啪的一个脆音,刘玉芝狠狠地掴了手的主人一记耳光。

冯景旺愣了一下,然后去尋找男主人的眼光。发现古年的脸子且青且抽搐,也是怒的含义,便嘿嘿地笑笑,调侃道:“都说浑叔公素大伯子,小叔子挂在嫂子的裤腰上,嫂子的奶子就是预备着让小叔子摸的,你还至于急。”

“可是,可是你是司令。”古年壮着胆子说道。

“司令怎么着,司令也是人啊。”冯景旺居然还有一点委屈。

“既然也是人,那就尝尝人的味道”,刘玉芝又狠狠地过去一个耳光,“依老理,小叔子的脸,就是预备着让嫂子打的。”

冯景旺就要发作,但一个酒嗝猛烈地撞击了他的喉头,顿时眼前昏黑一片,不由自主地往后仰去。带倒了凳子,仰躺在地上,不动了。

古年被吓坏了,“你惹祸了。”

“是福跑不脱,是祸躲不过”,刘玉芝说,“既然已经是这样了,就什么也别怕了。”

“眼下怎么办?”古年问。

“好办。”刘玉芝凄然一笑,“把这只死狗拖出去,然后关门睡觉。”

夫妻把冯景旺拖到村庙前一个能被哨兵发现的地方,走了。

冯景旺半夜醒来,发现自己躺在司令部的冷床上。他想翻个身,然而四肢滞重,像被抽去全身的筋骨,只好还瘫在原处。他紧急闪回,想起了晚上的光景。他摸了摸发胀的脸颊,又涌上了一股怒气,想立刻就回去向古年问罪,但动弹不得,委屈之下,居然流下泪来。他心中大骂,如果不是打土豪分田地,作为豪门大户,跺跺脚都震动三邻,娶她个三妻六妾不在话下,幸她几个民女还不是小菜一碟。他妈的,抗日不抗日,关我毬事,别让老子找到机会,一定要好好算一算账。

6

榆林水村的西北方向,有个果家房村,村北的后山上,有个叫瑞云寺的古庙。

瑞云寺是一处难得的形胜之地,北冠大寒岭,南带龙泉河,松桧阴森,果栗荣茂,千变万状,纵萃目前,山路崎岖,人迹稀少,是僧家修静的宝地。但是随着中日在晋察冀地区战事的胶着,特别是匪患的频生,僧人远迁,留下了一座空庙。

冯景旺拉杆子过来时,最初就屯军于此。但古庙阴森,一到夜半,怪音迭起,似有僧众嘤嘤嗡嗡地在晦明中诵经。但一出门查看,却空空如也,只有荒草摇曳。人说,佛门重地,容不得兵火,再不敛心,不管不顾地住下去,一定会招来灾祸。冯景旺气哼哼地走了。

不知什么时候,这里住进了一个排的八路。他们把寺庙的每个角落都打扫得干干净净,一口被尘封了的古井,也被他们深凿、拓展、淘洗得冒出了甘甜的泉水。古庙四处山头的制高点上,他们都放上了暗哨,庙顶上架着一挺机枪,大门口笔直地站着两个挎手机关(冲锋枪)的哨兵。

白天这里书声琅琅,一到夜晚,油灯长明,还传出窸窣细碎的声音。总之,这里有神秘的动静。

古大富好奇心强,壮着胆子去那里探究竟,虽然躲躲闪闪、蹑手蹑脚,还是被哨兵逮住了。他被蒙上头,带到一个地界。松开眼,眨了几下之后,他看出来,他是被带到了寺庙后院放法器的偏殿。因为以往他常在这里走动,寺庙的各处他都熟悉。眼前站着一个人,穿着土布军装,扎着腰带,白脸长身,英俊而美。那个人朝他一笑,即便灯光昏暗,牙齿也白得有光泽。“老乡,你怎么到这里来了?”他问。

“因为好奇。”他觉得这个人类似神明,他不能撒谎。

“看到了什么?”

“什么也没看到,就被你们蒙上了脸,嘿嘿。”

“老乡尊姓大名?”

“嘿嘿,叫古大富。”

“呃,原来是榆林水村主事的。”

“你们知道我?”

那个人告诉他,不仅知道他,附近的所有自然村落,地形、人口、成分、性情、活动,一切情况,他们都心知肚明。

“看来你们这里是要地。”古大富是个精明人,他有本能的反应。

那个人看了看身边两个拿大枪的士兵,笑了笑,不置可否。那两个士兵端平了刺刀,寒光扑面。

古大富心中一惊,但很快又恢复了平静,“嘿嘿,长官,我只是好奇心重,误闯贵地,别无歹意。”

“知道。”那人漫应道,指了指身边的木凳,“您请坐。”

