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诗人小辑

2019-03-25 05:36
诗潮 2019年3期

玉珍的诗[组诗]

玉珍

玉珍,1990年生于南方,诗歌、散文、小说作品见《人民文学》

《诗刊》《读诗》《诗建设》《十月》《作品》《西部》等,出版诗集《喧嚣

与孤独》《数星星的人》。

屠夫兄弟

“屠夫兄弟今天没来

他们的肉已经卖完了”

那是我很小的时候

屠夫兄弟总挑着他们的猪肉走在

傍晚的村里

火烧云照着每一个人包括他们

和他们的大刀

母亲将省下的十块钱拿出来

买了三斤肉

肥肉是我的最爱

钱是穷人的最爱

死亡是死神的最爱

后来他们再没有来过

屠夫哥哥不幸电死,弟弟也远走他乡

他们的人生像猪肉一样

被死神宰得凌乱

善良的吆喝从此再没有出现

屠夫兄弟今生不会再来了

他们的猪肉已经卖完

鼾声

妹妹睡着了,她的心可真大

无论打雷下雨伤心绝望

她都能睡得很好

她的鼾声让我放心

她的鼾声是一种天赋

如果没心没肺是一种快乐

我希望她事事不要铭记

杀手

当杀手夜中归家

一个人坐在昏黄的灯光下

会想些什么?

他杀过人的手拿着面包

一口接一口吃着

不觉得生不如死吗?

有一些杀手是吞不下食物的

他坐下,发呆,对着墙壁

面无表情

但我却希望他们流泪

如果不能

就剥一把豌豆,炒熟了吃掉

看月亮或关掉电灯

在黑暗里一动不动地坐着

回忆一下美好的爱情

和与之相应的纯洁的痛苦

道路在我面前

大路穿过肥沃的田野

穿过池塘,菜地,溪流

草丛

艰难而必然地伸到我面前

大概二十年前

我曾希望这样一条大路

来到我家门前

这个愿望曾被人拿来嘲笑

现在不了

现在他们信我

他们说人确实需要梦想

这样的生活

我偶尔幻想这样的生活

在雷声中笑着吃饭,迅速睡下

去梦见巫婆或小孩

醒来就做点事情

吃饭是最重要的,但不挑食

一顿三碗,多一些也行

要有粗壮的小腿,适当地做点苦力

别怨恨

别刻意减肥

现在我谁也不羡慕

对我来说生活像碗中这些米饭

洁白,辛苦

静静地坐在桌上

对比

夜晚的城市

像发光的铁皮盒子堆成的

机器玩具

月亮在它的上面

充满灵魂

充满感情

阿钟

我的朋友阿钟

从不流泪

好像没什么能让他崩溃

有一天我写完半个小说

到附近的旷野上散步

在那苍蝇乱飞的地方

我看见阿钟在哭泣

在这儿什么也找不出来了

后来风声也躲了起来

只有我的朋友阿钟在哭泣

小芳

90年代末

他唱着《小芳》从山坡上下来

面庞俊秀,爱唱爱跳

令姑娘迷戀

后来背布包进了城,走向都市

走向蜕变,走向美丽新世界

走向一场命中注定的灾难

走进了一辆车的下面

瘸了,喉咙接受了手术

他用尽了全力走路

张开口艰难说话

而世界迅速地变了

温柔的时代

像他的腿一样在车轮下覆灭

到了疯狂的21世纪

伙伴们都散了,小芳们都嫁人

他一瘸一拐地从山上下来

抱一只南瓜

去灶房生火做饭

爷爷

我梦见爷爷走在田埂上

他的锄头像北斗星一样发着白光

黄豆和花生苗淹没他的脚

布谷的叫声仿佛二十年前

那年的这个时候爷爷离开了我

他的一生是完全苦难的一生

是没有苦尽甘来的一生

但死亡总算解脱了他

没什么比这更干净了

他的脚再不用没入泥土

他站在梦里就像个光明的牧人

现在他在天上

每天放牧白云

我像块石雕一样出现在镜子里

我看见自己像看见猝不及防的陌生人

这哪里像我

她还有过去的模样吗

我已经不记得儿时的我了

但我分明是儿时那个我

肥胖

肥胖像湖水淹没一个人的脸

淹没他的耳朵

他的鼻子

他的嘴

淹没睫毛和眉毛

让他的脸从三角变成椭圆

从椭圆变成圆

从圆变成方

肥胖让起伏成为厚实的平面

像雾笼罩群山,让五官

若隐若现

在那具肉团中五官逐渐拥挤

逐渐模糊

像个温和的馒头

奶奶的军队

奶奶从厅堂里出来

拿个破旧的喂食的铁盆

朝大地发出一声响亮的呼哨

无数的鸡鸭狗鹅

瞬间像战士一样

狂奔而来

火速云集在她脚下

奶奶站在中间

朝它们挥撒粮食

脸上露出威武大将的慈祥

年轻

年轻的苦,是泪水那样剔透的

是草地与金蔷薇那样

会消失的东西

当它像炮弹一样炸开

短短的一瞬剧烈

像骨朵尖锐地绽放

啪地喷出泡沫。这苍白的血。

我又被你重新理解[组诗]

庄凌

庄凌,戏剧理论研究生,山东省作家协会签约作

家,在《人民文学》《诗刊》《中国作家》等发表组诗。参

加诗刊社第33 届青春诗会,入选《人民文学》第三届

“新浪潮”诗会,获2016·扬子江年度青年诗人奖、第

二届中国青年诗人奖、第五届“包商杯”全国高校征文

大赛诗歌一等奖、首届华语青年作家提名奖等。出版

诗集《本色》。

茅屋

子美兄,茅屋为秋风所破

你冷我也冷

如今广厦建在天上,令人仰望

不知你又该如何下笔

我也是一介寒士,与你惺惺相惜

满腹诗书如空空明月

只愿心有所居,老有所养

尊严不再流浪

在昆明的街头有不少驴车

供游人乘坐

如今驴子不在乡下推磨了

也跑来城里打工

坐上去我就成了统治者

我喊一声“驾”

