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子河记

2019-03-29 06:11李小麦
民族文学 2019年3期
关键词:瓜棚老宅甘蔗

李小麦(彝族)

寨里的公鸡啼叫过几遍之后,天便渐渐亮了。院里,母亲已在清扫昨夜清香树的落叶,高粱秆扎成的扫帚落在粗糙的水泥地板上,发出清脆的“唰——唰——”声,越倒显出村子的寂静。

我还赖在床上不肯起,继续捕捉母亲扫地的声音。几只母鸡在院里“咯咯”地叫着,不时会听到母亲细碎的脚步声,之外,便不再有别的声响了。我睡的房间靠村里的下街道,有两扇玻璃窗,其中一扇窗的玻璃被村里顽皮的小孩打裂了一个碗口粗的窟窿,被哥哥用一块硬纸板简单地遮挡起来。窗外,是父亲在世时栽种的两棵柏树,比青花碗口粗了,三四米高的样子。房间的对面,是老宅。那是一所已显沧桑和破败的土掌房,用土基和木料修建,现在这幢水泥房建成之前我和我的家人便居住在那里。

我出生的这个村庄叫庄子河村,是一个有三十多户人家二百余人的彝族寨子。自我读过几本书后,便总是由庄子河这个村名联想到道学家庄子,这本是风马牛不相及的两件事,却总被我牵强地联想在一起。庄子河和庄子没有任何历史渊源,却和一条河流有联系。这条河便是发源于石屏异龙湖,流经整个建水坝,之后流向开远的泸江河。在我年幼时,泸江河是条真正意义上的河,它河床开阔,河水激荡湍急,河两岸沃野千里。现在,泸江河变成了一股涓涓细流,在干旱的时节,整条河甚至断流,只剩一个干枯的河床。

幼时,我对这条河是有敬畏之心的,不只因为它的咆哮之势,更因为它赋予我的村庄丰饶和润泽。但孩提时代的我对横跨于泸江河上的天缘桥更感兴趣,兴趣的初起,始于外婆给我讲的两个传说。第一个传说是这样的:相传建造天缘桥时,共有一百个石匠和一百头牛参与,而付工钱时,却只是九十九个石匠九十九头牛。桥建好后,有一位鹤发童颜的老者从桥上走过,之后便不见了踪影,只在桥正中留下三只深深的脚印,于是桥便取名天缘桥。第二个传说很残忍,外婆讲,天缘桥建好以后,桥的阁楼里有一对童男童女作为供品被永远镇锁在里面。

“新建天缘桥碑记”载,站在桥上“环顾两岸,村落相接,沟渠联络,灌溉蔬植。眺城郭台榭,若隐若显,烟光缭绕,竹树参差,宛如图画。其东南诸峰,层峦叠嶂,苍翠欲滴。而蒙迷一带,川原林麓,桑麻乐利,太平景象,熙然在目……”这段描述里的“村落相接”,指的就是现在的马军、田家营、冯家、古桥口、南营寨、上新寨、下新寨、东山寨、金鸡寨,以及我出生的小村庄庄子河一带,“东南诸峰”,就是我们村子背后的东山寺山、扎营山等山了。古人碑记里的描述,和我童年记忆里的乡村景致大概是一致的,有着浓郁的田园生活情趣。

天缘桥到我家的距离不过二里,那时,我和家人还居住在土基建成的老宅里,老宅的建筑格局是乡间传统的三间二耳下八尺。左厢房下端,有一棵粗壮茂盛的清香树,树冠很大,每到盛夏,它的树阴覆盖了屋顶1/3以上的面积,有時甚至投射到老宅的天井里,这样,屋顶便成了夏天纳凉的好去处。那时,我时常坐在屋顶的树阴里,看着人们从不远处的天缘桥上来来往往。最有趣的,当是桥上阁楼檐角上悬挂着的那些铃铛,风吹过时,叮叮当当,声音清脆悦耳,和清凉的风一起,断断续续地传来。这时,我就会想起外婆讲的关于天缘桥的传说,想起那两个被锁在桥上阁楼里的男童女童,心里便无端地伤感。如果这时我的小伙伴青儿恰巧从我家屋下走过,她会抬头喊我,云儿,走,讨野菜去。我便会飞快地爬下梯子,提了篾篮子,和青儿一起去讨野菜。