坐下以后,那个人便和气地介绍情况。“我叫何家栋,是闽南人。来这儿之前,是晋察冀军区一个独立营的教导员。因为战事吃紧,蒋介石的作战部又不给供应军需,我们的武器弹药奇缺,一个班的战士,只半数有枪,其余的都是手执大刀长矛。子弹袋里也就三五粒子弹,为了麻痹鬼子,剩下的就塞满了高粱节。手榴弹也没几颗,即便是分头背着,也是攻坚时统一使用。倒是可以从鬼子那里缴获,但鬼子在逃跑时,活鬼子会把死鬼子身上的南瓜手雷摘下来背走,就寄希望受伤瘸行的不死不活的鬼子,但等我们的战士走近,他会拉响手雷,或‘玉碎,或与我们的战士同归于尽。

“为此,晋察冀军区就建了自己的兵工厂。兵工厂成了鬼子重点攻击的目标,我们屡屡受损,伤亡也大。军区生产管理处,就隐蔽而分散地搞分工厂,我就是在这种情况下,被派到这里,负责建起了果家房兵工厂。瑞云寺的位置很偏僻,庙居也深,好隐蔽。我们在后院生产,在前院开设课堂,既是为了更好地麻痹敌人,也是因为保育院的孩子太多,鬼子扫荡的时候,转移困难,就捎带着分流。”

“把孩子和兵工厂放在一起,太毬地危险,这个主意,你们也想得出?”古大富插话道。

何家栋脸子红了一下,然后平静地说:“这也是没办法的事,保育院的孩子大多是烈士的遗孤和作战失踪人员的弃儿,能够有这么一个被照管的去处,也是不幸之幸了。”

“你们八路军真是不容易!”古大富感叹道。

古大富的一声感叹,激起了何家栋亲切的感情,他做了一个邀请的手势,“老古,你不妨跟我一起,看看我们的兵工厂。”

瑞云寺后院的房间不多,大概有十二间。兵工厂的流程分四个股,锻造股、拉火股、木工股和完成股。锻造股,是翻砂工艺,做步枪枪管、金属零件和手榴弹铸铁弹体;拉火股,是火药、导火索制造车间;木工股,生产枪托和手榴弹柄;完成股,是枪械组装、弹药填充和最终完成车间。四个股,分别使用两个房间,剩下的四个房间就是库房了。古大富知道这是个生死地,所以一直很紧张,再看到这里的设备十分原始和简陋,一切几乎都是靠手,而人的手会出汗、会颤抖,哪里有什么靠得住的准头?所以情不自禁地低声嘟囔了一句:“闹不好,会出人命的。”低低的一个声音,却被一个兵士听见了,他瞪了古大富一眼,“这有什么可怕的,死了,埋就是了。”

好不容易踅回了何家栋的房间,他猛地抓起地上那把锈迹斑斑的大铁壶,往干渴的喉咙里灌了一通凉水。

何家栋笑着说:“老古,我的家底可都让你看到了,感觉如何?”

“沉重。”古大富苦笑了一下,“何长官,你们八路都像你这么狠吗?”

何家栋一震,“老古,你这是什么意思?”

“你平白无故地就让我知道了你的家底,就是拿钉子把我的心钉在你们的门板上了。”古大富解释说,“我们山西人是吃老陈醋长大的,心眼软,重义气,一股脑儿往善里活。比如与人交往,你敬我三分,我就敬你十分,你信任我三分,我就让你有十个放心。比如我们邻里之间,你要是对我不藏不掖,把整个家底亮给我,我反倒不轻松了——你没心没肺地出远门了,你的家我会不由自主地为你看,一旦有什么丢失,就好像是我给你偷去一样,这样一来,我的心整天都悬着,要加十二个小心,一点儿都不敢马虎。”

何家栋听罢,咯咯地笑了起来,像他那条白而细长的脖子被人掐住一样,一腔得意不能自由释放。

“这样吧,你做火药需要用木炭,我发动村里人给你烧;你旋手榴弹把儿需要木头,我组织人手给你砍。”

何家栋啪地给古大富打了一个军礼,炯炯的双目中,还有泪花晶莹。

从这一刻起,八路军果家房兵工厂与榆林水村之间,不仅信任,还有了信任之上的东西。

7

榆林水村,在毫无征兆的情形下,在山果林田畜之外,又开启了烧炭的买卖。买卖的经营者,在这里不叫经理,也不叫老板,而是叫把头。

买卖的把头,正是古大富。因为古家开着醋坊,有着经商的经验,既能联系销路,又善计盈亏,所以古大富当把头顺理成章,无人质疑。

木炭的外运,当然是靠驴驮,这是自前清以来就有的方式。运炭的时间是每天晚上,村里人关门闭户的时候,牵驮的人是古大富和他的老二老三——古月、古日,壓驮的是那几个外请的技工。那几个技工其实就是兵工厂的战士,长衣底下藏着短枪。古年看家,看醋坊,看庭院,也看女眷。柳棉桃有风韵,刘玉芝也不丑,是两块心病。

驮重的驴都温顺,在山路上夜行,不仅不吼,连蹄音也轻柔。

西北方向是果家房瑞云寺兵工厂,驴队动身后朝东南方向走,走走停停。如果被偶尔经过的夜行人看见,会以为山里人爱惜牲口,不忍心累它们。但等到夜色浓厚之后,查看一切安好,他们迅速踅了回来,急急地朝西北走。卸下木炭,他们会在瑞云寺里住下,捱过次日的白天,等到夜色再次厚重之后,再蹑行而归。

