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墨西哥吃仙人掌[组诗]

2019-03-25 05:36
诗潮 2019年3期

在墨西哥吃仙人掌[组诗]

周瑟瑟

天上人间

机舱外零下67摄氏度

机舱外一层薄薄的粉红色阳光

飞机在更大的

无边无际的淡蓝色里颠簸得厉害

我们已经成功飞越了冰川高山与大海

即将抵达美国达拉斯

人们纷纷颠醒了

打出响亮的喷嚏

他们不知道飞机在零下67摄氏度的天空

把我们送到了地球的另一边

由此我断定

这是一飞机刚刚解冻了的人

墨西哥城

一座城市需要多少灯盏

才能温暖陌生人

一座城市聚集多少相愛的人

才能称呼为墨西哥城

飞机轰隆隆的降落中有一张男子

络腮胡子包围的忧郁的脸一闪一闪

巨鸟的翅膀湿漉漉的

沿着钻石山下滑

达拉斯、丹佛、盐湖城已经远去

我即将回到潮湿的空气里

回到教堂的阴影里

一座城市需要多少勇气

才能倾听流浪汉在街角呕吐

一座城市的大雨刚刚下过

号叫的人蜷缩身体

我们穿过古老的街区

黑暗中的涂鸦墙下

一对墨西哥青年

左右摇摆着接吻

独立天使

墨西哥城改革大道尽头

白云下方

独立天使展翅高飞

我从车窗伸出头

她闪闪发亮的身姿

就在那里

但我看不清她的脸

那一定是一张甜美的脸

在这个国家

她还在自由飞翔

她是墨西哥女人中

身材最为娇小的那一个

艾草飘香

墨西哥城宪法广场

欢快的音乐传出人群

我闻到艾草燃烧的香气

头插高耸的羽毛

裸露的男人系兽皮

他们打扮成古印第安人

脸上画着彩色图案在跳舞

我混入其中

招魂驱邪的事情我很熟练

小小烛台点燃青青艾草

烟雾弥漫开来

一个墨西哥性感少女

走过大主教堂

面部画着白色骷髅

她身上艾草飘香

墨西哥农民

在通往阿兹特克人的

金字塔的路上

一个墨西哥农民

骑一辆破旧自行车

他的背如树瘤凸起

他在高原大团白云下

摇摇晃晃经过我身边

自行车似乎要散架了

从红土上碾过

他绕过铁丝围栏

他去砍伐倒掉的仙人掌

他动作笨拙

呼哧呼哧

我喜欢他身上散发出来的

老年农民的那股热气

大庙餐厅

大庙餐厅下是墨西哥城书店

这个城市的知识分子

需要排队进入餐厅

大庙遗址像一道出土的美味

第一道菜是香芹蚂蚁蛋

然后依次上来油莎草饮料

烤面包、南瓜花汤、鲈鱼

接着吃漂亮的仙人掌

吃大神庙

吃墨西哥城的天空

这是我们在墨西哥城

最后一道甜点

雨神在天空飞翔

那是明天来接我们的飞机

松鼠

在我背后的树上跳跃

墨西哥的孩子

细小的眼睛

灰色的皮袄

我曾经穿过这样的衣服

在我父亲当教师的年代

我像一只快乐的松鼠

趴在父亲的肩上吃红枣

我的脚步惊到了它们

说西班牙语的松鼠

嗒嗒的节奏

露出两颗洁白的牙齿

墨西哥人不吃的红枣

奇瓦瓦自治大学树林里的

松鼠在吃

我在吃

马拖着树木

两匹马

拖着一截树木

从密林深处往外走

镜头跟踪它们

来到砍木头

锯木头比赛现场

斧子砍得木屑翻飞

电锯像切肉一样

马站在镜头远处

像两个忧郁的兄弟

朝霞和灯光

奇瓦瓦酒店门前

几个警察聚在一起聊天

我们搬动行李

上车然后拐过街角

凌晨的街道空空荡荡

车子向机场开去

我默默向这座城市告别

北美的朝霞正在升起

低矮的群山潜伏

大片大片的灯光

仿佛动物的眼睛

我转头看了一眼

自由天使

她扇动翅膀

在罂粟和玉米

美洲豹和花牛之上飞舞

我在朝霞和灯光的间隙

上了去达拉斯的小飞机

动物的眼睛

水汪汪的越来越远

太平洋

漆黑的太平洋

星星掉落

波涛溅起火花

万顷波涛坐在我屁股下

一股零下49摄氏度的凉爽

一股大气流像一块花毯子

我坐在上面

整夜我是一个神秘的人

夹在众人中间

飞机催我入睡

明星和富家子弟

美国人和中国人

他们呼呼大睡

我在太平洋上

亲眼目睹机翼闪烁

螺旋桨把海水粉碎

不见一只海鸟

它们在大海下沉睡

海面鱼儿飞跃

仿佛回家的人

这些年[组诗]