那时,几乎所有的农人家里都会养几头猪,我家也不例外,喂猪的食材,以红薯藤、牛皮菜为主,辅以红薯。但往往很多人家会出现猪粮短缺的现象,讨野菜补贴成了当时乡村女孩儿的任务之一。庄子河村小地稀,加之讨野菜的人渐多,很快,野菜便被讨得所剩无几了。我和青儿便决定拓展新的领域,经过商量后,我们决定跨过泸江河,去河对岸那片广袤的田野讨野菜。

泸江河对岸的田畴归马军、冯家一带的村寨所有,蔬菜种植起步很早,生机勃勃一片。我和青儿相约着从天缘桥过去,发现这是一片尚未被人采过的处女地,野苋菜、马齿苋、灰灰菜、藜蒿、地米菜、婆婆丁……应有尽有,短短二十多分钟,我和青儿便讨了满满一篮子。我们兴高采烈地满载而归,过天缘桥时,饶有兴趣地研究桥上的石雕、碑文,结果自然是一无所获。之后,又开始争论桥正中条石上那三个巨大的脚印是否真是仙人所留,以及桥尾那棵三四人才能合抱过来的万年青到底有多少年的树龄。不知不觉中,太阳西移,阳光渐显温和,我和青儿知道,吃下午饭的时间快到了。

回到家,很多时候都会得到外婆的一番夸奖,我在家排行老小,是外婆最疼爱的外孙女,她不喊我云儿,喊我丫头。我也不喊她外婆,而是喊奶奶。

喊外婆奶奶,是有缘由的。

外婆和外公只有我的母亲和姨妈两个女儿,外婆35岁那年,37岁的外公因肺病离开了人世,从此外婆独自带着我的母亲和姨妈度过了之后的漫长岁月,再没婚嫁。在过去的农村,没有男嗣是大不孝的,为了弥补这个遗憾,父母早逝、由我的祖母一手带大的父亲作了外婆的上门女婿。当时外婆所在的村庄叫冯家村,是一个汉族寨子,按入赘的惯例,我们一家理应在冯家村落地生根,并改随外公的吴姓,喊外婆为奶奶才是,但不知什么原因,在冯家村住了一年多后,父母最终带着外婆一起回到了父亲的衣胞之地庄子河。姓氏上,也随了父亲这边的李姓,却又在称谓上,一直保留了喊外婆为奶奶的习惯。之后,外婆便长居庄子河,再没回过冯家村居住,直到逝世后,也是葬在庄子河村后的扎营山上。

外婆是汉人,有一双三寸金莲,这在庄子河这样的彝族寨子是特别引人注目的。我小时候,时常看到一群顽皮的小孩好奇地跟在外婆身后,喊外婆为拐脚老奶奶。外婆就很生气,抡起手里的拐杖作出要追打的样子,小孩们嘻嘻哈哈,然后一哄而散。那些孩子的行径,深深伤害了我,我为外婆不平和委屈,外婆就摸摸我的头,说,我的丫头,会心疼奶奶了。

那时,老宅的对面(也就是现在新的水泥房建起的地方)是我家的一块耕地,早些年,父母种了一片甘蔗林,后来甘蔗跌价,家里就随着季节的变换改种了红薯、花生、向日葵、玉米等传统农作物。再后来,紧挨下街道这边,父母用土基围了一道矮墙,另三面用剑麻、粉果花、篦麻等植物围成一个院落的样子,然后沿矮墙砌了简易猪圈、鸡圈、牛圈及杂物间。在杂物间,父母砌了个灶台,用来煮猪食,方便喂猪,外婆就负责这项事务。为方便外婆休息,父母在杂物间铺了一个简易的床铺,我那时是特别喜欢这个地方的,因为它紧挨老宅,仅隔着下街道两三米宽的距离,像我家的后花园。