整个白天,古家爷仨帮着兵工厂旋手榴弹柄,挥汗如雨,一刻也不停歇。何家栋劝他们休息,说躲躲闪闪的夜路不好走,得蓄养精神。古大富说,我们一来你就给白腾腾的大馒头吃,让我们很不落忍。手榴弹柄所用的材料,是烧炭户捎带手的副产品——寸把粗,直溜的木茎,在砍伐木材时,随手挑选出来,背回炭窑,先去皮,然后文火捋直,再磨光,最后还打上一层蜂蜡,这在炭行里有称呼,叫“白蜡杆”。白蜡杆,用于锄柄、镐柄、锨柄、锤柄和手柄(手杖),就是不让平常人联想到手榴弹柄,所以随木炭运出,也不令人生疑。

半年来,由于经常来往兵工厂,古大富父子对弹药的制作工艺和流程也渐渐熟悉了,他们不仅帮助旋手榴弹柄,也能像模像样地把手柄安装在弹体之上。但有一个晚上,古月在操作时,不小心触动了拉火,喷射的火花和瞬间腾起来的硝烟把他吓坏了,情急之下,他随手就把手榴弹朝稍远的地方扔去。几乎是在同时,斜刺里蹿出来一个战士,把整个身子死死地铺压在即将爆炸的手榴弹上。一声闷响,战士的身体腾空而起,撞到房梁上,又落回原地。看上去很完整,但闻声而来的何家栋上前一触动,就无声地散了,血肉、筋骨,碎成一片。

古月坐在地上哇哇大吐,把吃下去的大白馒头全都吐了出来,因为还没来得及消化,一块挨一块地摊在那里,特别刺眼。何家栋试图搀起他,伸过来的手,被他打了回去。因为那只手刚刚动过死人,他受不了。古日低声抽泣着,他觉得这一切来得太突然,一点也不真实。古大富呆呆地站在那里,在捕捉何家栋的眼神。何家栋居然朝他笑了一下,让他很震惊,情不自禁地骂了一声:“狗日的!”

何家栋对围拢来的战士吩咐道:“到各车间去查看一下,一定要仔细。”

之后他对自己的警卫员说:“你去找个僻静的地方,把他埋了吧。”

警卫员拿来一床被子,收拢了那些散碎的血肉、筋骨,然后收口一提,无声地走了。

“狗日的!”古大富又低低地骂了一句。他有点不能承受,这是一群什么人?在生死面前,无动于衷。

看到依然瘫坐在地上的古月,他突然就怒了,一阵乱脚踢过去,把古月彻底踢倒了。还觉得不够解气,提着古月的脖领子,把他提到他的呕吐物面前,“这是金贵的麦面做的,你给我吃下去。”

8

古年的酒喝得有点多,眼睛迷糊了一下。他突然听到啪的一声锐响,脸颊立刻火辣辣地疼。他打了一个激灵,睁开了双眼。看到冯景旺站在身边,沾满猪油的胖手,就在他眼前晃着,“老子还坐在这儿,你却睡了,还懂不懂礼貌?”冯景旺觉得自己这一巴掌打得很有道理。吃我的喝我的,还打我的脸,古年感到很委屈,也伸出巴掌打过去。手却被冯景旺攥住了,“你真他妈的是喝多了,就也甭逞强了,还是让嫂子陪我喝吧。”

柳棉桃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孩子他爹,咱喝的是乐呵,就千万别拿酒置气,你且去里屋歇一歇,我陪冯司令喝。”

古年还要撑持,柳棉桃说:“你可别忘了爹临走时说的话。”

古年明白柳棉桃话里的意思,就摇摇晃晃进屋去了。里屋的门后,正站着发妻刘玉芝。“你放心地歇吧,还有我呢。”刘玉芝低声说道。他看到,女人的手里握着一把大号菜刀,既油渍麻花,又寒光闪闪。便把自己扔到炕上,只来得及嘟囔一句“狗日的”,就昏睡过去了。

由于有兵工厂的背景,柳棉桃和冯景旺之间,就不再是简单的渔色与反渔色的关系了,就柳棉桃和刘玉芝来说,她们承担着额外的使命。所以,她们有了一份从容和镇静。

柳棉桃说:“冯司令,我看您也喝得不少了,容小女子再敬您一杯,您也早点歇吧。”

但冯景旺被敬过之后,依然不罢手,“不急不急,美酒佳人的戏,才刚刚开始,怎么能就草草收场呢。”

柳棉桃无奈地一笑,“那好,但小女子不胜酒量,您可要多担待。”

冯景旺一咧嘴,“哪里的话,唱戏的哪有不善饮酒的,喝喝。”他一边说着,一边给柳棉桃满上了酒,并端起酒杯往女人的嘴边送。女人越是躲闪,他越是追赶,终至擒住女人的脖子,生生把酒灌了下去。

他趁机在柳棉桃的胸上摸了一把,“哈哈,有味道。”

柳棉桃恼了,忘记了使命,恢复了本性,狠狠地掴去一个耳光。

冯景旺也恼了,把手中的酒杯狠狠地摔在地上,“司令的脸也是你这样的戏子能随便打的吗?告诉你说,本大爷能心平气和地在你这里喝酒,就是给你们古家老大的面子了。”他抚了抚脸上的麻辣,接着说道:“你刚才是不是听到一个炸声?那是从瑞云寺传来的动静。”

“瑞云寺有没有动静跟我有什么关系?”柳棉桃愣一下,说道。

“嘿嘿,我再问你,你公爹和两个小叔子到哪儿卖炭去了?”