驴子就拼命地奔跑

我也是这样奔跑

两眼一抹黑

没有方向,也没有出路

山水

帝王的山水是天下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古诗中的山水

诗中有画,画中有诗

如今的诗人

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

在形而上学的世界里

幻想天上掉馅饼

我向一个老和尚请教

他笑而不答

用手指指天,又指指地

看着他远去的背影

渐渐消失于山水之间

我才恍然大悟

孤独者

我和他在谈论尤金·奥尼尔的戏剧

剧情在高潮处戛然而止

现实主义与象征主义流离失所

原来我们那么孤独

车水马龙,只拥有喧嚣

高楼林立,却无处安身

他收起剧本,试图写一首诗

从一个黑夜进入了另一个黑夜

露珠里躺着一个干裂的人

诗人不是疯子而是思想家

越优秀越孤独

明天的很多敌人

今天是我最亲爱的

我在这里等你

在南锣鼓巷路过一家商店

“我在這里等你”

多么浪漫的名字

天鹅飞过了现实的距离

白娘子千年等一回

爱情感天动地

等待戈多的家伙

被世人嘲笑

我在冬天北京街头徘徊

与人来人往的面孔擦肩而过

阳光都藏了起来

我要去哪儿,风里没有答案

我还是想站在原地等一等

等一等疲惫的灵魂

等一等雪莱的诗句

等一等你

拨开我身上的荒草

花瓣落了

清晨醒来

花瓶里的郁金香落光了花瓣

一些温暖,一些气味

也在睡梦中悄然消失

我捡起一瓣夹在了一本书中

光阴也藏了起来

或许某一天那些战栗的骨灰

还能被翻开

枯木又逢春

也许我又被你重新理解

而那些短暂的交集

终将不翼而飞

好久不见

在外企工作的远房表哥回老家拜年

我们掰着手指头算已快二十年未见

那时我们都小,躺在一张床上睡觉

夜里说梦话,猪八戒背媳妇

醒来我们在麦地里奔跑,在小池里洗澡

在梧桐树下玩过家家

坐在跷跷板的两端

后来他西装革履飞遍世界各地

我把诗歌写遍海角天涯

见面后他说“妹妹这厢有礼了”

我问“哥哥无恙”

我们恍如回到前世

故乡成了我们停留的唯一驿站

成都雨夜

半夜,一场春雨突至

我躺在黑夜之中

听着雨水匆匆的脚步

在成都,我遇见了杜甫

子美兄,你说“好雨知时节,当春乃发生”

是啊,这场雨来得多么及时

春天太干燥了

城市的车轮滚滚

人群骚动

欲望喷着火

如今的环境已偷换了模样

草木稀疏,鸟儿也不知去向

今夜,春雨在赶路

润物细无声

一觉醒来,是否花已开满锦官城

重逢

在酒别重逢酒吧我们第一次见面

而我们的诗歌其实早已相逢

霓虹旋转,影子手舞足蹈

我和他被一种巨大的暧昧包围

他不停地喝酒

说人类庸俗,天才伟大

相见恨晚

我们像两只角落里的虫子

发出微弱的声音

又很快被嘈杂淹没

回去的路上

我们走在摇摇晃晃的月光里

和湘江是一个流向

滑板少女

我在夕阳下等南去的火车

广场上一个玩滑板的少女

穿着牛仔短裤,扎着马尾辫

在时间里游来游去

她旁若无人的青春

让我一瞬间老去

我的火车还在路上

它带走的只是一件行李

迷路

听说昨天夜里有人死了

一个天生的诗人也有江郎才尽的一天

一群群人被背井离乡

我坐在一棵榕树下

看蚂蚁搬家

周文婷的诗[组诗]