印象最深的,是那些围耕地而种的剑麻、粉果花、篦麻。先说剑麻,这是一种叶形如剑,多肉,顶端带坚硬刺尖,叶两侧带细刺的常年青植物,其茎粗短,叶呈莲座式排列,树形类似菠萝树,所以在一些地方,也被称作菠萝麻。因为剑麻浑身带刺,在乡村,便时常被用来作围栏。我之所以对这种长相难看且带刺的植物记忆深刻,只因儿时乡村的小伙伴时常用它来打飞镖。所谓打飞镖,就是用镰刀割下几片剑麻的叶子,再把剑麻顶端的硬刺在六七厘米处割下做成镖,人和剑麻拉开一段距离后,把手里的镖“嗖——”地射向剑麻,镖要么稳稳地射在剑麻上,要么落在地上。如此反复,如能多次射中,便会赢得小伙伴的喝彩和赞叹。

然后是粉果花。我至今不知道这种植物的学名,似乎除了庄子河,便没在其他地方见过,“粉果花”是我按当时老家的叫法用同音字为它取的名。这是一种开红色小花的植物,高不过一米。在乡村,野花野草繁多,清丽的、雅致的、娇艳的……应有尽有。粉果花长相平庸,并无惊艳之处,甚至有点灰头土脸,但我却一直记得这种不起眼的植物。粉果花红色的小花凋谢后,便结成一个豌豆般大小的黑果,我喜欢粉果花的奥妙便在于此。弄开小黑果薄薄的皮面,里面便是一粒脂粉状的白珠子,把这粒白珠子捻碎成粉末后,便可以当成粉脂用来擦脸了。那时,二姐正在恋爱,每天把脸弄得粉白粉白的,粉不够用时,便支使我去采粉果花的黑果为她捻成脂粉备用,我若任务完成得好,便能得到二姐奖励的一根糯米冰棒。

再就是篦麻了。它们种在矮墙相对的那方,一排,十多株。如果只是一株,我是不会深刻记住这种植物的,但齐唰唰一排站在院子下围,就显得很起眼。尤其风吹过时,叶子哗啦啦作响,很招展的样子。篦麻树不高,2米左右,很适合小孩攀爬。夏天,我常爬到篦麻树上乘凉,风吹过时树叶发出的响声,多年后,仍在我的耳畔回旋。

我喜欢篦麻还有另外一个原因,它结一种绿皮带软刺的果实,剥去体表的软质绿皮后,便会露出黑亮褐色带白色花斑纹的椭圆形果实,这些果实是榨高级润滑油的原料。篦麻结果后,我和姐姐们便采摘下这些篦麻果,晒干收集好,遇街天,拿去县城卖,总能换回十多元钱,买些小饰品小食品。有时收集得多,换回的钱就多些,便可以扯几尺布回来请邻村的裁缝做新衣。

除了篦麻籽,采集蒲公英也是赚零花钱的一种方式。蒲公英是一种中药材,在村里比较常见,田野里、地埂边、路两侧都有它的身影。蒲公英开小小的黄色花朵,花谢后长成一个松散的白绒球,风一吹,白色的绒球就分散成一顶顶细细的“小伞”,在田野上空飘来飘去。这些白色丝状的绒毛便是蒲公英的种子,当它落在某个地方,过些时日,便长成一株新的蒲公英苗。每次把蒲公英采集回家后,便要放到烈日下暴晒至干,然后收集到一个干净的大袋子里,街天拿到县城的中药铺,就能换到一小沓小面值的人民币。

此外,村里还有一片桑树林,三四月桑葚成熟的时节,桑树上结满了黑黝黝的桑葚果,桑葚果又大又甜,咬开后,流淌着暗红色的汁液,每到吃桑葚的时节,贪吃的小孩子总是把小嘴小脸染得黑红一片。二姐最有经济头脑,她说,如果把这些桑葚采摘到县城卖给那些城里人,一定会有不错的收益。二姐于是提了两只竹篮子,喊上我,一起到桑林采桑葚。那些桑树已有些年月,长得高大,二姐身手敏捷,很快爬上一棵桑树,挑一个好的位置,捡最大最黑的桑葚摘,几棵树下来,两个篮子已经装满。为让桑葚第二天到城里仍有好的卖相,二姐会摘几片大大的桑叶覆盖在桑葚上,不让桑葚汁风干,到家后,再泼洒一点清水,第二天拿到城里,便能卖个好价钱。