陈衍强

这些年

這些年

我过得一般

还在学做人

从耿耿于怀到耿直仗义

要不了几年时间

我是有单位的人

除了必须讲政治

不该讲的话坚决不讲

这些年

我血压升高

颜值下降

见过的世面和人物越来越大

脾气和酒量却越来越小

这些年

我上有老子

下有儿子

隔壁有老王

不惹事

也不怕事

好玩的

继续亲密无间

不好玩的

就敬而远之

这些年

风很大

宁可命犯桃花

千万不要命犯小人

宁可欠债

千万别欠人情

这些年

我努力冒充君子

不写捡来之诗

不吃嗟来之食

要想让人看得起

不仅包里有烟

还要有打火机

加微信

不屏蔽好友

不截图告密

给女弟子改诗

只扶贫

不视频

上班守纪律

下班懂规矩

不斗地主

只斗地主婆

不打球

只打擦边球

寻人奇事

我的父亲问张永相

你看见云春儿的外婆没有

张永相说没有

我的父亲问黄永万

你看见徐富恩的岳母没有

黄永万说没有

我的父亲问陈衍友

你看见陈衍强的妈没有

陈衍友说没有

陈衍友急忙打我的电话

二哥

伯娘跟你到县城没有

大伯以为她上坡挖苕

去羊儿湾找没有找着

我突然难过地对陈衍友说

爸爸真的老糊涂了

他耳朵不好

中午我就大声告诉他

要把摔伤的妈接到县医院治疗

而且他亲自看见我

把妈扶上车离开老家的

你告诉他不要着急

从将军到奴隶

我去财富中心黄老师家耍

发现他的媳妇不但漂亮

而且特别贤惠

见家中来了客人

亲自杀鸡炖天麻

亲自炒剁椒牛肉

亲自煮茅草菌汤

最让我羡慕的是

他的媳妇给他点烟

给他找拖鞋和倒洗脚水

后来我请黄老师吃宵夜

刚夸他的媳妇就被他打断

你不晓得

我的婆娘只要有客人来家里

确实好客

对我也非常体贴

但是客人一走就还原成母老虎

我做好饭还要把饭舀好

连筷子一起递到她手里

我要是动作慢了

她大声武气吼我就像吼她的儿

再写打工妹回乡

赵华静正月去浙江打工

腊月回位卓老家过年

穿一条有洞的牛仔裤

刚进屋就被她妈指着鼻子骂

你说你在制衣厂上班

每月包吃包住都有五千的工钱

看来你是哄老娘的

过完年不要出去了

跟老娘在家好好种天麻

你说你在外面找着大钱了

为啥穿得这样烂

连一条好的裤子都买不起

九月九日忆山东兄弟

我到过济南青岛烟台曲阜

还登过没有乌蒙山磅礴的泰山

但我不忆孔子孟子和瓜子

也不忆范冰冰范丞丞和饭后散步

由于赵思运早就挣脱宋押司的郓城

九月九日我只忆轩辕轼轲

我和他虽然只在蜀道见过一面

但是因为都是诗人的缘故

加之我的老乡罗炳辉睡在他的临沂

我和轩辕轼轲仿佛一直在一起

心忧天下用花生米下啤酒

没有放开二胎的年代

轩辕轼轲就马不停蹄地高产

有时一天写的诗比母猪下的儿还多

甚至超过梁山一百单八将

而我写诗始终坚持计划生育

有时顺产有时难产

在写诗的人比读诗的人拥挤的时代

我只读好玩的诗

特别是轩辕轼轲送我的三本诗集

我曾经放在枕边读累才晚安

其实轩辕轼轲的诗

是单机游戏中的轩辕剑

轩辕轼轲的长相

是古华夏部落联盟的首领轩辕黄帝

驻校诗人

其实驻校诗人

不仅首都师范大学有

我的母校位卓小学也有

而且是个女的