周文婷

周文婷,1990 年生。陕西省作家协会会员、中国化工作家协

会会员。作品散见于《延河》《延安文学》《诗选刊》等报刊。鲁迅文

学院陕西中青年作家高研班学员,曾参加第八次全国青年作家创

作会议。

仿佛被自己深深爱过

思念高过头顶,开始变得温柔

身后燃尽的白昼,越来越容易动情

我所有干渴的声音,被泪水

滋润出一段又一段

直到,那些弹尽又粮绝的爱

找上门来,我才堵住

好事的风说着我如何绝情

犹如飞禽和走兽,我看见自己

腰身。有几根骨头快长出来了

———紧抱着灰塵

仿佛被自己深深爱过

幻梦

藏起万物的名字

和时间玩一场捉迷藏

制造一万座声音博物馆

里面装满做过的梦、说过的话

爱过的每一个星系

我要没日没夜地唤醒

干裂的土地和天空

让布谷鸟重新发声

即便如此,万物名字的内部

我要不断地学会迷路

学会犯错,甚至痛苦

原谅黑夜的黑之后———

我的梦又长了一遍,像你

美少年

这世间的美少年真多啊

一茬一茬地长出来

让整个山坡都新鲜起来

我舍不得让电闪雷鸣

与他们相识,周旋

好担心,美或少年哪一个名词

被野猫,野狗叼了去

留下的血腥味,让山坡

营养不良。山坡那么小

好担心伤心欲———绝

沙粒

你站在那里,沉默比沙漠更寂寞

你在等———等一树一树的

菩提树花开

你的世界,开始让我着迷

像我喜欢的向日葵

季节一过,即使凋谢了

还有一大堆瓜子可以吃

藏经阁

这么小的人间

修行着我与尘埃

我们前世像都在寻一只空碗

不为收藏,不为接住食物

只为在门关上之前,打破

打破的这只碗不会

盖过你诵经的声音

但会让一只蚂蚁打开门

探个究竟,我会借机

藏进某一部你喜欢的经书里

这样你练功时,我终于

可以帮你打通任督二脉

想一个人

我已换了眼神和口气

对待另一个人

可是,你依然是那个每天

在我梦里扫尘的人

我的梦够干净了

不想让你太累着的时候

我就睁开眼睛

睁着眼睛继续想你

一会儿———

身体就有一些发凉

二三事

走在人群中

我是老得最快的那一个

迎冬风找到了暖巢

坏人从另一个出口逃出

众神,执手相看

我是一滴大器已成的水

藏不住多余的沉默

就要落进路人的眼睛里

让他们学会哭,学会大哭

对人间的二三事

学会一步步靠近与关心

刺客的信条

穿着黑夜行走在白天的你

孤独有上好的成色

荒废的万亩良田

还有等你归来的河流

成了你沉默的座上宾

你开始重新练习走路与说话

可惜,风太大了

你的麾下包不住飞翔的事物

你走吧,和萤火虫一样

能发亮,是刺客唯一的信条

熊曼的诗[组诗]

熊曼

熊曼,1986 年生。有诗歌见《诗刊》《人民文学》《长江文艺》

《汉诗》《星星》等刊物,并入选多种选本。曾获“诗同仁”2016 年度

诗人奖,参加诗刊社第34 届青春诗会。出版有诗集《草色袭人》

《少女和理发师》。

客厅里

米饭冒着热气。一个孩子刚刚拒绝了它

他的母亲却不依不饶:吃掉它

让它成为你的一部分,成为骨头、血液或皮肤

如果拒绝,它将出现在垃圾桶

成为野猫或野狗的一部分,她继续说着

如果你是一碗米饭,你愿成为人类的一部分

还是野猫野狗的一部分

他听不下去了。他是一个善良的孩子

他轻轻放下了玩具

瓠子

我抓起两根瓠子,放到水龙头下

一次次它们浮出水面,又被我按下去

夕阳将最后的光线,涂抹在对面的建筑上

儿子在客厅玩着什么,不时将目光

投向厨房,像不安的鼹鼠。我必须

专注于手中的刀刃和瓠子,暂时将那些

轻浮艳丽的事物挤出脑中

柚子树下

把秘密说给身体漏风的人听

秘密在风中飘荡而不再是秘密

把老实人的善良当作笨拙

并报以嘲笑。把坏男人的假意

当作深情将自己套牢

如今这个傻瓜坐在柚子树下

看被风吹雨打后,一地

未老先衰的果实有点难过

她记得它们开花的样子

明亮,生动,像青春和爱

如今她已能站在河对岸

打量自己。但生活远没有结束

愚蠢还将继续,这真令人羞愧

上新

春天生长树叶和雨水,也生长喜新厌旧

女人在镜前叹息,没有一件衣裳

能夠完全满足她们。当光从外面涌进

古老的一天开始了,新的事物和念头

将被源源不断生产出来。你盯着镜中人

恍惚中她也是压箱底的旧物

古樟

我伸出手,但不能尽情拥抱它

我递出目光,只能碰到最低垂的枝条

站立树下,一股强大的清凉感

自上而下覆盖我

我盯着它看,直到眼前出现一团绿色迷雾

像我们置身其中的生活

许久了,我们在雾中穿行

所知道的并不多过头顶的枝条

恐龙王朝

电视里,一只食肉恐龙在追逐

一只幼年食草恐龙。沉重的喘息声

自侏罗纪时期的丛林上空传来

为什么它的妈妈不出现,儿子问

可能在外面觅食吧,我答

眼看被追上的幼龙逃掉了

仿佛一种安慰,我们松了一口气

但很快,幼龙被掀翻在地

我捂住儿子的眼睛,这都是假的———

这样说时,我的身体某处却产生了

一种真实的隐痛,这条件反射般的隐疼

令我怅惘了片刻

记梦

太平静了,以至于另一种生活

梦替我继续。在和男人冷战后

梦换一个肩膀,替我遮挡风雨

换一张嘴对我讲情话。梦里我替谁

又哭又笑,活成自开自落的野花

香气任风吹散。梦还携我辗转千里

去大漠观落日,又去江南看杏花

途中路遇豹子,整夜在身后虎视眈眈

梦太真实了,以至于每次醒来

我都以为置身梦中

周末

驱车三百公里,去山林内部

踏上曲折的石阶,令双腿不停行走

令思想暂时消退。肉体需要酸胀,疲乏

而不是闲置,有时它会默默羡慕

劳作归来的农妇,肤色黝黑而眼神清亮

不知诗歌和哲学为何物,也不因失眠而苦恼

此后她没有离开小镇

她挠着溃烂的小腿

她的腿已经变形,弯曲

需要拐杖才能行走

她向人们说起

一生中仅有的两次远行

一次是海滨城市

她说起大海

当地的天气和建筑时

眼睛里有了光

她没有说起爱情

但我们猜测与那有关

她说起另一个地名时

语气平淡了许多

像说起清晨初开的栀子花

我们眼前出现一个

为生计发愁的年轻母亲

她穿着暗淡的衣裳

从集市上拎回一块猪肉

江河水[组诗]