去桑林,必须经过一片田畴和一个水塘,村人喊田畴为上围地,喊水塘为小囤。小囤占地约200平方米,水深约2米余,呈椭圆形,水质清冽干净,盛夏,总有成人和顽童在囤里游泳消暑。小囤地表有丰富的地下水,每日源源不断地注入囤内,囤里的水顺着上围地的一条浅沟流经村庄后,注入泸江河。因为有小囤的水流过,上围地一年四季都润泽丰饶,是庄子河最肥沃的田畴,各种小沟小壑纵横交错,深不过半米,沟里水草鲜美,各种小鱼小虾小螃蟹清晰可见。那时的上围地,种植着各种时令小菜,白菜、青豆、韭菜、茄子、番茄等等,不一而足。

和上围地仅一条乡村土路之隔,便是上围田,这是庄子河油菜的主产区。那时,每年的三、四月间,是庄子河最美的季节,田地间是一片油菜花的海洋。白天,我会约上青儿去油菜花地里捉一种叫露水虫的昆虫回来给外婆喂鸡。装虫的用具,一般是装罐头用的空玻璃瓶,那些昆虫黄豆般大小,依附在油菜花的杆、叶、花上,去花地里走一趟,便能捉回满满一瓶。而夜晚,油菜花地便成了我和小伙伴们捉迷藏的最佳场地。在油菜花地捉迷藏,一般要选择有月亮的夜晚,我们十多个小孩,分成两组,各从每组中选出一个代表,通过石头剪刀布决定躲家和找家,然后在油菜地里躲藏起来。月亮悬挂在空中,我们在花海里穿梭,月光漫无边际,油菜花也漫无边际,淡淡的月色下,只见人影影影绰绰。一开始,各组人员都集中在一起,到最后,人员渐渐分散了,偌大一片油菜地,因為躲藏的一方总在不停地转移阵地,要全部找出来,是一件难度很大的事。往往到最后,找不到人时,找人的一方便失去了耐性,一个个悄悄地溜走了。躲的一方发现对方没了踪影,只剩自己在唱独角戏时,便一个个怏怏走出来,责怪对方不守信。埋怨归埋怨,游戏是玩不下去了,夜也深了,大家只好解散回家。第二天,如果月色还好,捉迷藏的游戏依然进行,如此循环,乐此不疲。

油菜花地背后的斜坡上,是一片浩浩荡荡的甘蔗林。七、八月间是甘蔗秋收的时节,整个村庄几乎都是砍甘蔗的忙碌身影。甘蔗是那时庄子河村的主要经济来源,几乎每家每户都有种植甘蔗的历史,少则收获三、两吨,多则二十多吨。那时,我家每年要产出甘蔗三十多吨,这在当时的庄子河,算是种植大户了。砍甘蔗,要凭建水糖厂分配的指标,分配给某家多少吨甘蔗指标,某家就必须在该日按量完成任务,把砍好的甘蔗运到建水糖厂过称。这样,就显得时间紧任务重,必须请工才能完成。记忆里,每次拿到指标后,母亲就焦虑着第二天的指标能否顺利完成,然后忙着和哥哥商量请工事宜,围村子挨家挨户请出村里的壮劳力,之后便张罗第二天请工的伙食。家里请工最多的时候,一天会有五六十人,仅伙食就要备六七桌。第二天便是大忙的日子,砍甘蔗的、备伙食的,各负其责,忙得昏头转向。

甘蔗叶上有一层绒毛,砍的时候很容易扬到人身上引起骚痒,那时的农村,卫生条件差,要想畅快地冲一次澡难上加难,所以砍甘蔗是一项很辛苦的差事。我那时还小,家里每次都安排我在家里打帮手,择菜、洗菜、洗碗、扫地,有时还带哥哥姐姐家的孩子。但我那时是厌倦做这些鸡零狗碎的琐事的,便自告奋勇请求去甘蔗地里帮忙,父母便把原先安排去砍甘蔗的姐姐的工作和我作了调换,姐姐吃够了砍甘蔗的苦头,在家打帮手,她非常乐意。

