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议《影梅庵忆语》《秋灯琐忆》“昵则无所不饰”

2019-04-16 06:53李绎臻
牡丹 2019年8期
关键词:语体

李绎臻

《影梅庵忆语》起首有言;“爱生于昵,昵则无所不饰。缘饰著爱,天下鲜有真可爱者矣。矧内屋深屏,贮光阒彩,止凭雕心镂质之文人描摹想像,麻姑幻谱,神女浪传。近好事家复假篆声诗,侈谈奇合,遂使西施、夷光、文君、洪度,人人阁中有之,此亦闺秀之奇冤,而啖名之恶习已。”其中指出众多文人出于亲昵,修饰无度,以至几乎人人闺房内室都有一个美女才人,真正风韵拔俗的女性反而被掩盖,这是文人好名的恶习所致。此处议论,一有为其妾室董小宛鸣不平之意。在他看来,董小宛才情出众,声名不应被埋没。二是为全文定下一个实录的基调,并非“昵则无所不饰”之文。冒辟疆明确反对在描写中夸大其词,诚然,《影梅庵忆语》与《秋灯琐忆》中不见夸张的铺陈描写。恰恰相反,诸多材料被刻意地隐去了,而如此遮蔽、忽略实际上也是一种“饰”。

一、理想女性的形象塑造

董小宛本为秦淮名妓,秋芙是大家闺秀,二人才情俱佳。然二人丈夫对其形象刻画各有所偏重。冒辟疆着力突出董小宛精通烹饪、花艺、茶道、制香各种技艺,协助编汇全唐诗集,是一位贤内助。尤其赞叹董小宛入冒家之后“却管弦,洗铅华,精学女红”,积极向家庭生活靠拢的态度。

秋芙被塑造成一个具有文人气质的才女,书中大段记录秋芙的议论与诗作。蒋坦着力突出秋芙的辩才文思,例如,蒋坦读到龙在睡梦时被虞人偷去颔下之珠,龙醒后伤心而死。蒋坦深为叹息,秋芙则不以为然,认为龙应当与虞人较量夺回珍宝,而龙以身殉珠,珠落在虞人之手永不得归还,可见龙并非真正爱珠。如此有魄力的议论竟出自一位闺秀之口,无怪蒋坦以奇才目秋芙。朱剑芒评价:“蒋坦尝称‘秋芙辩才十倍于我,虽因情爱而发,却也不是过誉之辞。”可见秋芙的确妙语连珠。

二人均是灵心善感的女子。董小宛常有巧思妙法,“即四时草花竹叶,无不经营绝慧,领略殊清”。秋芙亦善于经营诗意的生活,以草叶自制蔚绿色的诗笺。二人性格淡薄,饮食简洁,追求清新雅致的生活艺术。文中琐碎的片段处处可见她们的精妙之处。

正如林语堂所说:“中国作家至少有很多个都喜爱记录夫妇闺房中乐趣的回忆。其中冒辟疆所著的《影梅庵忆语》,沈三白的《浮生六记》,和蒋坦的《秋灯琐忆》,更是极好的例子。”而对比这两部作品,读者直观的感受往往是,《秋灯琐忆》是一部相知相惜的丈夫对妻子的表白之书,《影梅庵忆语》则是一位高门大户的贵公子对鞠躬尽瘁的家庭成员一部感激之作。例如,《秋灯琐忆》中,秋芙约蒋坦游玩,感觉寒冷,蒋坦脱下坎肩披在她身上。这样一段生活细节,蒋坦写得非常自然。《浮生六记》里,沈复坐在芸娘身边,都会引起家人侧目,而蒋坦叙述平和自然,可见他对秋芙嘘寒问暖发自内心。蒋坦将秋芙画像悬挂在卧室,每日供以沉香,可见挚爱。

最为人称道的是二人戏题芭蕉的故事。“秋芙所种芭蕉,已叶大成阴,荫蔽帘幕,秋来雨风滴沥,枕上闻之,心与俱碎。一日,余戏题断句叶上云:‘是谁多事种芭蕉,早也潇潇,晚也潇潇。明日见叶上续书数行云:‘是君心绪太无聊,种了芭蕉,又怨芭蕉。字画柔媚,此秋芙戏笔也,然余于此,悟入正复不浅。”夫妻二人在芭蕉叶上戏题断句,你来我往,充满雅谑气息,又可见才思敏捷。秋芙曾感叹:“人生百年,梦寐居半,愁病居半,襁褓垂老之日又居半,所仅存者,十之一二耳,况我辈蒲柳之质,犹未必百年者乎。”其中流露出人生苦短、常恐无为的悲观心态。

秋芙超脱独到的见解虽是大多闺阁女子所不能及,然秋芙并非老成,她仍保有一颗童心:秋芙热衷下棋,然棋艺不精,棋局失利后故意让膝上小狗跳上棋盘搅乱棋局。捡拾被风雨摧折的花瓣拼成诗,“风狂春不管”之句可见其悲悯气质。以花拼字此般有類孩童的小游戏,又可见其童稚之心。这些多样的性格集于秋芙一身,更显秋芙的“真”。