谈雅丽

谈雅丽,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曾参加诗刊社第25 届青春诗会。获首

届红高粱诗歌奖、华文青年诗人奖、台湾叶红女性诗奖、东丽杯鲁藜诗

歌特等奖、全国海洋诗歌大赛一等奖、湖南青年文学奖等多个奖项。出

版诗集《鱼水之上的星空》和《河流漫游者》,散文集《沅水第三条河岸》

(获第十届丁玲文学奖)。

冰心玉壶里的河流之源

我穿了一件又长又柔软的袍子

丝一样泛着淡青的光

整个下午,浅粉的木芙蓉开满黔城的长堤

我一直往外掏这些流光

直到我掏出整条辰水,源源不断地流

手心沾满了光,它甚至从我手里溢出

铺满了整条河床

有人在芙蓉楼上弹奏琵琶

琵琶声里,隐藏世中人的长叹

一条江都洗不清这淡青的色彩,越洗越碧翠

我和江都变成期望中的一尊玉佛

近旁是一座曲折的古城

暗藏了满满的妙处和绝色

夕光中,沅水从远处的高山奔走而来

只在此处,它化身成温柔的凝玉

无数光足以将一条河的源头变得晶莹透亮

足以照亮远处楼阁里吟唱的

昌龄和杜甫———

“洛阳亲友如相问,一片冰心在玉壶”

雪峰之夜

世间应该有美的爱,像今晚的星星

噼噼啪啪,掉落在我们的帐篷顶

夜晚,遗失在秋光之中的碧翠

恰到好处地漫过来———到山寨我心

我爱的是一个圣徒,高洁的脸就像最亮的明月

就像我仰望的星,我憧憬相遇

在飒飒的风声曾有过等待,我有相遇的昏迷

我认识那么多人,忠实的,温柔的,诚挚的,

善良的

某某,但没有一个人像你,没有一个人是你

月坠落在即,石在溪底恍惚

没有一个人像你,那么冷淡地回绝于我

使雪峰之顶露出一万次凛冽的寒意

雾气压过来

光在暮色沉沉中开放,虫声开启水银的天空

我掌心里倒满溪台的水声,我眼里是云海

是明天要在云海中展开的丹霞之心

最柔软的一天

到达已是傍晚

细雨在古城游荡———莫非走到最柔软的一天

错过从文故居的书香,沱江水于十一月

我遇见的清澈,仿佛刚刚诞生

但江水已行走了千年

在时间的横断面上,我叫你翠翠河

对面山崖的虎耳草,要你用整晚的歌声

托起我的灵魂采摘

江中石墩,一高一低,正合我们携手而行

细雨落在江中,轻奏夜的小提琴

城墙藏青,被卖花的苗女点燃

兜售时令鲜花,就是兜售浪漫的心情

该去吊脚楼喝一壶米酒

再从江北一直走到江南,一江水草缠绕

一生的流淌

姜糖香恰到好处地漫了过来

刹那间,我们拥有了———

多么浓烈的甜啊,从此时可以延续到

余生的,温柔光阴……

婉约的时光之书

荷塘转绿,村野简易公路上

小南风呼啦啦地吹起

一池小粉荷,露出怯生生的脸

我导航定位的是郊外大湖

决定哪些事重要,哪些人淡淡忘怀之前

我和女友决定开车去寻找梦幻国

上帝知道所有奔波之苦,酝酿许久

他手心里紧握一枚弃之可惜的苹果

公路是新的,日渐变旧的是镜中模糊的脸

他上扬嘴角,令人割舍不了的笑容

故纸堆里写满遗忘之书,但我不能———

有些事印在脑海,时光也不能漂白

唯有荷花开得摄人心魂

曾记我们摘去花瓣,只留了花蕊

一根细线系着,它们哗啦啦旋转下落

小南风吹得正好,导航显示目的地已到

永远就在眼前摇晃

我猜是你———

是时光的闪电,为我控制了花蕊下降的速度

江瞳

一条大江必有万物蕴藏其中

像一只剪水的眼瞳

漁舟安卧、起航,江水的翅膀收起展开

江瞳———要尽见河山的明媚

一条大江必有澄碧的瞳孔

两岸菖蒲,鸟唱塔楼,一艘晚归的挖沙船

轰轰烈烈地开进夕阳

江岸浅草,水中锦鲤

静观一轮落日徐徐缓缓———

坠入苍黄

一条大江必能照映

某时、某刻,明月升起

上弦月洒下柔和银光,空中荡漾扰人声响

数以万计的鱼虫,正互诉情爱,在捕食

被噬,死去,新生,转世

在从一个世纪跨越到另一个

一条大江有柔和的江瞳

照见一群闲谈的中年人,谦卑的生活技艺

这里有雪月风花,曲水流觞

这里不完美人生的集合,要江水遥遥呼应

一群孤独的小宇宙

悼父诗[组诗]