这样,我就走进了甘蔗地,第一次感受到热火朝天的劳动场面:砍甘蔗的人们围着甘蔗林一字排开,扳倒一棵甘蔗后,用镰刀“唰唰唰”地削去包裹着的甘蔗叶,然后迎头一刀砍掉甘蔗尖,一棵甘蔗就砍好了。下一棵,重复如此,不断循环。甘蔗地的工作也各有分工,一般情况下,妇女负责砍甘蔗,像我这样年龄小一些的和那些身体弱一些的,就负责把地上横七竖八的甘蔗理顺成捆,男人们则把理顺的甘蔗捆好,再扛到离甘蔗地稍远的乡村公路,等待拖拉机来拉走。

种甘蔗,是我家那时主要的经济来源,由于哥哥姐姐们个个勤劳且敢想敢干,我家甘蔗的種植面积和每年的种植收入都遥遥领先。我六岁那年,家里用种甘蔗的积蓄买了村里第一台电视机。那是一台上海产的飞跃牌9寸黑白电视机,那时的电视机是稀有之物,尤其在乡村,像大熊猫一样少见。这台电视机在我家首次亮相后,在全村引起了不小的轰动,人们纷纷到我家观看电视,眼里满是羡慕和惊奇。那年,电视里正热播《上海滩》和《霍元甲》,村民到我家看过几个电视片断后,便被电视剧情深深吸引,每天晚上便早早到我家等待电视剧开播。家里的堂屋、院子天天晚上被围得水泄不通,就连邻村一些村民也会走很远的路到我家看电视,这种情况维持了很长一段时间,严重影响到家里正常的生活作息,直到后来电视机渐渐走进很多家庭,我家才慢慢恢复了往日的平静。

除了种甘蔗,种西瓜也是当时庄子河经济创收的方式之一。每年,家里都会种上几块瓜地,种瓜比种甘蔗要费心得多。甘蔗是懒作物,种下后,可以连收几茬,每年灌溉一两次水,就等成熟时砍收了。西瓜不同,种瓜像领养一个娇气的孩子,从选籽、埋种、浇水、除草、施肥、除虫,一步都不能少。瓜快熟后,很多人家会在瓜地里搭一个简易瓜棚,用来看瓜,我家也不例外。我家的瓜棚,哥哥搭得比较用心,外面铺上防漏雨的塑料膜,盖上黄茅草,里面铺上柔软干净的稻草,再铺上凉席、毡子等,既舒适又凉爽。瓜棚外热浪滚滚时,人在瓜棚里美美地睡上一个懒觉,是一件很幸福的事。睡够了,起身在瓜地或瓜地附近的田地里转转,捉蜻蜒、捕蝴蝶、采野花,都很有趣儿。渴了,就找一些品相难看的小瓜解渴(那些品相好的大西瓜,是不舍得自己吃的,得留到城里卖一个好价钱)。但看瓜地,也会碰到一些惊心动魄的事,比如,瓜棚里有时会突然跑出来一些蟑螂,有时甚至会有老鼠出没,更甚的一次,我刚到瓜棚门口,一条青蛇哗啦啦地从瓜棚的缝隙里逃走了。青蛇事件后,我对瓜棚产生了恐惧感,不再像以前那么喜欢看瓜了,偶尔被家人支使去看瓜地,也尽量不呆在瓜棚里。如果地里热得实在受不了去瓜棚,人也是处于紧张戒备的状态,眼睛总会扫来扫去,就怕从哪里再钻出来一条蛇。

瓜熟透后,哥哥会请来一辆拖拉机,装上满满一车拉到邻县去卖。建水周边经济相对发达的县市,譬如个旧、开远、蒙自、玉溪等地,哥哥都去过。去一趟,短则三两天,长则五六天,直至瓜售完为止。回家之后的哥哥,整个人瘦了一圈,头发长长了一些,胡茬也冒了出来,人却是喜悦的。我知道,他的口袋里,装着一家人辛辛苦苦种瓜换来的血汗钱。

之后,家里用种甘蔗和西瓜积攒起来的钱,在老宅旁后花园的位置上建起了现在的钢筋水泥房。曾经的老宅,完成了它的历史使命,空落了下来。

老宅大门的斜对面,是一株清香树,这种树一年四季常青,但也一年四季都在落叶。清香树的树身会分泌一种粘性很强的汁浆,如果不小心碰到人的身上或头发上,就会粘成一片,很是麻烦。小时候,我们用清香树的汁浆来捕蜻蜓、蝴蝶等小昆虫,收获多多。

