创造:“比幸福更幸福的”

2019-04-10 23:59赵宗孝
名作欣赏·评论版 2019年1期
关键词:幸福海子创造

赵宗孝

摘要:海子的幸福是创造的幸福,是做一个断头战士般的诗人的幸福。他的幸福包括发现新自我的幸福、创造断头战士的幸福、黑夜中的幸福、“远方的幸福”、受难或创造的幸福,以及“死亡是一种幸福”等方面。这充分表明海子从未放弃对尘世幸福的追求,这即是他很性的幸福密码。

关键词:海子 幸福 创造 幸福密码

在《幸福的一日》中海子这样说:“幸福找到我/对我说:‘瞧这个诗人,他比我本人还要幸福。”他此处所说的“比幸福还要幸福的”到底指什么呢?指他的诗歌创造,指创造带给他的最刺激、最让人欲罢不能的极限体验。正如他所说“我到达了不该到达的高度”:他到达了人类精神的极点,看到了人类“天空”和“石头”的秘密,他的幸福是因为他到达了人类未曾到达的高度,他的自我仿佛真正扮演了神的角色,万物幻象任其驱遣,天上地下由其穿梭来往,他真正到达了极致的自由之境,他的幸福是视通万里的幸福。“我走到了人类的尽头”:他的幸福是抓住了时间之箭的幸福,是洞悉了时间奥秘的幸福;他的幸福是真正富有的幸福,是自足的幸福,是与永恒相比肩的幸福。“我写大诗总是迫不得已”:一方面因为“我”有太多的话要说,另一方面世界精神所形成的垄断局面让我羞愧,让“我”急迫难耐;更重要的是,那些断头王子们的呼喊,那千万年郁积的人类的沉默与饥饿所形成的巨大素材和原创力要撑爆“我”的脉管爆裂而出。“我”与赤道结婚,“我”与太平洋结婚,整个草原、整个黑夜都是“我”的新娘,“我”的幸福是新娘和产妇的幸福,所有的语言都是“我”的子宫,都是“我”的儿子。“太阳殷红如血的内脏吐露:剑,我的剑,我的儿子”。这种幸福与其说是创造的幸福,不如说是战斗的幸福,以语言、以诗、以断头为武器,决绝战斗的幸福。“剑说:我要成为一个诗人,我要独自成为一个诗人/我要千万次起舞,千万次看见鲜血流淌/剑说:我要翻越千万颗头颅成为一个诗人”。成为一个诗人的幸福至高无上,而这种幸福却是以断头流血为代价的,这是断头的祭献,这是以断头为武器做殊死的搏斗。即便如此,“我”还是要做这个断头的诗人。做断头诗人创造和战斗这种使命本身就是幸福的。“在荒凉的大地/做国王/燃烧/该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弑》)。那么他到底有哪些幸福?到底有多幸福呢?我们不妨在此试着破解他的幸福密码。

一、发现新自我、自我站起来的幸福

那是在1985年,海子发现了“新自我”,经历了自我的诞生,一个完全的人、幸福的人站在他面前。这使他既感到陌生、惊奇,又无比幸福。他说:“1985年,我和他和太阳/三人遇见并参加了宇宙的诞生/宇宙的诞生也就是我的诞生。”“高声呼喊‘我自己/‘世界和我自己/他就醒来了/喊着‘我自己”。可以说这个“新自我”的发现是一个人最内在的幸福,是一个人对上天赐予自己的全部财富的看见,是对自己来到世间所拥有的全部富裕的意识和发现,这是自我全部幸福的源头,也是人来这世间最丰厚的携带与产出,人的成熟、人的丰收。这不仅要面对旧自我的肮脏、软弱、孤独,还要决绝地做出反抗,在自我的人格中彻底弑去暴君的头颅,使自我彻底摆脱奴隶状态,成为一个完全的、幸福的人。这即是幸福的真正含义。关于接纳自己,海子说:“我接受我自己/……接受这本肮脏之书杀人之书世界之书。”“我从这根被太阳剥皮、砍断、削尖的骨头上/重新感到一个新的我自己/无限痛楚的新自我/他叫‘二十一。”