霜扣儿

霜扣儿,黑龙江人。中国散文诗百年大系《云锦人生》卷主编,《诗》

主编,《关东诗人》副主编。作品多次获奖。著有作品集《我们都将重逢在

遗忘的路上》《你看那落日》,散文诗集《虐心时在天堂》及《锦瑟十叠》

(散文诗五人合集)。

爸爸,我们回家吧

爸爸,这条路太长了

我之前不知道到达你需要这么远

爸爸,这时间太慢了

我之前不知道看到你需要这么久

我从心里挣出来,从血里挣出来

从一寸肝肠里挣出来

我抱住你的时候,也抱住了最绝望的绝望

爸爸我已经抱住你了

才知道,你已经远在天边

我爬到你的膝盖上,爬到你的手指上

爸爸,你的膝盖是冷的,你的手指又黄又白

爸爸,我抚摸它们,握紧它们

爸爸,我的呼喊从地裂里冲上来

爸爸,我的泪水从天空倒出来

爸爸我摇晃你,摇晃人间的一切

我说爸爸,你快起来,我们回家

我说爸爸啊,你快起来吧,我们回家吧

爸爸你没有起来

我做的这些,已不在你的生前

爸爸,这天色是黄昏时候了

我又拉着楼梯往上爬去

我到你的房间,找你的椅子

你的电脑你的手机你睡觉的那个位置

我抱着你的被子,把脸藏进去

越藏越深,我的气息注满你的气息

爸爸,我被你彻底包围了

爸爸,哪里都是你

爸爸,哪里都是你的时候

我才知道这是怎样可怕的别离

无法睡去。我按着倒叙的方式

把以上这些又做了一遍

一一夯实,一一凝固

爸爸,第二夜我仍是如此

我被夯实在你的凝固里

又一片一片被撕碎了

一片一片的,我凝固成破碎

你无声无息

哪里都是你了

可是爸爸,你到底去了哪里啊

人间春冷

人间春冷,我眼前的土地睡在冰下

去年那些匆匆生长的声音

在根茬上,挂着憔悴的面容

在清雪里迂回的

阴郁的天气,一半始自遥远的

你的去处。一半始自

我捂在沉默里的呼吸

中间发生震荡的,是猛一回头

发现早就看不到你的杯里

是否还有一两薄酒

是猛一回头

你再不能出现在

距我三里地的那栋二楼

眼前的土地睡在冰下

冰下有另一个世界,被我掺加在

想你的世界中

每一天的每一步都在靠近

每一次靠近都证明了

之前的痕迹

不可重生

人间春冷。大地空旷

密密麻麻的冷风充溢了离别后的日子

爸爸,你看

我捂在沉默里的呼吸

也结了冰

一层一层,静止了其他心情

阳春三月的卧龙岗

得拨开大雪,拨开去冬今春的交叠

才来到阳春三月

山路多曲折

绕过一年的果实与落叶

时钟的针尖把积累的残败划开

———从心里拿出你的影子

梦里为你换上的新衣挂着今天的雪

我低不低头,它都长久地盖着

傍晚了。送灯的人使雪路络绎

从生到死的光亮漂移出冰凉的脸庞

凝固的称呼坐在墓碑上

说者无力,语调干枯

能再次生长的都要返青

这轮无常回到今年的小芽上。而你不能动身

为你点灯的雪路断于你的名字

一笔一画一石梁

摸一摸。刀刃在指纹里发声

洒在褪色的花上,冷风摇动卧龙岗

无法摇动那些睡着的人生

一程多寂寥啊———爸爸

我走在灯芯上,我没有方向

即使把灯芯燃尽

我也不能,再看到你的眼睛

空蕩荡地落下来

没有什么可以失去的时候

就看看又高又冷的天空

没有名字的云朵,或厚,或薄

来去悄悄。当它们模糊我的视线

它们就像你一样归去

另一些没有名字的云朵

被生活的力量牵引,来补位

以形似的意思,替代一会儿被想念的人

这就是生活

无计可施的时候,仍然要抬起头

以认可虚无的勇气去躲避质性的虚无

这就是我此时的心

一边把着岁月的门框,不愿离开

一边任此后的日子顺着眼泪

空荡荡地落下来

于海棠的诗[组诗]

于海棠

倾斜

夜晚像未开尽的杜鹃花束

香气从低处弥散开来,周围充满橘色

褐色和茶色的虚构

我们是彼此需要的白天,握紧的双手

什么让此刻具有巨大的吸引力

两个爱过很久的人

穿越十一点的疲倦,窗外雨滴倾斜

交错的影子像古老而又虔诚的信仰

我们结束对话

我们顺从内心

我们像合拢的夜色平铺在地平线上

我在重复同一个下午

我经常重复同一个下午

珍贵寂静带来的疲倦感,和空气的腥甜

搅动的微小震荡

躺在一株麦蓝菜里

体验一种无所欲求的心,尝试

像白嘴鸟一样飞

我们都有相同的属性

我的白色,

粉色,黄色花盏仰望的下午

窗外光线带来的稀松感,使你进入一种

薄薄的轻,我们都在等待某种

碎片重叠时的喜悦

而最终它会把你引向某种深深的孤独

而无法自已

向上是幸福

早晨是立体的,美好,

湿润

可以更深入

空气弯曲,盐一寸寸伸进纹理

左边细雪如诉,微云如蓝

美好是从你开始的

你知道,画眉草,野蓼花,和

微微推送的波纹

今晨,我的肩膀颤

动了三次

向上是幸福,向下也是幸福。

六月正在结束

六月正在结束。

———意义过于庞大,而繁密。

小南风挂在窗前

雨伸进雨里

我把我放进雨里。意义正在开花

我住在雨的影子里模拟枝叶的美好

我是我的意义本身

我在你的故事里找到我

而美如栾花。

立夏

风穿过湖水,和秩序的一切

我再次成为你的一部分

湖水岸,我是细微的苦楝花,

它们单纯,饱满

当我抬头仰望它们

我们平静而又充满期待

光线和浓郁的花香从树间落下来,

恍然一天重新开始

当我望向远方,天空多蓝啊

一只白鹭从湖面飞起

它越飞越远,最后融入遥远的

天际,成为蓝的一部分。

楼下那片白花

在两座楼之间

有一片白色的野蓼花,它们奔跑在晨风中

像流动的牛奶,甜蜜而纯净

我经常站在窗口把

我参与其中

阳光好的时候

空气透明

阳光的金线在花叶上跳跃

时光是向上的

我要告诉你,我看到这美好的一切

就像时光悲悯的出口

傍晚湖岸

傍晚的湖岸

静谧且充满肯定

旋覆花,小侧柏,夕阳下的美自有秩序

我们感受

像散落的沙子一样投进湖底或野花丛

用以寻找一颗自由的心

白鹭线形寂寞的滑翔

我通常失去了自我,在它们中间

西木栅的蔷薇

蔷薇开在木栅上,使四周有了明亮的寂静

风吹过蔷薇,

花香迷乱,恍若虚构

明天有细小的欲望,明天窗台又明亮了一些

秋叶[组诗]

