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荣 李亚萌
内容提要 2001年欧洲语言年之际,欧洲理事会颁布了《欧洲语言共同参考框架:学习、教学、评估。经过将近20年的应用实践,面对欧洲和世界形势发生的许多重大变化,欧洲理事会再次牵头,于2018年初推出《欧框增补版》。本文采用对比分析的方法,首先评述新《欧框》的三点重要补充修订及其意义,尔后简单梳理以法国为代表的欧洲学界的主要反应,以及该文献对我国外语教学和教育的影响与启示。
一直以来,欧洲人将多元的语言和文化看作是欧洲丰富的历史遗产和共有的宝贵资源,必须加以保护和发展。因此,自1991年起,欧洲理事会(Conseil de l’Europe)②国内学界常将这个总部设在法国斯特拉斯堡的le Conseil de l’Europe 译作“欧洲委员会”,这很容易和欧洲联盟的la Commission européenne 相混淆,因为国内学界也将此机构称作“欧洲委员会”,简称“欧委会”。为避免这样的指代不清,笔者一直建议将位于斯特拉斯堡的le Conseil de l’Europe 译作“欧洲理事会”。召集欧洲41 个国家的专家学者,历时10年,编制出《欧洲语言共同参考框架:学习、教学、评估》(以下简称《欧框》),并于2001年正式出版,目前有包括汉语在内的世界40 种语言的版本。③国内的汉语译本《欧洲语言共同参考框架:学习、教学、评估》由傅荣和刘骏分别率领的法、英语两个团队完成,2008年12月通过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问世。该文献现已成为当代欧洲语言政策的指导思想和理论基石,是欧洲各国修订外语教学大纲、编撰外语教材和设计外语能力测试的重要指南和必备参考。
经过将近20年的应用实践,为了保持《欧框》的开放性与活力,以应对欧洲和世界形势发生的许多重大变化,欧洲委员会再次牵头,邀请欧洲45 个国家的上千名外语教师和专家学者,组织了190 次工作坊讨论,调阅100 份《欧洲个性化语言学习档案》,并对3500 人次进行测试,最终于2018年初推出《欧框增补版》(CECR amplifié)④法语又称作“Le Volume complémentaire du CECR”。。那么,相较于2001年的《欧框》老版本,这次的增补版有哪些不同呢?其意义何在?我们将通过文本对比分析的方法展开述评。
正如其标题所示,《欧框增补版》重在以下3 个方面于原有的基础上增加了一些新的内容,同时补充说明了原有的一些概念和观点:
本次新增的最引人注目的一项内容是关于语言学习者/使用者“语言中介能力”(médiation)概念的进一步阐释,并提出了比较详尽的评估量表及其标准。的确,2001年的《欧框》仅在其第2 章和第4 章简单地将“中介”等同于口笔语翻译,视为语言活动的四大类型之一(语言输入、输出、互动和中介),指明中介“既是语言输入,也是语言输出。它通过笔译或口译、简述或报告向第三者通俗易懂地(重新)表述其无法直接获取的原始文本。中介型语言活动(再)处理的是业已存在的文本,在我们社会的日常语言交往中占有相当重要的地位”⑤欧洲理事会文化合作教育委员会.《 欧洲语言共同参考框架:学习、教学与评估》.刘骏、傅荣等译.北京: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2008:14-15.。尽管“占有相当重要的地位”,旧版《欧框》却未提供评估学习者语言中介能力的水平量表。
有鉴于此,《欧框增补版》首先不再像旧版《欧框》那样,按照传统的语言听说读写“四会”能力确立各自相应的评估标准,因为根据“四会”能力制定评估量表及其标准在学理上无法将语言中介能力,至少是通常意义上的翻译能力纳入其中,所以新版《欧框》坚持以行动为导向的外语教学法理念,从语言“输入、输出、互动和中介”等四种交际方式这一新的视角评估学习者的语言能力和水平。这样不仅弥补了旧版《欧框》无中介量表的缺憾,也解决了新的中介量表与《欧框》中既有的其他量表之间的协调和衔接关系,让读者更直观地认知语言中介能力的丰富内涵。