我的老家就在位卓小学前面

那天我回老家

发现一个背着娃娃的美女

站在路边看邻里乡亲

为我的父母修房造屋

开初我还以为是回乡的打工妹

或者哪家的儿媳妇

我厚着脸皮搭讪才晓得

她是位卓小学的老师

魯甸的

叫李丽萍

写抒情诗

认得沈沉和丁世新

我想要是她下个学期调走了

建议王静伊雨儿魏定会

还有张德敏刘忠秀

都分期分批到位卓小学

当驻校诗人

我保证每个周末都回老家

煮腊肉推豆花招待她们

全国青创会

本来已经翻篇了的往事

又被一个发言的女作家

毫不相干地打开我

80 年代的爱情

因为她与我的初恋女友

同名同姓

她的芳名

与摘掉我童男子帽子的

初恋女友

一字不差

我的初恋女友

叫马金莲

上班途中

我徒步从小河桥往西正街走

一个我鄙视的家伙

从两丈远迎面走来

真是冤家路窄啊

为避免与他撞个满怀

我赶紧掉头走环城北路

碰见余顺江

他问我为啥走回头路

我说我不太懂交通规则

刚才低头走路

走了几步才发现是逆行

春天真的难以捉摸[组诗]

田斌

春风的火焰

春风的火焰一吹

便点燃漫山遍野的渴念

那经久不息的幽蓝

在枝头,在草尖舒展,摇曳,绵延

把大地宽阔的胸怀

烧得烽火连天

我也是偶然这么想的

像葡萄园的枯藤

这冬天冻死的寒骨

被春风的火焰一吹

便烧得热浪朝天

河滩上的一块草地

没有树,河滩上的一块草地

匍匐着,熨帖着

像水阳江戴在胸前的

一块碧绿的翡翠

有着少女的低眉和纤纤细指

拥着青春弥漫的气息

和欢乐的舞蹈节奏

她们的梦摇曳着芬芳

她们的步履轻盈婀娜

她们的舞蹈歌声悠扬

这一切,拜风所赐

风啊,你就吹吧

她们不相信眼泪

也不懂得躲让与退缩

只把根深深地扎在土里

柔韧是她们生命的法器

狂风中

她们用从柔到韧的狠劲

高蹈

暴雨过后

太阳在汹涌的洪水上闪烁

雨止琴歇,小草在风声中抬起了头

渴望长大的眼睛

晶莹而明亮,目光灼灼

蒲公英啊

像一个乱性的人

被风一喊就走了

它早已忘了

那个在暴雨中奔跑的人

神情一片迷茫

川流的车轮腾起水雾

时光在飞奔

晨钟敲响了暮鼓

一株在雨后被扶起来的玉米

让我分明感受到了

跌倒又爬起来的觉醒

一枝独秀

就那么突兀的一枝

在深山的岩石上

清风里,拥着春光

它身旁再没有别的花朵

它只自顾自地开,自顾自地笑

仿若孤芳

但它的美绝对惊艳了春天

但它的俏绝对洋溢着青春

虽然没有被簇拥的感觉

但只要生命燃烧着火焰

就也风流,精彩,耀眼

遇见

薄暮时分,一只白鹭

单腿站立在河边

把头埋进羽翼里

一动不动

只有偶尔吹过的风

掀动它的羽毛

闪烁着美

如果我不是闲逛

来到这河边

如果不是在这落日的余晖里

拥有这寂静

我就无法遇见

这令人心动的美

就像那个蓦然闯进我心中的女孩

我也是在无意中

遇见的

陌生的力量

烦请你帮我把那把尺子拿一下

替我做装潢的师傅

看我在旁边站着

他这样使唤我

过了一会儿

他又说

烦请你帮我把那卷胶带拿一下

我竟无可反驳地

一次又一次

听他使唤

而于我

我的亲人也未曾这样使唤过我

这让我感到了

陌生的力量

周西西的诗[组诗]