邓朝晖

邓朝晖,中国作协会员,鲁院高研班22 期学员。诗文见于《诗

刊》《人民文学》《星星》等刊,入选各类年度选本,获《人民文学》

《诗刊》《诗歌月刊》等主办的诗歌奖数次。曾参加诗刊社第23 届

青春诗会。获第27 届湖南省青年文学奖。出版诗集《空杯子》。

失语者

一夜之間

我们成了不同世界的人

你开始使用另一国的语言

那个世界沉默

偶尔用一串符号说话

如同鱼儿吐出的水泡

晶莹而神秘

你很快就学会了

在那个王国独自呼吸

不管不顾在这个方块字的国度里

你还有一堆儿女

昨天,他们还是你的儿女

你还在发表对美食的高见

一夜之间

你不用吃饭、喝水

不用使用平平仄仄的汉字

你也不用关心天气和国事

天空向你打开了一扇窗子

你不打一声招呼就进去了

你和自己说话

和一些只会冒气泡的精灵

我连你的手都拉不住

因为上面插满了管子

稍不留神你就会消失

我唯一拉得住的

是你的眼神

父亲

你已重回到婴儿

“嗯嗯”

医生说,“抬起你的右手”

你说“嗯嗯”

医生说,“抬起你的左手”

你说“嗯嗯嗯”

你的语言变得再简单不过

一切都可以“嗯嗯”

没有出走的1950年

没有工作狂的中年

和落寞漫长的晚年

那些是与非都离你而去了

那些战友或敌人

都化作了烟云

所以你说“嗯”

世界已然成了一张白纸

如同你此刻的身体

不会的

他们看到你的样子

以为你在弥留之际

我说“不会,不会”

他们开始安排你的后事

我使劲摇着手说“不会,不会!”

你时不时“嗯嗯”一下

像是听到了我的话

你用力抓住我的手

如一個溺水者抓到了岸

我知道你已在两个世界的边缘徘徊

我知道父女一场

分手也是迟早的事

但我们都赖着不肯下车

即便坐过了一站又一站

你也不必去你的远方

我也不必虚度现世的繁华

秋天

秋天适合睡觉

醉生梦死

适合怀念一个刚刚远去的人

栾树开出小黄花

花开在末梢

有重生也有沉醉

瓜果灿烂

冬瓜探出粉白的头

辣椒捂紧小心脏

葫芦、丝瓜、苦瓜有青色的肌肤

溪水从门前流过

有高山的冷也有地底的温润

一切都刚刚好啊

风送来白露之气

夜晚逍遥

没有神秘的来者

逝去的人浩荡地走在归途

我成了你的母亲

在你生命的最后日子

我成了你的母亲

你只有无邪的眼神

不会吃饭

只会说听不懂的话

一夜之间

你变回了婴儿

有时你回忆起来

曾经敬过军礼

你举起右手

向着深海里的青春

有时你又想起

还有一桩心愿未了

你抓住我

像要托付

我抱住你的头

像当年我抱住初生的儿子

他有软软的乳毛

你稀疏的白发如同乳毛一样无助

在你生命的最后日子

我成了你的母亲

你是我八十岁的小婴儿

我是你游离的岸边一棵母性的树

穿透寂静[组诗]

朵而

朵而(吴雅弟),70后,从事企业管理工作,上海市作协会员。

作品入选多种年选选本,有诗歌被译为英文。著有诗集《黑琴键》,

获上海国际诗歌节大赛奖。

在荒芜里游弋

有风

月亮拔得很高

雀鸟将自己匿于树冠

他与夜并排躺着,眼内泛着点点清光

黑暗中划出一条河流

在虚实间迂回

夜又深了些

继水的清冷之后,乌鸦突然叫唤起来

他清瘦的身体便缓缓转过来,说

那是斑鸠

爱,安静久了就是蓝

这里没有咆哮

一如你轻轻引用经典

提前温润誓言

荒芜偷偷发芽,你悄悄说话

与所有亮过的星星一般,为了留下

身后那些路标,关键词销声匿迹

当孤独强大到极致

身体某处你细腻过的蝴蝶效应

无人临摹

我安静下来,用你叮嘱的方式

活着

在另一种蓝里

祖母为这片竹林翻过土

她呼出最后一口气时

某种感应,我正踩空从楼梯滚落

哭喊是毫无作用的,现在想来也是如此

油菜花黄灿灿开着

蜘蛛适时出现,春天发生的事

没有一件被遗漏的

笋破土而出,小如碑文

豌豆花开着,紧挨着

四月

松针

未下雪前

那些天也结霜

期盼许久的事在无垠里密集

静默

雨携雪而来

一些不具体的事物顺势一并滑下

而风更低匍匐于地

收纳飘零

蜗居在城市一角

你我带着刺

在夜的深处将日子白描落款

复又无声埋下疼痛

雪白

继雀鸟后

失灵已久的耳朵,这一次清晰抓住

微小事物落在痕迹上,发出的更细微声

多年前被大雪拦截在高速,辗转

又沿铁轨奔来,只见五分钟的那个人

喊着见你见你

那排云杉离空旷最近

回声送抵时含在眼内的那些,一寸

一寸,脱落着

泛音

所谓认知

提及感官被你歪打正着

月光破碎前,也是如你眼睛这般皎洁

描绘无数美好却凑不成你前言

失踪数十载萤火虫此番情真意切

说着喜爱,余音未绝

倘若印证之前离别,是一场无关痛痒之旅

你只需在后记里另开一行

生者如斯

残荷

与身后那片茂盛不同

池塘正中立着一株残荷

我看到另一段生命在褐色深处游离

莲蓬似断非断

这种悬着的空

与养了多年习惯奔跑着回家的羊只

被杀时

眼睛弥散着半开半合

比起来

如出一轍

春访知也禅寺

早就没有雪了

只是芦苇还白着头

寒风里不知名的花草相互凝视

地面麻雀跳跃着一声一声唤你

通往知也寺路上多了两座木桥,河不大

几株梅在细流中低吟

土黄墙院内,风铃在慢慢向左

也慢慢向右

张沫末的诗[组诗]