柳棉桃心中一惊,马上答道:“是去了平原的坨里大集,这全村人都知道。”

冯景旺察觉到了女人的惊慌,意味深长地笑笑,重新坐定在座位上,“好好,扯远了,扯远了,咱们接着喝酒。”

女人有些无措,只好接着陪酒。这样一来,冯景旺就放肆了,“来来,离本司令近一些。”他生生把柳棉桃拉到自己的座位上,顺势在她的臀子上捏了一把。

由于心中慌乱,柳棉桃不知怎么应付,只好隐忍。冯景旺就得寸进尺了,拽开女人的领口,把整只手伸了进去。柳棉桃扭动着身子,似拒似迎,惹得冯景旺性起,把女人摁倒在酒桌上,整个身子就要覆盖上去。

刘玉芝破门而出,手里举着明晃晃的菜刀,大声喊道:“冯司令,我屋里还有一只烧鸡,要不要给你剁了,再添道酒菜!”

看到头顶上那把明晃晃的菜刀,冯景旺心里顿了一下,“烧鸡你就先留着,老子也该撤了。”

9

整个白天,冯景旺都睡在床上。

中途醒来,他很懊丧。本来就要上了女人的身子,却飞出了一把菜刀。本来手里有枪,对付菜刀不在话下,但是胯下的雄壮,一遇到菜刀,下意识地就萎缩,手中的枪就帮不上忙。都说酒壮怂人胆,即便酒气醺醺,关键的时候,他也怂。他觉得,这一切,都是土财主的出身闹的,表面的霸道,是钱撑起来的,骨子里还是个农民,跟一般的穷棒子没什么两样。

他很厌恶刘玉芝手里那把菜刀,刀刃阔大,却油渍麻花,被它砍一刀,会脏了脖子。

瑞云寺里的勾当,其实他早就心知肚明,但是他是抗日自卫团,在抗日的旗号下,对抗日的队伍,他不能有面对面的对抗。再说,整个晋察冀地区是共产党的抗日根据地,即便自己所占据的这小块地方,还没有真正成为八路的势力范围,但是一旦发生冲突,他们紧急调动一两支正规部队,要剿灭他,也不过是一两袋烟的工夫。所以,既然你们玩儿暧昧,我也跟着玩儿暧昧,井水不犯河水,你搞你的枪弹,我享我的鱼肉,都是一个活。

让他最不能容忍的是,村里的百姓不知就里地就被古家父子裹挟着通了八路,居然旺了炭火。以为这是古家的短,可以抓在手里,让柳棉桃乖乖地对自己服帖。没想到,也是这不说破的原因,让弱女子也有了一点刚性,就更不好上手了。

哎,这个柳棉桃!已生过三个崽了,不仅身子还是那么苗条,而且因为有了贴骨肉,腰窝深了,走路一扭一扭的,让你的心都酥。

懊丧之后是仇恨,冯景旺觉得,为了这个女人,他要有所动作。明的咱不敢来,咱就来暗的,让过惯了平静日子的榆林水村人懂得惧怕,不用明劝,也要与八路远。

夜色厚暗的时候,他悄悄地把队伍带出村子,布置在古大富的驴队返程时经过的山路两畔。

暗夜无风,树叶都紧紧地贴在枝杈上,夜鸟的叫声被放大,就更显山路宁静,疑似安详。趴在一块巨石后的冯景旺忍不住窃笑。

也许是匪兵心怯,古大富的驴队一露頭,他们就急切地打出一排枪。前边的两头驴应声倒下,后边的往回跑。古大富赶到前边想探个究竟,第二排枪就又响了。子弹从他的头上、肩头、耳边擦过,让他不知所措,愣在那里。压驮的一个汉子一边掏枪回击,一边把古大富掩在身后,他知道,这子弹就是冲着古大富来的。对射中,古大富清楚地看到,随着一声枪响,那个压驮的汉子,身子一顿,又往上挺了两下,就无声地倒下了。几乎是在同时,另一个压驮的汉子,又奋不顾身地掩了上来,并且大喊着:“快趴下!”

古大富趴在地上之后,压驮的汉子也仰翻在地,从胸前喷出的血柱把夜色扯开了一个口子,有鲜明的轮廓。

剩余的那几个压驮的汉子似乎都急红了眼,一边还击,一边直挺挺地朝山上冲去。

冯景旺吃了一惊,他知道今天碰到不要命的了,便赶紧命令道:“撤!”