1985年,海子恰好“二十一”岁,他用“二十一”和1985年这两个时间节点来纪念他“新自我”的诞生这一壮丽时刻,可见这一年他人生跃升之大。其实也正是从1985年开始,他的创作进入“辉煌的黄金期”,这其实是与他“新自我”的发现、新人格的成熟为先决条件的。经历这个过程的海子一直将它譬喻为进入太阳的过程——太阳隐喻由此诞生,而他此后的整个黄金期便是创造完成这个太阳般的新自我隐喻的过程——他将这壮丽的一生也譬喻为“太阳的事业”。1987年8月30日早晨,海子在著名的《日出》中象征性地抒写了这个“新自我”诞生而成为一个完全的、无比幸福的人的辉煌过程。

在黑暗的尽头/太阳/扶着我站起来/我的身体像一个亲爱的祖国,血液流遍/我是一个完全幸福的人/我再也不会否认/我是一个完全的人,我是一个无比幸福的人/我全身的黑暗因太阳升起而解除/我再也不会否认/天堂和国家的壮丽景色和她的存在。

“在黑暗的尽头”,是一种期望,也是更坚定地瞻望。“太阳/扶着我站起来”,跟“十個海子一起复活”是同一个口吻。但这首诗的重点在,“我站起来”跟血液冲溢的“亲爱的祖国”站起来是同一个动作,而且这个亲爱的祖国就是“我”的身体,“我”和祖国二合一,根本不能分离。这就隐含了极为重要、极其隐秘的“我站起来”跟祖国站起来这一动作象征性的紧密互连关系。这就仿佛毛泽东主席在天安门城楼上庄严地喊出“中国人民站起来了”一样庄严而神圣。而海子在这里隐蔽地却也是不无挑战意味地宣告,是更进一步、更有时代感、更有新意、更加激进的理念。他要宣告的是,祖国的真正站起来是每一个生命个体的“新自我”的站起来,到那时“我”就会成为“完全幸福的人”。这里,对祖国的期望远胜于对自我幸福的期望,而对自我的幸福完全建立在“国家的壮丽景色和她的存在”的前提之上,可见“国家的壮丽景色”的存在,对“我”的完全和幸福有决定或承就关系。那么这种“国家的壮丽景色”又具体指什么呢?就是这个国家中每一个生命个体的这种“新自我”的“站起来”,这是真正的祖国的强大,这也是每一个生命个体成为完全的人、无比幸福的人的最坚实的后盾。承认每一个人个体生命的价值,让每一个人都能实现他们自己的完全和幸福,这是海子用一生、用断头勇士那个“日出”隐喻所带给这个新世纪的最灿烂辉煌的献礼。无论怎样,海子所预言的这种新自我的时代正在到来,他也已经被太阳扶着站起来,他的确在这即将到来的世界“无比幸福”!

