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友梅小说中“庚子事变”书写

2019-04-21 08:52范少杰
文教资料 2019年36期

范少杰

摘    要: 蔡友梅反映庚子事变的小说主要有《五人义》《王有道》两部。通过作品中没落旗人形象的塑造,蔡友梅以在场者身份,审视了这一时期旗人精神上的衰败和文化的贫瘠。在小说观念上,蔡友梅注重以旗人小说家的身份反思历史。通过对庚子时期混乱社会现状的描摹和对八旗制度自身弊端的暴露,从而刻画出这一时期弥漫在整个社会的病态的狂欢化心理。

关键词: 蔡友梅    庚子事变    旗人小说家

蔡友梅(1872-1921),原名蔡松龄,笔名损公,亦曾用过“老梅”“梅叟”“亦我”和“逋生”等笔名,是清末民初著名的旗人小说家和报人。他一生著作颇丰,目前存世的作品有一百余部。蔡友梅小说不仅描写了北京市井百态和风土人情,同时报人小说家的身份,也使其对这一时期北京发生的大事件有积极的关注。其中庚子事变的描写,就留下了一份特殊视角的历史记录。蔡友梅关于庚子事变的小说主要有《五人义》《王有道》两部。作为生于斯长于斯的京城旗人,蔡友梅在对庚子事变的文学书写过程中,提供了可贵的“在场者身份”的叙事视角。作为小说家的这种“在场者”,不但表现在作者的旗人的身份特征,使他的小说中成功塑造了一系列典型的旗人形象,更重要的是以旗人的视角来观察、审视、评判庚子事件,提供了一种不同于汉人小说的立场与观点,有助于更好地理解庚子事件与文学创作的关系,同时也有利于把握这一时期旗人的道德、文化、心理等群体性特征。

一、旗人形象的塑造

庚子事变作为“自有国家以来未有之奇变”,对中国的历史发展进程有着重大且深远的影响。因而,尽管庚子事变的风波尚未平息,而将其作为书写对象的文学作品就已不断涌现,具体到小说这一领域,晚清时期主要的作品包括《救劫传》《邻女语》《庚子事变演义》《恨海》……,这些作品的成书时间大都与庚子事变的发生年代相去不远,在写作观念和作品主旨上大都与这一时期社会“主流观念”相同,即将这一惨祸的主要原因归结为统治者的腐败和下层民众的愚昧无知,并多将义和团视为祸首,对其持排斥批判的态度,而对侵略者的暴行大都选择性忽略。蔡友梅的作品也没有脱离这一范畴,如对封建官僚贪生怕死丑态的揭露:“炮声一响……吓得浑身乱抖,腿肚子朝前,直往褲子里遗尿。”[1](217)对帝国军队腐败无用的揭露:“那一群东西们,就是酒囊饭袋、衣裳架子……真正的走肉行尸,人间的废物。”[1](217)但是如上文所言,凭借得天独厚的地缘优势和民族身份特征,蔡友梅在有关庚子事变的小说中成功塑造了一系列旗人形象。由此入手,我们得以窥见晚清时期,清王朝统治的动摇和八旗制度的衰落对旗人精神文化上造成的巨大冲击。