周西西

湖光

湖面平整,放得下大半个秋天

和一些生活的细节:淘米,洗衣

或者竹篮打水

湖边奔跑的人,迎面撞上湖光汹涌

中年的水位漫过第一道河堤

池鹭沾水惊叫连连,最长那一声

带有湿漉漉的余音

那一刻,浮萍悄悄收紧平坦的心

垂钓人眼前的丝线动了又动,说的是鱼

垂钓人眼前起了微澜,说的是风

垂钓人眼睛眯缝又张开,说的是湖光闪耀

运送时间的船只来往反复,像单曲循环

很多事物,都有旋涡般回旋的余地

从早上开始,阳光一直在推着落叶和云朵靠岸

芦苇举起投降的旗帜,避开湖水内心的巨响

有没有一种欲望,抵得过无风不起浪的哲学

夜晚,暴雨笼罩湖面

像一场声势浩大的革命,露出积雪的反光

月半弯

一把钥匙只能打开一片光

我无法分辨窗户的正反面,只看到

月亮一再后退,悬浮在一贫如洗的天空

空空荡荡

空荡荡,以至于星光无处悬挂

风也无处悬挂

老天在上,黄土在下:我爱贴着夜空的云朵

有时变幻为人的模样

风吹着月光,风吹动了月光

吹到我这里,就弯下腰

黑夜的真相:黑像光一样秘密亮着

隔着玻璃,我听到秋虫的私语

以及节节草和青葙呼吸翠绿,此起彼伏

古樟树

河流的尽头,稻谷已经泛黄,桑树

脱光了叶子,捧着河水洗脸

古樟树依然葱郁,但是它送来别处的秋风

秋风很长,吹了两个多月

还会把冬天吹冷

时间过于皎洁,看得清每一片叶子

都托着越来越薄凉的阳光

每一个鸟巢,都是被标记的骨质增生

在异乡的身体里隐隐作痛

枝叶在空中制造小波浪,哗哗作响的起伏

反对悲情主义者的沉默

树冠像一口倒扣的大锅,像明月千里的孤坟

在原野上摆放一桌盛大的秋天

只有落日,不见炊烟

在多少人久别未归的故乡

放下

请路放下远方,请溪水放下流淌

请池塘放下天空,请银河放下夜

请蝴蝶放下飞舞

请语言放下修辞

請玫瑰放下花香,请乌云放下雨水

请屠夫放下刀子,请士兵放下武器

请你们站成两排,放下刻骨铭心

请把我酒杯倒满,怀念一个放不下的人

穿过

台风“温比亚”过后,月色凌乱

很多声音都静下来,包括:流水、狗吠、

星光,木樨

酝酿的香气,以及亲近蔷薇的虎嗅

已经是下半夜了。在湿地公园

只有露水舔着树叶,要熄灭我内心摇摆的火焰

穿过一片夜色,进入更深的夜色之中

错认为另一场未被命名的台风,要从远处赶来

是谁用蓝色画笔涂改夜空墨黑的一角

是谁用时光之锤突然击打我的左胸,让我

泪流满面

却又心生感激

阳光照着沈荡大桥

立夏之后的一场大雨,把陈家港灌成小满

永宁禅寺的风是轻的,轻声诵经

轻声走路。沈荡大桥也是轻的

贴着水面轻轻荡漾

浮在一百三十多年的历史里,留下完整的倒影

那些石头是重的,走不进人世的日常生活

一群乡音的骨骼互相锁紧

压住水花、星空和自己的魂

掉光毛的四只石狮子,已经熬成了罗汉

不介意把缺棱少角的记忆袒露给众生

天空蔚蓝,五月的阳光照着沈荡大桥

四十三级台阶的梯子,走不上天空

我回头看到时间的上游,被多数人遗忘的时刻

还有一个我

像一块百年前的条子石,在农历中被照亮

在德善堂国药馆

这个被月光和寒风狂揍的人

如今旧病复发,他不停咳出的朵朵桃花

看起来也像一张小小的地图

这些草,这些被打断骨头的植物

这些散发前朝气息的烂泥

现在要来修复受损的人类的骨头、气血或关节

它们应该还会生根发芽

长出枝叶,让病人体内暗藏春天,积蓄白云

“……如此。到秋天,你有

重新舒展的形态,与山河故土平分秋色”