二、突入自身的宏伟。发现和创造断头战士的幸福

由上述可知,海子在1985年秋冬之交经历了心灵的裂变,惊喜地收获了“新自我”的诞生。但是具体在他的生命中到底发生了什么?海子并没有明确告知我们。然而清晰可见的便是他注明1986年5月已经完成的大诗《太阳·断头篇》。其实他的构思写作可能远比这时间要早。所以,“1985年秋冬之交”这个时间节点,海子生命中最大的事件出现了,这就是他太阳隐喻也即断头战士喻象的诞生。它可以说是以暴烈而无法抗拒的方式撞人海子胸膛的。这使他无限惊异,又无限喜悦和幸福,这几乎成为他全部的宿命,也成为他一生的事业。这时,他借着这个断头勇士的形象,不仅把欧美多个诗歌王子和王座级巨匠们的命运贯穿统摄于一体,透解了整个精神创造的内在奥秘,而且据此也把中国大地的历史命脉与现实生命的困境洞彻到精细入微;这时他让断头战士的形象上升到前所未有的高度,让其反抗具有了历史的、社会的、文化的、个体生命的、指向未来的深广视域,也让其具备了昭示和开启一个新时代,生成一种时代所要求的“新自我”人格的灿烂品质。因而他把断头战士与太阳放在一起熔铸,让它获得了永久的艺术魅力;更难能可贵的是,他让古老的诗与哲学之争也即诗歌与政治、与专制极权的争执,极其惨烈而又无限精妙地对垒于断头战士这一人格结构和它的断头反抗这一决绝行动中,使他的这一隐喻创造获得了惊心动魄的反讽效果和解构能力,让我们绝难拒绝他的影响。

这个形象的创造耗尽了海子的一生,从它的构想诞生到最终以太阳系大诗文本成形,可以说完全是为了这一形象的完整塑造。如果说《断头篇》中各个部分的角色还嫌零乱、碎片化,还不具备整体熔铸与合冶的秩序感,那么《土地》中的四季轮回、《弑》中的时序感、元素感和仪式感已经达到完美和精致逼真的地步,尤其是《弑》中宝剑、青草、吉卜赛、红的四季象征、五行五种元素担当者的五类诗人以及十二反王,等等,这些断头战士隐喻的角色分担与合铸,确已达到了大诗所要求的最高水准。这是海子做“地上的王者事业”的最高期许,而他荣膺这个称号确已当之无愧!这是他的荣耀,也是他最内在、最高的幸福。我们说,当他开始构思和创造这个巨型隐喻时,他已时刻与这幸福相伴,难怪他要一再表达“瞧这个诗人/他比幸福本人还要幸福!”在海子那里,世俗的幸福仿佛算不了什么,他超出幸福千万倍的是他的反抗、受难、创造和燃烧!海子如此定义他的大诗:“伟大的诗歌是主体人类突入自身的宏伟——主体人类在原始力量中的一次性诗歌行动。”他突人自身的宏伟后遇到的这个“宏伟”恰恰就是集结了人类所有悲剧王子的形象和我国历史中原始素材合铸为一体的这个断头战士的光辉喻象。1985年秋冬之交,海子言说的“二十一”“新自我”也即是对断头战士的遇见。这时,才有了他倾其生命而燃烧而创造的“一次性诗歌行动”。

三、黑夜中的幸福

在《黑翅膀》中海子这样写道:‘但夜更深就更黑/但毕竟黑不过我的翅膀/今夜在日喀则,借床休息,听见婴儿的哭声/为了什么这个小人儿感到委屈?/是不是因为她感到了黑夜中的幸福”。黑夜是海子写诗的基本现实处境,他大部分的诗基本都在夜里完成,他工作的习惯就是入夜后通宵写作,直到计划完成后才进入梦乡。这是黑夜本身的安谧与丰盈带给他的全部收获与激情,也是他全部幸福的由来。但是海子在黑夜中倾听和领受到的比想象中的要多得多。他“黑夜中的幸福”几乎是以下四重,甚至多重声音的交响与合奏:孤独的幸福、绝望的幸福、痛苦的幸福、忍受的幸福,甚至死亡的幸福。这便是海子的幸福体验荒诞得令人不能接受又不能不接受的卓异和诡秘之处。黑夜不仅给了海子一双黑色的眼睛,让他观察到社会和大地全部的悲剧和荒凉,让他洞悉到整个人性深处的冷硬与阴暗,而且也给了他比黑夜更黑的“黑翅膀”,让他能听出这黑夜中婴儿的哭声,让他感到那常人不能感受到的黑夜中的幸福。他说:“愿你低声啜泣,但不要彻夜不眠/我今夜难以入睡是因为我这双黑过黑夜的翅膀/我不哭泣,也不歌唱/我要用我的翅膀飞回北方。”“黑翅膀”和“飞回北方”的喻象決非一般意义上的思恋和回乡那么简单,它在这里是一种诅咒般地逃离,孤独到极点的绝望和绝望后不露声色、难以言表的悲愤与悔恨。它仿佛那个惯于逼视和追问的海子般发问:“如果这不是黑夜中的幸福,那黑夜中的幸福到底何在?黑夜中我们还有幸福可以寻找吗?谁?谁使这黑夜中的幸福成为泡影?谁是直接造成这黑夜中的幸福破灭的凶手?除了逃离这黑夜大地的石头本色,我们还会有其别的任何选择吗?!”海子又这样自问自答:“黑夜是什么?/所谓黑夜就是让自己的尸体遮住了太阳,上帝的泪水和死亡流在了一起。”难道黑夜是我们每一个人自己造成?我们每一个人用自己的死亡意识,用自己石化的尸体遮住了生命中最美好的太阳,而让上帝的泪水——实际是我们自己的泪水和死亡流在了一起。正是如此,海子在《弥赛亚·夜歌》中的同类描述,将这种“自我的黑夜景象”揭露得无比透彻。