《五人义》中在护军营当差的大春子,靠着克扣旗饷吃饭,品行由此可见一斑。偶然间得知教民要逃离京城的消息,因为之前与其素有间隙,便煽风点火,散播教民要造反、洗劫百姓的消息,并且还联络了一帮党羽:“今天咱们正是哥儿五个,咱们给这一方除害,正是义事,可称得起五人义。”[1](208)这也是文章名字由来。在他们的积极联络、鼓动下,拉拢了义和团、军队和周遭百姓,对教民进行了围剿屠杀,小说中揭露了教民们被屠戮后的惨象:“附近的群房全都烧了,横躺竖卧都是死尸……二三十家子,一百多口子教民,拢共跑了有十几名。”[1](212)但这场屠杀的参与者们,却个个“兴高采烈,得意扬扬,以为是奇功一件,好像青岛被他们夺回来了”[1](212)。并且,作为发起人的大春子,对这件事更是有着莫名的狂热,如小说中写大春子妻子秀氏几次劝他少管闲事,免得日后引祸上身,尽管平日里对妻子言听计从,但在这件事上确是“有点邪神附体,跟秀氏瞪着眼睛这么一嚷,怒发冲冠,双眦欲裂,要玩命儿的神气”[1](209)。然而,屠杀起教民们如此“英勇无畏”的大春子,在面对本应更加仇视的洋人时,却是又一副姿态。当他听说洋人要攻城的消息时,就害怕地打算出逃避难,对教民们的称呼也由“二毛子”变为“二爷”了。到了联军真正攻城时,直吓得他“用被子把脑袋一曚,闹了一身白毛儿汗,直往炕上出小恭,把褥子溺的都成了河啦!”[1](216)在这里,作者将其前后的行为形成强烈的对比,从而更加鲜明地突出了大春子这一人物胆怯软弱、欺软怕硬的性格特点。并且在联军破城后,各国在分管地段设立安民公所来维持秩序,而大春子在苟且偷安后,居然又摇身一变,成为公所治下的街长,心安理得地充当起之前所仇视的洋大人的顺民,但是他隐约又担心义和团会再杀回来,于是便设计出这样一副独特姿态:“左臂缠红布。挂着大十字儿,带着官帽儿,拧着六品顶戴,怀里可揣着一挂念珠儿。他预备老团一来,把左臂红箍儿一撕,十字儿一扔,掏出念珠儿来就念佛。”[1](222)见风使舵的小人姿态跃然纸上。由此可见,在大春子为代表的旗人形象,已经丧失了满族先辈们锐意进取的民族精神,从而揭露了庚子事变时期旗人在精神上的衰落。

在另一篇反映庚子事变的小说《王有道》中,作者则集中揭露了旗人在文化上的贫瘠。王有道,本名王进,因其好谈道学,所以都管他叫王有道,文中交代他的这种特点是受本旗管学官影响,而这位管学官又是借着谈理学迎合长官“狗事”,然而管学官一职是负责考核学生课业及教员的工作情况的,所谓是上梁不正下梁歪,负责宣讲教化的官员品行尚且如此,旗下子弟所受到的教育也可想而知了。小说中王有道一出场,“高视阔步,道气扑人”[2](108)简单几个字,看似勾勒出一副正统道学家的神态,实际上道学也只是他“狗事”的手段,自身品行非常卑劣。与之相对应,小说中还塑造了维新派菊如这一形象,菊如是少年进士,道德上受儒家传统思想熏陶,讲求修身养德、忠君爱国,而在政治上却很明智开通,认为变法维新才是救亡图存之道。二人由于观点上的分歧,因而彼此势同水火,同时也为后文的矛盾冲突埋下伏笔。小说中这样写道,维新变法失败后,二人碰巧同去参加一场宴席,王有道自不肯放过这个机会,在宴席上大谈道学,并对菊如各种挖苦嘲讽,甚至招致了主人的反感,对其下了逐客令。王有道本来便打算离开,但是因为眼见红烧翅子上来了,这位道学家先生就暂时搁置分歧,先满足人欲,“吃上翅子还是没完,一箸子赶一箸子”[2](112),正是通过对王有道言行的巨大反差,作者无情地揭露了其虚伪自私的性格特点。而在八国联军攻陷北京后,菊如受传统士大夫思想影响,以及王有道之徒的“重谤”,激愤殉国。与之相对,王有道这位道学家此时关心的却不是天理伦常、家国衰颓,反而借机教唆儿子利用团匪的罪名讹诈别人。事发之后,王有道连同儿子一起被拘拿到公堂受审,刚开始他还百般抵赖,不肯承认主谋的罪行,并且父子二人互相推诿,丑态百出,闹出不少笑话。后来王有道看到事情无法抵赖,承认罪行,但还不忘拿道学为自己狡辩,认为自己是“一时克己功夫欠缺,人欲战胜天理,才有这宗荡检逾闲的事情”[2](129),厚颜无耻真是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通过王有道这一人物形象的塑造,作者也深刻讽刺了晚清时期空谈义理的旗人,在学风上的空疏无用与文化上的贫瘠落后。