老中医有大白于天下的秘方。每一个从这里

出去的病人,和那些心怀隐疾的人

如能以招牌上“德”与“善”二字做药引

疗效奇佳

———这一条口述,不写在处方笺上,无须付费

马贵明诗选[组诗]

马贵明

写信

在寒冷的东北

我想给夏天写封信

满世界

找不到信纸和信封

微信

飘满了天空

那不是我喜欢的

表达方式

想象

笔尖的强烈轰鸣

绿柳还会如期而至吗

夏花还会按期开放吗

洗洗睡吧

梦里什么都有

高铁

我不喜欢高铁

太快

窗外什么也看不见

绿皮车

慢悠悠的

可以发生很多故事

速度与激情

只剩下速度

车轨与车轮

已不再交谈

不用甩扑克

没有高声呼喊

看看手机

车已到站

我们没有时间

雪祭

本来是一种存在方式

洁白

不喜欢被人打扰

但还是被践踏了

一拨又一拨

没有了

空灵的沉静

只有一块一块

撕裂的声响

雪峰

格林酒店

1308 房间

窗外,洁白的雪峰

没有云朵

瓦蓝的天空是背景

我曾经怀疑洁白的真实

多年以后还在我眼前晃动

格林酒店

1308 房间

没有尘埃的高度

我仰望纯洁的

没有污染的雪峰

红心萝卜

我很喜欢用红心萝卜拌凉菜

切丝放糖

爽脆

一次宴会

心仪的女生把红心萝卜切成心形

我看见了心脏的跳动

恐惧

然后逃离

我不再吃红心萝卜

冰箱里躺着一只红心萝卜

我颤抖着把它包裹严实

扔进垃圾桶

不安伴随了我整整一个晚上

这个城市

很多人喜欢吃红心萝卜

菜市场天天有人高声叫卖

我不喜欢

红心萝卜仍然蓬勃地生长

写诗

三十五年前我开始写诗

心里充满了激情和浪漫

什么都可以写

一块石头一颗星星一片雪花

我知道那是青春

那时文化馆有个八页的刊物

是文学创作天堂

我去拜访编辑

绝对是走在朝圣的路上

三十五年前写诗

就是退稿

人们对你也充满了尊重

写诗可以变户口

可以安排工作

可以很驕傲地走在街头

腋下夹着本诗集

三十五年前写诗

可以不用干活儿

可以很牛逼地告诉任何人

我在写诗

这条河

从没有想这条河从哪里流来

从没敢跨过这条河

这条河从来不寂寞

人们从这里汲水

一代又一代

为了一种生活

永生之路[组诗]

牛梦牛

清明感怀

一些坟头彻底消失了,一些庄稼

已经替代了它们。

这世上,没有任何文字、血脉和香火

可以证明那些生命曾经活过。

阳光下,青青禾苗,风中摇曳

仿佛大地的户籍员正在点名———

点了地下的逝者,又点着地上的来者。

啄木鸟悬于高处,敲击着一截病木。

我站在树下,用手敲着自己的头。

这世间,有人病重,有人昏昏。

我没有病,但需要敲打,像条木鱼。

红薯窖

朋友讲起他们本民族的

安葬形式:在地上挖个垂直的深洞

洞底再挖个横穴

把死者小心地放进去……我想到了红薯窖

安葬一个人,和贮存一堆红薯

多么相似。少年时代

我曾在家中的红薯窖中待过

曾在那个天然的恒温库里

甜甜睡去

大地之中,黑暗而神秘

躺在里面的人

或生或死,何其相似

像长累了需要休息的块茎

像藏起来等待发芽的种子

给父亲

你活着的时候,用打铁的手打我,

怎么打,也打不掉我的倔强和生硬。

现在好了,生活替你把我打成了一片熟铁,

命运怎么折叠,我都不会喊疼。

菩提之心

这是一只懂得微笑的老虎

在永宁寨,在一片古旧的瓦当上

一只老虎

冲我露齿一笑,我

亦报之以微笑

那一天,它看出了我的猛虎之志

我看出了它的菩提之心

那一刻

那一刻,生活的苦难黯然失色

大爷咧开豁牙的嘴

面朝天空

笑,灿烂地笑

像试穿一件新衣

像试躺一张新床

他躺在

刚刚打制好的榆木棺材里

爱人

我做了各种尝试

发现

左右手相握

最舒服的姿势,还是

手指与手指交叉

掌心与掌心相对

这让我想起那些

灵与肉高度融合的爱人

他们在一起

身体亲密无间

两颗心,彼此辉映

又保持着最为舒适的距离

我的朋友

万物喑哑,沉默如世界的真相。

而我的朋友心有不甘,一再

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只为在深夜里,弄出一些声响。

永生之路

一个死者被一群人抬着

和一条虫子被一群蚂蚁抬着

有什么区别呢?