本来就是来打黑枪的,并不是要面对面的作战,他不能干偷鸡蚀米的买卖。

一切都平静之后,古大富像孩子一样久久地嘤嘤哭泣,待醒过神来,他对两个儿子说:“走,咱们回瑞云寺。”

其中一个压驮的汉子拦住了他,“你只需带驴队回村去,留下两条驴,我把牺牲的战士运回瑞云寺。”他的理由很明确,给兵工厂运木炭的事究竟是一个秘密,还需要遮掩,不能暴露。

古大富说,驴队就交给古月、古日,他必须随战士的遗体回兵工厂,因为人毕竟是为他和驴队死的,他必须给何家栋一个交代。

见了何家栋,他一下子跪下了,“何站长,我是罪人啊!”

何家栋用力把他搀了起来,吩咐身边的战士,“去弄菜,备酒。”

都什么时候了,他还有心思喝酒,古大富说:“你这是什么意思?”

“既给你压惊,又祭奠战士们的英灵。”

酒给满上了,但古大富并不动,只是不停地嘟囔,“我有罪,我有罪。”

“你何罪之有?”何家栋给他把酒杯端起来,示意他喝下去,“你老古冒着风险、扛着生死帮我们,你不仅不是罪人,还是抗日的功臣,我敬你了。”

古大富勉强把酒喝下去,对何家栋说,搁在以前,我兴许是有那么一点点功劳,但现在不同了,为了我,你们搭上了三条人命,我背上了血债。依我们山西人的祖训,欠债要还,就是土话说的赎命。从现在起,我正经就是你的人了,你叫干啥就干啥,就是上刀山下火海,也没有二话。

何家栋霍地站了起来,“老古,别说什么赎命的话,你这是为民族存亡而战!”他命令身边的战士,“来,换大碗。”

听到为民族存亡而战的字眼,古大富的头倏地大了起来,他虽然不完全明白其中的含义,但他知道这里有“大”的东西,是能与大碗中的酒相匹配的,于是他毫不犹豫地端了起来,一饮而尽。

“我已经盘算出来了。”他对何家栋说,发生的一切,都与冯景旺的土匪有关。

何家栋瘦白的脸上激烈地抽搐了一下,“你说得对,鬼子还没把这块小小的僻静之地放在眼里,只有他冯景旺能玩出这偷鸡摸狗、肉中栽刺的跳梁把戏。”

10

接下来的半个月间,榆林水村和果家房一带,毫无动静。

好像这里从来没有发生血案,也好像这里天高云淡,洒下的鲜血蒸发得快,因为不留血腥,便也淡化仇恨。

正因为这样,冯景旺更是日日不宁,心惊肉跳。他把手下的人都集中布防在村庙附近。他龟缩在里边,茶饭不思。

炭房把头古大富很忙,他鼓动炭家多烧炭,因为销路好,有点供不应求。他已经不在暗夜里躲躲闪闪地送炭了,而是在阳光下,大摇大摆地径直送到果家房去。压驮的汉子不仅增加了人数,而且公开穿上了军装,每人配备着一只驳壳枪和一把花机关。

更让村里人吃惊的是,有一连八路军的作战部队开到这里,就驻扎在榆林水村和果家房进出的关隘处。每天操练,拼刺、投弹、射击,还设卡查验过往行人,基本上是许进不许出。村民都有从古大富那里领取的路条,所以百姓的生产生活不受妨碍,来往自由。不自由的,是冯景旺这杆人马,他们只能待在远处,哪儿也去不了了。

冯景旺感受到了一种震慑,他觉得这支队伍就是冲他来的。便不仅茶饭不思,还如坐针毡。即便是躺在床上,不仅枕畔放着枪,腰间也缠着两颗手榴弹,脑子里只有一个字,死。他极端地后悔,不应该因胯间那么一股邪火儿鲁莽行事。在生死面前,女人的胸乳再耸动,不过是两坨死肉,女人的臀子再招摇,也不过是两块骚肉。肉,肉,肉的背后,意味着烂,意味着化作泥土。

他期望着八路找上门来兴师问罪,但八路不找他,而是抽冷子就绑去他几个士兵,在瑞云寺里关两天,再放出来。回来的弟兄,不仅没有惧色,也不蔫头耷脑,甚至比以前还有心思说说笑笑。他前去询问时,弟兄们都遮遮掩掩,只是说,八路很和气,还让他们吃白面馒头。他拔出枪来顶住一个弟兄的脑门,让他说实话。这个弟兄居然很淡定,司令,即便你打死我,我要说的也还是这些。

他的弟兄被一拨一拨地绑去,又一拨一拨地放回来,却也没有动摇军心,依然簇拥在他身边,听从他的使唤。但是,冯景旺感到,只要他一转过身去,这些人就会偷偷地用一种别样的眼神注视着他,好像他是陌生人,也好像是在说,司令,你完了。