“一群群哑巴/头戴牢房/身穿铁条和火/坐在黑夜山坡/一群哑巴/高唱黑夜之歌/这是我的夜歌”。这难道不是我们每一个人的“黑夜之歌”吗?我们每一个人都身带这种黑夜般的“牢房和铁条”,而我们每一个人又都是这种哑巴,我们还固执地用自己的尸体与黑夜挡住太阳的光亮,故意自私而残忍地让自我的泪水与死亡流在一起。这已不是一两天,这是“推过一千年一万年,我们就坐得更深/坐到上帝的血液中去腐烂”。海子也有尼采和鲁迅反抗与毁灭的情结,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灭亡。而毁灭是带来更生的最好契机。“黑夜年轻而秘密/像苦难之火……,/黑夜抱着谁/坐在底部/烧得漆黑”。@可以说,海子这里完全把自己塑造成了一个黑夜之子的形象,他让黑夜抱着,坐在热情中,像苦难的黑色之火,烧得漆黑,盲目而忧伤。仿佛只有这孤独倔强的燃烧才能带给他稍许的安慰,而至于这到底是不是“黑夜中的幸福”的全部秘密,海子似乎也不能完全肯定。

通观海子一生中的遭际,他的生命中有两次大的劫难,而这两次都与爱情相关。一次是1986年10月左右,他的第一场恋爱宣告失败,这次情感挫折的致命结果是,它直接让海子与死神相遇。如果说,这次他侥幸逃脱了死神的猎杀,此后他却再也没有从死神的魔爪中逃离过,直到几年后把死神带到他面前的那个人再次出现后,他便义无反顾地投入了死亡的怀抱——那更加幸福的绵绵无绝期的黑夜怀抱《给1986》这样总结这一年给他心灵造成的难以磨灭的创伤:“就像两个凶狠的僧侣点火烧着了野菊花地——这就是我今年的心脏。”这种烧着或烧毁了的野菊花地,也跟墓地的荒凉和灰烬联为一片,这一切也毫无例外地散发着黑夜的死亡气息,这种刺伤的破坏性和创痛由此可见一斑。同期的《泪水》更是变本加厉,把这直接推向最后一夜的死亡告白与决绝咏叹。“在十月的最后一夜/穷孩子夜里提灯还家,泪流满面/一切死于中途/在远离故乡的小镇上/……在十月的最后一夜/我从此不再写你”。