冒辟疆与董小宛的交流则隐约有一层隔膜,没有戏谑取笑,没有趣味的文字游戏。冒着重表现董处理家庭事务的得心应手,对于冒及其家人生活上的照顾及文化事业上的帮助,且善于理财,心思缜密,得到了合家上下的认同。因此,读者看到的董小宛从表象到内质完全是一个温婉内敛的贤内助形象,可惜缺少生气,是一位只可远观的冷美人。

二、情感的对等与否

总体上看,《影梅庵忆语》不及《秋灯琐忆》更能引起读者共鸣。究其原因,在于两位描写对象——董小宛和秋芙不同的性格、人生轨迹,以及两位作者不同的身份定位所导致的叙写模式差异。

董小宛前期是秦淮名妓,名倾一时。如愿嫁给冒辟疆以后,她收敛了锋芒个性,成为一名符合封建大家族道德规范的女子。董在冒家九年,冒父母对董甚为满意,正妻对她亦颇为照顾。然而,妾室居于人下的根本地位,决定了董在很大程度上要压制甚至隐匿本我个性。董喜饮酒,正式嫁给冒之前有过一次豪饮。而此后由于冒不善饮酒,豪饮也不符合封建家族对女性的妇德规范,董再未有过如此尽显豪情逸致的饮酒。董本性淡泊,不喜肥甘之食。而冒嗜好香甜及海味、风薰制品,为迎合冒的口味好尚,董研究食谱,竭力为冒提供各种甘美之物。

董、冒二人的结合更像是董小宛的一厢情愿。董执着地追随冒的原因颇可玩味,冒最初抱着狎妓的目的拜访董,董对其态度冷淡。三年后时局突变,盗贼蜂起,董受到债主的追讨,又有被豪族势力掳去的威胁,追随冒很大程度上是为求自保。董、冒得以成婚,全有赖于以钱谦益为首的一帮朋友一力促成,包括指责冒辜负董,为董偿债务,除乐籍。反观冒,对董的追随一再拒绝或迁延不决。而冒述及自己的游移,并不自责:“以急严亲患难,负一女子无憾也。”对曾与自己秘订婚约的陈姬,说出“皆路你埂中无聊闲步耳”的轻薄之语。

甲申之变后,冒携全家逃难,仓皇间竟尊卑有序。冒无暇顾及董,董却极力赞成冒的做法,由是冒脱险后称许董明大义,达权变。而后清兵南下江浙,冒携双亲、妻子流亡,而唯独弃董不顾,董再次为冒开脱。冒染重病时,董无微不至照料数月,冒动辄暴怒责骂,董仍旧毫无怨色。冒将数次弃董于危难的寡情之举,推脱给社会伦理,以父母妻子为先乃是天经地义。冒的想法固然是出于当时女性在历史中的现实处境,言辞虽委婉,其以女子为点缀、危难时弃之如敝履的自私品性着实令人诟病。

冒、董关系自始就不对等。冒不无自矜地说,苏州城中了解董姬的人,都称赞她见识卓越,找到了好归宿。冒陈述事实的表象下有其掩饰不住的自得之意。而董抱着知恩图报的心态进入冒家,身为妾室亦甘之如饴,因此能迅速完成角色转换,放低身段,甚至在逃难中甘于被牺牲。另一部忆语体散文《香畹楼忆语》作者陈裴之尝言,李香君未辜负侯方域,侯方域却有负于李香君,算不上“佳偶”。这段议论亦适用于冒辟疆,冒何尝不是有负佳人太多。

而蒋坦与秋芙两家是姻亲,二人青梅竹马,具备感情基础。蒋坦曾寄给秋芙一首七言古诗,叙述自己正思念对方,并肯定秋芙亦有同感。他又担心秋芙遭受寒气侵袭,为此深感自责。蒋坦还数次为秋芙制作绘有花朵的衣服以显秋芙风姿。蒋坦生病,体弱的秋芙衣不解带地服侍照顾,自己也跟着病倒。二人佛前盟誓愿生生世世为夫妇,可见情痴。

《秋灯琐忆》主体内容写于秋芙生前,随处可见琴瑟和鸣的琐碎日常。而《影梅庵忆语》作于董小宛去世以后,冒辟疆用笔饱含深情,但从充满克制的叙事,再联系董在冒家谨小慎微的举止、作为妾室的尴尬身份,绝不可能越过大妇公然独享丈夫的宠爱。可以想见,她在生前并不能得到到冒如此缱绻深情的告白。董去世后,冒写下韵文数千言,仍觉不足表达怀念之情,于是又作《影梅庵忆语》,甚至开创了“忆语体”文体。然而《影梅庵忆语》中,冒通篇呼董为“姬”,似乎无时无刻不在强调董的侍妾身份,透露出居高临下的距离感。而《秋灯琐忆》蒋坦通篇称妻名“秋芙”,更为亲近。