他如芒在背,真想枪毙几个。但他又分明感到,这是八路设的套,就想让他这样做,好自乱阵脚,自乱军心。

后来他找来几个心腹,命令他们把他们自己绑进瑞云寺,接受问询,让他们带话给八路,说他想跟他们谈谈。但心腹捎回来的话却是,没什么可谈的,让他好自为之。

冯景旺很绝望,觉得与其等死,不如拼死求生,便集结了所有心腹,准备摸黑逃出八路的钳制。那几个去过瑞云寺的心腹,面有难色,说,司令,使不得,那是在找死。只有从家族里带来的几个心腹,愿意随他冒死一搏,因为这牵系着家族的荣誉。

他们摸黑上路,鼠般蹑行,拿出了当土匪练就的所有技能。

果然出了关卡,冯景旺暗自得意,看来兵斗不过匪,这千古遗训是对的。他们挺直了身子,朝着前边虽厚暗但温暖的生地大步行进。

但兀地就听到一声喊:“有鬼子!”

話音未落,枪声乍起,脆脆的,密密的,像山体瞬间崩裂。

冯景旺身边的家丁纷纷倒下,像稗草捆子,因为虚空,所以倒得无声无息。

这么密集的射击,居然像长着眼睛,家丁罄尽,单单留下了主子。

枪声停了,冯景旺爬了起来,他毫不犹豫地往回走,且走得大摇大摆,他不是不怕死,而是他知道,打枪的人不让他死。

他只身回到榆林水村。看到部下像躲避瘟疫一般躲着他,他知道军心散了。

他很斯文地敲古年的店铺,想喝喝酒,安安魂,然后听天由命。

古年给他开了门。还没落座,他就发现,酒桌上,酒菜已经准备好了。柳棉桃微微一笑,给他斟满了酒。刘玉芝也在,毫无表情地坐在一角,虽然手里没拿菜刀,但也有威严。

“冯司令,用不用我陪你两盅?”

“随便吧。”他说。

他觉得这是最后一顿酒了,所以喝得很从容,能品出酒本身的香。古年的酒杯虽然也斟满了,但每次只是抿一抿,那既是礼数,又近乎嘲讽,冯景旺没心思强求。

柳棉桃显得很殷勤,只要他杯中的酒空了,就及时地给他满上。喝到心中烫热,他居然能迎着女人的目光看她。他发现,柳棉桃并不像他平日看时那么美,耳朵略小一些,下巴上的一颗痣也显得大,腰窝虽深,但也有些走形,语调虽轻柔,但有些装。咳,女人就是那么回事。他后悔自己没有平常心,没有看重平常日子。

他忍不住叹了一口气。

“时候不早了,差不多就成了,我们也该关门了。”刘玉芝说。

“不忙,我再喝两杯,兴许到了明天,你们就再也见不到我了,就再也扯不上恩恩怨怨了。”这时的冯景旺,匪心收敛,人心登场。

“那你就去找八路低头认罪,兴许还有条活路。”刘玉芝说道。

“等天亮吧。”

回到村庙,冯景旺卸去装备,扒光衣服,连房门也懒得关,赤裸裸地钻进被窝,很快睡去了。

11

事情的发展,就是依照着何家栋和古大富的“盘算”。

既然认定流血事件是冯景旺所为,就没必要再遮遮掩掩,所以烧炭、运炭就都放在明处,而且进行公开的武装押运。

为了防备土匪有进一步的动作,何家栋向军分区申请武力支援,一来震慑,二来准备剿匪。但军分区有不同的战略思考,认为这次流血事件,虽然是坏事,但也是好事,正好以此为由头,对盘踞在京西的几路土匪进行整体收编。而冯景旺部,是实力最强、影响最大的一路,如果能顺利收编,其余几路的归顺,就会水到渠成。

为了坐实冯景旺的罪行,他们用非正常手段,对他的部下进行有步骤的分化瓦解。那些绑来的土匪,一到何家栋的指挥部,看到八路荷枪实弹威严的架势,不用问讯,自己就据实招来。“我们当土匪都是为了混口饭吃,跟八路无冤无仇,怎么可能狠心下手,都是冯景旺谋划的,逼我们开的枪。”土匪们争先恐后地描述细节,都怕担当罪孽。

既然事实确凿,剿就是了。战士牺牲前,向夜空中喷射的血柱,像鞭子一样把古大富的心抽得无法忍受,他觉得这股土匪一个都不能留。

何家栋说,在我们八路这里,从来没有私仇,为了壮大抗日力量,都得留,包括首恶冯景旺。

接下来就凉水煮青蛙,锅底的火渐次往旺里烧。零星瓦解之后,是设置关卡,防止土匪跑,之后是超前布防,给予措手不及的打,借机消灭他的心腹,最后让他在绝望中求生,自己从锅底走出来。“我们武力打上门去,和他自己乖乖地送上门来,其背后的作用是不一样的。”何家栋笑着说。

冯景旺舒舒服服地睡了一觉,天一亮,他就径直朝瑞云寺走去。

门岗拦住了他,“请自报家门。”

“我,京西抗日自卫团司令,不,团长冯景旺,求见八路长官。”