张沫末

张沫末,鲁迅文学院河北青年作家高研班学员,河北省委宣

传部燕赵文化之星人才。诗歌、散文诗、散文散见于《星星》《星星·

散文诗》《诗选刊》《黄河文学》《安徽文学》《散文选刊》《散文诗》

《佛山文艺》等170多家刊物,入选20多部诗歌、散文诗年选。

立春,在元中都

让月光再清冷一点

好更清晰地照见,这百年之后的废墟

和郁郁葱葱的另一座江山与树木

快马加鞭的兵卒,怀揣着半部大元帝国的秘密

率先跑进历史的碑刻

也跑入,高悬在角楼之上的

时间之利刃

春风浩荡

宫墙之上,不知名的野草几经荣枯

而跑得太急的人心啊

终未敌过,那茸茸毛草

白头之后,电光火石的一瞬

多少虚构的故事和王朝啊

也终如,草木一秋———

芒种

在日复一日的成长中

挣脱故乡,这个麦壳

在陌生的城市里

收起锋芒,泪水,以及思念

用心去播种另一场农事

柔软或无助都不需要

我们,是黑土地上长大的孩子

在年复一年的漂泊中

灵魂一点点向着大地贴近

渴望若干年后

能长成一株麦子

守望南山,或沉默不语

夏至

檐下的春韭已收割过三茬

前几日还紧绷着脸的金针菜

结束了被唤作黄花的历史

集体出嫁给大马群山

布谷鸟在林木与草场间

传递着新的情话

窗外持续干旱,灰头土脸的云朵

等不到地老天已荒

刻意缩短的影子预示

又一个轮回的开始

白光下的灼热

原是一直埋伏在岁月里的暗伤

夏至,我只能用一碗微酸的面

祭奠,于黎明前消失的

日久与天长———

初秋,与一只蘑菇相遇

告诉我,你的前世和今生

告诉我,遗弃和挽留

哪一种,更让人心伤

告诉我,那只匆匆逃走的刺猬

背负着的,光阴与责难

告诉我,草原留在你身上的

处子之香

到天边去,到湖水里去

到蒲公英的掌心里去

在苏鲁滩,你经受,千百年的厮杀与蹄踏

千万次与雨水赛跑

小心翼翼接纳,太阳的恩宠

爱或被爱,只是

长在身体里的蛊

还有不远处的,花香,草香,酒香

以及,如洪水猛兽又静若穹庐的

尘世之殇

冬风破

重新认识一些事物,认识

四季里,熟悉的山石与河流

冬天,风与风之间,总是战争多于和平

最后,用一场雪

结束,漫长的对峙

长途疲命于风中的旅人

许多像我,又都不是我

更多的人心如落叶,顺着风跑

偶尔挟裹一些陈年旧事

其实,风,并不看重这些

它们只在意,新的冬季到来时

又有多少魂灵,僵死于追风的途中

冬至

多雾的冬至

无法等到,风从身体的夹角醒来

窗外,乌鸦的黑影持续飞过

近距离怜悯一只麻雀的饥寒

早已成为奢侈的回忆

清晨,从落满冰雪的一截松枝开始

风努力制造或接近一场暧昧与分离

冰清玉洁的想象溺死在滨河的疮口

孤独的鹰试图摆脱西伯利亚寒流

霾与蓝天正隔着回归线

寻找相似的爱与离愁

渐远的城市,渐远的相知与亲人

在寒风里,瘦了又瘦

老屋,半蹲在冬阳的臂弯

回归或出发啊

都不会再是,相逢的序曲

世间万物皆有期限[组诗]

代薇

代薇,诗人,专栏作家,新闻记者。中国作家协

会会员。著有诗集多部,另有散文随笔若干。曾获

《十月》诗歌奖、漓江出版社首届年度诗歌特別推荐

奖。现居南京。

如此

震惊我的,往往

不是某个人的死讯

而是不可逆转

如此司空见惯

不值一提

瞬间发生

瞬间结束

这个世界依然正常

正常得令人心慌

故地重游

总有一些地方

不可回避

终有一列火车停靠往事

昔我往矣,今我来思

还是那些花

绚烂地盛开

无情地凋落

一切都是爱情该有的样子

越美好越短暂

转瞬即逝

时间里没有爱情

事与愿违才是生活

年复一年,大雪纷飞

“就像真的有恨一样,扑过来,卷走我,千里

哭坟

埋了我,这土堆和山丘”

依旧是

依旧是耻辱

依旧是,泡沫的狂欢

庸人的不朽

个人的困境

也是时代的

世道人心里

有无声的相拥与坍塌

我知道,是创伤

让我与众不同

是时候了

“告别我曾是的,还有蔑视的、厌恶的和爱过

的”

那些过不去的坎

也可以不那么痛了

让你难过的事

有一天,你一定会笑着说出来

未来的雪已经落在未来

冬天成谜

突如其来的一场雪

弥天大谎一般

越下越纯洁

令人担忧的消息

在来的路上

失语无处不在

似乎空白

也是另一种浓烈

我想起远去的年华,凝视的深渊

“痛苦的围巾使我温暖”

陆地还在,只是海水

已经上涨

并不仅仅是冬天

未来的雪已经落在未来

消失比存在更永久

僧侣们在沙上作画

日复一日

图案优美的曼陀罗

巨大、繁复

只为完成之后

再将它们全部抹去

仿佛一切都不曾发生

这是修行的功课

用死来确认生

用空白代替爱过

消失比存在更永久

如果那一天

我喜欢的人还活着

我希望我已经不在了

认知

远一点,我对自己说

再远一点

道不同———

不在一起笑的人

哭也不要将眼泪混淆在一起

闹剧时代的狂欢

被冷落是幸运

失去即荣耀

世间万物皆有期限

感谢离去

良辰有时

世间万物皆有期限

感谢失败

命运偏爱身负重伤的人

一切关上的门都意味着

———打开的窗

感谢横祸

那些毁灭不了你的

只会让你

———绝处逢生

感谢孤独

大雨滂沱,人世倥偬

没有哪一种陪伴

可以理所当然

感谢缺席

感谢遗憾

感谢凉薄世间

那一碗粥的悲悯

冬至

最漫长的告别

无非一生相聚

最紧的拥抱

无非明知天亮就要分离

“你的心打开,像装满刀子的抽屉……”