根据《欧框增补版》⑥Conseil de l’Europe.Breton G.,Tagliante C.Trad.Cadre Européen Commun de Référence pour les Langues:Apprendre,Enseigner,Évaluer:Volume complémentaire avec de nouveaux descripteurs.Strasbourg:Conseil de l’Europe.Œuvre originale publiée en 2018,p.35.,概而论之,外语教学上的“中介”(médiation)不单纯指语言学习者的翻译能力,也包含语际中介、社会文化观的中介和交际过程的中介。这里首先值得指出的是,欧洲的外语学者大多喜欢用“中介”和“中介人”指称翻译和译者,一是因为在欧洲高度一体化的今天,欧盟成员国的语言在他们看来已经不是严格意义上的外(国)语⑦在大多数欧洲人心目中,汉语、日语等才是名符其实的外国语。,而是欧洲范围内的现代语言(langues vivantes)⑧直译的意思是“活的语言”,相对应的是“死的语言”(langues mortes),指拉丁语和古希腊语。,因而不需要传统意义上的互相翻译;二是出于对现代翻译观的深刻理解和领悟:翻译绝非语码的简单转换,而在很大程度上是语言文化的中介或摆渡。话说语际中介,2001 版的《欧框》主要指“源语言”(langue source)和“目标语言”(langue cible)间的转换及其关系。但这样的界定容易产生误读,使“源语言”被默认为母语,而事实上“源语言”既可能是学习者的母语,也可能是学习者的第一语言,甚至是学校的教育语言。比如,我们将一种语言(法语)转换为母语(汉语)时,法语其实才是“源语言”,而汉语则成为了“目标语言”。《欧框增补版》因此建议分别用“Langue A”和“Langue B”代指被转换的源交际语言A 和转换而成的交际结果语言B。如有多种不同语言相互转换时,则建议明确指明语言使用者/学习者的语种,以免歧义。至于社会文化观的中介,2001 版的《欧框》虽然亦不再以单一的结构主义语言学为依据,而是以社会语言学、语用学等多种现代语言科学理论体系为参照,强调交际实践活动中的社会角色和社会行动⑨杨艳如.《 从〈基础法语词汇〉和〈欧洲语言教学共同参考框架〉看FLE 语言学理论基础的转变》.外国语文,2010年第26 卷(3):133.,但在阐释中介活动的相关章节里,从中介活动的规划、实施、评估直到补救,都着重围绕语言本身展开,且将“中介人”视为独立于接收中介信息的对话者的个体,而《欧框增补版》则视每一个参与中介活动的语言使用者/学习者为群组当中的一个个体⑩参见欧洲理事会文化合作教育委员会.前揭书,第82-83 页.,要依靠协作,才能够借助中介信息对彼此之间动态化的关系产生影响⑪参见 Conseil de l’Europe.2018,op.cit.p.123,128.本文作者翻译。。关于交际过程的中介,2001 版《欧框》认为中介活动主要包括口译、笔译以及用原文的语言概括或转述原文⑫参见欧洲理事会文化合作教育委员会.前揭书,第82-83 页.,换言之,“中介者”的角色主要解决的是对话者之间在语言上不能直接沟通的问题,而新版《欧框》提出,语言问题并非是造成对话者理解与沟通困难的唯一原因,相关行业或领域的不熟悉也是中介活动中有待解决的核心问题,因此主张通过搭建多元文化空间,克服文化差异可能导致的交际中介障碍⑬参见 Conseil de l’Europe.2018,op.cit.p.123,128.本文作者翻译。。最后,新版《欧框》的新意在于提出了评估学习者语言中介能力的描述指标,重在考查学习者的语言综合应用能力,特别是用目标语言处理并表达源信息的能力。综上,新版《欧框》在理论上明确了中介概念的内涵和外延,这为外语教学培养和提高学习者包括翻译能力在内的中介能力打开了更加广阔的思路。