海子对黑夜有太多太深的体验,以至于黑夜似乎成了他生命的本色,成了他整个创作的背景与源泉。他说:“我和黑夜,同母。”“但黑暗总是永恒,总是充斥我骚乱的内心。它比日子本身更加美丽,是日子的诗歌。创造太阳的人不得不永远与黑暗为兄弟、为自己。”“我是如此的重视黑暗,以至我要以《黑夜》为题写诗。这应该是一首真正伟大的诗,伟大的抒情的诗。”对黑夜有着如此高的预期与喜爱,黑夜给他丰厚的馈赠那是理所当然的。在绝命的时刻,他《黑夜的献诗》终于诞生,成为海子辉煌诗歌之旅的绝唱。黑夜生出了海子,给了海子一切,在最后的时刻黑夜又张开宽厚的臂膀,召唤他归去,海子只能将生命归还生命,将黑夜归还黑夜。“黑夜一无所有/为何给我安慰”,仅此一句,此后再也不会有黑夜之诗。

四、“远方的幸福”或“死亡是一种幸福”

如果说上述劫难使他的爱情成灰的话,1988年七八月间的西藏之旅,这第二次大的劫难则使他的“流浪”“远方”、爱情或友谊等梦想轰然倒塌,甚至这次打击动摇了他对整个人生的信念,使他对人世抱持的最后一点点善意的期冀也土崩瓦解,使他的生存之旅迅速跌人死亡深谷。

在他去西藏的途中,1988年7月25日夜火车途经德令哈时,海子写下了那首著名的《日记》。“姐姐,今夜我不关心人类,我只想你。”这里海子对这位“姐姐”的思念已成为永久的神话被人们一传再传。然而,对于海子诗歌中这位“姐姐”,读者和研究者们却并没能弄清楚她到底是哪位?笔者认为,燎原先生在他书中对海子在《日记)冲这位“姐姐”的推断是不准确的。因为这时他在去往拉萨的途中,从他情感表达的烈度和指向看,绝对不是对青海或昌平那位姐姐的思恋,此前或此后他都没有留下足以与这首诗相联袂的诗;而如果昌平的那位姐姐在海子心目中有如此神圣而不可替代的位置,他完全是可以投入她的怀抱、实现这段姻缘的。但没有,她显然不在海子生命中占到不可替代、“我只想你”的位置。从海子由拉萨回到昌平后不久自杀,而跟昌平那位姐姐这期间没发生任何关系的情况看,昌平的那位姐姐也显然不是海子《日记》中的这位。从海子的情感指向看,这位“姐姐”应是海子奔赴前去的拉萨的“姐姐”。从海子到拉萨盘桓于H大姐的门前,夜晚数番敲门被拒的行迹看,海子对这位“姐姐”的“迷恋”可能超乎一般人的想象。不然他不会做出那么令人不可思议的失常举动。海子对藏文化的痴迷众所周知,这促成了他两次西藏之旅,而他对这位“姐姐”的神往从骆一乐对他俩的诗在《十月》并列推出就可能开始。海子在自己的宿舍打地铺而卧是对这位“姐姐”生活的模仿,而他对“远方”的信念设定,对雪山的一往情深其中多有这位女神的影子。更重要的是,他拉萨遭遇悲剧的尴尬,西藏之旅的流浪远方梦整个破灭后,极端受伤迅速逃回的行迹以及他其间的一系列悲绝难抑的诗都表明,这次西藏之旅的挫伤对他是致命的、毁灭性的。