“请把武器留下。”门岗上前搜身。发现冯景旺手无寸铁,面色平静。他已经把生死置之度外,什么都无所谓了。

“你等着。”一个士兵进去禀报了,剩下的士兵手扣在扳机上,高度戒备,眼里放出的是极端仇视的目光。

禀报的士兵回来之后,朝他做了一个请的动作,不过还是用麻袋套上了他的脑袋,“对不起,先委屈你一下了。”

到了一个地方,押解他的士兵在他的腿弯上狠狠地踹了一脚,他咕咚一声跪在了地上。在战士的心中,一个土匪头子,而且手上还有血债,见他们的首长,理应是这个姿势。

除去了他的眼罩,往上一看,一个白脸长身的人俯视着他,虽不魁梧,但也挺拔,让他心生惊惧。那人一笑,“冯司令是抗日自卫团的团长,好歹也是抗日的人,怎么能这样对待?快给看座。”

冯景旺觉得这人的笑,是装出来的,有轻蔑的味道。便依旧跪在那里,“我有罪,我有罪。”

“知罪就好,知罪是我们能坐下来谈的基础。”那人指了指身边的座位,用不可抗拒的口气说道,“起来说话。”

冯景旺试着朝那个座位挨上去,只敢放上半个屁股。

“我是八路軍果家房兵工厂厂长何家栋。”何家栋收敛了笑容,严肃地说,“我现在是代表冀中军分区跟你谈话。”

何家栋开门见山,说,冯景旺,就你的所作所为,枪毙你十次都不为过,为什么还能跟你坐下来谈,想必你能知道我们的苦心。你的自卫团横竖也是打的抗日的旗号,就这么剿灭了,会让周围的抗日组织寒心。从保存和扩大民族抗日力量的大局考虑,留下你,比杀了你要好——

冯景旺又咕咚跪下去了,“我归顺,我归顺!”

何家栋说:“不是归顺,是接受改编。”

“您放心,我们真心诚意接受改编。”冯景旺用力在地上磕了一下,居然磕破了额头,血迷了眼睛也不去擦,满脸堆着得救了的谄笑。

“仅有你接受改编是不够的”,何家栋示意他擦擦脸上的血迹,“为了显示你的诚意,你还要帮我们做些工作。”

“我知道,我去找那几路土匪,现身说法,动员他们也接受改编。”冯景旺猛地站了起来,他觉得他现在有资格站着说话了。

为了让自己更有站着说话的资格,他在村庙前召开的改编大会上,做出了一个出人意料的举动,他当着众人削掉了左手上的两根指头,他说:“如果谁对八路有二心,这两根指头就是他的下场!”

他的举动起到了两重作用,增加了八路和村民对他的信任,也回收了在下属那里业已丧失的敬重。

接下来,他开始兑现对何家栋的承诺,马不停蹄地在其余几路自治武装里游说。他举着伤指动情地说,像我冯景旺这样打过八路的人,八路都能容忍,你们又没有与八路结怨,就更应该接受改编,省得过东躲西藏、朝不保夕的日子。

冯景旺的工作收到了成效,几路土匪同意接受改编,但改编的条件要八路来人面谈。他们还提出,谈判的地点,不能在八路的防地,要在他们民团的地盘。最后选定,在与涞水交界的旺上村——胡振常的公馆。因为胡振常虽然也是土匪头子,但他家境殷实,上过几年私塾,能掐会算,且能说会道,礼数周全,既能为民团说话,也不会冒犯八路。

何家栋急忙前往。

到了胡公馆门口,他把警卫、坐骑和身上的武器都交给了门岗,只身赴会。

大堂里坐满了各路民团的头目,正叽叽喳喳地争辩什么。何家栋一出现,众人愣了,霎时一片死寂。眼前这个人白脸长身,瘦弱得跟一棵豆芽菜似的,这样的人能掌控大局面吗?在座的人都觉得,八路太小看他们了。

寂静之后,是一片骚乱。

“你是什么人,敢贸闯胡公馆?”

“我是八路军果家房兵工厂厂长,未来的房涞涿抗日游击支队支队长何家栋。”何家栋口气从容、坚定,面带微笑。

“还未改编,你就自立名号了,真是目中无人。”

身边的几个人用枪指着他,“你信不信,只要我们一扣扳机,就会把你打成筛子?”

何家栋还是一笑,“我早已把生死置之度外,但枪一响,毁掉的可是众家兄弟的前途。”

胡振常看出了来人的底色,挥挥手,“都把枪收起来,不懂规矩。”

“改编容易,但改编之后,我们就有前途?我们现在这么分散着,游而不击还有生路,一旦聚首,再公开向日本人亮出态度,那就会招来围剿之灾。”胡振常看看众人,接着说,“那么,先甭说抗战,就说为了生存,你们八路有什么良方实策?”