冬天,不会比今天更加黑暗

多少时光泯灭

多少鸡鸣狗盗风生水起

那些家国情怀,苍茫心事

草木如灰

而雨水漫长

好人短暂

一切如常

秋日,如常

看书,喝茶,浇花

好久不见

没有消息是最好的消息

一个朋友告诉我

所有的问题和困惑都是道场

当下眼前的存在,和每一个念头

都是你修行的地方

闲暇的人比忙碌的人

可能更能领会事物

生命之美,无外乎白驹过隙

忽然而已

如常,一切如常

便是好时光

从现在起

从现在起

要对自己好一点

对自己的头发和皮肤

还有睡眠和胃

———好一点

生命来来往往

太多的无常与意外

有些事,一转身就是一辈子

不是所有欠债

都可以还的

现在就穿上

心仪的衣服出门

不要再等什么特别的日子

活着的每一天

都是良辰吉日

那条著名的经济理论

“蒙代尔不可能三角”

意思是说三者不可兼得

理解了这句话

就懂了命运的礼物暗中都标有价码

冯晏的诗[组诗]

冯晏

冯晏,诗人,随笔及评论作家。上世纪60年代出生,国家一级

编剧,现在哈尔滨广播电视台工作。

一百年以后

一百年以后,时间是扭曲的梯子,

废弃了攀爬和触摸。

是一个人播放月光曲时,

头发竖起所接收到的能量。

一百年以后,冥想变成气流,

低飞而聆听。写作是蛇蜕掉的皮。

如果幸运,词语可以穿过鳞。

龙卷风袭来一只拖鞋,

嗅觉吸附着继续逝去的一切。

一百年以后,恐惧留下集体潜意识,

通过自尽的蝉。

空门石阶上闪过一只猫,

前世偶尔惊现。

我在不同医院咳嗽,

孤独的轰鸣声不时激活喉结和耳鼓。

一百年以后,诸神在我书房走动,

我的指甲骨灰从悬念刮起,

苦难在记忆里卷一根绳子,

或者拉直一根铁丝,不停穿过……

光线

光线与冰凌在窗帘上交会那一刻,

忧郁,退后一步,

光线让清晨像箭一样深入,

通常,箭与日子是平行的。

光线让眼睛时而半闭,

像偷窥,或者窃听。

光线,治愈发炎的伤口,

扭伤的脚踝,安全感需要恢复。

光线解开打结的红绳,

晒干阴湿的裂缝,

照亮我文字里的骨头。

光线使凝视低垂,

压住尘埃,从中感受地球引力。

光线,来自邻居的秀发,

高原的肌肉。

让一排葵花站在地平线背对我,

像背对故乡,那飘移中的。

光线加深了脸上的雀斑,

划分出肤色的黑白两界。

淡去了一扇虚掩的红漆门

然而,真实让光线成了背面。

立春

雀鸣,让每一根树枝都成為一支短笛,

去搜索吧,那些错过时未曾启用之词。

裂缝正朝我蔓延过来的那条冰河,

立春,转动着钥匙。

是时候放出被困在思想里的狮子、海豹了,

以及沙漠、花园和蜥蜴。

在解冻之季通往海市蜃楼的梦境里,

人类都在潜水。

窗外,树杈间落成一个新鸟巢,

翅膀还没有从双肩分裂出来。

我阅读被编织的红柳,

仰望嘴唇筑起的黑色空间。

歌剧院,是一种潜能,

从泥土深处复苏,昆虫交响乐。

远处,我听见沙哑的灵魂骑上一只野兔,

绒毛翻动枯草,

穿过我献给荒原的耳朵。

小月亮

———给YR

一颗粒子通过身体的神秘之岛,

小月亮在孔雀开屏的细骨、绿绒上照镜子。

脸颊越藏越深,如一叶帆影,

搅动水雾用她微小的拳头和细胞密码。

她间接经历过风暴裹挟雪,

种子、谷仓和麦田,

经历过母亲脚下的铁路,

云朵、飞行和气流,

尘埃是她的域外。

屋檐落下一块瓦片碰到陆地,

地球是一种听力。

她已突破一面阻碍视听的母体软墙,

断开一个圆球视角的脐带连接点。

摘下心中女神的一顶粉色礼帽。

她在冬季诞生,

成为星象,或者光芒本身。

她脱离了比生物演变更缓慢的孕育期,

告别了血液、肌肉筑建的红色寺庙,

她有敏捷,有黄种豹影,

有提防,有透明的刺。

她有足够的四季、昼夜和花瓣可以失去,

也有足够能量挥发掉浮躁、焦虑

以及炎热或者寒冷。

生活开始于她细小如针的手指,

嘈杂和质疑是她要面对的一种荒野生存。

除夕

爆竹声连绵,直至人群的海洋

涌入了每一扇门。

冰川、森林和蹄印都被放空了。

锈迹里一把铜钥匙,

燃起了幽蓝、殷红以及分离时的雨。

墓碑虚掩荒野,风在舞。

爆竹声连绵,水晶杯里的回音长廊被淹没了。

杂陈与拼盘。

风筝收回的远思里有莲藕与青笋。

星光盖着蚕豆,

失去身体的鱼头仰首聆听。

碎瓦砾里的大院,

我的西北还在。

爆竹声连绵,掀起炉火、瓷盘,

祝酒的右手,

掀起我心房纤细而轻微的小小爆破。

此时,沉默是对视中的,

鱼刺是安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