儿时,这株清香树正值茂盛期,树冠很大,树阴伸至老宅门口,和左厢房尾端的另一株成首尾呼应之势。夏至,当村里热浪翻滚之时,老宅却清凉一片。这些年,可能树龄已大的缘故,清香树已渐显枯萎之态,虽年年有新芽,树冠却越来越小了。倒是父亲在世时在新宅门口种下的两株柏树,却越来越枝繁叶茂了。

而我身后的老宅已渐显沧桑之态:墙体剥落、倾斜,墙身有了裂缝。暗红色的木质大门,漆水斑驳,左门神秦叔宝和右门神蔚迟恭依旧守护着老宅,一把铁锁周周正正地挂在大门上。

每次回家,我都要进老宅看看。由于长期无人居住,老宅的屋顶结了很多蛛丝网,虽然母亲偶有收拾,但宅里的物件还是积了薄薄一层灰。堂屋有些昏暗,神龛上外婆和父亲在相框里慈祥地笑着,几束枯萎了的七里香插在一个陶制的暗绿色花瓶里。

堂屋左边的墙上挂着两副相框,相框里装着早些年家里的一些相片。更久远的,便是父亲年少时的一些影像,还有几张他和祖母的合影。堂屋左边的房间里,摆着母亲的寿棺,去年五月之前,父亲的寿棺曾和母亲的整齐地摆放在一起,现在,只剩下母亲那副了。

老宅对面有截破败的矮墙,矮墙下是一株枯槁的石榴树,那是邻居家的老宅子。

经过邻居门口的那株石榴树时,我就会想起黄奶奶。黄奶奶和我的外婆同辈,是离我家最近的邻居。在村里,黄奶奶很受人排斥,甚至连她的家人,也排斥她。在我很小的时候,我的父母就一再吩咐我要远离黄奶奶,这源于村人对黄奶奶的一个传言。

村民都说黄奶奶会一种巫术,谁要是惹她不高兴了,她就能使用巫术取了这人的魂魄,让人生病、疯颠,甚至死亡。她的儿媳妇常年患一种怪病,一年四季咳喘不歇,天天躺在病床上,是村里出了名的药罐子。黄奶奶和儿媳妇常年不和,所以连她的家人都在暗地里怀疑她对儿媳妇下了巫术。家人的怀疑,更加让村民坚信了黄奶奶会巫术取魂魄的说法。这些传言,给我幼小的心灵留下了深深的阴影,所以每次见到黄奶奶,我都对她充满了畏惧,喊她一声之后,便不敢更多地交谈。

黄奶奶的门口有一株石榴树,就是矮墙下的那株。很多时候,黄奶奶就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石榴树下的青石条上,纳鞋底、缝补衣服、洗衣裳、择菜等等。或许是村民和家人都排斥她的原因,黄奶奶性情古怪孤僻,村民不搭理她,她也少和村人来往,对于一些不懂事招惹了她的小孩,她会拉下脸来恶狠狠地诅咒他们。我那时在村里读小学,每天放学回家,都要从黄奶奶门前的那株石榴树下经过,我既怕她,又对她的孤零心生怜悯,所以每次见她我都会恭恭敬敬地喊她一声黄奶奶,她很高兴,就会露出少有的慈祥温和地对我说:小囡,放学了。然后就塞一些饼干之类的小零食给我。石榴成熟的时节,她就从树上摘一个又红又大的石榴塞给我。最初,我怕她在食物上施巫术,就礼貌地拒绝,实在拒绝不了,我就拿回家悄悄扔掉。后来,待我渐渐长大懂事,并且读了一些书后,我就开始对黄奶奶产生了怀疑,这样一个善良的老人,怎么会害人呢?我不再相信村里的传言,后来她给我的石榴、饼干之类的小食品,我再也没有扔过。

很多年过去了,庄子河村再也不是我儿时熟悉的模样。苍苔爬满了土基墙,瓦沟花在墙头开得鲜艳而寂寞,很多老宅倾斜、斑驳,成为废墟,泸江河水时断时续,而我对她的种种记忆,却在岁月的历练中,愈来愈清晰。

责任编辑 徐海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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