二、历史反思与启蒙

靠着兵民一体的八旗制度,满洲民族自出关以来,击败各方势力,建都北京,定鼎中原。此时是八旗制度的初创期,也“正是满洲民族的精神上升期,发奋图强、争立勋业,是充盈与民族整体的核心价值追求”[3](4)。然而民族精神如此强盛的满洲民族,是如何一步步沦落为庚子事变时期的衰败贫瘠的面貌,这中间有又蕴含着什么样的历史教训,蔡友梅在小说中对此也进行了深入反思。

(一)思想根基的动摇

清王朝的初创期,也是满洲民族精神蓬勃发展的时期,直至康乾盛世,达到顶峰,这一时期的帝国人民有着无与伦比的民族优越感和自豪感。但是“君子之泽,五世而斩”,盛世背后也滋生了巨大的社会危机。封建制度的腐朽和闭关锁国的局限,使清王朝已经逐渐落后世界历史发展的潮流,直至被西方列强用坚船利炮轰开了中国闭锁的大门,也终于击碎了人们天朝上国的美梦。随着而来的割地、赔款、丧权,更是使中国滑向半殖民地半封建社会的深渊,这也沉重打击了帝国的人民的民族自信心。人们搞不懂为什么曾经的蛮夷之人,突然间就成了洋大人。并且随着中国社会性质改变,更是动摇了中国已经存在了几千年了的封建制度以及建立在这项制度上的纲常伦理体系。已有的思想体系和行为规范已经被沉痛的现实证明不符合社会历史发展的趋势,但是整个社会如同严复所说,处于旧道德被废弃“然而废其旧矣,新者又未立也”[4](11)的尴尬境地,所以一时出现行为毫无规范的道德真空状态。因此在破城之后,城里的绅商还大张旗鼓地给侵略者送万民伞,而在受到对方出于礼节性的宴席招待后,“这群人吃了个兴高采烈,有顺天府出来,逢人便道,直比前清时代紫光阁筵宴还荣耀”[1](224),作者也不禁为这一时期“人民之无心肝”而感慨,而这也正是整个社会思想根基动摇的真实写照。

(二)八旗制度的弊端

兵民一体的八旗制度在清朝建立的过程中做出了巨大的贡献,但随着历史的推进,这项制度也暴露出各种难以调节的弊端。为了维护统治的稳定,旗人及其家眷只能靠当兵吃旗饷为生,不得从事其他职业,并且旗人还不能轻易离开自己的驻防领域,这无异于软禁。而百余年承平无事的社会现状,也使得旗人在完成本职工作后,还有大量闲暇的时间需要消磨,再加上统治者大力推行的“以文教治天下”的汉化政策,于是便导致整个社会出现了热衷于文学艺术和追求生活精致化的倾向。到了清末,这种趋势更加明显,“咱们旗人别的不行,要讲吃喝玩乐,你记住吧,天下第一!”[5](132)但是在这一过程中“一个原本饱含尚武精魂的民族也就渐渐被改造成了文化气息浓烈的社会群体”[3](7),同时也不可避免的造成了民族精神的式微。蔡友梅通过对有关庚子事变小说中,一系列没落旗人的形象的塑造,如听见洋人攻城就吓的溺炕的大春子、为日本侵略者盗卖粮仓大米并且还压榨同胞的旗官……对旗人精神衰败的现状进行了具体写照。另外,“军队建制的日常化使得八旗民众从小就生活在一种组织中,种种严格的规章制度年深日久内化为他们的行为规范和思维模式。”[6](45-51)所以在文化观念上,旗人则趋于保守。不管是《五人义》中大春子对洋教的排斥,还是《王有道》中王有道对新党的反对,都在一定程度上体现出这项制度对旗人潜在意识的主导和制约。因而在面对西方文化和社会变革时,他们多采取一种拒绝抵触的态度,而这也最终造成了这一时期旗人在文化上的衰败。