《欧框增补版》的第二个重要贡献是对多元语言和多元文化理念及其能力评估的细化,使之概念上更加明晰,实践上更具操作性。以下试举两例。
旧版《欧框》中,各级量表的描述指标是基于语言的使用者/学习者已经具备相应级别的语言交际能力和综合能力这一理论假设。这样的思路是希望为每个级别的合格语言学习者/使用者量身打造一个“标准样板”(profil),也就是制定一套具有普遍参考意义的、相对标准化的各级能力量表。不过,近20年的《欧框》实践表明,不可能所有的语言使用者/学习者都能够不多不少、完美无缺地达到那个“标准样板”,而更有可能的却是某一使用者/学习者虽然总体水平达到了某一级别,比如B1,但其互动和中介能力略低于B1,输入和创作能力则又略高于B1。另外,即便是同属一级语言水平的使用者/学习者,他们的认知能力和中介能力也会因为各自年龄、阅历和经验的不同表现出明显的差异,这正是语言使用者/学习者多元语言和多元文化能力的反映。因此,《欧框增补版》不再试图以统一的、标准化的、理想的样板量化现实生活中的语言使用者/学习者,而是本着“以学习者为主体”和“注重部分能力培养”的思想⑭参见同上文件,第28、55 页,本文作者翻译。,充分考虑到学习者各类能力发展不尽相同的环境变量,尊重和接受每位学习者的学习进度、效度乃至途径(线上或线下)各不相同的体验过程,允许学习者“输入、输出、互动、中介”四方面的某些能力较强、习得更快,另一些能力相对较弱,这才符合语言学习的自然规律,以及当今世界多语言和多文化背景下对“专才”,而非千篇一律的“全才”的需求。
第二个例子则更具体地涉及多元语言理解能力与语言水平等级间的对应关系。根据《欧框增补版》⑮参见同上文件,第168 页,本文作者翻译。,“多元语言理解能力”主要指语言使用者/学习者运用已知已会的语言知识和能力(有时可能是部分能力)成功完成交际任务的实践能力。所以,《欧框增补版》在评估学习者的多元语言理解能力时有意添加了下列5 个关键观测点:
➢ 对不同语言不同要素表现出开放和灵活的态度;
➢ 懂得利用各种信息线索;
➢ 善于发现不同语言表达同一概念的相似之处,同时认识到同形异义词的存在;
➢ 能够对语言不同主题类似的真实语料进行开发利用;
➢ 能够搜集语言不同、来源各异的信息。⑯同上。
《欧框增补版》着力推出了多元语言能力量表,并提出比较详细的多元语言能力描述指标。细品这些指标不难发现,正如“输入、输出、互动、中介”这四种交际能力间天然的不平衡一样,学习者的多元语言能力也是不均等的。由此可见,多元语言能力是一项动态的综合能力,对语言教师和语言学习者来说,最大的挑战不是培养或者成为多种语言样样精通的人,而是懂得利用一定策略管理多语言、多文化。
最后值得一提的是,《欧框增补版》第一次系统地提出了手语能力量表及其评估指标。这使得听障人士同样可以拥有衡量和评价自身语言水平的参考标准。除上述三项重要新增内容外,《欧框增补版》还增加了低于A1 级的Pré-A1 级,也对C2 级的能力描述进行了完善扩充,鼓励反思式、自主式学习,以及评估方式的多样性(包括自测),并充分考虑到外语学习与教学的时代特点,增加了对线上互动相关能力的要求及描述指标,等等。
非常出乎意料的是,《欧框增补版》虽然也历经众多欧洲专家学者的反复论证和多轮测试,但它2018年2月一经问世却远非如其2001年的初版那样广受学界好评,而是相反,引来众说纷纭,争论不断,尤以法国对外法语教学与研究者及其相关学术社团反应强烈。他们于2018年5月在全欧洲发起联名活动,向欧洲理事会高等教育与研究司和语言政策司发出公开信,要求对新《欧框》展开深入广泛的再讨论。归纳起来,欧洲学者的意见主要有3 点:
第一,《欧框增补版》在伦理道德、政治和科学等方面尚存许多值得“警惕”的问题⑰Lettre ouverte aux participants à la « Conférence de lancement du volume complémentaire du CECR avec de nouveaux descripteurs »,Strasbourg,16-18 mai 2018.,尤其担心新《欧框》被“工具化”的倾向⑱同上。。
第二,《欧框增补版》一方面充实、丰富了语言学习和使用的评估等级量表,但另一方面,大量的越来越精细化、技术化的评估表格又使评估变得更为复杂和繁琐,反而有风险把学习者/使用者框定在一个标准化的固定模式里,实质上忽略了活生生的人在语言学习和使用过程中的个性化的动态发展与变化,而这些因素现在很有可能被欧框的统一评估标准压抑乃至磨灭了。
第三,《欧框增补版》表面看弥补了旧版《欧框》的缺陷,新加了语言学习者/使用者的中介能力量表,但同时走向了悖论:学习者/使用者的中介能力是一种非常复杂的、多面的综合体现,牵涉学习者/使用者实施中介交际的过程、语境、语言、文化、目的,以及交际各方的互动等许多因子,这些岂能简单地列表量化了之?中介行为的复杂性和多样性意味着每个人都在各不相同的情境下采用各不相同的中介方式,因而会产生各不相同的结果。由此引发了人们对评估学习者语言中介能力量表化的必要性和可行性。
翻译能力的培养在我国外语教学中一直处于重要地位,翻译法甚至是我国外语教学的首要教学法,但随着时代的发展演变,外语学习者身份的变化,以及社会和市场对外语人才能力需求的变化,外语学习的目标不再仅仅满足于两种或多种语言的翻译,而要强调能够在不同文化环境或行业领域背景下运用外语进行交际的能力,《欧框增补版》的出台必将进一步推动上述趋势深入我国外语教学的各个层面,使得真正意义上“中介”能力的培养进一步受到有关部门、外语教育者、外语学习者的共同重视。
我国大致与《欧框增补版》同期发布了《中国英语能力等级量表》,该量表是首个面向中国学习者的英语能力标准,旨在引导我国英语教学和测试,加强对学生实际语言运用能力、文化意识和跨文化交际能力的培养。量表不仅包含传统的听说读写“四会”能力的描述指标,也加入了组构能力、语用能力、口译能力和笔译能力等多项描述指标,可见该量表在制定过程中与《欧框增补版》同样受到了近年来世界多元语言与文化思潮的影响,而该量表一经颁布实施,在国际上得到广泛认可的雅思(IELTS)与普思(Aptis)考试即与之进行了对接,也就意味着我国的英语语言能力标准与国际考试接轨。而此前雅思考试口语部分测试形式的改革也受到《欧框增补版》在互动和技术方面的重要影响。三者之间无形之中形成了一种相互作用的关系。
2011年,我国开始研制“国家通用盲文手语标准”,2018年颁布“国家通用手语等级标准(试行)”。此次《欧框增补版》为手语能力水平制定了一系列描述指标,这对今后修订我国手语等级标准是一个可资参考的范本。比如,我国现有的手语等级标准基于手语的特性,从语言理解、语言表达和交流互动三个维度考查使用者的手语能力,《欧框增补版》则通过语言“输入、输出、互动和中介”等四大类语言活动综合评价手语学习者/使用者在真实情景中的应用水平和能力,而非要求某一水平级别的手语使用者在理解、表达和互动方面达到一个均等的水平标准。
客观地讲,相较于2001年的初版《欧框》,如今的《欧框增补版》并无根本性的改变,仍有不少亟待解决的难题。例如,有关中介的量表这次并未涉及Pré-A1 至C2 的全部级别,个中缘由恐怕是《欧框增补版》的作者自己都已充分意识到的,中介行为远比翻译复杂得多,其内涵中语言能力范围之外的部分是无法全部覆盖的。但毋庸置疑的是,《欧框》新老版本的初衷始终是倡导多元语言能力和多语主义,旨在通过多语言多文化教育,培养具有多元语言能力的现代欧洲公民。这将是未来欧洲建设的重要内容,因为欧洲不仅仅是一个经济和行政的实体,还是一个语言多样、文化多元的区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