一样的死亡,都需要某种盛大的仪式

一样的永生之路,都需要途经口腹之门

大地的,或者蚂蚁的

珍爱的事物

我看见风

搬运来沙土

把一个孤寡老人的坟头

一点一点掩盖

形成一大片平缓的沙丘

从此,别人找不到这坟头的踪迹

更寻不见那老人的影子

大地空旷,晚风寂寂

对过于珍爱的事物,我们会藏起来

风也一样

它把他,藏得很深

时光之水[组诗]

天界

自画像

他用一生修筑一条河流

这个坚硬世界,他是自己唯一的建筑师

水流,是他最终目的

并不在意形态和速度

他和时间较劲,和不断延伸的岸堤较劲

有时,他是严谨的

而更多时候,他只是一个归隐者

他明白,没有人到达得了彼岸

———活着的时候

良辰美景

我的王国在一片花香软语中遗失

偌大一个梦,都被夜色装走了

长江以南,我是柳骨做的书生

虞姬死的时候,娘子紧抱相公哭泣

我明白,蛇是西湖三潭的水袖

满天空杨花,是古老曼陀罗和断肠衣

天空如此晃眼

蝴蝶早已断魂,倒是暮色风声

更像琴台余音

现在我要告诉你

这么冰凉的手,指尖上的大美

这么透明轻薄的翅膀

将在初夏某一时刻,击穿三千里火焰

桃花·枯草

这些春天的乳房在枝头颤袅———

一千亩桃花,十万颗饱绽的粉红色花蕾

妖娆地叩响大地之门

春天令人怦然心動。被桃花围住

固然是件美丽的事。而在我脚下

到处是枯草———

这些死亡的叛逆者

小小根茎,无比倔强

我似乎听到盆骨碎裂的声音

原谅我的好色

阳光的店铺里,比起桃花

枯草总显得丑陋并且卑下

这样对比,让多情的我忐忑不安

一场大雨后,桃花把自己交给桃子

更多的,躺在一片青色上

时光之水

尘埃在阳光里飞舞。大朵大朵云彩

披在山肩上。一条河流

托着水波缓缓远去

二月并不温润

枝条偶有嫩芽。我看到时间翻动日历

果子越来越坚实

一些旧事,在眼前晃动

记忆如一块羊脂美玉

多年后,更加细腻

刚柔。并从体内透出淡淡光泽

可我并没有时间老去

像一块大理石。粗糙、耐磨

而纹理那么清晰

很多年后

很多年后,继续抵达一个女人的爱

我还那么年轻

像抚摩多年前的爱,我并没有老去

春天不会轻易来临

犹如爱情,只适合某一个人

很多年后,当我把一首诗

延续下去,我并没有老去

我并没有老去

很多年后,只要你还在微笑

春天就会来临

痕迹

而现在,我站在记忆的丛林

一群烈马踏过空旷

四周只有钟声。天空并没有童年的鸟

也没有多年前的悲愤和壮怀

而现在,那枚锃亮铁钉

仍旧在我体内———人活着,就要有疼痛

要感到疼痛。只有疼痛

才让人永远清醒———父亲说的

而现在我一半是自己

另一半,像逐渐弄丢的记忆

悄悄遗失

惭愧

我是惭愧的———上帝给了我头脑

却想不明白许多事

从小到大,从生命到死亡

从恐惧到无畏

我分不清白天和黑夜的顺序

是的。我是惭愧的———

读了这么多书

却记不得内容

写了这么多诗,没有一首是好的

我的惭愧远远不止这些

活了这么多年,从没觉得自己深刻过

我总是认为生活很美好

过去的事,老是记不住

而更让我惭愧的

是上帝给了我手,却抱不紧另一个身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