(三)狂欢化的心理特征

如上文所言,庚子前期的清王朝就已经处于一种秩序崩溃和道德真空的混乱状态,正是在这种背景下,“由中国百姓、在中国的洋人和清政府三种合力共同作用……进而在中华大地上爆发了轰轰烈烈的义和团运动,而整个天朝无一例外地参与了这场狂欢”[7](1)。之所以称其为“狂欢”,是基于整个帝国从上到下的畸形而言。就统治者而言,不顾自身国力之孱弱,一次性向十一个邦交国宣战,并将获胜的希望寄寓在义和团的“神术”,这不仅是愚昧无知的表现,同时也是清王朝在列强的欺压和国内民乱的内忧外患之下,做出的一次疯狂的赌博。随着反对宣战的几位大臣,先后被慈禧下令正法,可以说此时以慈禧为代表的顽固派已经丧失了理智。在他们眼中,此时正是顺应天命,重振王朝威严的大好时机,因而陷入了对这一运动畸形的狂欢之中;就团民而言,他们中的大部分都是来自于中国乡村的贫苦百姓,长久以来苦于洋人的欺压和政府的不作为,以“受害者”的身份参加这场运动,但是又以“施暴者”的身份将这一运动推向高潮。《五人义》中写到团民在把守城门时,面对一般百姓,“眼诧一点的,揪住愣说是二毛子,高兴就许揪在坛上焚表去,倒霉的就许祭了刀,杀人如同捻臭虫一个样”[1](213),视人命如同草芥,从而陷入一场杀戮的狂欢。而深处这一狂欢运动中心的旗人,也不能不被感染,再加上长久以来八旗制度带来的精神压抑,因此一经释放,这种狂欢化倾向反而表现得更为剧烈。《五人义》中的大春子对屠杀教民这件事上激动的像是“邪神附体,……怒发冲冠,双眦欲裂,要玩命儿的神气”[1](209),当佐领的奎爷“听见这个,如同吃了蜜蜂儿屎一个样……弄一杆火枪,挎着双刀,晚晌也跟着起哄”[1](209);《王有道》中也写道,听闻义和团兴起的消息,举国若狂,而以王有道为代表的保守派旗人尤为得意,认为“洋人就快完啦,这是天意”[2](116)。杀人放火在他们看来全是在助善,甚至是顺应天命的表现。由此可见,这一时期的旗人群体连同整个社会都陷入一场病态的狂欢之中。正如巴赫金在《拉伯雷研究》对中世纪狂欢节的分析,认为这一时期的狂欢节是没有边界的,不受限制,全民都可参加,统治者也在其中,所有的人都参与其中。狂欢节使人摆脱了一切等级关系,特权、禁令,它使人们不是从封建国家、官方世界看问题,而采取了非官方的、非教会的角度与立场,所有的人都暂时超越官方的思想观念,置身于原有的生活制度之外[8](6-14)。庚子事变就是提供了这样一个场域,传统的秩序等级,道德规范全部作废,整个社会表现出一种狂欢的精神特征。但是京城被破、二宫西狩的残酷现实标志了这场狂欢的终结,同时也给从狂热之中冷静下来的人民造成了更深层次的打击。因而,狂欢过后,取之而来的则是更为强烈的精神失落和文化迷茫。

三、结语

由于庚子事变内涵的丰富性,这一历史事件自发生以来就受到了时人的关注和书写,相比这一时期的其他作家在小说中的“证史”与“传奇”倾向”[9],蔡友梅并没有采取全景式的描写方式,而是凭借北京土著的“在场者身份”,凭借自身经历,从內部视角对这一事件进行叙述。“要说庚子年五月十七的晚晌,那个阵仗儿,也不在去年五月二十三(张勋复辟之事)之下。上岁数老大爷们不用说,三十岁以上的弟兄,脑子里总都有点影子。”[2](113)在这里,蔡友梅采用“插话”的叙事手法[10](10),主观上是为了增添其小说的可信度,但是客观上也使读者能更好地感知这一事变造成的动荡的社会现象以及给城中百姓所造成的精神与肉体的双重苦难。另外,旗人小说家的身份特征,使其在小说中注重揭示这一时期旗人群体在精神文化上受到的冲击和影响,同时也为这一历史事件的研究提供了新的视角和方法。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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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张圣典.白云苍狗话庚子[D].长春:东北师范大学,2018.

[10]王鸿莉.论蔡友梅小说中的插话[A].北京市社会科学院满学研究所.满学论丛【第三辑】[C].北京市社会科学院满学研究所:北京市社会科学院满学研究所,2012.