“有,还是游击战,不过是有组织、协调统一的游击战,是以时间换空间的游击战。”望着眼前一双双迷惑的眼神,何家栋开始娓娓而谈。一部《论持久战》他已烂熟于胸,只不过是用京西语言,口语化地阐述一遍而已。而且,掰开了,揉碎了,努力让人听懂。

这是一群用屁股指挥脑袋的农民,一旦有了用脑袋决定屁股的阵势,他们便有了一种下意识的崇迷,他们觉得眼前这个人是个高人,心中有数,有道。京西有个莲花庵,就在榆林水村东北向的一座山峁上。那是一座大的道观,香火旺盛,就连京剧名角杨小楼都在这里为外室辟了一处别墅。那里的道士,都是何家栋这样的面相、身量,捻着几缕稀疏的胡须,上知天文,下知地理,中间知人心,算卦、看八字、摇签、占卜,样样都给你说得准。不服不成。

眼下,大堂里的人,包括胡振常,把何家栋与莲花庵老道重叠在了一起。他们不敢,也是不忍心再多说什么。

改编就改编吧,看来这是命中注定的事,不可忤逆。

起初,众人商定,房涞涿抗日游击支队下辖五个大队,旺上大队、榆林水大队、涞水大队、涿州大队和联合大队。这些大队的设置,基本上是以民团占据的地盘为队名,以原有民团的班底为骨干,之所以还有一个联合大队,是把那些散落在各村、人员基数不成建制的小股力量集合起来。这样的改编,实际上还是保留了个人的势力范围,不过是换了一个番号而已。

这不符合军分区的改编意图,所以何家栋又做了一番苦口婆心的说服。他说,我们的抗日游击支队成立的原则,是统一指挥,联合防御,协同作战,相互支援,而不是分封割据,各自为战,自保地盘,这不是私家军,而是国家的武装力量,因而要重组。

“什么是重组?”

“通俗地说,就是拆编。”

“就是说,改编之后,我们原来的自家兄弟分散到别的队伍里去了,再也不能朝夕相处了。”

“在我们八路的队伍里,来自五湖四海的人,都是自家兄弟。”

“说得倒漂亮,你们这样做分明是信不过我们,其实是管控,是分化瓦解。”

人群激愤,场面有些失控。其中冯景旺的贴身护卫叫二黑的,拔出枪来,跳着嚷道:“各路好汉,千万不要上当,我们干脆把这家伙毙了,然后走人,去过自由自在的日子。”

“毙了!”

“毙了!”

“……”

应者云集,何家栋危在旦夕。

但是他面对密集的枪口,静静地坐在那里,那张小白脸,愈加地白,甚至有些凛然的味道。

胡振常诡秘地一笑,看了一眼身边的冯景旺。冯景旺的脸颊抽搐了一下,眼神凄迷。

这个二黑,是他家老管家的孩子,一块长大,亲如兄弟,不仅感情深厚,也最知自己的心思。那天他从何家栋那里回来,不停地哀叹,对二黑說:“跟弟兄们去说,准备被收编吧。”

“你就这么痛快地答应了?”二黑急切地问。

他点点头,只是嘿嘿一笑。

“你是真心归顺?”

他又嘿嘿一笑,不置可否。

二黑说:“我知道,你这是被逼无奈之下的权宜之计。”

“嗯?多嘴。”他皱了皱眉,不耐烦地挥了挥手。二黑悻悻地下去了。

因为太懂他的心思,所以他觉得,这个二黑有些令人讨厌。

看着二黑不停上下舞动的枪口,看着他丑陋的粗短眉毛和藏不住牙齿的厚短嘴唇,他感到这时的二黑不仅讨厌,还他妈的可恨。

他苦笑了一下,抬手就给了二黑一枪。二黑缓缓地倒下去,迷茫的眼睛死死地盯着自己的主子。冯景旺吹了吹枪口里飘出来的硝烟,缓缓地站了起来,“谁反对拆编,这个二黑就是他的下场。”

最后的改编,自然实现了军分区的意图。房涞涿抗日游击支队下设一、二、三、四、五个大队,一大队大队长胡振常,二大队大队长冯景旺……只不过,一大队的班底是冯景旺的,二大队的则是胡振常的,而且每个大队还由军分区调配了政委,还增设了一个政工部。

12

民团完成了改编之后,原来土匪占据的地盘,都成了八路军领导的抗日根据地,自然而然地构成了从分散到连片的格局,在事实上,已形成了完整的京西抗日根据地。历史上京西抗日根据地称平西抗日根据地,地域包括宛平、门头沟、房山、良乡、涿州、涞水、涞源、易县和保定地区的大部。在房山的长操村还成立了平西根据地第一个共产党的县政权——涿良宛联合县政府。下辖五个区,榆林水村、果家房村隶属第五区,区长古大富,区委书记何家栋(兼)。

何家栋、古大富的第五区区政府的办公地点就设在榆林水村,即原来由冯景旺占据的村中大庙。区政府还在庙里开办了抗日完小,兼有保育院和识字班性质。不仅瑞云寺兵工厂里的孩子悉数搬入,还吸收村里的儿童、半大孩子和自愿受教育的成年农民。古大富的两个儿子,古月、古日和古年的三个孩子,就是在这里上的识字班。柳棉桃当了完小的教员,古年和刘玉芝在学校的炊事班当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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