从此之后他对人世温情的幸福幻想终归破灭,他终于将人性的认识完全归置到“石头”的层面,并最终彻底梦醒一一“远方除了遥远一无所有/……更远的地方更加孤独/远方啊除了遥远一无所有”。“这时石头飞到我身边/石头长出血,石头长出七姐妹/……这些不能触摸的姐妹/这些不能触摸的血/这些不能触摸的远方的幸福/远方的幸福,是多少痛苦”(《远方》)。石头以它的冷硬、孤独、自私的锋芒刺得诗人殷血如注,而远方的空虚、一无所有、不能触摸,更让诗人猝不及防。他哀叹,“我从大海来到落日的正中央/飞遍了天空找不到一块落脚之地”,他诅咒,“不可饶恕草原上的鬼魂/不可饶恕杀人的刀枪/不可饶恕埋人的石头/更不可饶恕天空”(《我飞遍草原的天空》)。他看到,“西藏,一块孤独的石头坐满了整个天空/……他说:在这一千年里我只热爱我自己”(《西藏》)。此时,“石头”迅速上升成为指认中国人“一千年里我只热爱我自己”的孤独人性本质的巨大意象,而这沉重的意象使诗人最终绝望,产生了即刻逃离和“死亡是一种幸福”的想象。“人类的本质是石头和天空”(《弥赛亚》),“我就是石头,我就是我自己的孤独”(《弑》)。这千百年来历史悲剧的铸成,不正是由于人性深处这种极端孤独又极端冷酷、残忍的石头本性所造成的吗?他们嗜杀成性,却毫无建树,这才是大地真正的荒凉、真正的悲哀所在。“我所在的地方空无一人/那里水土全失,寸草不生/……我把天空还给天空/死亡是一种幸福”(《弑》)。

在《弑》中,海子借青草和吉卜赛《两人合唱》的诗,是对在拉萨那个夜晚具体情景的逼真描写,这再次证明《日记》中的那个“姐姐”是拉萨这位而不是别人。他说:“我想打搅你,又想让你安静/我把你当姐妹,又当心上人……这几天我像是生活在梦中/伸出双手,双手在拒绝/又在乞求,又在沉默/又在声明……我就这样在远方生活/我从黎明就倾听——一直到另一个黎明也没有对你关门”。这里“打搅你”等述说方式正可印证他一厢情愿的对这“远方姐姐”的幻想,而“拒绝”“乞求”“沉默”“声明”这些情状词的处境性表明,如果不是发生在那晚那事的当事人,他再怎么高明也不会构造出这样鲜明的特指味道极浓的摹状词和情景。下面这个细节就更加让人确信这一事实了。他说他在“远方”生活,并且“我从黎明就倾听——一直到另一个黎明也没有对你关门。”“关门”。这个具象化的特写具有无限的指意性,事实是那晚他在别人门前“乞求”被拒绝,又“乞求”被别人庄严“声明”,再“乞求”,别人闭门“沉默”,从一个黎明一直到另一个黎明都没有开门。而他在这里写成是“我”一直没有“关门”,这是对“关门”的一种反拨,对“关门”的一种无可奈何的抗议……

无论如何,它们的终极成因都像谜一样地诱惑着我们,而对它的透解,正可以还原出那个“完全的”“无比幸福”的海子。毋庸多言,这里是海子流浪、爱情和远方的终结,某种意义上也可看成是他生存的终结。所以,这次劫难绝不是可有可无的,不论从哪个方面看,都是他生命中最重大的事件之一。

五、受难或创造的幸福

这是海子所有幸福中最内在最本质的幸福,是他一切幸福的本源。由上可知,海子既已洞悉了整個大地的荒凉本质,既已领悟了现实处境和人性黑夜般的石头品性,并且天启般地意识到中国诗歌领空中的大诗贫瘠以及世界范围内别的民族在精神领域中的垄断地位,海子便荣膺了大诗创造这一摆在中国诗人面前的至为艰巨而神圣的使命。从海子夜以继日逼使自己,拼死完成这种大诗与真理合一的急迫创作行动看,他对这种精神创造使命的意识是至高无上的。这几乎构成了他生命的全部,也构成他生命中最大的不可替代的幸福。他不止一次地提到“一万年太久”,下文即“只争朝夕”,用以表达他这种做地上的王者事业的紧迫感、豪迈感及神圣感。其实,正是这种大诗创作的神圣理想,将他从1986年10月的死神手中夺了回来,也正是这种精神创造使命成就了他七年的辉煌创作,使他一度处在疯狂的激情燃烧和创造幸福中而不能自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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