另一部忆语体散文《浮生六记》的女主人公芸也与丈夫沈复伉俪情深,但受到公婆的苛责和小叔的构陷,为生活奔波劳累。芸和丈夫在公众场合坐在一起,就受到族人的侧目。秋芙则不用避忌这些,她与丈夫亲密无间而无需担心非议。秋芙折桂花插于鬓间,额上头发被树枝拂乱,蒋坦蘸泉水为其抹平。同样是典当首饰以助宾朋尽兴饮酒,芸是迫于经济压力不得已为之,而蒋家为西溪望族,家中每月提供数十金花销,蒋坦夫妇较为挥霍,当钗换酒只是一种文人雅趣。

秋芙可谓幸运,她既生就了一副兰质蕙心,享有良好家境和开明教育,同时有一位相知相惜的丈夫。读者惋惜秋芙三十六岁就离世,但也可说是不幸中之万幸,在她死后数年太平天国运动爆发,丈夫蒋坦流离失所,仓皇逃难,竟至饿死。早逝使她躲过这一段惨绝人寰的乱世风云。

三、实录与修饰

忆语体散文的作者都强调实录性。沈复谓《浮生六记》“记其实情实事而已”,冒辟疆也曾道《影梅庵忆语》“何有于饰”,强调如实写来,没有任何增饰和夸张。然而,忆语体散文的“饰”,恰恰不体现在増饰,而在删削上。不论是从情感的补偿,还是从文章结构的考量,作者们都有选择地“遗忘”了一些东西。也就是说,作者没有过度渲染或编造情节以引人注目,恰恰相反,在生活素材的选择和裁剪上则过滤掉一些细节,才能塑造起几近完美的女性形象和艺术精神高度融入日常生活的理想精神世界。

从忆语体散文内容的日常性、情节的琐碎性、语言的平实性看来,《浮生六记》的确像是生活的实录。然而,正如宇文所安评价《浮生六记》:“它是一件想要掩盖自己是艺术品的艺术品。”看似不加修饰,实则在情感与内容上,都有着刻意营造。冒在情与理之间摇摆,始终摆脱不了风流自喜而又矜重自持的矛盾心态。他以礼节情,对于情感的理性克制使得读者看不到董小宛“我”的形象。秋芙的形象也有过于完美之嫌,蒋坦将重心放在铺写秋芙的浪漫个性和辩才,因此记录了大段议论。议论过多,则遮盖了叙事抒情的本质,降低了文章整体的流动性。所幸二人日常对话采用第一人称模式,你来我往机锋迭出,富于生活气息,一定程度上平衡了议论过多带来的板滞感。

《影梅庵忆语》隐去了董小宛作为名妓的生活方式,忽略了她作为妾的隐忍与艰难。《秋灯琐忆》始终未提及蒋坦夫妇与家中长辈的相处,复杂的家庭关系被避而不谈。在宗法大家族的结构下,不与族人来往的生活是不可想象的。可见蒋坦刻意忽略了这一部分生活片段。忆语体散文重在“忆”,而“忆”的发出者正是这些掌握形象塑造权力的男性文人。在他们告给读者的回忆中,回忆对象的形象并不完整。与其说是遗漏,更像是有选择的掩饰、遮蔽。

冒辟疆在明亡后隐居不仕,蒋坦中秀才后便屡试不第。他们的用世之心逐渐冷却,投入自我精神世界,通过诗意自然的晏居方式实现其生活审美理想。尤其是蒋坦的文字中常提到与俗世的疏離,他醉心于谈禅与喝酒作诗的悠然生活,一旦重返人世,就觉得满身俗气。蒋坦对秋芙清冷脱俗的形象塑造,反映了其与俗世的疏离态度。而晚明以来江南个性解放思潮、浓厚的市民文化氛围、繁荣的经济、悠久的历史积淀、才女辈出的人文环境,无不给予江南得天独厚的文化土壤。也正因为他们是游离于社会生活之外的“闲人”,方能创作出情辞动人的忆语体散文。

应当注意的是,在忆语体散文中,作者所怀念的女性固然是抒情的主体对象,但是在文本之外,作者所面对的是现实生活。蒋坦寄给秋芙的信所写诗句有“才见何郎卺合双,便疑司马心非一”“六年费汝金钗力,买得萧郎薄幸心。薄幸明知难自避,脱舆未免参人议”之语。另外,蒋坦有妾,其子非秋芙所出,秋芙与蒋坦之间是否毫无嫌隙值得商榷。冒辟疆在董小宛去世后又纳二妾。沈复在外经商时狎妓,甚至以所狎女子状似芸娘为傲。其在芸娘临终前信誓旦旦不再娶:“卿果中道相舍,断无再续之理。”而在经历了芸娘初死,幼子夭折,沈复放弃出家的念头后接受了友人所赠的妾,“琢堂闻之,亦为之浩叹,赠余一妾,重入春梦”,重新投进了尘世生活。男权至上的年代,男性作者即使有逃世心态,觅求心灵伴侣的慰藉,其作为家庭主体,在俗世生活中仍需要配偶延续子嗣、照料起居。文本中的完美女性形象由男性作者所塑造,与作者现实生活中的伴侣实际上存在差异,不应等而视之。

(扬州大学文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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